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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就在你後面

第六章 就在你後面

「那是外國美女嘛。」從坐下來到現在,何東樓已經抽了兩支煙。好像喉嚨有些癢,他乾咳了兩聲,覺得有痰涌了上來,就順手把煙灰缸喂到嘴邊,將一口痰吐了進去。他吐得很小心,沒讓煙灰濺出來。他剛養成這個習慣的時候,就曾因為吐得過於乾脆而讓煙灰濺到臉上。
「聽你說,最近在練瑜伽?效果好嗎?」
張瑾沉吟著,好半天,像是打定主意了,她才抬起頭說:「有。」
張瑾盡量讓自己不去看那隻煙灰缸。
吐完這口痰,他又將煙灰缸放回原位,離張瑾的咖啡只有一張報紙那麼寬的距離。
何東樓接了過來:「小瑾,喜歡吃辣的嗎?」
「先生,包要嗎?lv的最新款,高仿的。」一個「打樁模子」手頭拿了一張印滿了名牌包包的圖紙,低低地向李南國兜售著。
游泳池是個思考的好地方。在水裡,稍微蹬上幾腿,趁著慣性讓身體在水裡滑行。人少的時候,可以把眼睛閉上。腦子在此時最好使。
「還是別動的好。」
突然,他捂著胸口蹲了下去,臉霎時漲得通紅,五官擠成一團,痛苦不堪。中年男女互相對視了一下,推開人群,快速地離去,先是疾走,十步左右以後,就撒腿跑了起來,女人的高跟鞋也跑掉了,她撿起來,連同另一隻一起抓在手上,正好遇到一輛公交車進站,兩人也不管是否對路,急急忙忙地就登上了車。
「沒怎麼,加了幾天班,公司搬家。」張瑾輕描淡寫地說。
快到張瑾下班的時間了。李南國看了看表,不多久,張瑾從大樓出來,一個男人迎了上去,然後兩人走到路口。這時,一輛黑色的奧迪開了過來,司機伸出頭喊了一句:「何局長!在這裏!」
「是不是像茶花女、包法利夫人這類的?」
何東樓沒有想到張瑾的回擊如此簡潔:既然你邀請我跟你同居,那理所當然我要住到你的房子里,而不是你空著的房子。要是住到空房裡去,就等於默認我被金屋藏嬌了——更何況春琴路的房子連金屋都稱不上?你為什麼怕跟我在你住的地方出雙入對呢?
「我就是說說而已。其實,鍛煉是減不了肥的。因為,鍛煉消耗了很大的體力,所以一般鍛煉完了就猛吃,結果把好容易減掉的脂肪又吃了回來。」
中年男女邊走邊回罵,計程車就跟著他們滑行。
「為什麼你不邀請我住到你單位分的房子去呢?」就在何東樓入神的時候,張瑾發問了,嘴角微微地撇了一下。
通貨膨脹?人能混到不知道通貨膨脹為何物的時候,是不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呢?
不知剛才過去的那位仁兄的命在算術意義上是多少,不過從他的樣子看,沒有達到六十是肯定的。
這一點一定要搞清楚。正想著,何東樓感覺被人踹了一腳,他趕緊睜開眼睛,原來自己撞到了前面一個女人的腳上。
「今天不行,我身上不方https://read•99csw.com便。」張瑾留了個口子。
七嘴八舌的,都不敢動手。
「這附近有個會所,你知道嗎?」何東樓直視著張瑾。
「你是說她們是高級一點的那個?」
想到這兒,李南國回了下頭,後面有兩個人都齊刷刷地看著他,李南國趕緊轉回身子:不回頭是正常的,回頭看人家反而詫異。
沒人勸解,圈子越圍越大。駕駛員本來戴了條黑領帶,現在也因內外火熱攻心,乾脆拉了開來。
自從上個月單位體檢查出血脂偏高以後,何東樓就下決心經常在水裡泡泡——他活得相當仔細。最近,他跟張瑾的關係進展得波瀾不驚,雖然介紹人將張瑾的情況都給他交代得比較清楚了,何東樓還是要自己再核實一下。他從來不輕信別人的話,於是稍稍動用了一下自己的資源,就把張瑾的生活略圖勾畫了出來:三年前,她大學畢業后就留在本市工作了,目前在一家外企林頓公司做行政專員,父母都在外地。她肯定和劉鍾有關係,但兩人沒同居,偶爾住在一起罷了。至於她為什麼會和劉鍾出現在108會所,有兩種可能,一是劉鍾帶她去的,憑劉鍾的社會地位,成為會員一點都不奇怪。另一個可能是,張瑾跟劉鍾就是在108會所認識的。會所不是只有達官貴人才去的地方,有些「名媛」出入也很正常,這些女人,有藝術院校的學生,有模特,也有半紅不黑的影視演員。你要是在這裏突然遇到一個在電視廣告中出現的女主角,也千萬不要覺得奇怪。憑張瑾的長相,不排除她通過某種關係進入108會所的可能。如果真是這樣,何東樓就感覺不爽了,將來跟張瑾睡在一塊兒,彷彿旁邊還睡著一排男人。
張瑾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劉鍾用新房都沒把她說服住進去,何東樓的過渡房子會有多大吸引力?她倒不是看不上房子本身,如果嫌舊的話,她現在的房子就夠舊了,她要的是住進去的名分!你們這些男人,為什麼就不知道我要的是名分呢?
「我很少坐地鐵,我怕擠。」
「我現在的地方住慣了,離公司也很近,打車也就是起步價。」
「最近怎麼了?我看你瘦了。」自打上次張瑾中途離席后,兩人就沒有見過面,張瑾的消瘦和憔悴讓何東樓有些吃驚。
她在掂量著。她吃不準自己對於劉鍾的引力是否足以讓他掙脫他家「二老」——老媽、老婆——的控制,她更吃不準眼前的何東樓。她始終覺得何東樓在移動,以她不能把握的方式移動。真正能抓住的男人僅有柴衛,自己已經得罪到底了。
張瑾不敢輕易把自己交給何東樓,但是又怕自己把他的胃口吊沒了,於是,她沒有把手縮回去,就讓何東樓握著。握了一陣,何東樓把張瑾的手抓到自己的嘴邊,輕輕地吻著。
茶花女和包法利夫人是誰?何https://read.99csw.com東樓不知道張瑾大學是學英美文學的。108會所的人知不知道這兩個女人是誰?
「為什麼以100斤為標準?那老外超過這個數字的多了去了。」
「我去過幾次,都是應酬。裏面有好些個女孩子,蠻有氣質的。」
如果張瑾知道自己曾很長一段時間被跟蹤,她會不會說我瘋了?如果她認定我是個瘋子,那麼是會愛上我,還是害怕我進而離開我?
「現在公司分的房子在雙灣,離單位也很近的。」
他又想起,好像張瑾買下的衣服,就沒有下過一千元。雖然不知道菠菜的價格,但盤算別人口袋裡的錢,卻是何東樓的長項。憑張瑾的收入,無論如何是進不了這個消費群體的,她一個月光打車就得多少錢啊。
六塊一斤的菠菜是什麼概念?何東樓完全不知道。他從來不關心這個問題,更不會去操心這個問題。「通貨膨脹很厲害哦。」母親還在嘮叨。
何東樓雖然不能把腐朽變為神奇,但他也有種能從齷齪中提煉樂趣的能力。這是劉鍾和柴衛都不具備的,這恰好也吸引了張瑾,一種粗鄙但又真實的力量,以至於張瑾原諒了他兩條眉毛挨得太近的形象。
殺個人就這麼簡單。
「你多重啊?」
張瑾心頭有些疙瘩就這麼起來了,她望著何東樓,不敢相信局長會這麼吐痰的:為什麼不用紙巾呢?她打開手袋,抽出一張紙巾,遞給了何東樓。
「怎麼突然問這個?」
何東樓也沒閑著,他有一種快速篩選的能力,即使是在夜總會挑小姐的時候,他也從不挑三揀四,眼睛一掃,就知道自己要什麼。不過,對他來說,找小姐還不是拿主意最快的,畢竟是花錢的事情,即使不是自己買單,但總歸是自己用。他最簡單的活動是找一|夜|情,剛工作的時候,這是他最大的愛好:要求不高,對眼就行,即刻可以開工。女人,他牆上的標本而已。
「沒什麼。」張瑾不想多說。
但是,如果一個人從外表和動作上看不出瘋的跡象,你還會認為他瘋了嗎?據說現在有上億的中國人心理有疾病,何時發飆不會提前預告。照此看來,剛才那兩位基本上是無害的,他們的動作如同在臉上刻了字,稍有判斷力的人自會小心。一個無害的瘋子是社會的笑料,但如果是個有害而無徵兆的瘋子,那又是什麼呢?
「但房租可以省了嘛,春琴路附近就是地鐵站,也很方便的嘛。」
「效果嘛,我也不知道。」
「心臟病發作的話是不能隨便移動的。」
「就是咯,那麼近的路,你不也要讓人接送嗎。我不敢奢望像你一樣有人接,自己打車總可以做主吧?」在張瑾看來,打車與坐地鐵或公交車有本質的不同,能把「我這樣的人」和「你那樣的人」區別開。
何東樓回味著張瑾的話,想起兩人拍拖以來,進過的食肆、逛過的商店,好像read.99csw•com沒有一家是大眾的價格。好在自己的口袋夠深。他想起前幾天母親打來電話,說家鄉那裡最近蔬菜漲得很厲害,菠菜要賣到六塊一斤。
「你忍住不吃不就好了嗎?」
眼前這個女人顯然不屬於上述兩個範疇,這是個老婆的候選人,局長夫人的候選人。但她曾經在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里,偏偏還讓我給撞著了。
大概是駕駛員越想越氣,乾脆從車子里出來,咿哩哇啦一通發泄。
「我在春琴路上有套房子。以前沒分房的時候,單位借給我的,後來分了房,沒讓我還,就一直住著,有時老家來人,就住那裡。你搬過去住吧。」何東樓喜歡出其不意,那樣會讓對方沒有時間反應。
他怎麼就吃定我是個要買假貨的人呢?李南國沒有搭理他,但心裏非常窩火。不過,這倒給他提了個醒,因為,在他人看來,你李南國就是個只配背假名牌的主,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在張瑾眼裡會不會掉份?
李南國盯著地上的男人,只見他的額頭上布滿了汗珠,嘴唇已經變成白色。
這才有人拿起了電話。此時,那對男女已經杳然無影。
「現在不在。」
這邊,出租司機已經倒在地上,身子蜷成一團,好半天才有人反應過來:「不好了,心臟病突發,趕緊打120!」
他死了。短短几分鐘,他就死了。剛才還活著,還開車,還跟人吵架。上午出門的時候,他一定不會知道這是他在人世的最後一天。他死了,就這麼簡單。他是被謀殺的,兇手剛剛離去。目睹這一幕的人都知道誰是兇手,可沒人去追。
「你們老闆在嗎?」何東樓提高了聲音,心頭的不快加重了些。
十五分鐘左右,一輛救護車開了過來。一個醫生拿著聽筒放在他的胸口,然後放下聽筒就開始做起心臟復甦來,旁邊的護士將一個呼吸面罩放在司機的口鼻處。又過了幾分鐘,倒地者還是沒有起色,幾個人將其放上了擔架。李南國聽到醫生對護士說:「瞳孔都放大了。」
「我不住那裡,能住哪兒去?」
「應該先解開領口。」
泳姿和步態有種微妙的相通,在何東樓正前方出現的雙腳正有力地閉合著,想必它們縱向行進的時候,也同樣的有力。那女人穿了件克制的三點式,說克制,是因為下身的那一點外面套了個小花邊。這不是多餘之舉,當兩條大腿一剪一剪揚起的時候,那個小花邊也隨著水流把那個小褲子一會兒遮住,一會兒展開,直看得後面的何東樓兩眼發直。最後要上岸的時候,他不得不強行把心思放在即將到來的稅務大檢查上面,否則,自己泳褲支起的小帳篷,在起身後會讓自己難堪的。
「你住哪裡呢?」張瑾反問。
「有人會做人工呼吸嗎?」
「小瑾,你有其他男朋友嗎?」何東樓還不打算告訴張瑾他跟蹤過她。
游完泳,順帶把晚餐也戒了。剛開始的時候,胃就九九藏書像即將開徵的物業稅,空轉了很久,轉得何局長有些發暈,一周以後,情況就好了很多。不過,蜂擁而來的飯局卻是擋也擋不住,官場的彌縫,官商的互動,卻得了這個,回不了那個,晚間又是這種生活的重心所在,所以,何東樓的游泳運動就大打折扣,好容易減下去的一點分量,又在酒桌上加倍地找了回來。
只要留心,大街上滿是故事。
劉鍾和何東樓都相繼拋出了一個虛位給她。此刻她心裏竟然有些同情起柴衛來了,她想起柴衛興沖沖地告訴她買了房,同樣是請她住過去,柴衛拿出的至少是實打實的、唯一的房子。
張瑾沒有料到何東樓這麼直接就提出了同居的建議,她本能的反應是拒絕。
「上次走得很匆忙,沒事兒吧?」
「剛進來的時候,聞到旁邊那家湘菜館的味道,勾起了我的食慾。」
沒走幾步,李南國又看到一位中年男人,筆直地站在人行道上,雙手平直地放在大腿外側,活像聽訓一般,偶爾,他還低下頭,神情肅穆,一臉沉重。久立之後,他會換個方向,但姿勢仍然保持不變,間或,他抬起頭,眼神飄渺,口中訥訥。
「吃飯就是滿足個口福。你想啊,比方我們吃辣的,嘴巴辣爽了,就趕緊吞下去,交給胃去處理,胃受不了,就頂到腸子去,腸子也吃不消,鬧騰著要把它給排泄出來,於是,最終是屁|眼兒受了罪,哈哈哈。」何東樓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把手中快要熄滅的煙摁在剛吐過的那泡痰上面,發出「嗞嗞」的聲音。
就在你後面,什麼都可能發生。你要站在他人的角度看看自己的所作所為,你會發現自己不是那麼無懈可擊。
「那把他移到陰涼的地方吧?」
「也不盡然,泡夜總會的小姐都可以泡成老婆,齷齪的目的說不定會帶來高尚的結果。別小看她們,跟市面上的行貨不同,這些人琴棋書畫都懂一點,還可以跟你聊畢加索什麼的。一不小心,你還可能遇到熱播的電視劇中的某個配角呢。」何東樓有些在賣弄了。
今天難得沒有飯局,何東樓從游泳館出來就撥通了張瑾的電話。半個小時后,他們在一家幽僻的酒吧見面了。
「你是說就現在?眼前?當下?」
「女人的體重是不好直接問的吧?」
「這是我的名片,你老闆回來的時候拿給他,讓他明天早上來辦公室找我。別忘了,要是我來找他的話,你以後就不用在這兒幹了。」說罷轉身就走,服務員拿著他的名片,看仔細后,嘴張得老大。
「我現在住的房子,一直沒裝修,總得讓我裝好了以後再請你入住吧?再說,那個小區住的都是單位同事,我又是領導,讓人說閑話不太好。」何東樓把手伸了過來,抓張瑾的。
「什麼會所?」張瑾一臉茫然,或許她還沒有適應何東樓從一個話題突然轉向另一個話題的習慣,或許是「會所」沒有引起她的聯想。
路邊突九九藏書然傳來了一陣吵鬧聲。本地方言本身就是一種發音部位較高的語言,一旦高聲爭吵,就會特別刺耳。一對中年男女氣呼呼地從計程車下來,走在人行道上,依然對車裡的駕駛員指指戳戳,裏面那位也不示弱,連珠炮一般回擊著。李南國隨著圍觀的人群靠攏過去,大體聽出了爭吵的原因。估計是那對夫婦認為駕駛員繞了路,要多收他們錢,而駕駛員辯解說去目的地的路是單行道,所以才繞了路。中年男女不買這個賬,乾脆拒付車資,一走了之,駕駛員氣不過,罵二人賴皮。
「今晚上去你那裡吧。」何東樓想得一寸算一寸,進一尺算一尺。
「那麼近你也打車?」
一個邋遢的老人正坐在路邊,一手拿著煙,一手對著空氣比劃著;如果只看這個人,你還以為他正呵斥著誰,嘴裏念叨著誰也聽不懂的語言,疾言厲色,神情激憤。一個人瘋了的話,他的表情是真切的,一點不矯情。瘋是一種真實,沒有半點虛偽,瘋子的外在就是他們的內在。
「那就等以後裝修好了再說吧。」張瑾不想讓何東樓太難堪。來自劉鍾家裡的壓力最近讓她萌生了退出的念頭,何東樓至少是單身,名利場中入圍的人。即使是美女,也不是隨便可以從一輛寶馬跳到另一輛賓士里去的,我還能周旋多久?
「單位有車接。」
我們每個人的背後,或許都有一個瘋子跟著。
「那你上班坐什麼車?」
「啊,這個,呃,也可以這麼說。你還住原來那個地方嗎?」何東樓再次騰挪。
瘋了就這麼簡單。
「服務員,買單!」何東樓見撈不到好處,心頭微微有些惱火。
「不好意思,我們今天的發票用完了,麻煩您明天來取一下行嗎?」在何東樓索要發票的時候,服務員抱歉地說。
救護車把人送走了,警報誇張地鳴響著,閻王爺,又來一個。你遲早會知道,在通往死亡的路上不是你一個人在走,而是所有人在走,只是一些人快些,一些人慢些而已,跟平常走路一樣,於是,你就沒什麼好擔心了。李南國喜歡看人的生卒年,每次他都會將那個人的生年和卒年做個減法,少於六十的,他會嘆息一下,達到八十的,他會羡慕一番。
李南國心想,要是這兩個活寶擱一塊兒,整個就一街頭活報劇。他們可能真的瘋了,你的判斷依據不過是他們的外表和動作——本應是一種溝通的姿態,如果變成單獨表演就會讓人覺得他們瘋了。
「那我陪你過去吃點?」
「美女通常不過100斤,你肯定沒有。」
何局長!李南國悄悄背過身去,點上一支煙,斜瞟著張瑾二人——張瑾傍上的,原來還是個局長大人呀!
「我會跟他分開的,給我點時間,我自己搞定。」
是誰在後面支撐著她的門面?顯然不應該是她老家的父母,肯定是劉鍾。
何東樓約張瑾喝咖啡的地方,就離108會所不遠,他想來個現場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