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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卡

萬卡

萬卡·茹科夫是個九歲的小男孩,三個月前他被送到阿利亞興鞋匠那裡當學徒。聖誕節前夜他沒有上床睡覺,等老闆和師傅們都外出去做晨禱后,他便從老闆們的櫥櫃里取出一瓶墨水、一支筆尖帶銹的鋼筆,並在自己面前展開一張揉皺了的紙,動手寫信。在寫第一個字之前,他幾次膽怯地回頭望了望門口和窗子,斜眼看了看那模糊不清的聖像和兩旁擺滿了鞋楦的架子,斷斷續續地嘆著氣。紙鋪在一條長凳子上,他就跪坐在長凳的前面。
萬卡嘆了一口氣,用筆尖蘸了一下墨水,繼續寫道:
「親愛的爺爺,你來吧,」萬卡繼續寫道,「我為你向基督上帝祈禱,你帶我離開這裏吧,你就可憐可憐我這個不幸的孤兒吧,要不我還要挨他們所有人的打,而且我餓得很,煩悶得沒法說,老是哭。前幾天老闆用鞋楦頭打我的腦袋,把我打昏在地,好不容易才醒過來。我的生活苦極了,比狗都不如……替我向阿蓮娜、獨眼龍葉戈爾和馬車夫問好,不要把我的手風琴送給別人。你的孫子伊萬·茹科夫上。親愛的爺爺,你來吧!」
「我會給你搓煙葉,」他繼續寫道,「為你祈禱上帝。要是我做錯了事,你就像抽打西多爾的山羊那樣抽我吧。如果你覺得我沒有合九_九_藏_書適的事可做,我就去求總管看在基督面上,讓我去給他擦鞋,要不就替費季卡去做牧童。親愛的爺爺,我再也待不下去了……簡直就是死路一條了。我本想徒步跑回村子,可我沒有皮靴,我怕凍著。等我長大了,我一定報答你、供養你,不讓任何人欺侮你;等你死了,我就祈禱上帝,讓你靈魂安息,就跟為媽媽彼拉格婭祈禱一樣。」
康斯坦丁·馬卡雷奇。
「莫斯科是個大城市,房子全都是老爺們的。馬很多,卻沒有羊,狗也不凶。這裏的孩子不舉著星星遊玩,唱詩班也不隨便讓人參加。有一次我看見一個鋪子的櫥窗里擺著釣魚鉤賣,還帶著釣絲,什麼魚都能釣,很不錯。有一隻釣鉤甚至能釣起一普特重的鯰魚呢。我還看見一些鋪子賣各種槍,跟老爺的槍差不多,每桿槍恐怕得賣一百盧布……肉鋪既賣野烏雞,也賣松雞和兔子,而這些東西是從哪裡打來的呢,可掌柜的不肯說。」
爺爺把砍下來的雲杉拖回老爺家裡,那邊就開始把它裝點起來……最忙的是奧麗加·伊格納季耶夫娜小姐,她是萬卡特別疼愛的人。萬卡的母親彼拉格婭在世時也在老爺家當女僕,奧麗加·伊格納季耶夫娜就給萬卡吃水果糖,九_九_藏_書沒有事的時候就教他讀書、寫字,數數到一百,甚至還教他跳卡德利舞。可是彼拉格婭死了后,孤兒萬卡就被送到僕人廚房裡跟爺爺過了。後來離開廚房又到莫斯科鞋匠阿利亞興的鋪子里來了……
他很高興,寫信時竟沒有人來打擾他。他戴上帽子,沒有把皮襖披上,只穿著襯衣,就跑出去了……
「我昨天挨了一頓打。老闆揪住我的頭髮把我拖到院子里,用鞋工皮帶把我痛打一頓,為的是我在搖他的孩子的搖籃時,一不小心睡著了。上星期老闆娘叫我收拾一條青魚,我先從尾巴上下手,她便抓住青魚,用魚頭朝我的臉上戳。師傅們也取笑我,支使我到小飯館去買酒,唆使我去偷老闆的黃瓜,老闆則隨手拿到什麼就用什麼打我。吃的什麼也沒有,早上吃麵包,中午喝稀粥,晚上還是麵包。至於茶和菜湯,那只有老闆一家人才能大吃大喝。他們叫我睡在穿堂里。他們的孩子哭起來,我就根本不能睡覺,得去搖搖籃。親愛的爺爺,你就發發上帝的慈悲吧,帶我離開這裏,回家去,回村子里去。我再也無法待下去了……我叩頭求你了。我將永遠為你祈禱上帝,你就帶我離開這裏吧,否則我就要死了……」
「抓住它,抓住它……抓住九*九*藏*書它!嘿!禿尾巴鬼!」
萬卡把寫好的信疊成四折,把它放進信封里。這個信封是他昨天花一戈比買的……他想了一下,用鋼筆蘸了蘸墨水,寫上地址:
萬卡把目光投向黑蒙蒙的窗戶,窗戶上映出了他的蠟燭的影子。他生動地想起自己的祖父康斯坦丁·馬卡雷奇——日瓦列夫老爺家的守夜人的模樣。這是個身材矮小瘦弱,卻又異常靈活機警的小老頭,年齡在六十五歲左右,有一張老是帶笑的臉和一雙醉眼。白天他在廚房裡睡覺,或是跟廚娘們開玩笑,晚上就穿上肥大的羊皮襖,在莊園四周來回走動,敲著梆子。跟在他後面的是耷拉著腦袋的兩條狗,一條老母狗叫「卡什坦卡」,一條牡犬叫「泥鰍」。後者得此外號,是因為它毛呈黑色,身體細長,像條伶鼬。這條「泥鰍」是非常恭順和親熱的,不論見著自己人還是陌生人都同樣熱情,可是它是靠不住的。在它的恭順和謙遜背後,卻隱藏著最最詭譎的奸毒。任何一條狗也不如它善於抓住時機,悄悄地走到人的背後,在腿上咬一口,或者鑽進冰窖里偷農民的雞吃。它已不止一次被人打斷了後腿,有兩次人家把它吊起來,每星期都被打得半死,然而它每次都能活了下來。
女人們聞了鼻煙,打起噴嚏來了。祖九_九_藏_書父樂得不得了,發出一陣陣笑聲,並大聲說:
萬卡撇著嘴,用黑黑的小拳頭揉了揉眼睛,啜泣起來。
「咱們來聞聞鼻煙好嗎?」他說,把鼻煙送到女人們的跟前。
「快擦掉,不然就凍住了!」
「親愛的爺爺,等老爺家擺上掛有禮物的聖誕樹時,你就給我摘一個金黃色的小桃子,把它放在一個綠色的小箱子里。你去向奧麗加·伊格納季耶夫娜小姐要吧,就說是萬卡要的。」
(1886年)
他又拿鼻煙給狗聞。卡什坦卡直打噴嚏,扭動著嘴臉,委屈地走到一邊去了。泥鰍則出於表示恭順,沒有打噴嚏,只是搖搖尾巴。天氣非常好,天空中沒有風,空氣清澈而新鮮。夜很黑,可是整個村子及其白房頂都清晰可見,從煙囪里冒出來的一縷縷煙霧、蒙上了一層霜而變成了銀白色的樹木、雪堆都看得清楚。天上滿布的星星歡快地眨著眼睛,銀河顯得如此清楚,好像節日前有人用雪把它洗過擦過似的……
然後他搔搔頭,想了想,補寫上:
昨天晚上他向肉鋪的夥計們打聽過,夥計們告訴他,把信丟進郵筒里,然後醉醺醺的車夫就會駕著郵車把信從郵筒里取出來,帶著響亮的鈴鐺,分送到各地去。萬卡跑read.99csw.com到最近的一個郵筒跟前,把那封寶貴的信塞進郵筒的縫裡……
現在祖父也許就站在大門口,眯起眼睛看著鄉村教堂鮮紅的窗子,或者是用穿著高筒氈靴的腳踩著步子,跟僕人們在開玩笑。他的梆子系在腰上,由於寒冷,他時而拍拍雙手,時而縮縮脖子;一會兒在女僕身上捏一把,一會兒又在廚娘身上捏一把,發出老年人的笑聲。
「親愛的爺爺,康斯坦丁·馬卡雷奇!」他寫道,「我在給你寫信,祝您聖誕節好,願上帝保佑你一切順利。我沒爹沒娘,就剩你一個是我的親人了。」
寄鄉下爺爺收
在一種甜美的希望的催眠下,一小時后他就睡熟了……他夢見了一個爐子,爐子旁邊坐著祖父,垂著一雙赤腳,在給廚娘們念信……泥鰍在爐子旁邊搖著尾巴轉來轉去……
萬卡抽搐著嘆了一口氣,又凝視著窗子。他回想起爺爺經常到森林里去給老爺砍聖誕樹,還帶著小孩子去,那時候可好玩啦!爺爺發出嘎嘎聲,寒氣發出嘎嘎聲,萬卡也跟著他們嘎嘎地叫。爺爺去砍樹之前,通常總是先吸一袋煙,久久地聞著鼻煙,對萬卡開開玩笑……那些小雲杉披著霜雪,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等著看誰先被砍死。不知從哪兒突然跑出一隻野兔,箭也似的從雪堆上竄過去……爺爺便忍不住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