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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蠣

牡蠣

「爸爸,牡蠣是什麼意思?」我竭力把臉轉到父親這邊來,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我立刻想象著這種海洋動物的樣子,它應該是介於魚和蝦之間的某種東西。它既然是海洋動物,那麼當然就可以用它來做成鮮美的各種菜肴,配上香香的胡椒和月桂葉可以做成熱魚湯,配上一些脆骨可以做成酸辣湯,還可以做蝦醬,做加洋姜的涼盤……我活靈活現地想象著,人們如何地從市場上買回這種動物,快速地把它收拾乾淨,快速地下鍋……快,快,因為大家都很想吃了……餓極了!從廚房飄來了炸魚味和蝦湯味。
原來牡蠣竟是這種東西!我想象它是像青蛙一樣的動物。青蛙蹲在硬殼裡,用一雙閃亮的眼睛往外看,不斷地蠕動著其令人討厭的兩片頜骨。我想象著人們從市場上買回這種帶殼的、有螯的、眼睛閃著亮光,皮膚滑膩膩的動物……孩子們看了要躲著它,廚娘則厭惡地皺著眉頭,抓住這動物的螯,擱到盤子里,再端到餐桌上去。大人們拿起來就吃……吃生的,連同其眼睛、牙齒、爪子一塊兒吃!這動物呢,吱吱地亂叫,拚命螯他們的嘴唇……
我們對面是一座高大的三層樓房,樓上掛著一塊藍色的招牌:「旅館」。我的腦袋有氣無力地往後九九藏書仰,向兩邊歪,不由自主地往上看,盯著旅館那些被燈火照亮的窗口。窗口裡閃動著人影,可以看見一架輕便管風琴的右側面、兩幅石印油畫和幾盞吊燈……從其中一個窗口往裡看,我發現了一塊白色斑點,這斑點一動不動,方方正正,在整個深褐色的背景上特別顯眼。我睜大眼睛看,才分辨出,它原來是掛在牆上的一塊白色的牌子,上面寫著幾個字,但究竟是什麼字看不清楚……
足足有半個小時,我的眼睛都沒有離開這塊牌子,它以其潔白的顏色吸引著我的目光,似乎在對我的腦子施催眠術。我竭力想讀出上面的字來,但這種努力卻是徒勞無益。
一個怪詞!我在人世間活了整整八年零三個月,但從未聽見過這個詞,它是什麼意思呢?是不是老闆的姓呢?不過,要知道,帶姓的招牌是掛在門上,而不是牆上的呀!
「真噁心,」我小聲說,「真噁心!」
我忽然嚼到一種堅硬的東西,聽到一種清脆的聲音。
我皺起眉頭,可是……可是為什麼我的牙齒卻開始咀嚼起來了呢?這動物令人討厭、嫌惡、可怕,但我還是吃它,急忙地吃,生怕嘗出它的味道,聞出它的味道來。我剛吃完第一隻,已瞧著第二隻、第三https://read.99csw.com隻的閃亮的眼睛……我把這些全都吃掉了……最後我吃餐巾、盤子、父親的套鞋、白色的招牌……只要我眼睛能看到的東西,我統統都吃,因為我感到,只有吃東西,我的病才能好。牡蠣可怕地睜著眼睛,而且很噁心,一想到它們,我就發抖,但我還是想吃!吃!
兩位戴高筒禮帽的先生站在我面前,笑著打量著我的臉。
「這麼小的人,難道你也要吃牡蠣?」我聽見我旁邊有人在笑。
後來,我記得我口渴得要命。我躺在自己的被窩裡,由於燒心和感到發燙的嘴裏有一種怪味,所以睡不著。我的父親在屋裡走來走去,並且在打手勢。
這種怪病終於開始行使自己的權利了。
「這東西是生吃的……」父親說,「它包在硬殼裡,像烏龜一樣……不過,它有兩片外殼。」
「這是一種動物……生活在海洋里……」
(1884年)
「給我牡蠣!」我揪住父親的后襟,大聲嚷道。
「給我牡蠣!給我牡蠣!」我的胸中發出一聲又一聲呼叫,並向前伸出雙手。
「哈哈!在啃殼呢!」觀眾在笑,「小傻瓜,難道殼也能吃嗎?」
這個貧窮潦倒、有點糊九*九*藏*書塗的怪人把那件時髦的夏天長衫弄得越是破舊和骯髒,我倒反而越發地愛他。五個月之前他就來到了京城,嚮往著謀到一個文書的職位。整整五個月,他都在京城裡東奔西走,四處求職,只是到了今天才決定上街乞討……
「爸爸,牡蠣是素的,還是葷的呢?」我問。
「爸爸,牡蠣是什麼意思?」我又問了一遍。
這時候我若被送進醫院,大夫準會在我的病號牌上寫明:fames,這可是在醫學教科書上所沒有的病。
我的父親沒有聽見,他正仔細地注視著人流,目送著每一個從他身邊走過的人……根據他的眼神,我可以看出,他想對行人說點什麼,可是那句重如秤砣的話卻留在了他那發顫的嘴唇邊,怎麼也說不出口,他甚至邁出步子追上了一個行人,並且碰了碰那個人的袖子,可是當那人轉過身來時,他卻說了聲「對不起!」不好意思地退了回來。
我感到,這種香味正在使我的上顎和鼻孔發癢,並逐漸地控制了我的全身……飯館、父親、白色的招牌、我的袖子,全都散發著這種香味。這香味是如此強烈,使得我都開始read•99csw.com咀嚼起來了。我在咀嚼,在吞食,就好像我嘴裏真有一塊海洋動物的肉似的……
這時,馬車的轆轆聲我似乎覺得是雷鳴,從街上的種種惡臭中我能分辨出幾千種氣味來,我的眼睛能在旅館的燈光和街道的路燈中看到耀眼的閃電。我們的五種感官都很緊張,過度靈敏。我開始看見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
我記得,不知是誰的一隻強有力的大手把我拉進了有亮燈的飯館里。過一會兒就圍上了一大群人,他們都好奇地笑著看著我。我坐在桌子旁邊,並吃著一種滑溜溜的、鹹鹹的、帶有潮濕味和霉味的東西。我狼吞虎咽地吃,不咀嚼,也不看,根本不知道吃的是什麼東西。我似乎覺得,如果我睜眼一瞧,必定會看見那閃亮的眼睛、螯和尖利的牙齒……
我感到味道太鮮美了,因此雙腿直往下彎,為了不至於倒下去,我抓住父親的袖口,緊偎在他那件濕漉漉的夏天的長衫上。父親在發抖,縮成一團。他感到很冷……
我不需要過分地回想,就能記起那個陰雨連綿的秋天的黃昏的全部詳情細則。當時我和父親就站在莫斯科一條人群擁擠的大街上,我感到有一種奇怪的病逐漸控制著我。沒有任何痛感,但兩條腿卻直不起來,話也哽在喉嚨里說不出來,腦袋無力地耷拉read.99csw.com在一邊……眼看我馬上就要倒下去,失去知覺了。
一瞬間,這些鮮美的香氣再也不使我的肉體感到愉快了,幻覺也消失了……現在我全明白了!
快到天亮時我才入睡。我夢見一隻帶螯的蹲在硬殼裡的青蛙,兩隻眼睛在不停地轉動。中午由於口渴我才醒過來,一睜開眼睛就尋找父親。他還在不停地走來走去,並且在打手勢……
「牡蠣……」我終於認出了牌子上的字。
「我好像感冒了,」他嘟噥道,「腦袋裡有一種感覺……似乎裏面有一個人。可能是因為今天我沒有……那個……沒有吃東西……不錯,我是有點兒古怪,有點兒傻……我看著這些先生為牡蠣花了十個盧布,我為什麼不過去向他們要幾個……借幾個錢呢?他們必定會給的。」
「幫幫忙吧,諸位先生!」這時我聽見了父親低沉、喑啞的聲音,「真羞於求人哪,可是,上帝啊,這孩子實在餓得不行了!」
「你這個小傢伙也要吃牡蠣?真是有意思!你怎麼吃呢?」
我父親和我挨著站在人行道上。他身穿一件破舊的夏天的長衫,頭上的花呢帽子已露出一小塊白花花的棉花,腳上是一雙又大又笨重的套鞋。他是一個無謂奔忙卻又愛虛榮的人,害怕有人看出他赤腳穿著套鞋,便在兩個小腿上套了一副舊皮靴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