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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情與執迷

畸情與執迷

間諜世界的道德困境

嚴肅的娛樂小說

詹宏志:上禮拜我用比較全景式的描述來談推理小說的誕生,而今天挑的這兩本書在推理小說中都是怪東西,這兩本是我個人特別偏愛,很變態的小說。《守護者注視下》是本怪小說,這個偵探一開場第一頁第一句已經坐在窗邊,一直忙到小說的最後一行,完全沒有休息,符合當年第一家偵探社成立時的標語「We never sleep」。這個人從頭到尾不曾合眼,在小說中一心努力作個偵探。小說中當然也有犯罪,是個滔天大罪,有好幾具屍體,轉手的錢……什麼都有,但是從頭到尾這偵探沒去破這案子,只做一些奇怪的事情,這樣一位私家偵探,不知道真正的名字,小說中叫他the eye。而偵探社其實就是今天所謂的徵信社,不是什麼高尚的職業,不會碰上福爾摩斯那種精採的案子,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跟監,搜證,捉姦,幫人家拍照打離婚官司。這職業有很多副作用、職業病,社會地位不高,案子一來,就三兩天回不了家,直到掌握到主要證據為止。也因此和家人聚少離多,所以婚姻和家庭多半有問題。

錯亂的價值觀與不變的純情

回過頭說,為何我覺得到了這個年紀時,會覺得這是本有趣的小說,而且還會被感動?王國維說過:可信者未必可愛,可愛者未必可信。來看這本《守護者注視下》,他未必可信卻是可愛的。其實小說也是這樣,每個騎士都要去找到一個能貢獻他所有豐功偉業的女孩。但是年齡到了某個時候,你就會知道事實不是這樣。人生到了某種程度,你就會知道最難的一件事是單純,純情是很不容易的。
這是推理小說嗎?這是個爭議。把這本書選進經典之林,有我偏心的理由。當推理小說的傳統豐富到一個地步時,所有的背叛都會變成養分。這是推理小說的變形,也可說是偽裝成推理小說的愛情小說。如果沒有推理小說的歷史傳統,這故事就無法帶來這麼大的震撼。從偵探小說的範疇來看,它幾乎就要讓偵探小說的邊界開始瓦解,回頭再看其他推理小說,就會發現其他的偵探未免都太正常了點,該有的缺點和複雜性都沒有。當年艾勒里·昆恩寫得理直氣壯讓偵探都在辦案的時候,新書發表會上記者就忍不住丟出一個問題:「你可以描述一下艾勒里·昆恩的性生活嗎?」也只有《守護者注視下》這樣的小說,才有機會把偵探推回人的位置上,讓他所有的不完美、困難、犯錯,因為某種創傷而變得詭異、非理性、也變得可以理解。當我們讀過足夠的偵探小說后再來看它,就會覺得非常有味道;在推理小說正典傳統中這麼多規矩的偵探后,看到the eye時我們才能對照出樂趣來。我也因為讀了這小說,才明白這是傳統的一部分,因為這個傳統夠強大,九*九*藏*書反傳統才能被傳統吸納,變成進步調整、自我分化複雜的一部分。
這個故事從一天兩天變成一兩個月,然後三年四年,任務已經變調了,公司把他開除了,到後來,好像變成一個永恆的守候,那位守護者的眼睛看著她,緊盯地、偷窺地、柔情地、看著一位無惡不作的美少女,彷彿是地老天荒的愛情,好像是山盟海誓的承諾,怵目驚心,黑暗恐怖,又無限殘忍,又美麗又病態又危險,而且骯髒。總之,偵探該做的事他一件也沒做。他完全背離了福爾摩斯這些人該做的事,做一個完全不屬於推理小說的事情。
這小說以此為前提,這個偵探一開始你就知道他的背景和創傷,他有失去的婚姻和女兒,一開始the eye在辦公室,對著一張小照片,是他女兒和同班同學的合照。他太太離開時在背後寫了一句仇恨的話:「看你認不認得你女兒。」翻過來結果他真的認不出來。這張照片包含了他生涯所有的悔恨。那張照片他已經看了十六年,只是不知道哪一個才是他真正的女兒。因此他有很多幻想,在夢中會看見和女兒重逢的場景,但這些夢境卻無法彌補他曾經擁有的生活、家庭,以及面對女兒的愧疚與空虛。有天他接到一個案子,有個有錢的父母,他們的小孩交了女友,懷疑這女孩是否別有所圖,要偵探社去打聽探查女孩的背景。這個偵探一開始很敬業的跟蹤這個女孩,可是看著看著,他看到這女孩犯下了驚天動地的大案子。接下來兩百頁,故事驚人地急轉直下,他一路跟著她、窺視她,但是當她犯罪時他也沒有善盡職責,反而幫她抹去所有的犯罪證據,幫助她度過難關和危險,也幫她除掉那些可能傷害她的人,卻沒讓那女孩知道他的存在。
詹宏志:葛蘭姆·葛林一方面是嚴肅的小說家,特別是寫天主教衝突、道德困境這類主題,他會被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多半也是這個緣故。他會幫自己的某些小說加個副標題Entertainment,意思是這是本娛樂小說。但我看不出他的娛樂小說有比他的嚴肅小說不厲害,因為娛樂之餘也會讓你想很久。至於謀殺專門店的推理小說中為何要放入間諜小說《哈瓦納特派員》呢?間諜小說原先就是從推理小說延伸出來的,若回頭去找間諜小說的源頭,就會發現福爾摩斯探案里也有間諜小說。在某些福爾摩斯小說里,案子牽涉到國家機密,也牽涉到國家的命運。從這條線索再延續下來,G·K·切斯特頓也寫過一本《知道太多的人》,這也是今天間諜小說的另一個重要源頭。至於我們比較熟悉的形式,是個可以做很多事的非常厲害的間諜,可是就像推理小說或其他類型小說中,你看到有偵探解謎這樣的作品,可是也有描寫犯罪與其所在社會的小說。間諜小說也一樣,有一支想讓間諜做行動派的英雄,讓一個人去對抗大的陰九九藏書謀或國家危機;也有小說家喜歡讓間諜小說有現實色彩,當間諜被放到現實環境中時,會發現間諜這行業和人格特質是很特別的。
《哈瓦納特派員》有點像《守護者注視下》,有很重的現實感,但也是個令人哀傷的故事。背景是古巴的革命時期,有個住在古巴的英國移民,是個吸塵器推銷員,太太已經死了,女兒正值青春期,花錢如流水。由於革命時期的風聲鶴唳,沒什麼人買吸塵器,生意越來越差。這時來了個行跡鬼祟的人,也不是來買吸塵器的,最後說自己負責加勒比海的情報網路,需要吸收線民來幫忙獲取古巴的情報。但他只是個推銷員,去哪裡找有用的情報?不過想到存款越來越少,既然有外快找上門,想想也就答應了。他就開始想盡辦法要寫有情報價值的報告,只要有報告寄回去就可以申請公費,其實他想的,不過是家裡日益局促的收支狀況。這可憐的小人物不是小說家,也不是編劇,所以就把四周發生的事情寫進來,但寫得模擬兩可,似乎疑點重重。結果這些報告送回英國后,被判斷古巴一定在發展什麼陰謀。報告寫著寫著,就被要求再深入追蹤查證,因為英方已經懷疑這會不會是影響國際局勢的計畫。既然對方要求,他就編了更多的謊話,最後連吸塵器的內部結構圖都畫下來寄回去,說我看到的武器就長這樣。但也因為他寫東寫西,所以家裡開始出現奇怪的事情,古巴政府也開始注意他,親人朋友開始被盤查或關起來,遭遇各種意外,於是他變成兩邊都困窘的人。故事大致如此。葛林講的是個貪小便宜的人,卻不知道這些事最後會變成國家的危機。這些世俗架構下的偵探其實很困窘,無法像英雄式間諜片里的主角那樣光鮮有力量。間諜工作固然存在,但真正的情報工作在現實生活中要仰賴人的情形並不多,大部分是仰賴資料排序和現代化的偵測工具像是衛星,要不然就是研讀對方公開的訊息,這是真正厲害的情報員所擅長的。間諜工作其實很不人道,又不符合人性。這是種人格分裂的生活,兩種效忠,兩種人格,兩種身分,他的生活本質是欺騙和不信任,他怎麼能有真正的友誼、親情和家庭?他們是孤獨的人。這類童話故事沒告訴我們的,是間諜的道德難題、心理困境,還有他必須接受的煎熬。
這兩本書就聊到這裏為止。之前我有個很好奇的問題問過宏志,他的答案非常有意思,可以跟大家分享。也就是說,當推理小說這樣一直出下去,我感覺到有股趨勢:推理小說為何越來越血腥,以前克莉絲蒂的小說如此優雅,但現在的小說越來越變態,我想問這是台灣選進來的市場產物,還是普遍的潮流趨勢?

反叛傳統的小說,回歸人性的偵探

傅月庵:我的第一個感覺是:這是推理小說嗎?它沒什麼好推理的,從推理解謎的角度來看,中間的破綻太多。可九-九-藏-書是回過頭看,這些又都不是小說的重點。大部分推理迷不會認為這是本正典或典型的推理小說,但宏志講過:這一零一本書當中他最喜歡這一本。我來推測可能的原因,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約莫一九八八年時,爾雅的年度小說選由宏志主選,當時他用了一個很有趣的標準,:「好看過癮爽」。當時我心想,真的可以這樣選嗎?過了這麼多年,我回頭來看這本小說,感覺宏志一路走來始終如一,這確實是本好看過癮爽的小說。另外,我又覺得它好像不是推理小說,中間最重要的原因:這是本終結了私家偵探小說的推理小說,我認為它不僅終結了私探小說,根本就是粉碎了推理小說,因為推理小說有個特質:有案件、有屍體,不管從法律標準或是道德標準,偵探都應該要站在善的這邊,但《守護者注視下》把整個價值系統全搞亂了,應該站在善這邊的偵探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把推理小說中最重要的正義推翻掉了,而且最可怕的是,到最後我們居然可以理解他,而且還可以同情他。
傅月庵:接下來討論的是《哈瓦納特派員》。《哈瓦納特派員》是本間諜小說。葛林跟英國的MI6有很深的淵源,在他的自傳,也就是《夢之日記》當中就有談到早年當間諜的日常生活。我對這本書的看法是:剛才的《守護者注視下》在說「人生當中,可信者未必可愛,可愛者未必可信。」而《哈瓦納特派員》是在說「人生的真實面向,其實未必可信,也未必可愛或可笑。」想象有個間諜,拿了張吸塵器的說明書和解說圖,把它當成重要軍事機密寄回去,而對方就把這個當作很重要的軍事機密研究。可是應證到真實生活來,我們知道間諜也是要報銷收據,有很多間諜現在正在到處收集發票,講起來雖然可笑卻是事實。《哈瓦納特派員》講的是真實的人生,是帶有存在主義色彩的故事,你要承受各種荒謬,最終則是一場悲劇。
傅月庵:回過頭再來談葛林。背叛是種習慣,他在寫作上可以寫嚴肅小說,也可以寫娛樂小說,以我很主觀的看法,這就是一種分裂,他的真實生活也一樣,他始終沒有離婚,但在外面一直有情婦。這和他的間諜生活是不是有關,我們不得而知,但有個故事是真實的,葛林在這種分裂裏面,他其實是既憧憬又嚮往,他對人性的判斷自有一套標準。二次大戰後他重回MI6,有個上司費爾比是個被蘇聯吸收的反間諜。費爾比身分曝光后逃到蘇聯,英國情治單位幾乎因這個事件整個瓦解。勒卡雷的小說中也影射了這件事。費爾比跑到蘇聯后,全英國人人皆曰可殺,唯獨葛林始終跟他保持聯絡。費爾比到八十幾歲時寫了回憶錄,結果葛林居然幫他寫序,幫一個叛國賊寫序。費爾比快死的時候,兩人還在莫斯科碰面。葛林會這麼做,是因為他確實了解人性,尤其是他自己也從事過背叛的間諜工作。反過來九-九-藏-書看他的愛情生活,他始終不肯離婚,《愛情的盡頭》有點自傳的味道。再放大來看,在他經歷了間諜生涯,寫出這樣的小說后,也許他對國家的看法也是這個樣子,我愛我的國家,而我的國家也愛我,如果你這樣體悟過之後,那個答案也許就更加清楚了。
詹宏志:當代的推理小說的確越來越血腥,兇手是越來越變態,我可以舉好幾個例子,像是《人骨拼圖》、女法醫系列、《沉默的羔羊》。這個我稱之為「八卦報紙頭條效應」,現在在台灣,要上八卦報紙的頭條也不容易,簡單地殺一個人大概沒辦法,可能要用很特別的方式折磨一隻貓,也許還比較容易上報。回想偵探小說發展史,偵探小說原來是個新發現,福爾摩斯的受歡迎,刺|激了當時的作家注意這個類型並試圖挑戰,這些作家跳進這個領域后,創造了各式各樣的案情和偵探,通常他們是研究規則后,會想我能不能創造一個不一樣的偵探,或更精巧的案子和不一樣的破案辦法。這就是後來我們看到推理小說的黃金期。這樣的追逐,經過這麼多年許多有智慧的人投入后,很多形式已被推到極致,像約翰·狄克森·卡爾一生用了五十部小說來探究密室的各種可能性,在他之後的五十年,能舉出十個密室的例子就很不得了了。意即你要在這個形式發展的難度越來越高了,而本格推理會發展至犯罪小說,其中不乏因為解謎推理髮展至難以開發的地步了,作者意識到偵探能做的事有限,所以讓動機跑到犯罪者那邊來,因而開拓了波瀾壯闊的創作。就算是冷硬派的偵探,從山姆·史培德寫到馬羅、羅斯·麥唐諾,一直寫到卜洛克的馬修·史卡德,冷硬派的偵探能怎麼頹廢也頹廢到底了,再怎麼寫也寫不出比馬修·史卡德更百無聊賴的人了。推理小說在西方出版有兩個重心,一個是特彆強調推理小說的來歷,希望能夠進入暢銷排行榜的,要不是案子背後有驚人的大陰謀,像《達文西密碼》,要不然就是像虐貓那樣變態到不可思議,殺一個人已經沒意思了,連續殺人狂才能引人注意。連續殺人狂從八零年代盛行至今,現在沒人要看了,要像《人魔》那樣生炒人肝的特殊口味才能上頭條。至於另一端則是回到推理小說的讀者群中,這一群人有讀推理小說的基礎,願意在推理小說的支流中尋找樂趣,這裏頭有歷史推理、英式Cozy推理(舒逸推理/溫馨推理)等等……這些書就要到推理小說專門書店才找得到。也有人在找推理小說里有沒有新的任務,像是可不可以發掘社會的另一面?上禮拜有人問我:當下的作品中有沒有哪些可能被我重新選書選上的?米涅·渥特斯,她的《冰屋》處理無家可歸的題材,這是都會裡的現象,而這個圈子不容易打進去,不容易得到這些人的信賴。對於推理小說家來說,現在的挑戰比過去還難,這麼多傑作在前面,光是謀殺專門店就有1九*九*藏*書01種,每一種都不一樣,你現在要寫一本小說和它們並駕齊驅,甚至要推陳出新,這並不容易,而有種廉價的做法就是把屍體變得更難看,然後把照片放在第一本封面上面,這就是我們看到的其中一支。幸虧這不是所有的推理小說,還有其他發展可能需要讀者來發掘。
——讀《哈瓦納特派員》與《守護者注視下》
詹宏志:我找到這本書時已經四十歲了,這本書也許需要到某種年紀才比較容易看。我覺得真的需要一點年紀才知道失去是怎麼回事。這小說從頭到底都沒有露出一點the eye的心情,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你只知道他做了這些事,他一直跟著她跟著她,然後打電話回辦公室說謊。這女孩到底是不是他女兒,小說裡頭從頭到尾也沒給答案。可是不知怎麼搞的,這個小說就會觸動人,你彷彿知道這個邏輯,你好像跟它有個相似的邏輯。英國有個非常有名的書評家賈庫包斯基,他曾經編過一本書叫《百家神探集》,找了一百位作家,要他們寫出心目中最難忘的偵探,寫他們看到的以前的書。年輕小說家就會寫老的小說家,老的小說家就寫已死的小說家,這就各有一種傳承。賈庫包斯基在裏面也寫了一篇文章,他自己最喜歡的偵探就是the eye。馬克·貝姆這位作家,他在美國完全不受重視,反而在歐洲比較受到注意。法國人頒獎給他,把他的小說改編成電影,英國人賈庫包斯基幫他編合集。他一直到前年才受到好萊塢重視,把《守護者注視下》改拍成電影,他三本小說中的這一本,原本已經絕版二十幾年,就拜電影所賜重新出版。不過電影拍得不能看,算是污衊這本小說的電影,所以應該會很快再度絕版(全場爆笑)!
《哈瓦納特派員》是在說一個平凡人,他誇大吹牛隻為了賺外快,沒想到卻差點引發一場國際衝突,這是一九五八年寫出來的。小說家寫得輕描淡寫,但讀者應該要感到怵目驚心,幾十萬人要死亡的大戰要開打,極可能只因為一個間諜要張發票來報賬,只因為他的一個小小需求。也許情報人員也需要證實自我價值,常常必須說的比真實得到的多一些,他只是要告訴世人他們也很重要也很厲害,但一不小心這件事就要用人命來換、或引發貨真價實的戰爭。《哈瓦納特派員》基本上是個哀傷的故事,一個平凡有困難的小人物,在一個特殊的環境裡頭被吸收為間諜,他也不過是要解決家裡的一些小問題,為了報賬而寫得誇張一點,結果最後他和家人的生命,連同國際情勢都出現危機。這個故事有很強的現實感,是對人性有很強透視的一本小說,讀起來一方面是娛樂小說,一方面又對你所處的環境感到怵目驚心:人的脆弱是否足以駕馭一個必須跨越道德困難的處境。這是這本小說想要做的事,就是這個部分才讓我選入這本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