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噴香的奧瑪德

噴香的奧瑪德

「夠了,」他說得不容反駁,帶著溫柔的嚴厲,「勞約什說得對。你們是否注意到,最近一段時間勞約什說的總是對的。這太過分了,我的朋友。」他轉了四分之一的身子朝向阿貝爾。「我們都知道你的內心既善良,又敏感。」
「沒錯,你真蠢。」阿貝爾接過話,「問題不是我們要搜你的身。誰的身都不能搜。勞約什當時還只是在一旁觀戰。但是證據擺在這裏。兩個A,兩張10。有人自己帶了作弊的牌,揣在兜里,或者藏在袖口折起的地方。總之我們中間有人欺騙了大家。」
「大家來想想看吧……」埃爾諾厭惡地說。
「一切都很好,」他對迪波爾說,「郝瓦什是我的朋友,他知道你們都是尊貴的紳士。按照規矩並不是必須……他不會再問什麼的。」郝瓦什沒有再問什麼。那些錢,這幾個月里所有的錢,都沒見到影蹤地就花沒了:他們用錢救出了貝拉;奧瑪德遇到了一些麻煩,也拿了些錢。他現在緘口不語,面掛微笑。他就這樣帶著僵硬的微笑注視著前方,眼睛好像是玻璃球。白皙泛藍的雙下巴僵硬地塞在V字領口裡。他的額頭泛著油光,有些瓷質感。他微笑著,嘴上叼著牙籤,僵直地望著前方,用那玻璃球一樣的眼睛眺望遠處。當鋪老闆又取出一支雪茄插|進了煙嘴。他倆木然地互望一眼,臉上掛著凍住了的笑容。演員稍稍聳了下肩膀,這個動作幾乎讓人無法察覺。他們兩人都在微笑。
當鋪老闆極勉強地笑了。所有人都輕舒了一口氣。埃爾諾是唯一一個與當鋪老闆——奧瑪德的朋友這樣說話的人。如果他們遇見,都會把臉扭向一邊,並且垂下眼睛。
下午他們商量了五月節的事。是獨臂小子提出的主意,每個人也都願意。因為是獨臂小子想到的,所以必須被批准。五月節的活動要在富爾察舉辦,在山上。他已經讓一個跑買賣的人去通知店主了。他們都明白為什麼是在富爾察。獨臂小子下午在城裡運作得也很順利。一切都準備好了。他訂了燈籠,和教務辦公室也約好了,還得到大多數學生的支持。富爾察已經展現出春天的跡象。需要的話,到了午夜,他們也可以撤到飯店裡。那裡歡迎所有親愛的客人。郝瓦什坐到他們中間。他抽著煙嘴,發出空氣振動的鳴聲。他說,過五月節是個讓人高興的主意。天氣變暖和了,有點像夏天。他,郝瓦什,本人從不喜歡在戶外的大自然里消遣。半夜三更,人們還坐在草地上,屁股坐得受涼,請原諒我這麼講。郝瓦什,如果去消遣,他喜歡裴多菲咖啡館。
他把牌裝進口袋。他們往桌邊靠得更近,小心地瞧著彼此,只是用眼光一下下地去碰觸彼此,卻又立刻轉向別處。服務生站起身,點著了燈,客人們到來了。兩個當官的,然後是城市的財務總管。吉卜賽人也小心翼翼地貼邊溜了進來。
「肥豬。」埃爾諾說,之後扭過身子。
阿貝爾折回到中央大街。城市的光亮像病房裡一樣微弱。很多伴侶在便道上散步,劇院里的演出已經開始了。幾位軍官和熟知這城裡許多人家隱私的駝背藥劑師在一起,站在貝拉父親開的那家規模不小的美食店前。他們上下打量著姑娘們,藥劑師向他們講著別人家的私事,取悅他們。那伙人中不時爆發出一陣鬨笑。他們都是在戰爭中傷殘、回鄉療養的軍人,其中一位還穿著前線的軍裝。藥劑師抬起手,遮擋在嘴邊。
「在我脫|光衣服的時候,」郝瓦什平靜並且嚴肅地說,他使勁吸了一口雪茄煙,點了點頭,「是的,很可怕。要知道,我穿了塑身衣。不是全身的塑身衣,而是綁在肚子上的。如果我脫|光了,我的整個肚子會一下子掉下去。」
「不是在典當行里。」
他拿出撲克牌,攤開在桌子上。
迪波爾這會兒挪動了一下,把書塞進課桌里,好奇地向四周環視,好像他又回到了這個世界。這一刻,阿貝爾正好看到迪波爾癟起來的、流露出不屑的嘴,以及掛在嘴角的不滿的無聊。在這一刻,阿貝爾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隨時等待您的召喚,普洛高烏艾爾先生。」
「那麼,」郝瓦什說,「兩點鐘在我家。請您屈駕。」
四年級時,他們班裡總共有五十名學生,畢業時只剩下十七個。關於戰爭,他們從不談論,好像那根本就不存在。但是戰爭深入、隱蔽地帶來某種看不見的破壞,哪怕是對他們而言,在生命中這個閉塞、狹窄、黑暗的一隅,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秘密地方,在一座外地城市一所中學的一個班級。戰爭爆發那年,他們在讀五年級,全班一共五十個人。現在,四年過後,只有十七個學生畢業。很多人就這麼消失了。農村的男孩們返回老家,去頂替他們父親的工作。很多人無法承擔學費。還有很多人不來了,沒有人知道到底是因為什麼。也許他們生病了。也許他們死了。確實有很多人死了,人們為他們送葬,舉著印有祭奠花圖案的校旗,合唱隊為他們唱著輓歌。據說這幾年有一百萬人死在了各處的前線上。或者是兩百萬人?也有人說是三百萬。而他們,深深躲藏在戰爭的背後,生活在大山之間。這座城市,似乎裹在襁褓與纏屍布里休憩,一切都很平靜。戰爭只是通過髮絲一樣的管道滲透進來,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們。這些髮絲般的管道,彷彿在看不見的、巨大的氣筒的壓力下,把城裡的生命吸了去,換回的是泵進來的戰爭空氣,就像來自前線的特殊毒氣,在完全稀釋和消減之後才滲透到這裏,但仍舊具有足夠的毒性使人四肢癱瘓,灼燒人們的肺臟,摧毀那些體弱的人。戰爭爆發時,他們班有五十名學生;明天,只有十七個人能坐到攝影師的面前。
迪波爾四處看了看說: 「也許,也許阿貝爾先生也跟我去。」
大家都轉過身朝向他。「樂意為你們效勞,先生們。」郝瓦什說,「致以我最深深的敬意。」
「你親愛的爸爸那裡還沒什麼消息么?」當鋪老闆開始問詢迪波爾。
「別生我的氣,但是的確只有年少無知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一般來講,我在大千世界中的體會是,凡是我到過的地方,甭管是什麼事情,人們都會讓它過去。只要人們還活著。」
阿貝爾慢慢地,一張一張地收起牌。A不作數,發牌,爆牌,摞牌,要牌,過牌,不過牌。埃爾諾從來都是不讓過牌。郝瓦什在重重地落牌。郝瓦什算哪號人物?城市當鋪的老闆。為什麼幾周來他總會夢到他?在他的夢裡,郝瓦什走進房間,用手背蹭著他長長的唇須,鞠了一躬,然後舒服地解下他的領子。他笑著,眼睛被臉上堆起的肉擠得不見了。迪波爾的嘴角顯現出堅毅、痛苦的表情。https://read.99csw.com
「蠢貨,」迪波爾說,「你坐下。」
迪波爾突然做出反應。
郝瓦什站到了小包間的門口。他挺著將軍肚,西服背心被肚子頂起來滿是褶皺,上面積著雪茄的煙灰。
阿貝爾站在書店的櫥窗前,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那些書籍。一定有什麼秘密躲在這些書的後面,而不是書的裏面,不是在書中的語句里;他想問的是,這些文字為什麼要被寫下來?他不知道該跟誰探討這事。有時他試著跟埃爾諾講,但是埃爾諾總是會說到別處,說到書的「內容」上面去。阿貝爾知道,其實內容只是次要的。真正應該知道的是,為什麼會產生這些書?那個把自己的所想寫下來的人,因此獲得快樂了嗎?可是他認為,與其說快樂,不如說是痛苦。那些東西被人寫下,也就被丟下了,從此再跟這個人無關,變成他內心痛苦的記憶,像是一宗犯下的罪孽,從那之後永遠讓那個犯罪者為他自己的罪行  負責。
「現在我先不管我們的朋友阿貝爾的揭發,」他邊說邊把紙牌推到一旁,「紙牌算什麼?錢算什麼?我想的是別的。當我的朋友勞約什出於好心帶來了你們……我年輕的,年輕得多得多的朋友們……在你們留給我迷人的第一印象之後,我問我自己:他們之間有著什麼共同的維繫?因為,你們之間存在著什麼。對於如何評判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有著豐富的經驗。我對自己說:有什麼東西把他們系在了一起。他們對此並不談論,但是他們每個人都會想這個問題。他們之中有人在欺騙。」
「你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嗎,艾米爾?」
「你好,艾米爾。」
他的聲音謙卑又滿懷敬意。奧瑪德盯著自己的手掌。阿貝爾猛地抬起頭,偷偷地瞟迪波爾。獨臂小子在無聊地瞪著空氣。迪波爾動了一下,那動作像是要彈起來。「沒有任何消息。」他回答道。
「我只上到小學,」他自豪地說,「但是我熱烈推薦裴多菲咖啡館。它乍一看沒什麼。是間平房,入口也很簡樸。但是在那裡面,我的先生們,人們感覺回到了自己的家。店老闆因為組織賣淫坐了四年牢。那還是在和平時期。他犯過幾個錯誤。在那裡我還在檯球桌上跳過舞。如果你們也想上檯球桌跳舞,我向先生們推薦裴多菲咖啡館。」
「英雄,」郝瓦什說得簡練,「英雄的上校。瓦列沃的英雄。」
「現在,這個人只是又增加了一種紙牌的欺騙,其實已經無所謂了。」演員繼續說道,「他是你們中的猶大,只是我們還不知道他是誰,我甚至不敢去猜想他是誰……因為對我來說,你們四個都是一樣的可愛……他欺騙你們已經很久了。用他的每個詞藻。用他的每個眼神。現在,之所以加上了紙牌,因為他想要大獲全勝。他想要享受這種騙了你們的感覺……德國人說:都忘記吧。說得非常對。別再為此煩惱了,我的朋友們。我們還在一起。你們身後還是晴天。你們再也不用對老師們負責了。我想,今天晚上我們應該慶祝一下。」
「比如我晚餐從不吃火腿。」郝瓦什說,「我認為不是食物的原因。我的朋友奧瑪德總把節食掛在嘴邊。那麼,我節食了又會怎樣呢?十克我都減不下來,但是我的頭會開始疼,這感覺折磨得我只想罵人。我要說,身體需要好的給養,還有一些運動。愛情也會讓人消瘦。作為一個有經驗的人,我的先生們,愛情,使人消瘦。但是今天的人們在哪兒才能找到一點兒愛情呢?少之又少。人們都把自己包裹了起來。」
他優雅地吃著。在他的手裡,火腿變成「小腿腿」,雞蛋變作「小蛋蛋」。所有的,就連撒鹽瓶也被他像「小瓶瓶」那樣小心地拿起。
他盯著迪波爾的耳朵。他在用手指揉按太陽穴,手指像鉤子一樣彎曲,手的輪廓柔軟、圓潤。從迪波爾四分之一的側臉里,他看到他的鼻子。他臉部的線條硬朗,是普洛高烏艾爾上校更柔和一些的剪影,而且年輕了三十歲,他臉上長有雀斑。阿貝爾看得很仔細,緊蹙著眉頭。事後他隱約發覺,似乎在那一刻,或者說在那幾分鐘里,他其實只是表述了那些早已在他的認知里存在、長時間積累起來的,關於迪波爾的看法。比方說,他早就知道迪波爾的脖子上有雀斑,就在他金色頭髮長成一個尖兒的后髮際處,脖子的後面,就在突出的頸椎大骨節的上方。好像蒼蠅拉下一堆屎,弄髒了他極白的皮膚。
「就到五月節了。」獨臂小子說。
「別說了,蠢驢。」埃爾諾說。
他望著前方,好像還在夢裡。演員終於停止了進餐。
演員抵達這座城市時,小團體的成員們已經混在一起了。在所有人類的集體中都會發生一種結晶的過程,只是我們尚未了解它的法則。事實上,他們從四年級開始才來到同一個班級。埃爾諾是唯一在這個班級里從頭到尾熬了八年的人,他始終沒離開這所學校。貝拉,那位美食店主的兒子,在來這兒之前,因為學習成績差已先後試過三所學校;有一個學年他還在首都上過學,他基本上是在校園裡長大的,住那種三十個人睡在一屋的宿舍。他從小就佩帶跟校服成套的佩劍,是那種裝飾短劍。迪波爾四年級時才轉學到這裏,那時上校被調來這裏服役。阿貝爾在三年級時第一次來這裏聽公開課,此前他在家裡學習。格侖兄弟是在這裏出生的,與其說他們是城市的居民,不如說他們是這座城市的一部分。
他的臉此時更白了。他的額頭白得就像用白灰剛粉過的牆。他的嘴在抖著。
埃爾諾望著空氣,摘下了眼鏡,蹙緊眉頭。貝拉臉色煞白,他把單片眼鏡夾在他脹鼓鼓的、長滿青春痘的臉上,這是他第一次公開戴上這隻鏡片。迪波爾微微張開了嘴唇,緊咬著牙關。
大家強忍著控制九-九-藏-書不住的笑。演員也笑了。他的一排假牙笑得都露了出來,好像埃爾諾說了一句多麼智慧的話。人們使勁控制著自己,卻仍然笑得刻薄傷人。阿貝爾的臉都紅了。在埃爾諾與郝瓦什的對話里,讓人難受和讓人舒服的成分同時存在。郝瓦什有一百三十公斤。埃爾諾知道,如果不發生奇迹,一切都將取決於郝瓦什:取決於他的好心腸。迪波爾的母親還沒有發現銀器失蹤。但是上校每天都可能休假,或是受傷返回家,那時候他可能會找這些銀器。實在不敢想象,假如這銀器沒有擺在它該在的位置上,他們將會面臨什麼。曾經有一次,上校赤手空拳地將一位車夫打得爬不起來。這不僅跟勞約什和迪波爾有關,也跟他們每個人命運攸關。如果銀器沒有了,如果在他們弄到錢以前郝瓦什不想再留著那銀器,上校不是不可能將他們都告上法庭。還是偷偷摸摸的為好。在過去半年中發生的事情,都是他們自己的事。只要郝瓦什再給延期幾周,一直延到他們的戰前訓練結束。只是,沒錯,即便到那時,銀器這事還是得有個了結。上校可以追著他們一直追到前線,追到戰壕里,追到槍林彈雨的戰場,他只須用一根打狗棒就可以把他們教訓了。父親們的能力是無窮的。
「你好啊,奧瑪德。」他說,語氣很重。
演員隨著劇團在秋初時節來到這座城市。他總是強調自己此前在首都演出,只是後來劇院倒閉了。演員四十五歲,卻聲稱自己只有三十五。除了這一點小團體的成員們並不相信之外,演員所說的其他話他們都深信不疑。他在劇團里擔任舞蹈小丑的角色,但他堅持要所有人都稱他為芭蕾大師。劇團的演出合同中規定,劇團在每個演出季都要演幾場歌劇,並且劇團的幾位女高音和男高音都要出場。這種時候,舞蹈小丑會在劇團里教幾段舞蹈。
他用平和的目光充滿好奇地在人群中環視了一圈。演員使勁地清著嗓子。
或許,我們都能得到潔凈。他思索著,沿著牆根慢慢走著,漫無目標,好像是在流浪。夥伴們已經在等他了。在他的口袋裡,一盒紙牌沉甸甸地墜著。這是一個酷熱的夜晚,潮悶得讓人心神不寧。下午大概是下了一場溫熱的雨,雨水似乎又細又軟,馬路像被發光的塗料粉刷了。傍晚時分,山風襲來,又吹乾了道路。空氣里充滿蒸人的悶熱,是從雨後鬆軟的大地里散發出來的;就像每到春季起了霧,潮氣就黏附上人們的身體。
四月份,阿貝爾過了十八歲的生日。他看起來年歲比實際更小。在學校會議室外的走廊里,掛有很多往年畢業班的集體照。很多次,他看著這些照片,都會訝異於他和他的夥伴們與二十年、十年前畢業的學長們相比,是多麼的不一樣。那些學長們差不多無一例外地又高又瘦,或是充滿男子漢氣概,或是長得結實強壯。他們每一位看上去都是風華正茂的成年人,有著男子漢氣概。還有的人蓄起了不短的唇須。與他們相比,阿貝爾他們卻像還只被允許穿著短褲的少年,像病弱、消瘦、臉龐稚嫩的小孩子。似乎跟他們的年齡越接近的往屆畢業生,容貌的線條看上去越柔和,越稚嫩。他發現了父親畢業那一年的集體照:基津達伊,那位法官;克羅納烏艾爾,那位軍團醫生;還有他父親……現在他們都已經是大人了。克羅納烏艾爾的唇須被搓捻成縷,尖尖地支棱著翹向兩邊,他的褲子是棋盤格圖案。他父親很有男子漢氣概,膀闊肩寬。照片里的父親跟阿貝爾了解的父親相比,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後來留起了鬍子。但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在當時,二十四年前的父親蓄鬚會是什麼樣子。阿貝爾想,如果他自己長出鬍子或唇須,會是什麼樣子呢?想到這裏他苦笑了一下。這個想法一點兒也不可行,因為他的臉非常白|嫩,乾淨,沒有一點鬚髮。他的手也很小,像小孩子的手。也許,一屆一屆的人在逐漸退化。但是也有可能,人們這樣是在進步。日本人就都很小,看上去也更老。
「我不想等了。」他說。他驚奇地聽到自己的聲音是那麼的平靜。「在來這裏的路上,我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還是不說,但現在我還是說了吧。我不知道這個人已經欺騙了很久,還是今天只是第一次?……他自己帶來了兩個A,一個紅桃A和一個橡子A;還有兩張10,一張葫蘆10和一張綠葉10。在我們看牌的時候,他在自己十一點的牌面上偷偷加上一張10;或者,他已經拿到的三張牌加起來一共是十,這時他不再要牌,而是悄悄地自己添進一張A。你們看這些牌,牌的背面和我們玩的牌的背面一模一樣。根本無法區分哪個是我們的,哪個是騙子的牌……」
他開始閱讀已經有兩年了。他的閱讀談不上很規律,但是他讀所有能搞到的書。有一天他寫了一些東西。那年他十五歲。寫完后他看了看寫滿字的那張紙,自己嚇了一跳,趕緊把它塞進抽屜。第二天,他又把它拿出來讀。那不是詩,但看上去也不是文章。他被嚇壞了,當即把它撕掉。這個驚嚇持續了好幾天。那時候,他還活在「自我的世界」里,不和別人交流。這是什麼?為什麼要把它寫下來?一個人拿起筆,然後寫下什麼,親筆寫下一些完整、完美的文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個人為什麼要這麼做?作家也是這樣寫作嗎?他與皮特聊過這些。皮特只是聳了聳肩。阿貝爾猜想,皮特肯定也在寫東西。有一次,阿貝爾得到一本書,是一本從前線帶回來的書。那是一本俄文書,上面印著俄語字母。那是一本小說。是一個不知名作家寫的作品。一想到這些,阿貝爾就充滿了驚懼。一位在俄國生活的陌生人,徒手變幻出一些形象、一些場景和一些悲慘故事,並把它們保存在紙上;於是,一個靈魂穿越過遙遠的距離,來到他的雙手之間。很有可能,這些全都是杜撰?……
「也許還不會是我在欺騙。」他思索著,然後一字一頓地說,「真的不尋常,我們每一個人都涉嫌。看起來,所有有嫌疑的人也都有罪。」
「埃爾諾先生說得沒錯,」當鋪老闆說,「我能怎麼辦呢?我很胖,是的,我很胖。難道我要因此虐待自己嗎?我這種胖子,就是那種因吃得太多而發胖的人。比如奧瑪德也胖,他是那種不吃什麼仍會發胖的人九*九*藏*書。是細胞在作怪,我的先生們,是那些脂肪細胞在繁衍。如果我不好好吃飯,我會死的。一塊肥肥香香的烤豬肉,連同脆脆的皮一起烤,再配上蔥香的土豆和腌黃瓜,在牙齒間咀嚼那發硬的豬皮的感覺可真好,這才是我需要的。還有配著圓白菜的油餅。我已經把自己交給了我的命運,還是請這樣看待我吧。」
「你是一個哲學家,鑒定完畢。這件事當然讓人不舒服。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們的朋友阿貝爾說的都是真的。在你們之間有人欺騙了大家。並不是壞事。」他打了個響舌。
他俯身在雞蛋上聞了聞。
阿貝爾寫過幾首詩。有一首寫了一個人的外觀,還有一首寫了一段在街上聽到的談話。沒有人知道這個事。小團體里也沒有人知道,姨母也不知道。迪波爾只對體育感興趣,再有就是對劇院和女人。貝拉只對時尚和女人感興趣。獨臂小子只對女人感興趣。格侖· 托馬斯只對鈔票和遊戲感興趣。埃爾諾對什麼感興趣?阿貝爾給不出答案。埃爾諾總是在憂鬱地下棋,他的數學很了不起。但是,至於一個人為什麼要在深夜坐在房間里,在紙上記錄下他所見所聞的秘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引起埃爾諾的興趣。
演員點了一份火腿,配了酸黃瓜、半熟的雞蛋和加了檸檬的熱茶。他到目前為止都沒有說話。他用兩隻手仔細地、一下一下輕輕觸碰地調整好他的假髮,然後輕輕咂巴著嘴,動作優雅地開始吃東西。他用兩根手指輕柔地捏起小勺子,用一副精緻到滑稽的樣子輕輕敲碎蛋殼,然後慢慢剝掉,再用兩個手指尖掰下一小塊麵包,在雞蛋黃里蘸了蘸,仔細得不能再仔細地把火腿帶脂肪的邊緣切掉,然後割下火腿上一塊帶筋的肉。他舉起餐刀,就像指揮家舉起他的指揮棒。
他往嘴裏塞進一片火腿。
演員咂巴著嘴,吃得很滿足。
「你們現在就來我家,」貝拉說,「就現在。你們來查我的抽屜、柜子、我的書和衣服口袋,你們也可以把里襯都給剪開,全部都查查。你們可以把我家整個房子查一遍。如果要搜身的話,在這裏立刻就可以搜。」
當鋪老闆的眼睛在他腫脹的眼皮里被擠沒了。
他輕輕地碰了碰那些紙牌,然後放下刀叉,向後靠了靠,用思索的眼神環顧四周。他被男孩們臉上折射出的專註神情嚇了一跳。在他的人生中,他早已習慣了不被人關注,無論他說些什麼,人們都會嘲諷地,滿不在乎地聽他講話。但是在這個群體里,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有分量,都是重要的。他感到滿意。他得意地露出微笑。
大家全都瞅著他。阿貝爾在迪波爾臉上看到勉強做出的禮貌微笑,他很喜歡這種微笑。在這種微笑里有羞怯和困擾,還有高貴。迪波爾的這種表現,感覺像是他出於禮貌而忍耐了郝瓦什的肥胖。貝拉瞪著死魚眼看著郝瓦什,好像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他。埃爾諾在擤鼻子。
「夠了。」獨臂小子說。
「有人騙了大家。」阿貝爾平靜地說。
他往桌邊靠了靠。「多麼令人驚嘆,我的先生們,年輕的勞約什先生也是英雄,是伊松佐的英雄。現在,年輕的迪波爾先生也將有機會展示他的實力!英雄的一家人。」
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他。阿貝爾看著空氣,嘴角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們站在咖啡館的旋轉門前。他很快地跟演員握了一下手。羅馬皇帝真不愧為真正的統治者。奧瑪德身上有著尼祿的某些氣質,他這樣想。沒錯,尼祿也當過演員。你是第一個我可以以「你」相稱的成年人,只須使用你我的稱謂,就像一個成年人跟另一個成年人說話。他說他曾到過巴塞羅那。這也許是在說謊。應該搞明白他說的是不是真的。父親這時應該在用晚餐。也許他下午鋸掉了四條像演員的腿一樣粗的下肢。勞約什也在這兒,他的一隻胳膊也被鋸掉了。今天奧瑪德系了一條淺棕色領帶,這是我見過的他的第四條領帶。基津達伊先生來了,他被滿大人判了死刑。他的領帶是深藍色的,上面有白色的圓點。黃色的絲綢,有綠色條紋。白色絲綢,有大個的藍色圓點。艾泰爾卡有一件罩衫,是白色絲綢料子的,配大個的藍色圓點。但她現在已經不|穿了,一年前她還在穿。又是奧瑪德身上的肉桂味。我和管家的女兒在院子里一起玩,我們後來去了放雜物的工具房,我們玩了一個遊戲,就是我來懲罰她;她得趴在地上,我掀起她的小裙子,打她光著的小屁股,直到把它打紅為止。這時,艾泰爾卡進來了,她看到了我們倆,她打了我一頓。當時我四歲。小女孩三歲。艾泰爾卡四十歲。有一次她忘記關上裝內衣的柜子,我從裏面拽出一塊破布玩了起來,我把它系在我的額頭上,就像女傭頭頂上包著布的髮髻。這被艾泰爾卡看到了,她的臉漲得通紅,她從我手裡搶過那塊破布,然後打了我的手。今天我已經知道了,她拿著慌忙跑走的那塊破布是她的胸衣,是洗完后剛被送回來的。現在的我又是從哪裡得知,那破布是姨母的胸衣?誰也沒跟我說過。那麼姨母有乳|房這件事,又有什麼好讓人惱怒的呢?奧瑪德今天戴上了那個更漂亮的假髮套。他的手是多麼熱啊!他的手那麼軟,以至於我的食指陷入了他食指下方的小肉墊里。奧瑪德的假髮很服帖。當我在柜子里,在一堆書的後面發現姨母的頭髮,我想,現在我終於可以揭示偽裝了。姨母戴的不是禿子用的假髮套,而是裝飾用的假髮。我發現的是兩條很粗的,閃著光澤的大辮子。也許今天晚上我會告訴迪波爾。或者告訴奧瑪德。也許對他們兩個我誰也不說,我只對埃爾諾說。如果我告訴奧瑪德,他肯定會回答: 「小圓圓,小球球。我的小朋友,我現在要驚得下頜脫臼。」然後他會張開嘴,在他厚厚的嘴唇間伸出他的肉舌頭,就像他經常做的那樣。他此刻笑了起來,我看到了他的金牙。演員放開了阿貝爾的手。他們一起走進了旋轉門。
阿貝爾頓時臉紅了。迪波爾扭頭看了他一眼,阿貝爾馬上應道: 「我也會去。」當鋪老闆點點頭,好像對此並不驚訝。他沒有跟任何人握手九九藏書。他離開后,迪波爾坐回到座位上,揉了揉眼睛。
「我們正在等你呢,小天使。」演員說。
「你小點聲說話。」獨臂小子說。
旋轉門轉動,挾著他們進了咖啡館。外地城市的咖啡館里,這種時候只有些不做正經營生的人待在那裡。在咖啡館後部獨立出來的牌室區域,那些還不肯去睡覺的傢伙們還在硬撐著。在一間廳室里坐著兩位銷售員,還有一位當地報紙的編輯,他是一個矮個子,頭髮一絲不苟地梳成中分,穿著像一個上等人,但讓人看著很不對勁。正對門坐著郝瓦什。他手裡拿著紙牌,禿頭上的汗水泛著光。他偶爾把手伸向口袋,然後摸出一塊鮮紅的巾帕擦拭額頭。他是城裡的當鋪老闆,以前曾是磨坊經理。當他們路過他的面前,他嘴裏在念叨:三張順,主牌國王,主牌王后。演員和阿貝爾停下腳步向他問好。作為回應,郝瓦什做了一個好像是要從座位上起身的動作,但這其實只是幻象;他那碩大的身體紋絲不動地粘在椅子上。他說,祝你們好運,朋友們都已經到了。從他的身上折射出消遣的歡樂,這把他很快又拽回到牌桌上。他嘴裏又念叨了一句「四個對」。比起咖啡館前部更寬敞的廳堂,牌室里的空氣要更酸一些。也許是因為小屋裡的通風比較困難,打牌者的汗出得厲害。打牌者把雪茄屁股扔在地上。一些人往還沒熄滅的煙頭上吐唾沫,慢慢地,刺啦作響著熄滅的煙草冒出嗆人的煙霧,把飄浮在咖啡館里的煙霧的底層也填滿了。小團體的成員們坐在一間小屋子裡,跟以往一樣,跟他們還被禁止公開光顧咖啡館時一樣。演員坐在主座上。阿貝爾坐到了埃爾諾的身旁。
當鋪老闆慢慢站起身,戴上了帽子。帽子扣在他頭的偏後部,額頭上沁出油光。
他們推算了一下。貝拉和埃爾諾大約贏得差不多。貝拉玩得很莽撞,埃爾諾則玩得很謹慎。阿貝爾和迪波爾都輸了。「欺騙的也可能是,」阿貝爾說,「輸了的人。也許他欺騙是因為他輸錢了。所有人都同樣的可疑。如果你們願意,我也很可疑。是的,是我發現了這個騙局,但是也可能,我這樣為自己找樂,我喜歡這樣冒險。也許是我騙了你們,現在我來到這裏,提出質疑,而我從你們的痛苦中獲得了享受。所以我說,搜身的說法是再愚蠢不過的。我們都一樣有嫌疑。」
「所有人都有嫌疑。」獨臂小子高興地說,咧開嘴笑了。
「明天我想跟您談談,郝瓦什先生。」
在他肉乎乎的手指上戴著兩枚戒指,一枚紅寶石的印戒和一枚婚戒。他從不否認自己是單身。戴戒指只是為了讓一切看上去都很好。
在正式打交道的場合,當鋪老闆顯得既專業又禮貌。「請出示物件。小姐,請錄入:一塊女士金鏈表,八十克,估價一百二十,當一百,手續費和利息折損四塊六。付給您九十五塊四。請下一位。」當迪波爾帶去銀器時,他沒有抬頭。那是普洛高烏艾爾家族著名的銀器,上刻著首字母,表示「普洛高烏艾爾貴族」。上午,演員和迪波爾談了話。迪波爾的母親被帶到醫院檢查,已經去了有六個月了。1917年,10月13日。到期日是1918年,4月13日。「小姐,請記錄:一套二十四人份的銀餐具,二十四千克,帶簽名。估價八百。當六百。」他始終沒有抬眼看,用手快速地把錢塞出了窗口。
埃爾諾與郝瓦什說話時,當他不得不跟他開口時,彷彿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與傷害。當鋪老闆忍受著對方的這種態度。埃爾諾對當鋪老闆有股威懾力。這股威懾到底是什麼,不得而知。也許他知道當鋪老闆的什麼事,了解他骯髒的交易,知悉他放高利貸。只要當鋪老闆朝他們走過來,埃爾諾都會把頭扭開,給出一副受罪的嘴臉,好像這個情景讓他噁心得想吐。當鋪老闆則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也沒聽到他那些傷人的損話。只要是埃爾諾說的話,他都迅速表示同意。他總是在微笑。微笑的時候,他唇上的鬍鬚僵硬地往上翹著。迪波爾說,郝瓦什害怕埃爾諾。
把人們吸引在一起的通常不是對彼此的好感。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受折磨的痛苦感受,讓兩個人感到,他們應該走到一起。
有兩年的時間,一直到七年級之前,小團體的成員們還並沒有那麼彼此在意。他們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在彼此身邊,但各顧各的。迪波爾痴迷於體育,阿貝爾鍾情于文學,埃爾諾忙於學業。格侖家的男孩:皮特和托馬斯,他們基本上不務正業。很難講,究竟是什麼把這些人的命運繫到了一起,特別是當人們還小的時候,那時候利益還不會編織出友誼。貝拉坐在最後一排,幾年來他都是班級的落後生之一;除了偶爾的禮貌用語,他幾乎不跟阿貝爾和皮特搭話。阿貝爾偶爾會親近埃爾諾,但總會得到一個小小的回擊,一種解釋不清甚至意識不到的拒絕,這使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遠離了鞋匠的兒子。
「非常感謝邀請,」他平靜地說,「但今天我不能留下來和先生們一起了。」
演員正在出神,又時不時快速地轉下眼睛。
一個星期之後,小團體成為了小團體。鬆散的物質在一個瞬間結成了晶體,人們無法知道的是,在這一刻之前經歷了怎樣的過程。人們無從得知,是什麼讓一些人聚合到一起,就在不久以前,他們甚至還並不了解彼此,現在卻集結到一起,只是從這一刻到下一刻,便融為一體,好像同謀犯們出於恐慌而緊密地聚攏在一起,甚至要比孩子跟父母,要比戀人們或殺人犯們都更緊密地抱團。他們努力從教室的各個角落往一起聚攏,迫不及待地,彷彿這一刻他們已等待了許多年,彷彿他們彼此有說不完的話。他們聚在了一起,然而就在一個星期前,他們還幾乎彼此都不搭話。一直有點被大家瞧不起的貝拉,也很迫切地加入九_九_藏_書了進來,好像生怕因為來遲而錯過了什麼。但是,當他們在走廊的角落裡,四目相對地聊著什麼時:埃爾諾摘下了眼鏡,所有人都沉默了。迪波爾站在中間。他本來正說著什麼,但嘴裏突然卡住了。大家全都沉默了,隨後,所有人都不聲不響地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叫奧瑪德,在演齣節目單上,他的全名是:沃爾鮑伊· 奧瑪德。他說話有些大舌頭,好像嘴裏嚼著一個球。他穿著寬大松垮的衣服,剛好遮擋了他的肥胖。在舞台上他穿著特殊的束身衣——把自己箍得緊緊的,以至於被勒得血液全都涌到了臉上——因此,他看上去變得不及現實中一半胖。在他與這個世界之間,這好像成了唯一的誤會:他的肥胖。他自己也總是對此發表議論。他總是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地表白,告訴所有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他並不胖。說到這個話題,他會使用精確到厘米的數字,並引用醫學測量指標來證明自己很苗條,就像一隻火烈鳥,無論從任何方面考量,他都是對一個完美男人身體幻想的現實版本;但是,他的肚子此刻凸了出來,因為說得忘情,他忘記使勁把肚子收回去。
在劇院對面,咖啡館的前邊,演員靠在一個貼告示的圓柱上。他和獨臂小子待在一起,正在大聲地解釋什麼。當阿貝爾走到他們跟前,演員深情地向他問候。
他因此在街上也總是用芭蕾舞步踮著腳尖行走。他踩著輕柔、舒緩、搖曳的小碎步,用足尖馱著那副沉重的身體,卻感覺那只是一根鴻毛,他還得小心別被風一下子吹跑。他總是把下巴刮到乾淨得皮膚發藍;從來沒有人見過他沒刮鬍子的模樣。他在刮好的雙下巴上薄薄地塗上膏和水白粉,然後把這個似乎是身體的一個獨立部位小心地安放在深領口的V形區域。他偶爾會用又短又胖的、白皙的小手輕輕碰觸一下他的雙下巴,好像要確認它是否完好地待在原位,是否一切  正常。
阿貝爾有三年時間都坐在從門口數的第三列。在他的身後窩著埃爾諾,靠右的第一列坐著迪波爾。四年級剛開學不久的一堂物理課上,阿貝爾無聊地盯著空氣發獃,隨後,他的目光開始在一列列的座位間遊盪,他發現迪波爾正神情漠然、全然不顧地將腦袋埋在手掌里,在課桌下面讀著什麼。誰也不能說此刻的阿貝爾感到了震動。他最初感到的是這很無趣,便把目光移向別處,去看別的地方。但是,當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無法再去注意別處時,他才暗自感到驚訝。他再次環顧教室,亂鬨哄的課堂讓人睏倦,教室窗戶上爬著很多隻顏色發藍的大肚子秋蠅。當他確信是迪波爾牽扯住了他的心緒,便再次好奇地朝他望去。也許在迪波爾身上還有什麼他至今尚未發現的東西。也許那天他梳的頭不一樣,或是系了條特別的領帶?他很仔細地觀察著他,但是並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迪波爾的頭髮剪得極短,像士兵的頭髮。他穿著卡其色的衣服,系了一條綠色領結,有意無意地揉著太陽穴一帶。他在閱讀。他用手掏了一下鼻孔,摳出了什麼,但他完全沒在意,一直捏在手裡揉搓;另外一隻手在桌下翻著書。顯然,他完全沉浸在了書里。他八成是在讀關於體育的書,馬術或是足球?阿貝爾好奇地看著他,想不明白迪波爾因為什麼吸引了他。
他說話輕聲,用詞講究,有著深意。有一刻,他閉上了眼睛,像是在深深地自省。隔壁小房間里傳出郝瓦什的嗓音和重重落牌的聲音。一位女士一直走到咖啡館的另一頭,手中提著鐵皮水桶和抹布。服務生在昏暗中坐在檯球桌旁,好像日落時僧侶坐在自己禪房的窗下。勞約什饒有興味地用微笑的眼睛在房間里環視。
演員已經發福,肚子凸起來,有了雙下巴;這在舞蹈小丑的圈子裡是很罕見的。但是觀眾喜愛他,因為他在演出時總把一些當地的八卦抖出來逗觀眾開心。他戴著淺栗色的假髮。他腦袋的形狀很像馬頭,下巴往前翹。他近視得很厲害,連舞台上為演員提醒台詞的提詞孔都看不到,但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漂亮些,他從來不戴眼鏡,就像他自己說的,「一輩子都不  會戴」。
下午,他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畫了一幅畫,之後他把畫板放到一旁,玩弄起畫筆:在兩個動作之間,他又感受到了那股驚奇,比上午的時候也更強烈了。
「這是什麼意思呢?也許並不是為了錢而欺騙。人們永遠不知道下一刻他會做出什麼。這真讓人不舒服,非常不舒服。當然他做好了準備,因為他自己帶去了牌。也許他只是想大胆地冒險。不過都是遊戲,我的朋友們。」
他們靠攏了些。「問題是,」阿貝爾壓低了聲音繼續道,「我們永遠都不能知道他是誰。懂么?永遠不知道。我們現在可以分別檢查每一個人,但是我們都一樣的可疑與無辜。這和錢有關。今天下午誰贏了?」
演員整天都在街上出沒,在中央大街最熱鬧的地段,在教堂和咖啡館之間,從那裡可以看到劇院的小門。從早到晚的每個時間段里,都能在這兒看到他走來走去,通常是跟一群人一起,都是他在說話。只有在午飯之後,他才撤到咖啡館里,坐在中間位置的玻璃窗后,以至於所有從咖啡館前路過的行人都不得不看到他,他也從那裡可以注意到每個路人。他不玩紙牌。他不喝酒。他尤其迴避劇團里的其他演員。他的衣服里散發出甜甜的肉桂香味,香得令人窒息。在街上這個味道也瀰漫在他的周圍,走在他前面的人可以嗅到:沃爾鮑伊· 奧瑪德就在附近。
「現在讓我們去娛樂一下吧。」演員說。
深夜,他獨自坐在房間里,眼前鋪著一張紙,父親秘密、羞慚的小提琴練習閃現在他的腦際。他氣惱地從桌旁站起來,躺到床上,然後迅速關掉了燈。他知道,他的寫作並不是真正的寫作,就像父親拉小提琴。寫作,並不僅僅是寫下作者每天所看到或所聽到的東西。每一件事情背後都另有意味、秘密、內涵和某種關聯:這些才是應該知道、應該探究到底、應該表達出來的東西。有一次,他拿到一本《戰爭與和平》。閱讀時,當他讀到公爵從戰場上回到家,看到死去的妻子,妻子臉上的表情好像在問: 「你們到底對我做了什麼?」——他打了一個寒戰。他感到,有人在這裏說出了或許難以用語言表述的東西。那是所有人類事情的軸心問題:你們到底對我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