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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環之海 第肆話

花環之海

第肆話

最右邊是相馬悟——溜肩膀,身材纖細,完全是一個中學生的體形。相馬悟特別老實,但是,只要一喝了酒,他就比誰都能說,從電視上的動畫片到偶像歌手,這小子簡直無話不談。總之絕對不是個不愛說話的人。
「十二期生」五個人段位升級考試合格,同時紮上了黑腰帶。五個人誰也沒有當上「幹部」,四年級的時候,因忙於找工作,他們都正常引退了。
城田輝正選擇了逃避。只有每年一、兩次禮節性的問候電話,才會讓城田想起,自己曾經是「十二期生」的一員。
「你好好想一想,空手道服和腰帶漂著的位置,不就在相馬悟旁邊的石倉前邊嗎?」
「不對!……」城田輝正自己否定了自己。保持沉默的真正理由,其實比這個要深刻得多。
空手道部重新開始活動以後,校方指定由空手道部同窗會指導訓練,戶所和三河再也沒有露過面。部內實行了民主化。
「相馬悟是自殺的?」這個看法,城田輝正連想都沒想過。
「石倉那小子說,相馬悟的父母好像已經知道,戶所他們在場了。」
「八年沒見面了吧?畢業以後,一次面都沒見過。你怎麼樣?」
「這個……」城田輝正嘟囔了一聲。
父親離世的時候,留下了兩百萬日元,但是母親一直沒有敢動,留著供城田輝正上大學。城田輝正考上大學以後,住最便宜的宿舍,再加上打工掙錢,補貼學費,四年大學是能讀下來的。
「本來這一行,不存在什麼景氣不景氣的,可是,最近,生意也是不好做呀。」久本豐很不偷快地說道。
大家都是按照奼間的囑咐做的,誰也沒有跟警察提到戶所和三河。
「你的意思是說,栩馬悟自己脫掉空手道服,自己解開腰帶,投海自殺的?」
三河比戶所還要兇惡。他到道場來的目的是要解悶。他畢業以後,在一家建築公司工作,一直沒有什麼進步,是個很沒有出息的公司職員。他來到道場,換上空手道服,就開始一個挨一個地踢人。那種令人恐怖的表情,城田輝正到現在想起來都打哆嗦。
「現在的桃子哪還能吃啊?」
城田輝正壓低聲音問道:「你來電話,是為了相馬悟的事吧?」
「還好。你呢?……聽說你當了墓碑推銷員。」
如果死了人,就用不著出拳一千次,集訓也會中止。所以,石倉就採取了置之不理的態度。
「一個姓久本的,是你在農業協同組工作的時候,所認識的同事嗎?」母親問道。
城田輝正真想給隊長佐田磕頭,給以奼間為首的「幹部」們磕頭,因為是他們把大家,從地獄里給解放了出來。誇張一點說,他們就是神,就是佛。所以,當奼間囑咐,不要把戶所和三河在場的事情,告訴警察的時候,城田誠心誠意地接受了。
禍根是「一期生九九藏書」的統制長戶所,以及「二期生」的副統制長三河。戶所出身於一個富有的家庭,畢業以後,也住在大學附近的高級公寓里,一高興就到空手道部的道場來。只要戶所一出現在道場,場內的空氣,馬上就為之一變。大家是把戶所當做神來崇拜的。在戶所面前,「幹部」們的指導極其粗暴,比軍隊還要嚴格。
空手道部名義上的顧問,是一個懂得刑法的權威教授,雖然報紙和電視,對此作了連篇累牘的報道,但是,沒有一個人被追究刑事責任。
相馬悟被拖上岸來一看,早就死了。是被海水淹死的。奼間命令大家返回臨時宿舍,隊長佐田當場宣布集訓中止。緊接著,奼間囑咐大家,為了不給戶所和三河兩位前輩添麻煩,警察前來調査的時候,誰也不要說他們兩位在場。
錛兒頭安岡,正如他的綽號,長著寬闊而突出的額頭。加入空手道部不久,他就給大家表演用額頭撞水泥板,結果還真把水泥板撞斷了。本來已經決定參加國際式摔跤同好會了,來道場看熱鬧的時候,被硬拉著摁了手印。他是一個性格懦弱的人,也很會演戲。挨了學長踢打之後,總是要假裝疼得要死,在地上趴上二、三十秒鐘,藉機休息一會兒。
——唉,活不過今天了。
「你為什麼這樣認為?」
「石倉要是看得見,對面的隊長佐田,也應該看見了!……」
「啊,能去。」
城田輝正站起了身來,走到桌子前邊,在椅子上坐了下去。然後,他緩緩地把抽屜拉開,翻來翻去,翻出一張照片。那是「十二期生」的六個人,以道場里的神龕為背景,所照的照片。那時候,加入空手道部的時間還不長,雪白的空手道服,雪白的腰帶,全都天真無邪地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
大盤子里的肉和魚,幾乎沒怎麼動,城田輝正就站起來了。
「那個時候,自己是怎樣的一種表情呢?」城田輝正回憶著,「恐怕是一種使勁咬著臼齒,不讓自己笑出來的表情吧。」
「星星也不是一顆也沒有。」
城田輝正所在大學盛行少林拳,歷史也比較長。空手道部也就有十一、二年的歷史,完全依靠「暴力支配」。上二年級的時候,城田跟別的大學空手道部的部員,說起「暴力支配」的話題,沒想到得到的回答是「哪兒都一樣」、「都差不多」。
「久本豐嘛,還能聽不出來?」
相馬悟的父母想知道,他們的兒子死亡的真相!
「我一直在想,相馬悟也許不是被海水沖走的,而是自殺。」
「為什麼非要辭了農業協同組的工作呢?」有時候,城田輝正自己也這樣想。
讓身體失去平衡的情況,相馬悟一定發生過很多次,每次都會挨一頓痛打,不知道有多少次被踢倒在海水裡。
「是的。下下星期read.99csw.com六聚一下,你去得了嗎?」
「是的。」久本豐肯定地說。
「喂!……城田,好久不見了,聽得出來我是誰嗎?」
相馬悟終於耗盡了身上的最後一點力氣,被海水吞沒了。
「可是,說這件事,我都擔心幽靈出來。都十二年了嘛。」
城田輝正從床上下來,心神不安地來回走了一陣,回到床邊坐下,雙手抱住了腦袋。
跟白天石倉的電話不一樣,久本豐的聲音里沒有懷念之情。
城田輝正弄明白久本豐的真正意思以後,感到非常生氣:「天那麼黑,石倉怎麼能看見呢?」
正是因為戶所和三河「視察」那次夏日集訓,才造成了相馬悟的悲劇。
最後一個。就是今天給城田輝正打電話的石倉。他站在最左邊,雙臂交叉著抱在胸前。高高的個子,屬於那種硬派英俊小生。實際上是虛有其表,只要一張嘴,不是哭訴,就是抱怨。
回到家裡以後,城田輝正的心情也沒有平靜下來。
這兩個傢伙過來以後,「惡魔」統制長奼間,為了顯擺一下訓練是如何嚴格,臨時決定,搞了那次緊急集合。其實集訓開始以後,第一天、第三天和第六天,一共搞了三次緊急集合了。在身心疲勞已經達到頂峰,而且,前一天晚上剛搞過緊急集合的情況下,再搞緊急集合是不是合適,多數「幹部」們心裏肯定很猶豫。
「只因為是新同學,就應該被踢得連胃裡的東西都吐光嗎?」城田輝正始終不能夠理解。他在害怕戶所的同時,一直在詛咒這種不合理的、所謂「上下級」的關係。
但是,白天石倉打來的那個電話,超出了禮節性問候的範疇。
當城田輝正聽到隊長佐田宣布,集訓中止的時候,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那是無與倫比的歡喜,無與倫比的狂喜。那種狂喜,在那以前沒有過,在那以後也沒有過。
「吃那麼一點兒就吃飽啦?」母親仰頭看著城田輝正問道。
掛斷電話以後,城田輝正很久沒有挪動地方。
「當時為什麼沒有對警察說實話呢?」很久以後,城田輝正才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最初他認為,是因為怕戶所和三河,害怕奼間報復自己。
「那麼,他為什麼一定要脫掉呢?」
長著一張粗糙的臉的是久本豐。他很認死理,愛跟別人鬧彆扭,不怕別人說他的壞話,但是,他動不動就哭,隨便一個破電視劇,都能把他感動得稀哩嘩啦地流淚。
只要能夠讓他回家,他什麼都接受。
久本豐早就開始懷疑石倉了,所以,當他聽說相馬悟的母親,先給石倉打了電話的時候,忽然悟到:相馬悟的母親要找的,實際上只是石倉一個人。
本來石倉早就想退出的,但是,他那位搞房地產的父親,是真正的硬派老生,嚴厲地教訓他說:「馬鹿野郎,幹什麼都不能半途九_九_藏_書而廢,一旦加入了就不能退出,否則就跟你斷絕父子關係。」石倉沒有辦法,只好哭哭啼啼地硬著頭皮參加訓練。
沉默!……久本豐似乎在猶豫著。但是,久本豐猶豫的時間並不長,馬上就很痛快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挨著相馬悟的是城田輝正:當時他撅著下巴,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雖然是被同宿舍的學長,茫然拉進空手道部的,其實本人也有練就一副好身板的願望。
久本豐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
「喂!城田!……我們那個時候,有膽量往旁邊看嗎?喂!我問你呢!……」
城田輝正對這個比喻很反感。這不等於說相馬悟是妖怪現形嗎?
城田輝正幼年喪父,是母親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城田特別不想讓母親為自己而擔心,但是,在跟母親住在一起的情況下,很難找到一個開車或坐電車,就能夠輕易上下班的工作。
畢業以後,城田輝正就跟空手道部,徹底斷絕了關係。同窗會的會費,他一次都沒有交過,空手道的道場一次都沒有進去過。跟「卡二期生」的同學也疏遠了,因為只要一見面,就會想起來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就會在同學們的臉上看到,自己當年使勁咬著牙,不讓自己笑出來的表情。
城田輝正終於弄明白,久本豐的意思了。石倉發現相馬悟自殺了,但是,他假裝沒有發現。
相馬悟死了以後,校方作出了空手道部停止活動一年的決定。「十二期生」少了一個相馬悟,其餘五個人留在了空手道部。雖然可以自由退出了,但是,為了安慰相馬悟的亡靈,五個人都留了下來。
「啊,吃飽了。桃子吃多了。」
「不對,還是相馬悟的精神狀態最危險。」久本豐堅持著說,「而且,空手道服和腰帶,都在海面上漂著。就算衣服能夠被海水衝下來,腰帶怎麼會被海水衝下來呢?」
「小武士」高節一本正經,剛認識的時候,他就對大家說,請各位叫他「小武士」。自從加入空手道部以後,他立刻發出豪言壯語,將來要成為日本空手道第一高手。他訓練的比誰都熱心,可就是不見長進。那次集訓,挨「幹部」打罵最多的,除了相馬悟,就是「小武士」高節了。出事那天晚上,「小武士」高節說的那句不吉利的話,至今還在城田輝正的耳邊回晌……
躺在床上的城田輝正,很窩囊地翻了個身。
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城田輝正覺得:職場就彷彿是天國。輕鬆的氣氛,寬鬆的時間,做錯了什麼事,也不會挨打,而且還能掙錢。他覺得工作簡直太容易了,甚至認為自己經過空手道部的艱苦訓練,體驗過死的恐怖,毅力超群,很輕鬆地就可以,在社會上混下去。
就連那麼一點點委屈都忍受不了。不就是被調來調去,被孤立,不給工作做嗎?怎麼那read.99csw.com麼快就垮掉了呢?……畏縮、惶恐,連說句牢騷話的力氣都沒有,就垂頭喪氣地退場了,夾著尾巴從社會上逃了出來。
戶所到道場來,完全是為了享受人們對他的崇拜。城田輝正第一次被戶所踢打的時候,那種恐怖和委屈,直到今天都忘不了。
是戶所、三河、奼間三個畜生,把相馬悟給害死的。但是,當城田輝正把憎恨的刀刃,指向那三個豬狗的時候,憎恨的刀刃卻首先殘酷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空手道服是白色的,在漆黑的海面上,漂著白色的東西,怎麼會看不見呢?」
自從城田輝正辭掉了農業協同組的工作以後,母親就特別沒有精神。
「大學同學。」城田輝正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答道,隨後從母親手上接過子機。
如果警方知道,當時有兩個外人在場,並且在海里,對相馬悟大打出手,結果也許不會那樣不了了之。
「你認為是誰,跟相馬悟的父母說的?」
城田輝正說完,扔下滿臉驚訝的母親,轉身上了二樓,進了自己的卧室。
「聞味兒,青桃子味兒已經聞飽了。」
「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相馬悟的母親,直接給石倉打電話呢?……相馬悟跟石倉的關係,並不是那麼好嘛。相馬悟跟錛兒頭安岡最要好,安岡還在相馬悟家裡住過呢。」
城田輝正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可是,就算相馬悟是自殺的,跟石倉說的這件事情,又有什麼聯繫呢?」
五個人從來沒有在一起,認真談論過那天晚上,發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情。雖然偶爾也會提及這個話題,但是,從來沒有深入討論過。
那年夏天發生的事情,已經過去十二年了,相馬悟的母親,到底想知道什麼呢?真的有人跟相馬悟的母親,說了些什麼嗎?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結果呢,城田輝正卻成了眾人的笑柄。
但是……這樣下去就好嗎?
是戶所、三河、奼間三個畜生,把相馬悟給害死的。但是,當城田輝正把憎恨的刀刃,指向那三個豬狗的時候,憎恨的刀刃卻首先殘酷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這樣下去,心裏並不是沒有糾結。可以說,十二年來,城田輝正心裏的糾結,不是漸漸變得淡薄了,而是越來越感覺濃厚了。
城田輝正覺得,久本豐話中有話,於是嚴肅地問他:「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要是這樣說的話,大家的精神狀態,都差不了多少,石倉和小武士也很危險。」
但是,奼間發出了緊急集合的號令。相馬悟在「十二期學生」的六個人之中,身體是最虛弱的,掉了一層皮的腳底板滲出的血,把襪子都染紅了。站在海水裡出拳,恐怕連站都站不穩。
「久本豐,你到底想說什麼?」城田輝正問了一句。
城田輝正心裏亂得很。他覺得這件事情很麻煩。時至今日,再把戶所跟三河九*九*藏*書的惡行,告訴相馬悟的父母,實在是說不出口。當初為什麼不說呢?如果被問起來,自己就無法回答了。
久本豐失掉了冷靜,說話的聲音激動起來。
「我是在鄉下長大的,那麼黑的天色,還是第一次看到。手電筒都滅了,而且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那麼你呢?你不是就在石倉旁邊嗎?」城田輝正說出這句話以後,覺得自己的脊樑上,有個東西在往上爬。
「什麼?……」城田輝正手上的子機,差一點兒掉在地上。
「真不願意想起這幾個名字來。戶所,三河,還有惡魔奼間。」
不是因為母親記性不好了,而是因為,城田輝正從來沒有在母親面前,提過空手道部那些大學同學的名字。
「那是在海里,腰帶被海水浸泡以後,哪兒那麼容易就鬆開了?」
「佐田離得比較遠一些吧。」久本豐猶豫著說。
「那時候,我們最想扔掉的東西是什麼?就是空手道服和腰帶嘛!……誰也不想穿著那玩意兒死啊!」
跟城田輝正一起,加入空手道部的「十二期生」,一共有二十三人,很快就有十七個人,先後退出了空手道部。不僅僅是那些身體弱小的退出了,就連以前練過空手道的,也都紛紛退出了。他們退出的時候,留下的話是一樣的:「這裏不是習武的地方。」
退出空手道部以後,有的還進了大學外面的道場。但是,退出的那些一年級部員,遭到學長的迫害,先後退學了。
「你想一想,相馬悟當時的精神狀態嘛,什麼時候自殺都不奇怪。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母親靠在敬老院做飯,和縫縫補補掙的錢,把城田輝正艱難地撫養長大,她什麼也沒有給他買過,也沒帶他出去玩兒過,除了在家裡看電視,城田輝正沒有其他娛樂活動,所以,他對繁華的東京的憧憬,比別人要強一倍。
「這個嘛,我也說不清楚,不過,告訴我們這件事的,只有石倉吧?」
旁邊的房間里,就躺著相馬悟的屍體,但是,城田輝正心裏的那種狂喜,還是不住地往上涌。為了不讓笑容,出現在臉上,城田輝正費了很大的勁,才控制住自己。
「我敢往旁邊看嗎?」
沒有想到,城田輝正運氣不好,竟然進了空手道部那個「魔窟」。
「輝正!……」母親推開房門,拿著電話的子機走進來。城田輝正馬上意識到,肯定是「十二期生」之中的哪個打來的。
城田輝正嘆了一口氣,把照片放在桌子上。都是好小伙兒,如果當時不加入空手道部的話,大家都會比現在優秀得多。
城田輝正想了一下說道:「出拳那麼多次,很可能鬆開的。」
莫非久本豐也發現,相馬悟自殺了,也假裝沒有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