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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蛇

青銅蛇

在瓦斯燈刺啦發響的光焰下,鞋匠的身影被投射得很長。他偶爾咳嗽,每次咳嗽時他都會說「請原諒」,然後一瘸一拐地走到角落裡咳上好長一陣。
「什麼?」
「我就睡在這兒,在他的腳下,」他說,一邊伸手撩起帘子,一邊指向帶抽屜的一張床,「我就蜷在地上睡,躺在那裡感覺很硬,我把床讓給我的兒子,這樣能讓他更好地適應將來要過的紳士生活。很多次我聽到他在夢中喊叫出普洛高烏艾爾少爺的名字。人們通常只在痛苦不堪時才會在夢裡呼喊某人的名字。我說不出來,我的兒子在夢裡呼喊這位少爺的名字時,到底是因為什麼痛苦不堪。」
作坊里非常陰暗,容器里煮著的麵粉糨糊在咕嘟冒泡,鹼和發酵的酸味充滿了小屋。鞋匠蜷坐在一張低矮的桌子旁,在瓦斯燈的光亮里,他像一條大毛蟲,坐在光線的魔法圈裡。看到男孩進來,他小心翼翼地把手裡和懷裡的東西放在桌上:一大張做鞋掌的皮子,一把小刻刀,線和一雙黃色的、又臟又舊的矮幫鞋。他這才站起身,深鞠了一躬。
「總之,」他直截了當地給出結語,「我的兒子埃爾諾和少爺們一起在咖啡館。按照習俗,他現在已經有權公開去那些成年紳士們造訪的地方了。」
「您什麼時候聽說的?」阿貝爾問得很急促。
他向前伸出兩隻手:
「他們是誰?」男孩問。
「我們都會得到潔凈。」他說。然後,他拿起小刻刀。他的臉上映著光。
他總是用這種絲毫不帶任何感情,又相當隨便的腔調說出如此鄭重和高貴的問候語,就好像只是在說一句「你好」,這著實令阿貝爾覺得吃驚。鞋匠是個矮個子:疾病過度地消耗了他,甚至皮圍裙的重量都在往下拽他,好似要把他拽倒在地。他的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略短,這發生在肺部中槍之前。在他骨瘦嶙峋的臉上留了很長的唇須,跟他毛糙的鬍子與不修剪的頭髮纏攪在一起。頭髮也向上支棱著,很難弄平整,像是用鋼絲做成的假髮,多刺又蓬亂地覆蓋著下面的頭蓋骨。高高的額頭下是又大又黑的眼睛,目光散亂。
「是的,澤高爾高先生,」阿貝爾說,「我可以跟埃爾諾說  話嗎?」
劇院的窗戶里透出燈光。一輛馬車在側門外等候著。男孩橫穿過中央大街,他決定去埃爾諾的爸爸那裡。
「一個人,交付出自己的生命,那麼對他來說,所有奪去生命的方式都是一樣的。請您想一想,我們是多麼應該感激有爵位的普洛高烏艾爾先生。我兒子不僅可以幫助他兒子學習,還能穿上他兒子的舊衣服,能夠體面地現身在上等階層,現在,我兒子也成為了其中一員。而我呢,他的爸爸,同樣也受恩於他,使我可以在大洗滌中,在上帝的旨意之下,有三次機會獲得潔凈。就用我的這兩隻手。難道您不知道?……」
人們停下來閱讀,不停地搖頭,然後詫異地走開。
鞋匠是埃爾諾的父親,埃爾諾是他們小團體的成員之一。沒錯,埃爾諾還是小團體的核心成員。他從沒有發起過什麼,可是每到最後,阿貝爾卻總覺得似乎既安靜又寡言的埃爾諾才是發起者。關於鞋匠在前線的工作是把人絞死,這顯然是一樁新聞。阿貝爾感到吃驚,卻沒感到恐懼。他看著鞋匠,看著那雙曾經幫助其獲得「潔凈」的手,阿貝爾既沒感到恐懼,也沒感到厭惡和憎恨。所有的這一切都九-九-藏-書太深奧了,無法憑藉思考去理解。所有的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了,童年,溫室,父親的小提琴練習,這之後是一件被他們稱之為「戰爭」的事情,但它對阿貝爾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影響;然後忽然之間,溫室被打碎了,他就這樣站在成年人中間,被謊言和罪惡壓著,戰慄著,無論生或死,他都與小團體綁在了一起;而小團體的夥伴們,就在一年前,一天前,或者一個小時前,也跟他一樣,只是個孩子,活在另一個溫柔的世界里,同樣絲毫不知危險的存在。至於成年人都在做些什麼,他們也沒有時間去關心。爸爸們都走了,年長的哥哥們也都被帶走了,對於他們在遠方所做的事情,對於那些對他們而言與其說是恐怖,不如說是習以為常和無聊的事情,阿貝爾他們既弄不清楚,也根本不感興趣。至於埃爾諾的父親在前線還絞死過人,這更是一個額外的信息,阿貝爾也不知道該如何消化。這是爸爸們和哥哥們的事情。其實,更糟糕的事情人們也不是沒有聽過。那個他曾經了解的世界已經破碎了,現在他已走進原始森林。幾個星期之後,幾個月之後,他的工作也可能是把什麼人絞死。如果說澤高爾高先生因為絞死過人,從而獲得了潔凈,那是他的收穫。每個人應該都有各自獲得潔凈的方法吧。
既然他跟鞋匠講了迪波爾的麻煩事,這也意味著,他透露了他們共同的秘密。最好能知道勞約什到底對鞋匠泄露了多少。澤高爾高是個夸夸其談的人,即便他的講話方式有些特別。他跟每個人的說話方式都不一樣。阿貝爾從埃爾諾那裡知道,鞋匠並不去小酒館那樣的場所。他的關於貧富階層新秩序、世界毀滅與重生的世界觀的演說,只是有所選擇地對某些人才說。
「至於我的兒子埃爾諾,」他把手掖在皮圍裙下面,「好心的少爺們接納他進入自己的圈子,為此他會終生感激,即便是在少爺們不在世了之後。基本上來說,埃爾諾,我的兒子,由於他尚未發育好的身體和遺傳性疾病,跟那些對他友好的少爺們相比,他會倖存下來。跟我可憐的兒子相比,那些少爺們被證明是更適合效仿他們父輩的英雄榜樣的人選。從這一點也能看出,疾病和弱小也是有原因的。少爺們將奔赴戰場,在那裡,在死亡面前,我們都變得平等。但是我的兒子埃爾諾,會留在這裏。他會成為上流的紳士,因為這個世界的災難終將過去,那些得到神的特別眷顧的人們將存活下來。我也想目睹這一時刻的到來。」
鞋匠是不是不太正常?男孩總是這樣猜測;可是他闡述自己理論的情態,是那樣的平靜而謙和,與他四目相對,也不會覺得這比其他成年人的長篇大論更瘋狂。他在自己的地盤上,在自己的氣場里,所有的事情也就顯得既有意義,又理所當然。一旦想到鞋匠,阿貝爾總是無法擺脫掉一種讓他不舒服的感覺,因為在鞋匠的瘋狂言論中,有些東西很吸引他,有些東西讓他無法逃脫,也不能輕易地置之不理。是鞋匠把他吸引過來,這跟埃爾諾、迪波爾的吸引不一樣,是的,跟演員的吸引也不一樣——完全是另外一種吸引。在這充滿矛盾的吸引中,有些東西他無法抗拒。每隔一段時間,他都要來找一趟鞋匠。
阿貝爾坐在那兒,前傾著身子。他知道,他也只能等鞋匠把他的嘮九九藏書叨都說完。牆邊的一個書架上,在幾隻舊咖啡杯中間,平放著一本《聖經》,牆上懸著一個孩子般大小、長達一米的十字架。鞋匠走路搖搖晃晃,使勁拄著他的拐杖。長咳之後,他的喉嚨里好像是塞著什麼,他繼續道:
「您說什麼,澤高爾高先生?」阿貝爾問道,然後他站了起來。他只是深感吃驚,但並沒有覺得震撼。
這位肺部有嚴重彈傷的鞋匠,一年半前回到了家,至今還不停地咳血。他住在漁夫巷內一間又窄又高的出租房的地下室里。這間屋子既是他的作坊,也是住所。要到這個地下的小黑屋,還要從街面再往下走五級台階。屋子的入口飾有許多木板條,鞋匠在這些木板條上親手書寫了美術體的文字,它們是讓人困惑的《聖經》語言,摻雜著含混不明的示意與詞藻,教導人們要謙卑地生活,要回到基督那裡。「年輕人,高高舉起你信仰的盾牌!」其中一塊木板條上這樣寫道。在另一塊上寫著: 「神不會因為你的學識、地位、力量或對信仰的忠誠而讚美你,但是如果你現在就把你的心交予耶穌,他將拂去你過往生命中的陰霾,並將你塑造,使你沐浴他的榮光。」另外還有: 「像青銅蛇一樣,我們的救世主,向上攀爬,去接近每個人的心靈,讓那些被生活拋棄了的人們,通過你的懷抱得到拯救。」還有一塊木板上全部用了大寫字母: 「死亡的起點並不是垂死的一刻。在我們中間已有很多人如行屍走肉。心中默念著死亡,今天就請將你的生命交付給耶穌吧,從此你便不會再懼怕死亡。」
「就是我們在交談中時常會說起的。勞約什少爺,如果允許我這樣稱呼他,這位曾經在前線出生入死的戰士,他為了祖國付出了巨大的犧牲。他每隔一段時間就過來一次,每次我們都會仔細談論許多事情。勞約什少爺跟我提到,迪波爾少爺有許多麻煩事。我不得不說,在殘酷血腥的戰爭中,勞約什少爺不僅是失掉了一條手臂,他的心靈也受到了巨大的創傷。很多他說過的事情他自己都不記得了。即便他說了什麼,沒過多久,他自己也不願意承認了。是他在聊天時跟我說: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上校夫人的情況會變得更糟。應該做好應對任何情況的準備了。」他說,「這個我清楚。」
他倆面面相覷地站著。鞋匠向前探了一下身。
瓦斯燈的火苗往上躥著。鞋匠朝著燈一瘸一拐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火焰調小。
他鞠了一躬,然後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拿起一隻鞋,就好像沒有人在他的作坊里。阿貝爾站到他的旁邊,看了一會兒,他看到鞋匠朝那塊做鞋掌的皮子彎下身,用錐子快速地在皮子的邊緣扎出一個個的小孔。之所以來這裏,阿貝爾其實是想把一切都告訴鞋匠:迪波爾,還有演員;他想在危險中向他求助,因為這種危險已經危及他們每一個人。他安靜地道了別,勇氣全失,然而鞋匠已經不再注意他。當他走到樓梯時,鞋匠吭了一聲。阿貝爾一驚,轉過身,看到鞋匠在笑:
他的手在空氣中比畫著,好像牧師在為信徒們做彌撒。「誰若能從凡間的事情中看懂那是神的旨意,那麼即便是病痛、厄運,哪怕是家人身陷險境,對他而言也都是快樂的。我的兒子埃爾諾沉默寡言,他鄙視他父親的這類訓誡,但這正是神的賜予,神在幫助我完成我的使命。九-九-藏-書大洪水就要湧來,馬上就要山崩地裂。毫無疑問,警鐘已經鳴響,紳士老爺們也付出了流血犧牲。數以百萬計的屍體躺在地下,卑微的我卻得以僥倖活下來;而上等階層的紳士們不得不成為犧牲品,祭獻給大地與  河流。」
阿貝爾始終不能得出結論:鞋匠到底是朋友還是敵人?鞋匠總是泛泛地、粗線條地發表言論:紳士階層,窮人的階層。只有罪人才能獲得潔凈。每每這時響起的他的話語都像是傳道士說的。他嘶啞的、沒有色彩的聲音低沉地充滿這間小黑屋。
「有過三次。我的兒子埃爾諾從沒有跟少爺們提起過嗎?也許他不想以此炫耀,他這樣做很對,雖然少爺們出於好意接納了他,但是窮苦命運的人依然要保持謙謹。我曾三次成功地得到潔凈。您知道,戰爭,作為上帝對我們仁慈的贈予,為了讓我們看到我們的罪孽,除了造成大規模的傷亡之外,也給了人們得到潔凈的絕少機會。比如,端槍瞄準,然後隔著一段相當的距離消滅一個人,這跟赤手空拳奪去一個人的生命並不一樣,我的理解是,後者更徹底更直接,跟前一種情況並不一樣;你是徒手掐住某人的脖子,然後再把他的頸椎擰斷,還是使用利器在同類的身體上割出傷口,或者是從距離很遠的地方,藉助火藥的爆發力將一枚鉛制子彈射進一個人的身體里,這些情況都不一樣。遞進的層次非常重要。而一個人只能在不依靠中介、直接致人死亡的情況下才能獲得潔凈。另外,那三個人還都是上等階層的紳士。」
「讚美主的名,他堅定了我們的信仰,幫我們戰勝我們的敵人。」
「也許,」鞋匠說,「我兒子呼喊普洛高烏艾爾少爺的名字,是因為對他充滿了感激。這位少爺從很早開始就惠顧我的兒子。早在學校里讀低年級時,我兒子就有幸幫上校的兒子把書本背回家。再後來,當少爺情有可原地稍不能顧及他的家庭作業時,上校先生又恩准我兒子幫他兒子做作業。老爺們的慈悲無窮無盡。承蒙上校先生的仁慈關照,我也能有幸在前線得到潔凈。」
「我獲得了潔凈。現在還沒有到我們什麼都可以說的時候。只有置身於傷害之下的人才能得到潔凈。上校先生的兒子給了我兒子那麼多恩惠;上校先生又給了我機會,讓我被選為可以對死刑犯行刑的人,我的靈魂也因此獲得了潔凈。我一共有過三次獲得潔凈的機會。」
「這位少爺是來找我的兒子埃爾諾的。」鞋匠說道,並用他那蒼白、小巧、明顯露出病態的手示意了座位。他的舉手投足中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種高貴。鞋匠並沒有坐下,他拄著一根不太長、彎曲了的拐杖,就這樣站在客人面前。「我兒子埃爾諾沒有在家。如果我們仔細想想,也應該明白今後不能指望他留在父母的陋室里生活。少爺們今天都考完了試,在神和人的面前,他們在紳士階層里又上了一級台階。」
「不關我的事,」鞋匠說,「我請求少爺不要告訴迪波爾先生。有爵位的普洛高烏艾爾先生的大兒子也來過我這裏。他也是來找我的兒子。是他在交談中告訴我的。」
鞋匠走向這間小屋裡睡覺的一塊區域,這是用帘子單獨隔出來的一塊空間。
他放下帘子,好像一個人用遮羞布遮住一個令人不悅的景象。阿貝爾想,原來埃爾諾就睡在這裏。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敢設想過:埃爾諾read.99csw.com在哪裡睡覺?吃些什麼?回家后都說些什麼?最近這一個星期,他來過鞋匠的地下室好幾次,但都是埃爾諾不在的時候。鞋匠從來沒讓他看過他們的卧室,他和他兒子湊合睡覺的地方。原來埃爾諾和他爸爸就睡在這兒,那麼他的母親很可能是在作坊里支一張床睡。
「少爺們對我的兒子很是慈悲。尤其是那位有爵位的普洛高烏艾爾先生的兒子。這個我肯定不會忘記。年輕、尚未享有爵位頭銜的普洛高烏艾爾少爺,他父親有著極高的地位,身處極高的階層,也正因如此,他的慈悲能夠時時刻刻地關照到我兒子身上。埃爾諾知道他應該如何回報紳士們。他從沒跟我提起他的感恩之心;也許由於他不善言辭,或者因為我太愚鈍,也不可能明白紳士們話中的深層含意。但是,醒著的人所不說的,有時睡著的人會說。我的兒子埃爾諾在睡夢中常會喊出普洛高烏艾爾少爺的名字。」
有時候他感覺鞋匠知道關於他們的一切。他還知道許多關於這座城市的不尋常的事情。他極少離開這間地下室小黑屋,但好像有隱形的信使為他通風報信;他偶爾說出的一個一個的詞,顯示出一切都在他的關注之中。鞋匠在他的兒子面前從不說話。如果埃爾諾走進來,鞋匠會深深鞠上一躬然後息聲。說到自己的兒子,鞋匠總是畢恭畢敬,即使他的兒子在場時也是如此,但他從不直接對兒子講話。阿貝爾專註地凝視著鞋匠。每次都是這樣,他來到這裏,待上一會兒,就會驚訝于自己居然有想向鞋匠坦白一切的想法。這一次也是如此,當他走在街上,「去找鞋匠,把一切都告訴他」這個不能克制的慾望緊緊抓著他。他想,也許我該請求他把燈關掉,在黑暗中這會容易些。他跟鞋匠的交往只有幾個月,之前他並不認識埃爾諾的父親。他每次想到鞋匠,都不相信他是瘋了。鞋匠的年齡並不明確。與其他的成年人相比,他感覺鞋匠距離他更近。好像鞋匠也生活在一種過渡狀態里,在童年與成人的世界之間,如同他們一樣。鞋匠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孩子。好像他也生活在好與壞的世界中間。他深刻地感受到這個事實,就像是藏了一個秘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有點害怕鞋匠,有時又隱隱覺得,似乎也只有他可以幫他了。從外表上看,鞋匠屬於成年人中的一員,但是有時,阿貝爾覺得他是戴上了假鬍鬚,然後穿上了大人的衣服。
鞋匠總喜歡使用「潔凈」這個詞進行表達。阿貝爾為此很受吸引。但是他不能準確地明白,鞋匠到底想做什麼?鞋匠總是搬出《聖經》里的話。阿貝爾很喜歡他的表達方式。鞋匠說話的風範對他的影響就像是一種刺|激的歌聲,音準都是錯的,而且斷斷續續,卻動聽而有磁性。從他的身上能感到一些街頭傳教士的氣息。曾有過一次,鞋匠稱自己為「低級別的牧師」,然後他低垂下了眼睛。
「什麼?」阿貝爾往前探了探身。鞋匠則向後挺直腰背。
「今天,在新一代的紳士當中,我愚鈍的兒子埃爾諾也獲得了一席之地,」他繼續說道,「種種跡象表明,神做出的安排,並不是讓我的兒子埃爾諾成為他父母老年的依靠。神的意願是讓我的兒子進入紳士階層,在未來成為我的對立面。即便我又笨又蠢,我也不敢抗爭神的意願。今天,我兒子在紳士階層里又跨入了更高的等級,也因此成為了九-九-藏-書他下等階層的父母和親戚們的敵對者,和這一階層所有人的敵人。」
他一下子又後悔問出這個問題。鞋匠的目光在房間里打轉,然後突然刺進他的眼睛,那是一種銳利而熾烈的眼神。阿貝爾彷彿看到一束強光,他趕緊把眼睛閉上。已經有很多天了,迪波爾母親的身體狀況差得令人擔憂。這樣的擔憂帶給人們一種特別的感受,以至於沒有人去談論它。上校夫人已經卧床三年了,她的情況時好時壞,但是再沒能從床上站起來。她的大兒子,幾個月前帶著剩下的一條胳膊從前線回家,他固執地認為母親能夠下床走動,只是她不願下床而已。他說,夜深的時候,當男孩們都睡著了,母親就從病床上爬起來在屋子裡走動。假如迪波爾母親的身體狀況真出現任何好轉的跡象,那麼她真應該立刻表現出來,因為上校已經準備隨時在家裡把她葬掉。阿貝爾不敢看鞋匠,然而鞋匠就腰板直挺地坐在他跟前,而且昏暗裡他好像還變得高大了。阿貝爾知道,鞋匠其實和他一樣高,但他還是感到自己不得不抬頭仰視他。鞋匠眼裡的光漸漸黯淡下來。他垂下了雙眼。
「他們都是叛國者。是我從上校先生那裡獲得的特別恩賜,他把上等階層的紳士們,而不是普通的百姓交給了我,為此我對他心懷感激。正如我所說,我們全家都欠了普洛高烏艾爾先生一家的情。我聽說他那位有爵位的夫人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了。」
他始終用一個腔調說話,絲毫不帶任何低落或興奮的語音。他的聲音從不具有任何色彩,如同在祈禱,或在滔滔不絕地念禱告詞。
「好的,」他並不為所動地繼續說著,「請您想一想,這是一樁多麼重大的事。我們通常會看到,只要神沒有傳達特別的旨意,學富五車並在各個方面都顯示著卓越才華的紳士們,總是能夠免於災禍,比如地震、洪水、火災和戰爭。我們通常看到的是,在這個世界上有兩個階層,這個階層與那個階層彼此相鄰,然而它們之間卻少有聯繫,就像蝗蟲之於熊。請您仔細地想一想,最後的時刻到來了,上等人與下等人一起躺在撒著石灰的坑裡。大火毀滅了世界。先知們出現了,他們的聲音變得清晰。神的旨意使我的話也能被聽到,也能被執行。」
說完這番話,鞋匠十分禮貌地輕輕點了點頭,好像請求諒解似的微微躬身,像是他也只能做這些了。阿貝爾盯著牆上的十字架。鞋匠目光嚴肅,也尋向阿貝爾凝視的地方。
「迪波爾?」阿貝爾問。他的喉嚨緊巴巴的。
阿貝爾對此並不知情。也許是那個獨臂小子在臆想。普洛高烏艾爾家的長子從前線回來后,有的時候舉止怪異。過去,他對弟弟的小群體和他們的娛樂活動避之不及,不屑一顧,如今他卻想方設法地湊近依附。慢慢地,他們也就把什麼都告訴他了。他是第一個與那位演員相識的。阿貝爾想:他們很早以前就知道那位演員了,但是演員並不認識他們;獨臂小子是第一個認識演員的人,他跟演員相識后,就把他介紹給了大家。這次肯定又是勞約什大嘴巴給說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