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第貳話
山室隆哉猶豫著，慢慢地向那幢大樓走去。在他靠近大樓以後，他用手撫摸著展廳的玻璃，默默地想著：這些新款車賣得還好嗎？
森田的說法，山室隆哉自然無法接受，但是，他知道，不管自己怎麼鬧，也是沒有意義的，誰也不會保護他。他要是不辭職，誰還能代替他辭職呢？他不願意讓別人說，他總是賴著不走，也不願意給服務了這麼多年的公司添麻煩，於是，山室就向人事部，提交了辭職申請書，和改行支援制度的申請書。這是兩個月以前的事情。
山室隆哉知道：這個公司的經營狀況在惡化，也聽說要大規模裁員，但是，裁員名單上竟然有自己的名字，是山室隆哉連做夢都沒有想到的。
山室隆哉覺得奇怪，但那畢竟是別人的事情，只這樣想了一下，當時並沒有往心裏去。
山室隆哉仰起頭來，看著融入夜空里的總部大樓。二十三年之間，他雖然輾轉換了好幾個營業所，算起來，還是在總部大樓工作的時間最長，所以他對這座大樓，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春天的時候，進行了一年一度的人事調動，山室隆哉被調到一個二手車銷售店，同時被任命為北部地區銷售中心的主任。總部看了他上交的銷售計劃以後，覺得很不滿意，讓他把目標定得更高一點，結果修改了幾次，都被總部退了回來，最後給他定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額度。
但是……
「狗娘養的小畜生，這件事情，還輪不到你這個小屁孩兒瞎擔心！……」
上了豐田大橋，走在便道上的山室隆哉，開始有意識地向機動車道這邊靠。他不想看到大橋底下的河水，因為看到了河水，就會讓他九九藏書想到投水自殺。
果真是這樣嗎？
當山室隆哉―個人走在河邊的散步道上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三點多鍾了。豐田大橋那邊的市中心，依然淹沒在黑暗中，只有幾蓋紅燈，在可憐兮兮地亮著。
山室隆哉現在的身體狀況很不好，恐怕這也是他的悲觀情緒，日益嚴重的原因之―。
如果看到了河水，自己就會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推動著，跨越欄杆跳進河裡。這樣自殺的人，在現實生活中不是有很多嗎？
山室隆哉的話，徹一郎能夠理解嗎？
果然是山室隆哉認識的人。雖然那輛汽車，瞬間就從山室的面前過去了，但是，山室隆哉還是看清楚了，手握著方向盤的小井戶的那張細瘦的臉。小井戶跟山室住在同一個住宅小區，比山室隆哉大四、五歲，好像在一家百貨商場上班。在小區開聯歡會、和給小區公園除草的時候，他們曾經相互聊過天，平時沒有什麼來往。
在橋上的路燈照射下，可以看出車的顏色是紅葡萄酒色的。山室隆哉歪著腦袋瓜子，悄悄地往車裡看去，因為在他認識的人裡邊，有一個開紅葡萄酒色老式本田雅閣的傢伙。
跨過豐田大橋以後，山室隆哉放慢了腳步。他看見了自己工作過的、那個汽車經銷公司總部的大樓，便猶豫著，自己是不是過去看一看。
自殺也是全額支付——在廚房裡聽到徹一郎那樣說的時候，山室隆哉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人壽保險合同里，這樣的一句話。
那輛汽車的車燈沒有開，速度卻很快。山室隆哉馬上認出，那是一輛老式的本田雅閣，跟山室隆哉曾經賣過的車種，曾經是激烈的競爭對手。
沒有想到，森田竟然狠心對山室隆哉說：「畜生，你就自己去大哭一場吧。公司為了拯救六百名職工，就得裁掉八十個，讓這八十個人哭。」森田說這話的時候，也掉下了鱷魚的眼淚。
走到大橋中部的時候，山室隆哉聽見，從靜稻荷那邊，傳來警車的叫聲。不光是警車，賄還有急救車，消防車。
那幢大樓的一層是展廳，展示的全是新款車。展廳里的燈雖然已經關掉了，但是，兼作長明燈的腳燈還亮著。綠色的燈光照在車身上，使車身的輪廓隱約可見。
這天夜裡，山室隆哉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覺了。他悄悄地離開了家。
自殺也是全額支付——在廚房裡聽到徹一郎那樣說的時候，山室隆哉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人壽保險合同里，這樣的一句話。
山室隆哉還不想死，他沒有那個勇氣；而且，他一想到要把全家扔下，獨自逃避現實，就覺得心痛。
汽車經銷公司的銷售成績，確實在下降啊，但是，是不是到了不裁員八十人，就得破產的程度，還是非常值得懷疑的。公司也許是利用了時代的氣氛：泡沫經濟破滅，經濟不景氣，裁員……公司把這些詞語，當做冠冕堂皇的理由，趁機把已經形成了派系的銷售營業員剷除。
吹在臉上的涼風，告訴山室隆哉，前邊就是一條大河。
從這裏到山室住的「綠之丘住宅小區」，走路需要四十分鐘，山室隆哉打算在喜歡早起的老人們，開始在小區的公園裡，打太極拳之前趕回家去。
昨天，昨天的昨天，山室隆哉就想過這個問題。雖然被公司炒了魷魚，但是九*九*藏*書，關於新款車賣得好不好，他一直都很關心。
還有令人難以忍受的頭痛，就好像天靈蓋里，有一座火山在微微顫動，搞得山室隆哉耳鳴眼花。那種大量的砂石傾倒在路面上的雜訊，依然不定期地襲擊著他，非常準確地打擊著山室隆哉的中樞神經。
山室隆哉快步從一個便利店前邊經過，走到豐田大橋橋畔的時候，聽見後面有車開過來了。這時候，公路上的車還很少，所以，山室隆哉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從靜稻荷方向開過來的一輛車，向左拐了以後，向山室隆哉這邊駛來。
這位小井戶先生，為什麼在這種時間，開車到這邊來，而且他也不開車燈，還慌慌張張的？
直到剛才，山室隆哉還躺在被窩裡，聽老婆法子輕微的麻聲。在他覺得口渴，於是就從床上下來，去廚房找水喝的時候，正好碰上了從二樓下來的徹一郎。為了考大學，兒子剛上高中，就開始學到後半夜了。
當然，山室隆哉還是不能理解。跟他一起進公司的湯澤、谷津、林田……他們都沒有被列入裁員的黑名單。自己比他們差在哪兒呢？就因為他們所屬的部門是總務部、經理部、顧客來訪接待室嗎？自己所屬的營業部，難道就不重要嗎？
當山室隆哉把善後工作處理完畢，到總部彙報的時候，人事部長勸他辭職，理由是北部地區銷售中心的工作沒有搞好。那時候，山室隆哉才意識到，總部當初任命他，作為北部地區銷售中心主任，原來其中是有預謀的。任命他當北部地區銷售中心主任的時候，就已經把他列入裁員的名單了。
不過，山室隆哉並沒有把紅葡萄酒色的本田雅閣，跟警車聯繫ｈtｔpｓ://rｅａｄ•99ｃｓｗ•cｏm起來，因為他只顧著把「河」從腦子裡趕走了。
「回家！……」山室隆哉吐了一口濁氣，轉身就往回走。
馬鹿野郎，這家公司的做法，實在太他媽的殘酷了！……
山室隆哉一個人的工資，可以僱用兩個年輕人。這是公司蓄謀已久的，打算通過銷售營業員的年輕化，來延長公司的壽命。
山室隆哉在藥店買的安眠藥，吃了以後，根本不起作用。
公司里雖然有工會組織，但那隻不過是一個御用工會，跟公司上層沆瀣一氣。山室沒有去找過他們，而是跑到營業本部部長森田那裡求情。山室進公司以後，森田一直都十分關照山室隆哉。
如果看到了河水，自己就會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推動著，跨越欄杆跳進河裡。這樣自殺的人，在現實生活中不是有很多嗎？
具有諷剌意味的是，為了克服睡眠障礙的研究，自願進入了實驗室的山室隆哉，現在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失眠症患者。本來他應該去醫院，找醫生看一看的；但是，山室隆哉覺得：那無疑是給那種諷刺意味添枝加葉，所以，他就一直沒有去看病。
最後一天的人體實驗結束以後，山室隆哉的人體生物鍾徹底崩潰了。晚上他根本睡不著，白天也是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也只能很淺地睡上一小覺。
山室隆哉沒有能夠完成那個額度，結果還不到一個月，總部就決定，撤銷北部地區銷售中心，並責令山室隆哉，負責拆毀銷售中心的營業大廳。
山室隆哉的頭垂了下來，手慢慢地離開了汽車展廳的玻璃。他的視線落在便道上，一塊裂成兩半的紅色方磚上。也許是有車開上來的時候，給軋爛的吧，紅色方磚的一半翹https://read.99csw.com了起來。昨天就是這個樣子，昨天的昨天，也還是這個模樣……
但是……
本田雅閣剛過橋就往左拐了。山室隆哉知道，左拐以後，就是一條跟散步道并行的馬路，直通有將近五百戶獨幢小樓的綠之丘住宅小區。山室隆哉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小區里的居民們開的什麼車，他幾乎全都能說出來，因為他是一個天生的汽車推銷員。
山室隆哉還不想死，他沒有那個勇氣；而且，他一想到要把全家扔下，獨自逃避現實，就覺得心痛。
辭職半個月以後，山室隆哉就在自家訂的報紙里，夾著的招聘廣告上找到了答案。那是山室隆哉剛剛離開了半個月的，汽車經銷公司的招聘廣告，廣告上寫著：招聘銷售營業員，有經驗者優先，年齡三十歲以下……
徹一郎輕輕地把冰箱的門關上，躲開山室隆哉的視線，小聲地說道：「家裡如果實在沒有錢，那我就不上大學了，說實話，我也不是特別想去。」
跟昨天和前天不同的是，今天，山室隆哉的太陽穴，疼得更厲害了。山室把視線轉向汽車展廳。拿起半塊方磚把展廳玻璃砸了個粉花爛碎，這對於山室隆哉來說，簡直是不可能想象的。
山室隆哉在散步道的終點往右拐，直奔豐田大橋。這是一條上下六車道的公路，兩側有鋪著方磚的便道。
參加工作不久，山室隆哉就因為業績突出，受到表彰，還羸得了當時在公司里，當迎賓小姐的法子的芳心。後來，在西部營業所設立的時候，山室隆哉再立新功，調回總部被提升為代理課長。山室隆哉有生以來，最美好的回憶，都是在這座大樓里工作的時候；山室隆哉人生的足跡，留在了這座大樓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