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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號病房

六號病房

有一次,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午飯後來了。安德烈·葉菲梅奇正躺在長沙發上。恰巧,這時霍博托夫也帶著溴化鉀藥水來了。安德烈·葉菲梅奇困難地爬起來,坐著,兩隻胳膊支在沙發上。
送走朋友之後,安德烈·葉菲梅奇在桌邊坐下來,又開始看書。傍晚和後來的夜晚都很安靜,沒有一點聲音干擾。時間彷彿停住了,同看書的醫生一起呆然不動,而且除了書和帶綠燈罩的燈以外,彷彿什麼都不存在了。醫生的那張粗糙的、農夫一樣的臉表現出一種非常感動的笑容和在人類智慧運動面前的喜悅。「啊,為什麼人不能長生不死呢?」他在想,「為什麼人要有腦中樞和腦室?為什麼人要有視力,會說話,能自我感覺和有天才呢?而這一切豈不都註定要埋進土裡,最後與地殼一同冷卻,然後又是幾百萬年,無意義也無目的地隨著地球圍繞太陽旋轉嗎?只為了冷卻,然後再去旋轉,根本不需要把人及其崇高的、近似神的智慧從不存在中引出來,然後又好像開玩笑似的把他變成黏土。」

「這裡有個病人,他的兩側肺發生了併發症。」霍博托夫和安德烈·葉菲梅奇一起走進病房,小聲說,「您在這兒等一會兒,我馬上就來。我去取一下聽診器。」
「是的,是個不幸的城市!」伊萬·德米特里奇嘆口氣,笑了起來,「那麼,一般的情況又怎麼樣?報紙上和雜誌上都寫些什麼呢?」

十六

「給我一個戈比!」他說。
「我根本沒想要生您的氣。疾病是無情的,我明白。昨天您的病發作,把醫生和我都嚇了一跳。後來我們談了很久關於您的事,我親愛的,您為什麼不肯認真地治治您的病呢?難道可以這樣嗎?請原諒我出於友情直率地說一句,」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低聲地說,「您生活在非常不利的環境里,又擠又骯髒,沒有人照料您,沒有錢治病……我親愛的朋友,我和醫生都全心全意地懇求您,請您聽聽我們的忠告:住院去吧!那裡有保健食品,有人護理,有醫生治療。葉夫根尼·費多雷奇雖然沒有禮貌,但他醫術高明,我們完全可以信任他。他已經答應我要為您治病。」
「安德烈·葉菲梅奇,您到喝啤酒的時候了吧?」她關心地問。
「您再別想從我這裏聽到一個字!」伊萬·德米特里奇粗暴地說,「您走開吧!」
春天,雪融化了。在墓地附近的一條山谷里發現了兩具半腐爛的屍體——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小男孩,帶有因暴力致死的痕迹。城裡人一直在談論著這兩具屍體和尚未查明的兇手。伊萬·德米特里奇為了不讓人家想到他殺了人,就在街上來回走動,臉帶笑容。見到熟人的時候,則臉色一陣白、一陣紅,並開始表白說,再沒有比殺害弱者和沒有自衛能力的人更卑劣的罪行了。但是這種虛偽的做法很快就使他厭倦了,他略加思考後便決定,就他現在的處境,最好還是躲到女房東的地窖里去。他在地窖里待了一天,然後又是一夜和第二個白天。可是冷得很,待到天黑,他就悄悄地像小偷一樣溜回自己房裡去了。他在房間中央站著,一動不動地留心聽著,直到天亮。清早,太陽還沒有出來,有幾個砌爐匠來找女房東。伊萬·德米特里奇明明知道他們是來翻修廚房裡的爐灶的,可是恐懼卻提醒他:這是警察裝扮成了砌爐匠。他悄悄地離開了住所,充滿恐懼,沒戴帽子,也沒穿外衣,就在大街上跑起來,狗汪汪叫著在後面追趕他。後面的什麼地方有個農夫在叫喚,風在耳朵里呼嘯,伊萬·德米特里奇覺得,全世界的暴力都集合在一起了,正在後面追趕著他。
安德烈·葉菲梅奇愉快地想到:謝天謝地,自己很久都沒有私人行醫了,現在誰也不會來打攪他了。因此,他一回到家,馬上就在書房的桌子旁邊坐下來,開始看書。他讀很多的書,而且總是很高興,他的薪金有一半用在購書上。他的住所有六個房間,其中三個房間堆滿了各種書籍和舊雜誌,他最喜歡看的是歷史和哲學方面的著作。醫學方面,他只訂了一份《醫生》。讀這本書時,他總是從後面讀起。他看書,總是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中間不休息,也不感到累。他不像伊萬·德米特里奇那樣看得又快又急,而是慢慢地看,深入地領會,遇到他喜歡的或者不理解的地方常常就停一停。書的旁邊總是放著一小杯酒,同時放一塊腌黃瓜或漬蘋果,不用碟子,就直接放在粗呢桌布上。每半個小時,他就眼睛不離書,倒上一小杯白酒喝下去,然後也不看,只是用手摸到黃瓜並咬下一小塊。
他談到過去的生活如何健康、快活和有意義。從前俄羅斯的知識分子是多麼聰明,他們使人格和友誼具有了崇高的概念。借給別人錢不要借據。對貧困的同伴不肯伸出支援的手則被看作是可恥。而且從前的出征、冒險和作戰又是什麼樣子啊!什麼樣的夥伴,什麼樣的女人!而高加索——是多麼驚人的地方!有一個營長的妻子,是個怪女人,穿一身軍官服裝,每天傍晚一個人騎馬到山上去,也沒有嚮導。據說她跟山村裡的一個小公爵有點風流韻事。
「瞧,那就是現實生活!」安德烈·葉菲梅奇想道,感到很害怕。
「好,好,我以後調查一下……大概這裡有誤會……」
兩個朋友就在書房的長沙發上坐下來,默默地抽了一會兒煙。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出市政廳時才明白,原來這是一個奉命考他的智力委員會。他回想起了他們對他提出的種種問題,臉紅了,而且不知為什麼,一生中第一次痛苦地為醫學感到惋惜。

十九

「我們會康復的!」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高興地說,「我們會再活一百年!一定!」
「給我一個戈比吧!」他微笑著對醫生說,身體凍得發抖。
「我一切都不在乎了,哪怕是一個坑,我也會跳下去。」
第二天,霍博托夫和醫士一起到廂房裡來了,他們倆站在前堂偷聽。
有一次,這是在六月末,霍博托夫醫生有點事來找安德烈·葉菲梅奇。在家裡沒見到他,就到院子里去找,人家告訴他,說老醫生到精神病人那裡去了。霍博托夫便到廂房裡去,站在前堂,聽見了下面的談話:
在回答最後一個問題時,安德烈·葉菲梅奇臉紅了,說:
「我問的不是這個,」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不安地說,沒聽懂醫生的話,「我問您總共有多少財產?」
「反正都一樣……」安德烈·葉菲梅奇想,不好意思地把病人服的衣襟掩上,覺得穿上這新換的衣服像個罪犯,「反正都一樣……禮服、制服和這身病人服,反正都是一樣……」
「我只要出去一會兒,在院子里走一走!」安德烈·葉菲梅奇驚慌地說。
他本想溫和而又有禮貌地繼續說下去的,可他卻違心地突然攥緊拳頭,並伸到頭頂上去。
「我父親卻是非常殘忍地鞭打過我。我父親是個嚴厲的、害了痔瘡的文官,他鼻子長,黃脖子。不過我們還是來談談您吧。您一生都沒有被人用手指頭碰過一下,誰也沒有嚇唬過您,沒有打過您。您結實得像頭牛。您在您的父親保護下長大,由他教您讀書,後來又一下子謀取到了這個薪水很高而又清閑的職務。您二十多年都住著不花錢的房子,還有暖氣,有燈光,有傭人,而且您有權愛怎麼干就怎麼干,願意干多少就干多少,甚至可以什麼也不幹。您秉性是個懶惰、疲沓的人,因此您儘力把您的生活安排得不讓任何事情打攪您,可以坐著不動。您把事情都交給醫士和其他惡棍去辦,您自己則坐在溫暖清靜的地方攢錢、看書,為了自我消遣而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所謂高尚的瑣事。而且(伊萬·德米特里奇看著醫生的紅鼻子),還喝酒。一句話,您並沒有見過生活,您完全不知道生活,您只是在理論上認識生活。您蔑視苦難,對任何事情都不感到驚奇,都是根據一種很簡單的理由:所謂一切皆空啦,內在外在啦——這一切都是最適合於俄羅斯懶漢的哲學。例如,您看見一個農夫在打老婆,會說,何必去干預呢?就讓他打吧,反正他們遲早都要死的。況且打人的人所凌|辱的並不是被打的人,而是打人者自己。酗酒是愚蠢的,而且不成體統,但是喝酒是死,不喝酒也是死。一個女人來找你,說她頭痛……嘿,那又有什麼呢?疼痛乃是關於疼痛的一個概念而已,何況人生在世是免不了有病痛的,大家都總是要死的。所以,娘兒們,你們走開吧,別妨礙我思考和喝酒。年輕人來請教如何生活,怎麼辦。換了別人,在回答之前還想一想,而您的回答卻早就準備好了:努力去理解吧,或者努力去追求真正的幸福吧。可是這個玄妙的『真正的幸福』又是什麼呢?當然不會有回答的。我們在這裏被關在鐵格柵里,受長期監禁的痛苦,長期受折磨,可這很好,合情合理,因為這個病房與溫暖舒適的書房兩者之間沒有任何區別。好便當的哲學:不用做事,而良心又清清白白,並且還覺得自己是個聖人……不,先生,這不是哲學,不是思想,也不是眼界開闊,而是懶惰,是江湖雜耍,是渾渾噩噩的痴獃……是的!」伊萬·德米特里奇又生氣起來,「您蔑視痛苦,可是要是您的手指頭讓門夾一下,您恐怕就會大喊大叫起來了。」
這當兒窗戶旁邊已擠滿了人。安德烈·葉菲梅奇為了不妨礙別人工作,便站起來告辭。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再一次要他許諾,並送他到門口。
十二至十五年前,文官格羅莫夫就住在本城大街上自己的房子里,他是一個有名望有家產的人。他有兩個兒子:謝爾蓋和伊萬。謝爾蓋是四年級的大學生,得急性肺癆病死了。他這一死,就成了突然降到格羅莫夫家一連串災難的開端。謝爾蓋安葬后一個星期,老父親便因偽造文件和挪用公款而受法庭審判,不久便在監獄醫院里因害傷寒病死了。房子和全部動產都被拍賣,撇下伊萬·德米特里奇和母親,而他們已經沒有任何財產了。
丟下書本,丟下達留什卡,丟下啤酒,斷然破壞已經建立了二十年的生活秩序,到一個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去,而且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這種想法一開始就使他覺得既古怪又荒唐。但是他想起了市政廳的那次談話和從市政廳出來回家時的那種沉重的心情,於是又覺得暫時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那些把自己看作瘋子的蠢人,也是一件好事。
「這裏要打掃一下才好,尼基塔……氣味難聞極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到窗口,望著外面的田野。天已經黑了。一輪冷冷的、發紅的月亮從右邊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距離醫院圍牆不遠,不超過一百俄丈的地方,矗立著一座很高的白房子,外邊由石牆圍著。這就是監獄。
「我根本沒有要求您信我的信仰,」安德烈·葉菲梅奇小聲說,併為對方不願意理解他而表示遺憾,「問題不在這裏,我的朋友,問題不在於您受了苦而我卻沒有受苦。痛苦和快樂都是暫時的,別去管它們。問題在於,我和您都在思考,我們看出彼此都是能夠思考和推斷的人。因此,儘管我們的觀點各不相同,但這一點就使我們一致起來了。我的朋友,如果您知道我是多麼討厭那種普遍的狂熱、平庸和遲鈍,而我每次跟您談話又是感到多麼高興就好了!您是個聰明人,我很欣賞您。」
安德烈·葉菲梅奇非常喜愛理性和正直,可是要他在自己身邊建立有理性的和正直的生活,卻缺乏堅強的意志力,也不大相信自己有這種權力。下命令、禁止、堅持,他實在不會,就好像他起過誓,永遠不提高嗓門說話,永遠不用命令的口氣似的。要他說「給我!」或「拿來!」是很困難的。他想吃東西的時候,總是猶豫地咳嗽一聲,然後對廚娘說:「給我喝點茶才好……」或者「給我開飯才好」。要他對總管說不要再偷東西,或者把他趕走,或者乾脆把這個不必要的、寄生的職位撤銷了——那是根本辦不到的。當安德烈·葉菲梅奇受到欺騙或受到奉承,或者人家送來假單據讓他簽字時,他的臉會漲得像龍蝦一樣紅,感到於心有愧,但他還是簽了字。每當病人抱怨他們吃不飽,或者助理護士態度粗暴時,他都會很尷尬,抱歉地說:
「他媽的,這是怎麼一回事!」伊萬·德米特里奇忽然喊道,並跳下床來,「他有什麼權利不放我們出去?他們怎麼敢把我們關在這裏?法律上好像說得很清楚,不經審判不能剝奪任何人的自由!這是暴力!這是專橫!」
有他在的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照例是躺在長沙發上,臉對著牆,咬緊牙齒聽著。他的心頭堆積著一層沉渣,他朋友每一次拜訪之後,就感到這層沉渣堆得更高了,好像就要冒到喉嚨了。
「您自己也知道,」醫生小聲地接著說,聲音抑揚頓挫,「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最崇高的人類智慧的精神表現之外,其他一切都是無足輕重的、沒有意義的。智慧在人類和動物之間劃出了一條明晰的界線,暗示著人類的神聖性,在某種程度上它甚至代替了實際並不存在的不朽。由此可以得出結論說,智慧乃是快樂的唯一可能的源泉。可是我們在自己的周圍卻看不見,也聽不見智慧。這就是說,我們的快樂被剝奪了。誠然,我們有書籍,但是這跟活生生的談話和交際是根本不同的。要是您允許我打個不完全恰當的比喻的話,那麼我就要說,書是音符,談話才是歌。」
「請您到希臘去宣傳這種哲學吧,那裡挺暖和,而且到處充滿酸橙的氣味,而這裏的氣候不適合於這種哲學。我這是跟誰談起第奧根尼來著?是跟您嗎?」
莫依謝依卡回來了。他一見到醫生,就伸出手來。
原先父親在世的時候,伊萬·德米特里奇住在彼得堡,在大學讀書,每月收到六十至七十盧布,根本不知道什麼叫作窮。可現在他的生活卻一下子改變了。他必須從早到晚去做家教,做抄寫工作。就這樣還仍舊要挨餓,因為他把所有的收入都寄給母親做生活費了。伊萬·德米特里奇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他泄氣了,身體也吃不消,便丟下大學學業,回家去了。在這裏,在城裡他託人在縣立學校里謀到了一個教員的職位,可是他跟同事們合不來,學生也不喜歡他,很快又丟棄了這個職位。他母親去世了,他有半年沒有找到工作,光靠麵包和水度日,後來當了法院的民事執行吏。直到他因病被辭退,他一直在干這個差使。
「真奇怪……」安德烈·葉菲梅奇有點難為情地小聲說,「昨天我們談得挺投機的。可是不知為什麼,您忽然生氣了,立刻就中斷了談話……也許是我說了什麼不恰當的話吧?或者是可能說了些不合您的信念的想法……」
除了害怕和屈辱感外,隨著黃昏的來臨,還有一種無法擺脫的東西折磨著安德烈·葉菲梅奇。終於他明白了:他很想喝酒和抽煙。
他把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衣服收起來抱在一起,走了出去,隨手把門帶上。
他們再也沒有問他任何問題。
他們在捷斯托夫飯店吃午飯。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看菜單看了很久,捋著連鬢鬍子,用一種在飯店就像在家裡一樣的美食家的口吻說:
三月底,一個春天的黃昏,地上已經沒有積雪了,椋鳥在醫院的花園裡歌唱。醫生送朋友郵政局長出了大門,正好在院子里碰上了猶太人莫依謝依卡帶著別人給他的施捨品回來了。他沒有戴帽子,一雙赤腳上穿著低腰套鞋,手裡拿著一小包施捨物。
(1892年)
「這多麼糟糕啊,」他想,一邊瞧著猶太人的赤腳和又紅又瘦的腳踝,「都濕啦。」
「好嘛,您把錢交給地方自治局,他們會貪污的。」淺黃色頭髮的醫生笑著說。
下午四點多鍾,通常這個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都在自己家裡各個書房裡走來走去,而達留什卡則會問他到了喝啤酒的時間沒有。外面風和日麗,是晴朗的天氣。
安德烈·葉菲梅奇勸導自己說,在月亮和監獄里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精神健康的人也戴勳章。世上的一切遲早都會腐爛,變成黏土。可是他忽然感到非常絕望,兩手抓住鐵格柵,使勁地搖撼它,堅固的鐵格柵卻一動也不動。
「啊哈,親愛的,您也被關在這裏了!」他眯縫著一隻眼睛,用睡意矇矓的沙啞的聲音說,「我很高興,您以前吸別人的血,而現在別人要吸您的血了。太妙了!」
有一個警察不慌不忙地從他窗前走過去,這是不無原因的。瞧,有兩個人在房子附近停下了,並且默不作聲。他們為什麼沉默呢?
「我跟您說:您走開!幹嗎還問!」
有一次,一個秋天的早晨,伊萬·德米特里奇豎起大衣領子,走在泥濘路上,穿過衚衕和後院,到一個小市民家去兌取執行票。像平常早晨一樣,他心情不好。在一條衚衕里,他碰見兩個戴鐐銬的犯人,他們被四個帶槍的護送兵押著。過去伊萬·德米特里奇也常遇見過犯人,每次他們都引起他憐憫和難堪的感情。可是今天,這種相遇卻給他留下一種特殊的、奇怪的印象。不知為什麼,他忽然覺得他也可能被戴上鐐銬,同樣地走過泥濘,被送進監獄。他到那個小市民家去過以後,出來在回家的路上,在郵局附近,遇見了一個他認識的警官。警官跟他打招呼,並順著大街跟他走了幾步。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很可疑。在家裡,他一整天都無法把那個犯人和持槍押送兵從腦子裡趕走。一種莫名其妙的精神恐慌使他不能看書和集中精神。晚上他在屋裡沒有點燈,整夜睡不著覺,老是想到他可能被捕,戴上鐐銬,關進監獄。他知道他從來沒有犯過什麼法,而且可以擔保將來也永遠不會殺人,不會放火,不會做賊;不過,偶然地、無意中地犯罪,不也是容易的嗎?難道不可能受誣陷嗎?最後,審判方面的錯誤難道不可能嗎?無怪乎自古以來的https://read.99csw.com民間經驗教導我們,誰也不能保證不討飯和不坐牢。在當今的訴訟程序下,審判方面的錯誤是可能有的,這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那些跟別人的憂患有職務上和事務上聯繫的人,例如法官、警察、醫生等,久而久之,由於習慣的勢力,往往會使您僵化得即使想做好,也不能不對他們的當事人採取形式主義的態度。這方面,他們同後院屠宰牛羊看不見血的農夫沒有任何區別。在用形式主義和冷酷無情的態度對待人的情況下,要剝奪一個無辜的人的一切權利,判他服苦役,只需要一件東西:時間。只要有時間來完成一些法官們因此可以拿到薪水的手續就行了。事後,你休想在這個離鐵路二百俄里遠的、骯髒的小城裡找到什麼正義和保障!再者,既然社會把一切暴力都當作合理的、適當的必要手段來對待,既然認為一切仁慈行為,例如宣告無罪判決,會引起一系列不滿和報復情緒的迸發,那麼,還去想什麼公正性呢,豈不是很可笑嗎?
「現在是什麼月份?是三月?」伊萬·德米特里奇問道。
「安德烈·葉菲梅奇,今天是幾號?」
「到莫斯科去,到彼得堡去,到華沙去……在華沙我曾度過了我生活中最幸福的五年。那是一個多麼令人驚嘆的城市啊!我們去吧,我親愛的!」
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一貫把醫生看作是正直的高尚的人,但仍舊有點懷疑,認為他至少也有兩萬盧布的存款,而現在才知道,安德烈·葉菲梅奇是個窮光蛋,沒有錢來維持生活。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流下了眼淚,並擁抱了自己的朋友。
「我們的老大爺好像完全不正常了!」霍博托夫說,離開了廂房。
安德烈·葉菲梅奇以為霍博托夫是要他出去散散心、解解悶,或者真的是讓他去賺點錢,便穿上衣服,跟他一塊兒去了。他很高興有機會把他昨天的過失沖淡一下,就此和解了。他心裏感激霍博托夫,因為昨天的事他甚至提都不提,顯然是原諒了他。這個沒有教養的人竟有這樣的委婉態度,倒是很難料到的。
「真可惜,」他慢吞吞地輕聲地說,搖搖頭,眼睛並沒有看著他的朋友(他從來不直視人家),「真是太可惜了,尊敬的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我們城裡竟沒有一個人能夠而且喜歡聰明而有趣地談談話的人。這是我們最大的貧困。甚至知識分子也跳不出庸俗!我向您保證,他們的智力發展水平一點也不比下層人高。」
「這一定有什麼誤會……」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伊萬·德米特里奇的話使他害怕,他聳聳肩膀,再說一遍,「這一定有什麼誤會……」
他們走進醫院的院子,繞過主樓,朝那個住著瘋子的廂房走去。不知為什麼,大家都沒有說話。他們走進廂房,尼基塔照例地跳下來,立正站著。
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則一直急於要到華沙去。
「這可無論如何都不行!」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不同意地說,「那是一個多麼令人驚嘆的城市啊!在那裡我曾度過了我生活中最幸福的五年!」
「醫生來了!」他大聲喊叫,並哈哈笑起來,「終於來了!先生們,我祝賀你們。醫生賞光,拜訪來了!該死的敗類!」他尖聲叫道,並跺起腳來。病房裡還從來沒見過他如此怒氣若狂,「打死這個敗類!不,打死還便宜他了!把他淹死在糞坑裡!」
「八十六個盧布。」
後來,為了不至於感到可怕,他走到伊萬·德米特里奇的床邊,坐下來。
「您怎麼了?」安德烈·葉菲梅奇問。
「我是有事來找您,同事。我來邀請您:您能否跟我一塊兒去參加一個會診呢,啊?」
「您會康復的,上帝保佑您。」尼基塔再說一遍。
過了一年,城裡已經把伊萬·德米特里奇完全忘記了。他的書被女房東隨便堆在敞棚下面的一輛雪橇上,被頑童們陸續地偷光了。
「即使人的安寧和滿足不在外界而在內心,」他說,「即使人需要蔑視痛苦,對任何事都不感到驚奇,可是您又有什麼理由來宣傳這個呢?您是聖人?哲學家?」
「別搗亂,這可不好!」尼基塔用教訓的口氣說。
這之後,安德烈·葉菲梅奇開始發現周圍有一種神秘的氣氛。那些雜役、助理護士和病人碰見他的時候,都用一種疑惑的目光看著他,然後交頭接耳地說話。過去他常常在醫院花園裡高興地碰見總管的女兒小姑娘瑪莎,而現在當他微笑著走到她跟前想撫摸一下她的小腦袋時,她不知為什麼卻躲開他。郵政局長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聽他說話后,也不再說「完全正確」了,而是莫名其妙地靦腆起來,含糊地說:「是啊,是啊……」並且若有所思地、悲傷地看著他。不知為什麼,他開始勸說自己的朋友戒掉白酒和啤酒。不過他是很客氣的人,他並沒有直截了當地說,而是用種種暗示,時而對他講起一個營長,說這是個很好的人,時而又談到他團里的一個神甫,也說是一個很好的人,這兩個人都由於喝酒,生病了,可是戒酒以後就完全好了。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同事霍博托夫也來看他三四回,也是勸他戒酒,並且顯然是無緣無故地建議他服用溴化鉀。
伊萬·德米特里奇吐了一口痰又躺下了。
顯然,這些話對伊萬·德米特里奇起了作用。他安心坐下來了。
在彼得堡也仍舊是那樣。他整天不出門,躺在長沙發上,只是為了喝啤酒才起來一下。
「我來了!」他走進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家時說,「您好,我親愛的!您恐怕討厭我了吧,對嗎?」
「我的朋友,」郵政局長膽怯地對他說,「原諒我冒昧問一句:您手裡還有多少錢呢?」
安德烈·葉菲梅奇取出了五百盧布,默默地把錢交給了朋友。他的朋友由於害臊和氣惱仍然面紅耳赤、語無倫次地發了一個不必要的誓,戴上帽子就出去了。大約過了兩個鐘頭他回來了,一屁股坐在圈椅里,大聲地嘆了一口氣,說:
「滾蛋!」他用哭泣的聲音喊道,跑到前堂,「滾!」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對,對了……有一次您說俄羅斯沒有哲學,可是大家都在談哲學,甚至小人物也在談。不過,要知道,小人物談哲學,對誰都沒害處。」安德烈·葉菲梅奇用一種好像要哭出來讓別人同情的聲音說,「但為什麼,親愛的,您要幸災樂禍地笑呢?如果小人物不滿意,他怎麼能不發議論呢?一個像神那樣聰明的、有教養的、驕傲的、愛好自由的人卻沒有別的出路,只能到一個骯髒、愚昧的小城市裡去當醫生,一輩子就跟拔血缶、螞蟥、芥子膏打交道!簡直是欺騙,狹隘、庸俗!啊!我的上帝!」
安德烈·葉菲梅奇·拉京醫生從某一點上說是與眾不同的人。據說他還很年輕的時候非常信神,曾準備獻身宗教事業。一八六三年中學畢業以後,打算進一所神學院。可是他的父親,一位醫學博士兼外科醫生,刻薄地嘲笑他,並斷然宣布:若是他去當教士,他就不承認他是自己的兒子。是否真有其事,我不知道。不過,安德烈·葉菲梅奇不止一次地承認過,他從來就不覺得自己適合於研究醫學或一般的專門科學。
「我已經向您呈請過把醫療部門移交給地方自治局辦理。」
「您模仿的斯多葛派,曾經是很出色的一些人。不過,他們的學說早在兩千年前就已經停滯,不能再向前邁出一步,而且將來也不能前進了。因為這種學說不符合實際,沒有生命力。它只能在少數人當中才會得到一些成績,可是大多數人都不懂。鼓吹對財富冷漠、對舒適的生活冷漠、對痛苦和死亡加以蔑視的學說,對絕大多數的人來說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因為這大多數人從來沒有享有過財富,也沒有享受過舒適的生活。而蔑視痛苦,對他們來說,就是蔑視生活本身,因為人的全部實質就是由飢餓、寒冷、委屈、喪失等感覺以及哈姆萊特式的怕死的感覺構成的。這些感覺就是全部生活。人可以感到生活苦惱,憎恨生活,可是不會蔑視生活。對了,所以我要再說一遍:斯多葛派的學說永遠不會有什麼前途。從開天闢地到今天,正如您看到的,鬥爭、對痛苦的敏感、對刺|激的反應……是與日俱增的。」
霍博托夫把門推開一點縫,朝病室里看了一眼:戴著睡帽的伊萬·德米特里奇和安德烈·葉菲梅奇醫生並排坐在床上。瘋子歪扭著臉,全身發顫,抽搐地裹緊身上的衣服。醫生坐在那裡,垂著頭,一動不動,滿臉通紅,一副憂傷的束手無策的樣子。霍博托夫聳聳肩膀,冷笑了一下,與尼基塔相互看了一眼。尼基塔也聳了聳肩膀。
「我不能。」
「您的第奧根尼是個糊塗蟲。」伊萬·德米特里奇陰鬱地說,「您幹嗎給我講什麼第奧根尼呢!講什麼理解生活呢?」他忽然生氣了,跳了下來,「我愛生活,強烈地愛!我患了被迫害狂,經常有一種痛苦的恐懼。不過有時候我也充滿對生活的渴望,這時我就害怕自己會發瘋。我非常想生活,想得要命!」
早晨,伊萬·德米特里奇從床上起來,非常害怕,額上冒著冷汗,已經完全相信自己隨時都會被捕了。他想,既然昨天的沉重的思想那麼久都沒有離開他,那就是說,其中自有一分道理。那些思想實在不會無緣無故地鑽到他腦子裡來的。
「也許我不叫呢。」安德烈·葉菲梅奇溫和地笑笑。
「何必還要說這些話呢?」安德烈·葉菲梅奇生氣地說,「很少有人在生命結束時不經受像我現在的情況的。當有人告訴您,說您的腎有病或者心房擴大之類的話,於是您便開始治病,或者有人對您說您是瘋子或罪犯,總之一句話,當人們忽然注意您,那麼,您便知道,您已經掉進魔圈裡了,再也出不來了。您竭力想逃出來,卻反而陷得更深,那您就認輸吧,因為任何人類力量也已挽救不了您了。我是這樣覺得的。」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您沒有睡覺吧?」
說完,他就出去了。

「即使您不信神,但祈禱一下,好像心裏會安穩一些。您吻聖像吧,親愛的。」
「這就是伊萬·德米特里奇所說的,現實生活對我的嚴厲斥責。」他想道,為自己的小氣而生氣,「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將來我回到家,一切就會和從前一樣……」
霍博托夫和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非常狼狽,互相看了一眼,向後退到門口,走到前堂去。安德烈·葉菲梅奇一手抓起那瓶溴化鉀,朝他們身後扔了過去,砰的一聲,藥水瓶打在門檻上炸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不好意思,也吻了聖像。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則努起嘴唇,搖搖頭,小聲祈禱,眼睛里又流出了眼淚。後來他們到克里姆林宮去,在那裡參觀了皇炮和皇鍾,甚至用手指摸了摸。他們又欣賞了一下莫斯科河對面的風景,遊覽了救世主教堂和魯緬采夫博物館。
「這是什麼意思?」
「理解……」伊萬·德米特里奇皺起眉頭說,「內在,外在……對不起,這我不懂。我只知道,」他說,站了起來,生氣地看著醫生,「我只知道上帝是用熱的血和神經創造了我,對了,先生。而人的機體組織若是有生命的話,它對一切刺|激就會有所反應。我就有反應!我痛,我就用叫喊和淚水來回答。對卑鄙,我就憤怒;對污濁,我就憎惡。說實在話,我認為,只有這才叫生活。機體越是低級,它的敏感性也就越差,從而對刺|激的反應也就越弱;機體越高級,感受就越敏感,對現實生活的反應就越有力。這點道理您怎麼會不懂呢?您是醫生,卻不懂這些小事!為了能蔑視痛苦,永遠心滿意足,什麼都不感到驚奇,那就得落到——瞧,那樣的地步才成。」伊萬·德米特里奇指了指那個肥胖得滿身脂肪的農夫說,「或者是,在苦難中把自己折磨得麻木不仁,對苦難失去一切感覺。換句話說,也就是停止生活才行。對不起,我不是聖人,也不是哲學家,」伊萬·德米特里奇憤慨地繼續說,「這些道理我一點也不懂。我不會講道理。」
「這是為啥呢?」
兩個朋友回到故鄉城市時,已經是十一月了,街上鋪上了厚厚的雪。霍博托夫醫生已接替了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職位,他仍舊住在原來的住宅里,等著安德烈·葉菲梅奇回來,騰出醫院的住所。那個被他稱作「女廚子」的醜女人則已經在一個廂房裡住下了。
每當時鐘敲響,安德烈·葉菲梅奇便把身子向圈椅背上靠一靠,閉上眼睛,思考一會兒,不由得在剛從書上讀到的美好思想的影響下,回眸一下自己的過去和現在。過去令他厭惡,還是不去回憶為妙,可是現在也和過去一樣。他知道,當他的思想正隨著冷卻下去的地球圍繞太陽旋轉的時候,在同醫生住宅並排的大房子里,人們卻在疾病和肉體方面的不潔中受苦。也許,有的人睡不了覺,正在同蚊蟲作戰;有的人正在受丹毒的傳染,或者由於繃帶扎得太緊而在呻|吟。也許病人們正在跟助理護士打牌、喝酒。每年總有一萬二千人上當受騙。所有醫院里的事情都跟二十年前一樣,建立在盜竊、爭吵、毀謗、徇私舞弊上面,建立在粗野的招搖撞騙上面。醫院仍舊是一個不道德的機構,對病人的健康極端有害。他知道尼基塔在六號病房的鐵柵欄里毆打病人,也知道莫依謝依卡每天到城裡去乞討。
「不,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我不相信,而且也沒有理由相信。」
「我覺得我完全健康,」安德烈·葉菲梅奇想了想說,「我不能去。請您允許我用別的辦法來向您表明我的友情。」
同一天傍晚前,霍博托夫穿著短羊皮襖和高筒皮鞋也出人意料地到安德烈·葉菲梅奇家裡來了。他用一種好像昨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的口氣說:
臨近傍晚,安德烈·葉菲梅奇由於中風死了。開始時他感到劇烈的寒顫和噁心,好像有一種令人厭惡的東西穿透他的全身,甚至通到他的手指頭,從胃裡往上冒,一直湧進腦袋裡,注滿了眼睛和耳朵。眼睛里呈現出一片綠色。安德烈·葉菲梅奇明白他的末日到了,想起了伊萬·德米特里奇、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以及千百萬人都相信的永生不死。可是萬一真有永生不死呢?不過,他並不想永生不死,他的這個想法不過是一閃而過罷了。他昨天看書時從書上看到的一群非常美麗、輕盈的鹿,現在突然在他面前跑過去。後來一個農婦伸出手,把一封挂號信交給他……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說了些什麼。然後一切都消失了。安德烈·葉菲梅奇便永遠地昏迷了。
在伊萬·德米特里奇的左邊,我已經說過了,住著猶太人莫依謝依卡;右邊住著一個農夫,全身脂肪,身體差不多滾圓,有一張呆板的完全沒有思想的臉。這是一個不會活動的、貪吃的、骯髒的動物,早已失去了思想和感覺的能力。從他身上不斷散發出一股強烈的、令人窒息的臭味。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到門邊,打開門,可是尼基塔立即跳了下來,擋住他的去路。
「這裡有一份關係到您的工作部門的申請書,」待大家都打過招呼在桌子邊坐下來時,市參議員對安德烈·葉菲梅奇說,「葉夫根尼·費多雷奇剛才說,我們主樓里的藥房太窄了,應把它搬到一個廂房裡去。這當然沒有什麼問題,可以搬去,但是主要問題是廂房也要修理了。」
「第一,我不是您的朋友;」伊萬·德米特里奇把頭埋在枕頭裡說,「第二,您枉費心機,您別想從我這裏再聽到一個字。」
「每當我幻想的時候,我就會產生一種幻覺:有些人走到我跟前來,我聽得見說話聲和音樂,我好像在一個樹林里散步,在海岸上走,我是那麼熱切地渴望無謂的奔忙和操心……那麼,請告訴我,外面有什麼新聞嗎?」伊萬·德米特里奇問道,「外面怎麼樣?」
在莫斯科,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穿上不帶肩章的軍服和鑲有紅絲絛的褲子。他戴著軍帽,穿上軍大衣在街上走時,士兵們都向他立正行禮。安德烈·葉菲梅奇現在覺得,這個人在原來從貴族階級承繼下來的所有東西中,把一切好的都丟掉,只留下壞的了。他喜歡別人伺候,甚至在完全沒有必要的時候也一樣。火柴就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而且他也看見了,可是他還是要對人叫嚷把火柴給他拿來。有清潔女工在,他也不難為情地穿著一條內褲衩走來走去。他對一切僕人,哪怕是老人,都一律稱呼「你」。他生氣的時候,就罵他們是蠢貨和傻瓜。安德烈·葉菲梅奇覺得這是在擺貴族派頭,可是很惡劣。
他讀過很多書。他老待在俱樂部里,神經質地捋著自己的鬍子,翻閱各種雜誌和書籍。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不是在看書,而是在吞吃書籍,幾乎來不及咀嚼就吞下去了。應該認為,讀書是他的一種病態的習慣,因為他不管碰到什麼東西,哪怕是去年的報紙和日曆,都同樣貪婪地吞下去。在家裡,他總是躺著看書。

「那時的人又是怎樣喝酒,怎樣吃飯的啊!那時又有什麼樣的不可救藥的自由主義者啊!」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
他開始不與人來往,躲避人們。他對他的職務早先就厭惡,如今則簡直無法忍受了。他很怕他什麼時候會上當受騙,怕有人趁他不注意時往他的口袋裡塞點賄賂,然後揭發他;或者是他自己無意中在公文上出點差錯,類似偽造行為,或者丟了別人的錢等。奇怪的是,他的思想過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靈活和機敏,他每天都想出成千種不同的理由認真地為自己的自由和名譽擔憂。可是,這樣一來,他對外界的興趣,特別是對書的興趣卻大大減弱了,他的記憶力也大大地不如從前了。
read•99csw•com生由於羞愧和對自己的惱恨,整夜不能入睡。早晨十點鐘便到郵政局去向郵政局長道歉。
「主啊,饒恕我們這些有罪的人吧!」穿著華麗衣服的謝爾蓋·謝爾蓋伊奇感嘆道,小心地繞過水窪,免得弄髒了自己擦得鋥亮的皮鞋,「說實在話,敬愛的葉夫根尼·費多雷奇,我早就料到會出這種事的!」
「不,我想知道,為什麼您認為自己有資格談論什麼理解、蔑視痛苦等等呢?難道您什麼時候受過苦嗎?您懂得什麼叫痛苦嗎?請問:孩提時您挨過打嗎?」
兩年前,地方自治局忽然慷慨起來,決定每年撥款三百盧布作為津貼,為城市醫院擴充醫務人員使用,直到地方自治局醫院開辦為止。為了協助安德烈·葉菲梅奇工作,縣醫生葉夫根尼·費多雷奇·霍博托夫也應邀進城。這是一個還很年輕的人,甚至不到三十歲,高個子,黑頭髮,高顴骨,小眼睛。大概他的祖先是異族人。他進城來的時候,身無分文,只有一個小手提箱,還帶來一個年輕的醜女人,他稱她是自己的女廚子。這個女人有一個正在餵奶的孩子。平時,葉夫根尼·費多雷奇穿一雙高筒皮鞋,戴一頂硬帽檐的大檐帽,冬天則穿一件短羊皮襖。他同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以及會計交成了好朋友,而對其他職員卻不知為什麼稱為貴族,而且躲開他們。他整個住宅只有一本書:《一八八一年維也納醫院的最新處方》。他去出診的時候,手裡總是帶著這本書。每到傍晚他都到俱樂部去打檯球。紙牌他不喜歡玩。談話時他最喜歡用的詞是:無聊的拖延、廢話連篇、故布疑陣,等等。
一星期之後,人們便建議安德烈·葉菲梅奇去休養一下,也就是叫他提出辭呈。對這一切他都漠然處之。再過了一星期,他與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已經坐在郵車上,到最近的一個火車站去了。天氣涼爽、明朗,蔚藍色的天空,遠處一覽無餘。離火車站有二百俄里遠路程,他們坐馬車走了兩天,路上歇了兩夜。每當驛站上給他們送茶時用不乾不淨的杯子,或者是套馬車的時間久了一點,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就臉紅脖子粗地抖動著全身,喊道:「住嘴,不許狡辯!」而坐在馬車上時,則片刻不停地說話,講他當時在高加索和波蘭王國旅行的故事,有過多少遭際,多少奇遇啊!他說話聲音很響,同時還瞪著奇怪的眼睛,令人覺得,他是在說謊?另外,他講話時,直對著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臉吐氣,對著他的耳朵哈哈大笑,弄得醫生很尷尬,妨礙他思考,使他無法集中精神。
「那當然!不過您瞧著吧,要是您中了風,或者假定有個傻瓜或厚顏無恥的人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官品當眾侮辱您一番,而且您也知道,他這樣做了還可以逍遙法外——到那時,您就明白您要別人去理解生活和尋找什麼真正的幸福是怎麼一回事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吃完一頓相當差的、不乾不淨的飯以後,就在書房裡來回踱步,雙手交叉放在胸口上,思索著。鍾敲響了四點鐘,然後是五點鐘,可是他還在踱步,還在想事。偶爾廚房門嘎吱一聲,達留什卡那張睡眼惺忪的紅臉從門縫裡探出來。
「您是到了該康復的時候了,同事,」霍博托夫說,打了個哈欠,「這種浪費時間的麻煩事大概您自己也討厭了吧?」
「那您為什麼要把我關在這裏?」
六號病房裡的第五個,也就是最後一個病號,是一個小市民,以前他做過郵政局的揀信員,是一個又矮又瘦的金髮男子,生一張善良的但又帶點滑頭的臉。根據他那雙閃現著明亮快活的光芒、聰明而又安詳的眼睛來判斷,他是一個有心眼的人,他心裏有一個很重要的、愉快的秘密:在他的枕頭和褥子下面藏著什麼東西,他不給任何人看。這倒不是怕被人搶去或偷走,而是不好意思拿出來。有時候,他走到窗口,背著同伴,低下頭把什麼東西戴在自己的胸口。誰要是在這個時候走到他跟前去,他就會感到很難為情,把東西又從胸口扯下來。不過要猜出他的秘密並不困難。
風傳醫生開始常到六號病房去。
往前,您走進一個寬敞的大房間。如果不算前堂的話,這個房間就是整個廂房。牆壁上塗了一層混濁的淺藍色的顏料。天花板被煙熏得很黑,就跟沒有煙囪的農舍一樣。顯然,這裏冬天爐子經常冒煙,並且有煤氣。窗子從裏面釘了一塊鐵格柵,很難看;地板是灰色的,也沒有刨平。酸白菜、燈芯、臭蟲、阿摩尼亞,發出難聞的氣味。這種氣味使您一進屋就覺得好像進了動物園。
「已經過去了的事我們就不要再提了,」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嘆口氣說,他很感動,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誰再提舊事,誰就眼睛瞎掉。留巴甫舍!」他忽然大喊一聲,弄得全體郵局人員和顧客都震顫了一下,「搬椅子來,你等著!」他對一個婦女喊道,她正通過鐵格柵,向他遞過一封挂號信來,「難道你沒看見我忙著嗎?過去的事我們就不要提了,」他繼續溫和地對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我懇求您,您就坐下吧,我親愛的。」
他就這樣坐了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他感到厭煩極了。在這裏難道能度過一天,一個星期,甚至像這些人那樣幾年都住下去嗎?瞧,他已經坐了一陣子,走了一陣子,現在又坐下了。他還可以到窗口看看,然後又從這個角落走到那個角落。可是再以後呢,怎麼樣?就這樣像個木頭人一樣老坐著、思考嗎?不,這樣總不行啊。
「我的天啊,」他想起了那些醫生剛才怎樣考他的情形,「須知,他們不久前剛聽完精神病學的課,參加過考試,怎麼還會如此愚昧無知呢?他們連精神病學的概念都沒有。」
這裏共有五個人。只有一個是貴族身份,其餘都是小市民。靠門的第一個是又高又瘦的小市民,紅黃色的唇髭閃著亮光,眼睛帶著淚痕,用手托著腦袋坐著,老是盯著一個地方。他白天黑夜都發愁、搖頭、嘆氣、苦笑,他很少跟人說話,人家問他,他也總是不回答。給他吃東西,他就機械地吃下去,喝下去。從他所受的痛苦、他的不停的咳嗽、他的消瘦和雙頰的紅暈判斷,他正開始害肺病。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著,但沒有聽進去,他一邊喝啤酒,一邊在想什麼心事。
「我要出去一下,我親愛的,」他說,「我去叫他們在這兒點上燈……這樣我受不了,我不能這樣……」
「那是為什麼?為什麼呢?」
開始時安德烈·葉菲梅奇工作很努力,他每天從早晨到午飯時都給病人看病、動手術,甚至還接生。婦女們都說他工作認真,診斷很準確,特別是婦科和小兒科的病。但是,漸漸地由於工作單調乏味並且顯然徒勞無益,他顯然厭倦了。你今天接待三十個病人,明天你瞧,增加到了三十五個,後天則是四十個了。照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但是城裡的死亡率卻並沒有減少,病人還是不斷地來。從早晨到午飯時要給四十個門診病人認真看病,體力上是不可能辦到的。因此這不能不是欺騙。簡單地推算一下,一年接待一萬二千個門診病人,就等於欺騙了一萬二千人。至於把重病號送進病房,按科學規則給他們治病,那也是辦不到的,因為規則雖有,科學卻無。如果丟開哲學議論,像其他醫生一樣,學究式地依據規則辦事,那麼,首先就需要清潔和通風,而不是到處骯髒;要健康的飲食,而不是臭酸菜湯;需要好的醫務助理,而不是小偷。
「一百年不一百年,再活二十年總能行的,」霍博托夫安慰說,「沒關係,沒關係,同事,別泄氣……這病不過是給您故布疑陣罷了。」
「我們之所以貧病交加,」他說,「是因為我們沒有很好地向仁慈的上帝祈禱。對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來本城任職時,這個「慈善機關」的情況糟透了:病房裡、過道里、醫院的院子里,臭得叫人難於喘氣。醫院里的雜役、助理護士及他們的孩子們跟病人一塊兒住在病房裡。他們抱怨這裏沒法生活,因為蟑螂、臭蟲和老鼠太多。在外科病房裡丹毒從沒絕跡。整個醫院只有兩把手術刀,溫度計一個也沒有,浴室里堆放土豆。總管、女管理員、醫生都向病人勒索。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前任是一個老醫生。據說他似乎私下裡賣過酒精,還與助理護士和女病人有私通,情婦成群。城裡人都非常清楚這些烏七八糟的事,甚至還添油加醋,但是大家對這種現象卻滿不在乎。有些人為其辯解說,躺在醫院里的都是些小市民和農夫,他們不可能不滿意,因為他們在家裡住比醫院里還要糟糕得多。總不能拿松雞去喂他們吧!另一些人則辯白說:地方自治局不給資助,單靠城市本身,沒有力量維持一個醫院,謝天謝地,醫院雖然不好,也總還算有一個。而新成立的地方自治局不論在城裡還是郊區都沒有開辦診所,理由是,城裡已經有一個醫院了。
「這是照例如此的。」市參議員同意說,也笑了笑。
尼基塔快速地打開了門,用雙手和膝蓋粗暴地推開安德烈·葉菲梅奇,然後掄起拳頭,朝他的臉上打去。安德烈·葉菲梅奇只覺得一股強烈的帶鹹味的浪潮從腦袋上蓋了過來,把他推到床邊。他的嘴裏真的有一股鹹味:大概是牙齒出血了。他好像要游出去,揮動雙手,並抓住了什麼人的床架。這時他感覺到尼基塔朝他背上掄了兩拳。
「說得好。」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滿意地微笑著,「您相信,這很好。有了這樣的信心,就是被囚禁在四牆當中,也能生活得很快活。您以前大概在什麼地方受過教育吧?」
「我在為有害的事業服務,並從被我欺騙的人那裡領取薪水,我不誠實。可是,須知,我本人是無能為力的,我只是必然的社會罪惡的一小部分,所有縣城的官員都是有害的人,都白白拿薪水……也就是說,我不誠實並不能怪我,而是要怪時代……如果我晚降生二百年,我就成為另一個人了。」
「不行,不行,這是不允許的,您自己也知道。」
「這話很新穎,」安德烈·葉菲梅奇說,高興地笑笑,搓搓手,「您那種對歸納和總結的愛好我也很喜歡,並且使我驚訝。剛才承蒙您對我的性格所說的一席話,簡直是太精彩了。說實在話,跟您談話使我得到巨大的樂趣。好了,我已經聽過了您的話,現在請您費神也聽聽我說幾句吧……」
他一星期去醫院兩次,查病房和在門診室診病。醫院里根本沒有防腐劑,放血用抽血缶。這一切都使他憤懣,但他也不使用新的方法,害怕這樣會得罪安德烈·葉菲梅奇。他認為自己的同行安德烈·葉菲梅奇是個老滑頭,懷疑他有很多財產,暗地裡嫉妒他。他恨不得佔據了他的職位。
伊萬·德米特里奇冷笑了一下。
伊萬·德米特里奇還是像昨天一樣的姿勢躺著,雙手抱住腦袋,縮著腿,看不見他的臉。
「您祝賀我吧,」他常常對伊萬·德米特里奇說,「我已經被授予帶星星的斯坦尼斯拉夫二級勳章了。帶星星的二級勳章是只授給外國人的。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們卻願意破例地給了我。」他微笑著說,莫名其妙地聳聳肩膀,「這,老實說,我可真沒料到。」

安德烈·葉菲梅奇任職后,對這些烏七八糟的現象顯然相當冷漠。他只要求醫院里的雜役和助理護士不要去病房裡過夜,添置了兩個柜子的醫療器械。至於總管、女管理員、醫士和外科的丹毒等,都沒有變動。
「您是想知道城裡的情況,還是一般的情況呢?」
「您的病人在哪裡呢?」安德烈·葉菲梅奇問道。
醫生在床邊的一張凳子上坐下來,帶著責備意味地搖搖頭。
「我親愛的,今天,」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開始說,「您的臉色比昨天好多了。您真行,真的,您真行!」
他到醫院里去看望過伊萬·德米特里奇兩次,想跟他談談話,但這兩次伊萬·德米特里奇都情緒非常激動、惱怒;他請醫生不要來打攪他,因為他早就對醫生的廢話感到討厭了,並且說,他為自己的一切苦難只向該死的壞蛋們要求一個補償:單人監禁。難道連這一點他們也拒絕嗎?這兩次安德烈·葉菲梅奇向他告辭並祝他晚安時,他都沒有好氣地說:「你見鬼去吧!」
「一個多麼可愛的年輕人!」安德烈·葉菲梅奇想,走回自己的住所去,「自從我在這裏住下來后,好像這是第一個能夠談得來的人。他善於思考,他所關心的也正是應當關心的事。」
他外表笨重、粗野,像個農夫。他的臉、鬍子、平直的頭髮和結實粗笨的體格,很像大路邊的小飯鋪里那些吃肥了的、飲食無度、性情暴躁的店老闆。他臉相嚴肅、布滿青筋,眼睛很小,鼻子通紅,身材很高,肩膀寬闊,手腳也很大,似乎一拳就能把人打死。可是他步態輕盈,走路小心,溫文爾雅。若是在狹窄的過道里碰見人,他總是首先站住讓路,說一聲「對不起」。而且他說話的聲音也有點出人意外,不是男低音,而是尖細柔和的男高音。他脖子上長了一個不大的瘤子,使得他不能穿硬領子衣服,所以他總是穿著軟麻布的或棉布的襯衣。總之,他的穿戴不像是醫生,他一件衣服可以穿上十年。新的衣服,他通常都到猶太人鋪子里去買,一穿上去就像是舊衣服一樣,又皺又舊。看病、吃飯、做客,他總是穿著那套衣服。不過,他這樣做並不是由於吝嗇,而是他對自己的外表完全不在乎。
「不,我不是哲學家,不過每個人都應當宣傳這個道理,因為這是合理的。」
在六號病房裡很少見到新人,醫生早就不收新的瘋人了。喜歡訪問瘋人院的人在這個世界上也不多。每隔兩個月,理髮師謝苗·拉扎里奇到這個廂房來一趟。至於他怎樣給那些瘋人理髮,尼基塔怎樣幫助他干這件事,以及這個笑嘻嘻的酒鬼理髮師每次出現時病人們又是怎樣的慌亂,我就不去描述了。
「完全正確。」
「完全正確。我同意。」
「您在說蠢話。您如果不願意當醫生,就去做大臣好了。」
不過,不久前,在醫院的主樓里傳播著一種相當奇怪的風聞。
「這裏一定是有什麼誤會……」他說,困惑莫解地攤開雙手,「需要解釋一下,這裡有誤會……」
「您不相信靈魂不朽嗎?」郵政局長突然問一句。
他旁邊是一個矮小、靈活、非常好動的小老頭,留著一把尖削的鬍子和一頭像黑人那樣捲曲的黑頭髮。白天他在病房裡從一個窗口到另一個窗口來回踱步,或者是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著腿坐在自己床上,並且像灰雀那樣不停地吹口哨,小聲地唱歌,嘿嘿地笑。他這種孩子般的歡樂和活潑性格同時也表現在晚上。他起來祈禱上帝,那就是用雙拳捶打自己的胸口,用手指抓門。這是猶太人莫依謝依卡——一個傻子,他是在二十年前由於自己的制帽作坊被大火燒毀而發瘋的。
「不行,做什麼都不行。我們軟弱,親愛的……過去我蔑視一切,議論起來眉飛色舞,但是一旦生活不客氣地碰撞我一下,我就泄氣了……我們意志消沉……我們軟弱,我們是沒用的東西……您也一樣,我親愛的,您聰明、高尚,從母親的奶里吸取了善良的熱情,可是剛剛進入生活就疲倦了,生病了……我們軟弱,軟弱啊!」

十五

「親愛的,您會康復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從來不會拒絕別人的要求,給了他一個十戈比的銀幣。
安德烈·葉菲梅奇被這種真誠的關心和忽然在郵政局長臉頰上閃現的淚水感動了。
「你聽見沒有,愚笨的畜生?」伊萬·德米特里奇大聲喊道,並用拳頭敲門,「開門,不然我就把門砸了!殘忍的傢伙!」
以前,吃完午飯後的那一段時間,安德烈·葉菲梅奇都是在書房裡踱步、思考。而現在,從吃完午飯到喝晚茶為止,他都躺在長沙發上,臉朝靠背,盡想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怎麼也抑制不住自己。他總覺得很委屈:自己做了二十多年的事,卻不給他發養老金,也沒有發一次性的補貼金。誠然,他工作得不勤懇,但是要知道,不論勤懇的還是不勤懇的,所有的工作人員一律都領了養老金。當今的公平正好在於:官品、勳章、養老金等並不是根據道德品質或才幹,而是一般地根據服務並且不管是什麼樣的服務而頒發的。為什麼就他一個人該是例外呢?他已經完全沒有錢了。他走過小鋪子,看見女房東就覺得害臊。他已經欠了人家三十二盧布的啤酒錢了,也欠女小市民別洛娃的錢。達留什卡悄悄地在賣舊衣服和舊書,並向女房東撒謊說,醫生很快就能收到很多的錢。
他激動地在病房裡走來走去,然後壓低聲音說:
「這是庸俗!」他說,很快地站起來,走到窗前,「難道你們不明白你們在說庸俗的話嗎?」

十四

伊萬·德米特里奇大喊了一聲,大概他也挨打了。
從前堂到病房的門敞開著。伊萬·德米特里奇在床上躺著,他用胳膊肘支起身體,驚恐地傾聽著陌生人的聲音。他突然認出是醫生,氣得全身發抖,從床上跳下來,滿臉兇狠、通紅,眼睛凸出,跳到病房的中央。
他的生活就是這樣過的。通常是早晨八點鐘起床,穿衣服和喝茶,然後在自己的書房裡坐下來看書或者到醫院去。在這裏,在醫院里,門診的病人坐在又窄又黑的過道里,等著看病。醫院里的雜役和助理護士就在他們身邊跑來跑去,皮鞋在磚砌的地板上踩得咯咯響。一些瘦弱的穿著病服的病人也從這裏通過,死屍和盛著髒東西的器皿也從這裏抬過去。孩子們在哭,吹來一陣陣過堂風。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這樣的環境對於發燒的、害肺病的和一般敏感的病人來說,是很難受的。但又有什麼辦法呢?在候診室,他遇見了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他是一個矮胖子,胖胖的臉颳得很亮,洗得乾乾淨淨,舉止溫和、平穩,穿一件新的寬大的衣read•99csw•com服。他與其說像醫士,不如說像一名樞密官。在城裡他有很大的私人業務。他打著一個白領結,自認比那些沒有私人行醫業務的醫生更內行。在候診室一個角落的神龕里放著一個大聖像,還有一盞笨重的神燈,旁邊有一個讀經台,罩著白布套,牆上掛著大主教的像,斯維亞托戈爾修道院的風景畫和干矢車菊花圈。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信教,也喜歡華麗場面,聖像是他出資安置的。每逢星期日,他都指定一個病人去候診室里朗誦讚美歌。朗誦完了之後,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便提著手提香爐,搖動它,使神香散出來,走遍所有病房。
「您可以談談哲學。」伊萬·德米特里奇譏諷地說。
醫院里又有新的流言傳遍了全城。據說,那個醜女人跟總管吵了架,總管好像曾跪在她的面前求饒。
「可是命運把我們送到什麼樣的荒涼的地方來了!最惱恨的是,我們將不得不死在這裏。唉……」
「我反正都一樣了,」他們問他話的時候他暗自想道,「我不打算回答……我反正一樣了。」
是啊,既然死亡是每個人正常的合理的結局,又何必去阻攔人們死呢?即使某個商人或文官多活五年十年,那又有什麼好處呢?如果認為醫學的目的在於藥物能減輕痛苦,那就不能不問一句:為什麼要減輕痛苦呢?首先,據說,痛苦可以使人達到理想的境界;其次,人類要是真的學會了用藥丸和藥水減輕自己的痛苦,那就會把宗教和哲學完全拋掉。可是直到現在為止,人類不僅在其中找到了避免各種倒霉事的保障,甚至找到了幸福。普希金在臨死前經受了可怕的痛苦,可憐的海涅在床上癱了好幾年。為什麼安德烈·葉菲梅奇或者瑪特遼娜·薩維什娜就不能生病呢?他們的生活本來就毫無內容,如果再沒有痛苦的話,就是完全空虛,跟變形蟲的生活一樣了。

十二

病房裡已經黑了。醫生站起來,站著講國外和俄羅斯報刊上寫的東西,現在有些什麼思潮。伊萬·德米特里奇留心聽著,提出一些問題。可是他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似的,抱住頭,背對著醫生,躺在床上。
「我們兩人中誰是瘋子呢?」他懊喪地想,「是我這個竭力不讓旅客不安的人呢,還是這個自以為比這裏的所有人都聰明和有趣,從而不讓人有片刻安寧的利己主義者呢?」

十三

「我們永遠也談不到一塊兒,您要我信您的信仰,那也辦不到。」伊萬·德米特里奇憤慨地說,「您完全不了解現實生活,您從來沒有受過苦,只是像吸血蟲那樣靠別人的痛苦生活,我卻從生下來那天起至今一直不斷地受苦。因此我要坦率地說:我認為我在各方面都比您更高明,更在行。用不著您來教訓我。」
伊萬·德米特里奇·格羅莫夫,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貴族家庭出身,過去是法院的民事執行吏和十二品文官,患被害狂。他要麼蜷縮著身體躺在床上,要麼就從這一角落走到那一角落,好像在做保健散步。他很少坐著。他總是處於焦躁、激動、緊張的精神狀態,好像在等待某種令人不安的、不明確的東西。哪怕是前堂傳來一丁點兒沙沙聲或院子里有人喊一聲,他也會抬起頭,立即仔細地傾聽:這是不是來抓他的?是不是在找他?這時候,他的臉上便現出極其不安和嫌惡的表情。
「住院去吧,親愛的。」
「不過!假定您的話是對的,」他說,「假定我是暗中套您的話,以便把您交給警察局,於是您被捕,然後受審。可是,您在法庭上或監獄里難道會比這裏更糟嗎?就算您被流放甚至服苦役,難道會比關在這個廂房裡更糟嗎?我認為,不會更糟……那又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應當做到公正才對。」
除了理髮師,誰也沒有來看過這個病房。病人們註定白天黑夜只能見到尼基塔一個人。
「哎喲,請讓我說句實話,您可真是一個……怪物!」
「是的,他不是個有教養的人。您知道嗎,很奇怪……從各方面看,我們的大城市裡,並沒有智力停滯的情況,那裡挺活躍,就是說,應當有真正的人。可是,不知為什麼,每次從他們那裡派到我們這裏來的都是些讓人看不上眼的人。真是不幸的城市!」
「請您穿上這衣服,老爺,」他小聲地說,「這是您的床,請到這邊來,」他指著那張空床,補充了一句。顯然這是剛搬進來不久的一張床,「不要緊,上帝保佑您,您會康復的。」
尼基塔在為他打掃時,拳腳相加,用盡全力地揍他。在這裏,可怕的並不是他挨揍,這是可以習慣的。可怕的是這個愚鈍的動物挨了毒打卻沒有反應,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眼睛里沒有絲毫表情,只是輕輕地搖晃幾下身子,就像是一隻沉重的大桶。
安德烈·葉菲梅奇用無精打採的無神的目光看了一眼淺黃色頭髮的醫生,說道:
「我的親愛的朋友,請您向我表明您相信我真誠的好意,承認我是您的朋友……我的朋友啊!」他不讓安德烈·葉菲梅奇開口說話,繼續激動地說,「我喜歡您是因為您有教養,您的心靈高尚。您聽我說,我親愛的,那些醫生受科學規則的限制,有責任向您隱瞞真情,但是我卻要像軍人那樣對您說真話。您有病!請原諒我,我親愛的,但這是真的。周圍的人早已發現了。如今葉夫根尼·費多雷奇醫生對我說了,為了有益於您的健康,您必須休息一下,散散心去。完全正確!很好!過幾天我就要去度假,出去換換空氣。請您表明您是我的朋友,我們一塊兒去,照往常那樣,我們一塊兒去。」
安德烈·葉菲梅奇回來后的第一天就不得不出去找住處。
奇怪的傳聞!
「溫暖舒適的書房跟這個病房也沒有什麼差別。」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人的寧靜和滿足不在於人的外部,而在人的內心。」
他又踱步一會兒,然後雙手捧著腦袋,用悲慘的聲調說:
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也認為自己有責任來看望朋友,為他消煩解悶。他每次走進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屋裡時,都做出很隨便的樣子,不自然地哈哈大笑,並要他相信今天他的氣色很好,多謝上帝,情況有好轉。其實從這些話里反倒可以作出結論:他朋友的情況沒有希望了。他還沒有把在華沙借的錢還清,心頭還壓著沉重的羞愧,很緊張,因此他盡量大聲地笑,把故事講得更可笑一些。他的笑話和故事如今更顯得講不完了。這不論是對安德烈·葉菲梅奇還是對他自己都是十分難受的。
於是他心裏引起一種既像是憐憫又像是厭惡的感情。他跟在猶太人後面走進了廂房,時而看著他的禿頂,時而看著他的腳踝。醫生進來時,尼基塔便從破爛堆上跳下來,立正站著。
當天晚上,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來到他的家。這個郵政局長沒有向他問候,直接走到他的跟前,捉住他的兩隻手,激動地說。

十一

「請您安靜一點,」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抱歉地笑了笑,「我向您保證,我從來沒有偷過什麼東西;至於其他,您大概說得太誇張了。我知道,您在生我的氣。我求您,您安靜一點,如果可能的話,請您冷靜地告訴我,您為什麼要生氣?」
自從昨天受刺|激之後,他疲倦了,顯得沒精打采,也不大想說話了。他的手指在發抖,而且從他的臉色可以看出,他頭痛得很厲害。
安德烈·葉菲梅奇默默地數了數自己的錢說:
「別來煩我了!」他喊道,嗓音都變了,滿臉通紅,全身發抖,「出去,你們倆都出去!你們倆!」
「不,還沒到點……」他回答道,「我要再等一會兒……我要再等一會兒……」
安德烈·葉菲梅奇聳聳肩膀,嘆口氣,走了出去。穿過前堂時,他說:
「為什麼?」伊萬·德米特里奇大聲嚷道,帶著威脅的姿態走到他跟前來,又趕忙把衣服裹緊,「為什麼?您是賊!」他嫌惡地說,好像要向他啐口痰似的努起嘴來,「騙子,劊子手!」
「聖母啊,媽呀……」達留什卡感嘆道。
「這些事我一點也不懂。」伊萬·德米特里奇憂鬱地說。
「是,老爺。」
在後來的幾天里,安德烈·葉菲梅奇都推說有病,沒有出旅館的房間。他躺著,把臉對著靠背。朋友要用談話來給他解悶,他就煩;而朋友不來的時候,他卻能休息。他生自己的氣,因為跑出來旅行;他也生朋友的氣,因為他的廢話越來越多,越來越隨便,他怎麼也不能把他的思想提到嚴肅、高尚的境界。
「是的,現在是三月末了。」
「老實說,我也懷疑。儘管我有一種感覺,似乎我永遠不會死。我在想,哎喲,老傢伙,也該死了!而我的靈魂里卻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別相信,您不會死!……」
「總算保住了名譽!我們走吧,我的朋友!在這個該死的城市裡,我連一分鐘也不想待了。都是騙子!都是奧地利姦細!」
房間里放著幾張床,床腳釘在地板上。床上坐著或躺著一些人,他們穿著藍色的病人服,戴著老式的尖頂帽子。這是一些瘋子。
「是的,不修理不行了。」安德烈·葉菲梅奇想了想后說,「不過,如果要把拐角上那個廂房改做藥房用的話,我想至少得花五百盧布。這是非生產性開支。」
「這與道德和合理性不相干。一切取決於機遇。誰被關了起來,誰就得待在這裏;誰若是沒有被關起來,誰就可以走來走去。就是這麼一回事。至於我是醫生,您是精神病人,這裏既沒有道德,也沒有合理性可言,只不過是毫無緣由的湊巧罷了。」
不論是看書,還是後來躺下睡覺時,他都老是想著伊萬·德米特里奇。第二天早晨一醒來,他便回想起昨天他認識了一個聰明而又有趣的人,並決定一有機會便再去看他一次。
「大夫,您把我們全忘了。不過,您是修道士,不打牌,也不喜歡女人,您跟我們這些人來往,一定覺得挺沒意思吧。」
在門診時,病人的膽怯和頭腦不清,身邊打扮華麗的謝爾蓋·謝爾蓋伊奇,還有牆上的照片,以及二十多年來對病人不斷地問過多少次的那些問題,這一切不久就弄得他厭煩了。他看完五六個病人後就走了,剩下的病人就由醫士去接待。
「既然存在監獄和瘋人院,那就總該有人關在裏面。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第三個人。您等著吧,到遙遠的未來,當監獄和瘋人院都不再存在的時候,也就不會再有窗上的鐵格柵了,不會再有這種病人服了。當然,這樣的時代遲早會到來的。」
這時伊萬·德米特里奇醒了。他坐起來,兩隻拳頭支住腮幫子,吐了一口唾沫,然後懶洋洋地看了一眼醫生。看樣子,開始時他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但很快他那睡眼惺忪的臉就顯出了惡意的和譏諷的神情。
在火車上,他們為了節省,乘的是三等車,坐在一個不許吸煙的車廂里。乘客有一半是上等人。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很快就跟所有的人都認識了。從一個座位到另一個座位,大聲地說,大家不該在這種糟糕透頂的鐵道上旅行,這完全是騙人的勾當!要是騎馬旅行,那就完全不同了:一天走上一百俄里,然後您還會感到全身有勁,精神充沛。至於我們的收成不好,那完全是因為賓斯克沼澤地的水被排幹了。總之,一切都非常混亂。他的勁頭來了,說話很大聲,不讓別人開口。這種混雜著大喊大笑和手舞足蹈的沒完沒了的扯淡,使安德烈·葉菲梅奇感到很膩煩。
他甚至在年輕的大學生時代就從來沒有給人以健康的印象。他老是生病,瘦弱,經常傷風感冒。他吃得很少,睡眠很壞,喝上一小杯葡萄酒頭就暈,他有歇斯底里病。他總想跟人們接近,可是由於他易激動和性格多疑,他跟誰也難親近,沒有朋友。對城裡人他總是批評,瞧不起,說他們的愚昧無知、渾渾噩噩的獸|性生活既卑鄙又討厭。他說話是男高音,響亮、激越,不是憤懣、憤怒,就是高興、驚訝,但永遠是真誠的。不管您跟他說什麼,他都把您引到一個話題上:在這個城市生活既煩悶,又無聊,交往的人們中沒有高尚的趣味,他們過的是晦暗的無意義的生活,那裡只有形形色|色的暴力、粗野的淫|盪和偽善。卑鄙的傢伙吃得飽、穿得好,正直的人卻忍飢受寒。需要興建學校,辦方向正確的地方報紙、劇院、公開的講座,團結知識界的力量;需要讓社會認識自己,感到震驚。他評判人們的時候,都要塗上濃重的色彩,只有白色和黑色,不承認有任何其他色度。在他看來,人類分成正直的人和卑鄙的人,中間的人是沒有的。談及女人和愛情時,他總是充滿熱情而十分興奮,可是他卻從沒有戀愛過一回。
「可是您知道我遲早會得到什麼嗎?」這位過去的揀信員接著說,狡猾地眯著眼睛,「我一定能得到一枚瑞士的『北極星』。這是值得去奔忙的勳章,一個白十字,加一條黑絲帶。那是非常漂亮的。」
「你儘管說吧!」尼基塔在門后說,「你就說吧!」
「新陳代謝!可是用這種不朽的代用品來安慰自己是何等的怯懦啊!自然界的這種無意識的變換過程甚至比人類的愚蠢還要低級,因為不管怎麼樣,愚蠢中還有意識和意志,而在上述那種過程里卻什麼也沒有。只有在死亡面前尊嚴多於恐懼的懦夫才會安慰自己說:他的身體將會活在青草里、石頭裡、癩蛤蟆身上……在新陳代謝中看到自己的不朽是奇怪的,就像一把珍貴的提琴砸碎沒用后,卻預言裝提琴的盒子將會有燦爛的前途一樣。」
人們把他攔住,將他送回家,並打發女房東去請醫生。醫生安德烈·葉菲梅奇(關於他下文還要提到)吩咐在他的頭上放置冰袋,給他服點桂櫻水,憂鬱地搖搖頭就走了。臨走時對女房東說,他不再來了,因為他不該去妨礙人發瘋。由於伊萬·德米特里奇在家裡無法生活和治療,不久就被送到醫院去,被安置在花柳病人的病房裡。晚上他睡不著覺,任性胡鬧,打攪別人,不久又由安德烈·葉菲梅奇決定,轉到六號病房去了。
「好,我答應。不過我得重說一遍,我尊敬的朋友,我掉進了一個魔圈裡,現在一切東西,哪怕是朋友的真誠關心,都只會引向一個目標:我的死亡。我正在走向死亡,而且我有勇氣承認這一點。」
「我常常夢見聰明人,並與他們交談,」他突然打斷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的話說,「我的父親給我受了很好的教育,可是他在六十年代的思想影響下,強迫我當了醫生。我覺得,假如我當時不聽從他的話,那麼我現在一定處在智力運動的中心了。我大概已經是一個大學的教師了。當然,智慧也不是永久的,而是暫時的,不過,您已經知道,我為什麼會對智慧抱有偏愛。生活是令人苦惱的陷阱。一個有思想的人到了成年時期,思想意識成熟了,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掉進了沒有出路的陷阱里。事實上,他從不存在到有了生命,並不是他自己做主的,而是某種偶然性使然……這是為什麼呢?他想弄明白自己生存的意義和目的。人家卻不跟他說,或者是說些荒唐話。他去敲人家的門,人家卻不給他開門。死神來找他,那也不是他自己願意的。因此,就像監獄里被共同的不幸聯結著的人們,當他們聚集在一起時,會感到輕鬆一些。在生活中也是一樣,喜歡分析和歸納的人湊到一起,交換交換自己驕傲而自由的思想,這樣消磨時間,就不覺得自己是在陷阱里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智慧是不可取代的快樂。」

「平常的人從身外之物,即從馬車和書房裡去尋找好的或壞的東西,而有思想的人則是在自己內心裡尋找這些東西。」
為了壓住這些瑣碎的感觸,他就趕快想道:不論是他自己,還是霍博托夫和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早晚反正都是要死的,甚至不會在自然界留下一點痕迹。如果想象一百萬年以後有一個什麼精靈在地球旁邊的空中飛過,這個精靈看到的只會是黏土和光禿禿的峭壁,什麼文化、道德準則——一切都會消失,連一根牛蒡也不會長出來。至於在小鋪老闆面前覺得羞臊,微不足道的霍博托夫,或者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的討厭的友情,又有什麼意義呢?所有這一切都是無聊和空虛。
「好吧。城裡難受而又無聊……找不到說話的人,也沒有人聽你說話。沒有新人。不過,最近來了一個姓霍博托夫的年輕醫生。」
他們喝了第一杯酒,仍然沒有說話。醫生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則顯出高興快活的神情,彷彿有什麼非常有趣的事要說似的。談話總是由醫生先開始的。
「我們還要大展宏圖呢!」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哈哈大笑起來,並拍了拍朋友的膝蓋,「我們還要大展宏圖呢!明年夏天,求上帝保佑,我們到高加索去,騎著馬到處逛一逛——駕!駕!駕!從高加索回來的時候,瞧著吧,恐怕還要舉辦一次結婚典禮呢。」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調皮地眨眨眼睛,「我們會給您說成一門親事的,好朋友……我們會給您說成一門親事的……」
「是的,我上過大學,但沒有畢業。」
這次談話又繼續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很明顯,給安德烈·葉菲梅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此他便每天都到廂房裡去,他每天早晨和午飯後到那裡去,常常是天黑了還在跟伊萬·德米特里奇談話。開始的時候,伊萬·德米特里奇見著他還有些害怕,懷疑他有什麼不良居心,公開表示對他的不友好;後來習慣了,對他從不客氣的態度轉變為寬容的譏誚的態度。
「相反,您辯論得很出色。」
可是悲哀和一種類似嫉妒的東西卻不允許他漠不關心,這大概是因為他疲倦了的緣故。那沉甸甸的腦袋向書本垂了下去,他就用雙手托住臉,以便舒服一點。他想道:
安德烈·葉菲梅奇沒有正面看著自己的交談者,繼續講關於聰明人的事,九*九*藏*書講他和他們的談話。他說話很輕,有時也停頓一下。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則仔細地聽著他講,表示同意地說:「完全正確!」
「那您就先給我講講城裡的情況吧,然後再講一般的。」
「在我的醫院里,我早就想請您去看看了……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病例。」
來了幾個雜役,抓住他的胳膊和腿,把他抬到小教堂里去了。在那裡,他躺在桌子上,眼睛仍然睜著。夜晚的月亮照耀著他。早晨,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來了,面對雕著耶穌受難像的十字架虔誠地作了祈禱,把他前任長官的眼睛闔上了。
「那麼長生不死呢?」

「我們倒要瞧瞧,你們今天拿什麼菜來給我們吃,天使!」
「達留什卡,給我們拿啤酒來好嗎?」安德烈·葉菲梅奇說。
午飯後,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來了,給他帶了四分之一磅的茶葉和一磅果凍。達留什卡也來了,在床邊站了足足一個小時,臉上流露出一種呆板而悲痛的表情。霍博托夫醫生也來看他了,他帶來一瓶溴化鉀藥水,並交代尼基塔在病室里燒點什麼東西,熏一熏。
「您好,尼基塔,」安德烈·葉菲梅奇溫和地說,「發給那個猶太人一雙靴子才好,難道不是嗎?不然他會著涼的。」
「是的,您昨天跟我談過。」
「明天他老人家自己會來的。」
「為什麼?」
跟往常一樣,他八點鐘起床,喝過茶后便坐下來看自己的舊書和舊雜誌,他已經沒有錢買新書。也許是由於舊書,也許是由於改變了環境,書已不像從前那樣引人入勝了,看書使他感到累了。為了不白白浪費時間,他把自己的書編製了一個詳細的書目,在書脊上貼上小張藏書條。這種機械的細緻而又耐心的工作他覺得比看書還更有趣。這種單調的費神的工作不知不覺地使他的思想也慢慢昏睡了。他什麼也不想,時間過得很快。甚至在廚房裡坐一坐,跟達留什卡一塊兒削削土豆皮或者挑出蕎麥粒里的皮屑,他也覺得很有趣。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他就到教堂去。他靠牆邊站著,眯縫著眼睛,聽著聖歌,想想父親、母親,想想大學、宗教。心裏既平靜,亦憂傷,然後走出教堂,並惋惜禮拜儀式結束得太快了。
「尊敬的,您不要相信,」他小聲地說,把手放在胸口上,「您不要相信他!這是騙人的!我的病只不過是因為二十年來我在全城只找到一個聰明的人,而他卻是一個瘋子。我沒有任何病,只不過我掉進了一個魔圈裡,走不出來了。我現在一切都不在乎了,我準備承受一切。」
在六號病房的所有病人中,唯有他一人被允許可以走出病房,甚至可以離開醫院的院子到街上去。這種特權他已經享受了很久,大概因為他是醫院里的一個老病號,而且是一個安靜的、於人無害的傻子,城裡給人逗笑的小丑。他在街上被小孩和狗包圍的情景,城裡人早已看慣了。他穿著破舊的病人服,戴著可笑的尖頂帽,穿著拖鞋,有時赤著腳,甚至沒有穿長褲就在街上走來走去,在院門口或小鋪子門口站著乞討小錢。有的人給他喝點克瓦斯,有的給他一點麵包,有的給他個把戈比。這樣,他回到病房時,水足飯飽,錢袋滿滿的。而他帶回來的所有東西,馬上統統都被尼基塔搜去歸自己了。這個兵幹得很粗暴,怒沖沖地查翻猶太人的口袋,而且要讓上帝做證,他保證今後永遠不會再讓這個猶太人上街,說什麼這種不安分的事對他來說,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要壞。
「是,老爺,我去報告總管。」
我喜歡他那張寬大的高顴骨的臉。他的臉總是那麼蒼白和不幸,像鏡子一樣反映出一個被抗爭和長期的恐懼所折磨的靈魂。他的這種苦臉是奇怪的、病態的,可是深刻真實的苦難刻印在他臉上的細紋,卻顯出了理智和文化修養,眼睛里放射出溫暖和健康的光輝。我也喜歡他本人,他謙恭、樂於助人;他對所有人,尼基塔除外,都異常客氣。不管誰掉了一個扣子或一把匙子,他都立即從床上跳下來,替人拾起來。每天早晨他都向自己的同伴們道早安;睡覺的時候,則向他們道晚安。
「因為,我沒有這種權利。您想想吧,就算我把您放了出去,這對您又有啥好處呢?您走出去,城裡人或警察會把您抓住,又送回來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坐在伊萬·德米特里奇的床上等著,可是半個鐘頭過去了,霍博托夫也沒有來。尼基塔抱著一身病人服和不知是誰的襯衣、拖鞋,走進病房裡來了。
「我在十年前就已呈報過了,」安德烈·葉菲梅奇用平靜的聲調繼續說,「照目前這個樣子,這所醫院對這個城市來說,是一個超過了它的負擔能力的奢侈品。它是在四十年代建立的,不過那時候的經費與現在不同。城市在不必要的建築和多餘職位方面開支太多了。我想,用另一種辦法,這些錢可以維持兩個標準的醫院。」
安德烈·葉菲梅奇全明白了。他一句話也沒說,走到尼基塔指著的那張床邊,坐下來。他看見尼基塔還站在那裡等著,便脫|光身上的衣服。襯褲很短,襯衣卻很長。病人服有一種熏魚味。
「您問我怎麼辦?就您的處境,最好是從這裏逃走。但是,很可惜,這也沒用。人家會逮住您。社會要求防範罪人、精神病人和一般使人難堪的人。這是不可阻止的。您現在只能是:安下心來,認定待在這裡是不可避免的。」
「古怪的幻想!」醫生笑一笑說,「就是說,您把我當成密探了?」
「蠢材!傻瓜!」
「我的精神垮了,我親愛的,」他小聲說,全身發顫,擦了擦冷汗,「我精神垮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現在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再去看望他,可是他還是想去。
「親愛的,答應我,您得一切都聽葉夫根尼·費多雷奇的安排。」
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和霍博托夫都站起來,看著他,先是莫名其妙,後來害怕了。
「不!不太臟。花園裡已經走出小道了。」
醫生遊覽、參觀,吃了、喝了,可是只有一種感覺:對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的惱恨。他很想離開這個朋友,休息一會兒,躲開他,藏起來。而這個朋友卻認為,不讓醫生離開他一步,盡量想辦法讓他消遣,乃是他的責任。當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看的時候,他就用談話來給他解悶。安德烈·葉菲梅奇忍耐了兩天,到第三天他就向朋友聲明他病了,想留在家裡待一天。他朋友說,這樣的話他也要留下來,著實也該休息一下了,否則兩條腿也堅持不了。安德烈·葉菲梅奇躺在長沙發上,臉對著靠背,緊咬著牙齒,聽著他朋友熱烈地對他肯定說,法國遲早一定會打垮德國;莫斯科有許多騙子;單憑外表,不可能看出馬的優點。醫生的耳朵里開始嗡嗡地響起來,心搏過速,可是出於客氣,他又不便叫他朋友走開或者閉嘴。幸虧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在房間里也坐得無聊了。他吃過飯便出去散步去了。
除了經常處於緊張狀態和愁眉苦臉外,他的瘋狂病還表現在下列幾個方面:每到傍晚,他有時會把短小的病服裹得緊緊的,全身發抖,牙齒打戰,立即開始在房間里從這邊走到那邊,或者在床鋪之間走來走去。看上去,他好像在發高燒。他突然站住、瞅著同伴的樣子,顯然像是想說什麼很重要的話;但看來他又想到人們不會聽他講話,或者是聽不懂他的話,便急躁地搖搖頭,繼續走來走去。很快,說話的慾望壓倒了一切其他考慮而佔了上風,他便不由自主地說起來,熱烈而又激越。他說得語無倫次,像是夢囈,斷斷續續,常常叫人聽不懂。然而不論在他的話里還是聲音里都可以聽到一種非常好聽的東西。他一說話,您就會聽出來他既是瘋子,又是正常的人。他那些瘋話是很難用文字來表達的。他說到人的卑鄙,說到踐踏真理的暴力,說到將來會在地球上實現的美好的生活,說到每時每刻都使他想起暴虐者的麻木不仁和殘忍的鐵窗柵。結果他的話就成了由古老的但又還沒有唱完的歌合成的一首雜亂無章的不連貫的什錦曲了。
「是的,我有病。但是要知道,成十成百的瘋人都能自由自在地走來走去,因為您無知,不能辨別瘋子和健康的人。為什麼我和這些人就應該像替罪羊似的替大家被關在這裏呢?您、醫士、總管,所有你們這些醫院里的壞蛋,在道德方面都要比我們不知低下多少,那為什麼關在這裏的不是你們而是我們呢?合理嗎?」
天黑下來了,伊萬·德米特里奇躺在自己的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癱子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嘴唇不停地顫動,小聲地哭泣。那個肥胖的農夫和從前的揀信員在睡覺,一片靜寂。
「兩人都出去!」安德烈·葉菲梅奇繼續喊道,「蠢材!傻瓜!我既不需要你們的友情,也不需要您的葯,傻瓜!庸俗!卑鄙!」
等他平靜下來時,他首先想到的是:可憐的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現在大概是羞愧不堪,心裏非常難受。這一切非常可怕。過去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智慧和分寸感都到哪裡去了呢?對事物的理解啦,哲學上的冷漠啦,都哪裡去了呢?
「是啊,居然要我相信您的話!」伊萬·德米特里奇欠起身來說,並以嘲諷和恐懼的眼光看著醫生。他的眼睛發紅。「您盡可以到別的地方去當密探、去打聽,而在這裏您可是無所作為。我從昨天就已經明白您是為什麼到這裏來的。」
「對,我是這麼認為的……不管是密探還是醫生,您反正是受命來探聽我的——這反正都是一回事。」
伊萬·德米特里奇突然失去了思路,停下來,懊喪地揉搓著額頭。
可是這樣的作想也無濟於事。他剛剛想象了一百萬年以後的地球,而穿著高筒皮鞋的霍博托夫或者緊張地大笑的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就從光禿禿的峭壁後面出現了,甚至可以聽見後者那羞澀的低語:「至於華沙的債,親愛的,最近幾天我就還給您……一定。」
「我還活著,他就來了。他怎麼樣?粗野嗎?」
「我們這些老頭子該退休了!」
「因為您有病。」
他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受了侮辱,很生氣。
伊萬·德米特里奇笑起來,坐下。
「我吃過午飯便來溜達溜達,您瞧,就走到您這裏來了。」醫生說,「現在完全是春天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被這些推論壓倒了,十分沮喪,已不再天天都到醫院里去了。
又是沉默。達留什卡從廚房裡出來,帶著不無哀傷的表情,用一隻拳頭支著臉,站在門口,想聽聽他們的談話。
「這種胡說八道我不懂……」伊萬·德米特里奇悶聲悶氣地說,在自己的床上坐下來。
「他們永遠不會放我們出去的!」伊萬·德米特里奇接著說,「我們會在這裏被折磨死的!噢,主啊……難道在陰間真的沒有地獄,這些惡棍會得到寬恕?正義在哪裡呢?開門,惡棍!我要悶死了!」他用沙啞的聲音喊道,並使勁地敲門,「我要把你的腦袋砸碎!殺人犯!」
到下午三點鐘,他才小心地走到廚房門口,咳嗽一聲,說道:
莫依謝依卡喜歡替別人效勞。他給同伴端水;他們睡著了,就給他們蓋被子。他答應每個人說,他從街上回來時要給每人一個戈比,並給每人縫一頂新帽子。他還用湯匙喂他左邊的一個鄰居吃東西,因為那人是一個癱子。他這樣做不是出於同情,也不是出於某種人道主義性質的考慮,而是在模仿他右邊鄰居格羅莫夫的做法,是無意中受了他的影響。
他沉默了一會兒,揉了揉自己的膝部,然後說:
安德烈·葉菲梅奇喜歡伊萬·德米特里奇的聲音、他的年輕聰明的面容及其怪相。他想對這個年輕人表示一點親熱,安慰安慰他。他在床邊挨著他坐下來,想了想,說道:
「我親愛的,我們幹嗎要到那裡去呢?」安德烈·葉菲梅奇用懇求的聲音說,「您一個人去吧,您就讓我回家吧!我求您了!」
客人走後,安德烈·葉菲梅奇像發高燒似的,全身哆嗦,躺在長沙發上,久久地重複著說:
醫院的院子里有一幢小廂房,它的周圍長滿了牛蒡、蕁麻和野生的大麻。廂房的房頂已經生鏽,煙囪一半已經坍塌,門廊的階梯已經朽壞,長滿雜草,牆上的灰泥也只剩下一些痕迹了。廂房的正面對著醫院,後面則是田野,中間由一道埋有釘子的醫院的灰牆隔開。這些尖端朝上的釘子、圍牆以及廂房本身,都有一種特別令人沮喪的、天地難容的景象。在我們這裏只有醫院和牢房才是這樣。
「外面很臟吧?」
「不,寒冷也和一般所有疼痛一樣,可以不感覺到。馬可·奧勒留說過,『疼痛是一種關於疼痛的活生生的概念:用意志力可以改變這個概念,丟開它,停止訴苦,疼痛就會消失。』這話有道理。聖人,或者只要是有思想、愛思索的人,他們與眾不同之處正在於他們蔑視痛苦,他們永遠心滿意足,對任何事情都不感到驚奇。」
不管怎樣,他在醫科畢業后,並沒有出家去當教士,他也沒有信教的表現,他當初和現在都是從醫,不大像宗教界的人士。
尼基塔把門關上,用背抵住了門。
安德烈·葉菲梅奇躺下去,可是馬上又坐起來,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於是便覺得整個臉都有熏魚味了。他又走來走去。
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首先是領朋友到伊文斯卡婭教堂去。他熱心祈禱、磕頭、流淚,完了后,深深地吁口氣說:
到了傍晚,郵政局長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照例就來了。他是全城中安德烈·葉菲梅奇唯一不討厭的人。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以前是一個很富有的地主,曾在騎兵軍里服役,後來破產了,為貧窮所迫,晚年就到郵政部門工作了。他精力充沛,很健康,留著白色漂亮的連鬢鬍子,彬彬有禮,嗓門洪亮而又好聽。他心地善良,多情善感,但脾氣暴躁。每當郵政局裡有顧客提出異議,不同意他的意見,或者要進行說理的時候,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就臉紅脖子粗,全身發顫,大聲喊道:「閉嘴!」因此,郵政局早就成了一個有名的單位,人們到這裏來都心驚膽戰。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尊敬和喜歡安德烈·葉菲梅奇,是因為他有學問,精神高尚。可是他對小市民的態度則很高傲,就像對自己的部下一樣。
他恨自己在旅行中花掉了他所積蓄的一千盧布。這一千盧布現在多有用處啊!他心裏很難過,因為人們不讓他過安靜的日子。霍博托夫有時也來看望自己這個有病的同事,認為這是他的責任。而安德烈·葉菲梅奇卻對他十分反感:肥胖的臉,令人不快的、傲慢的口氣,「同事」這個詞,以及那雙高筒皮鞋。最反感的是,他自以為有責任給安德烈·葉菲梅奇治病,並且自以為真的在給他治病,每回來訪都給他帶來溴化鉀藥水和大黃藥丸。
「好,那您就提出另一種辦法來吧!」市參議員興緻勃勃地說。
「現在要是能坐上馬車到城外什麼地方去走一走倒是挺不錯的。」伊萬·德米特里奇說,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像半睡不醒似的,「然後回家去,走進溫暖舒適的書房……請一個正派的大夫來治一治頭痛病……我好久沒有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而這裏卻糟透了,真叫人無法忍受!」
「您這就不對了。如果您多想一想,您就會明白,所有那些使我們激動的外在的東西都是微不足道的。應該努力去理解生活,真正的幸福就在其中。」
從此,伊萬·德米特里奇白天黑夜都提心弔膽,凡是經過窗口或進院子里來的人,他都覺著是間諜和密探。中午,縣警察局長通常都坐著雙馬馬車在大街上經過,他是從自己近郊的莊園回警察局去。可是伊萬·德米特里奇每次都覺得他的車子走得太快,從而臉上有一種特殊的表情:顯而易見,局長急著要去宣布,城裡出現了一個很重要的犯人。只要門鈴一響,或者有人敲門,伊萬·德米特里奇就打哆嗦。每逢女房東家裡來了新人,他就焦急不安。他碰見警察和憲兵就微笑,吹口哨,為的是要顯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他一連幾夜都沒有睡覺,等著被捕,可又裝著像熟睡的人那樣,大聲打鼾和吁氣,為的是讓女房東覺得他睡著了。因為,要是他睡不著,就說明他一定由於良心責備而不安,而這就是最好的罪證。事實和健康的邏輯都使他相信,所有這些恐懼——都是荒誕無稽的,都是心理作用。如果把事情看得寬一些,不管是被捕還是坐牢,其實都沒有什麼可怕的,只要良心上坦然就行。可是,他越是有理智有邏輯地推論,他內心的不安就變得越厲害、越痛苦。這倒和一個隱士的故事很相像:那隱士想在處|女林里開闢一小塊空地,可是他越是努力地用斧子砍,樹林就長得越稠密、越茂盛。伊萬·德米特里奇終於認識到這樣做的徒勞無益,就索性不再去考慮了,完全陷入了絕望和恐懼之中。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一個女小市民別洛娃的一所有三個窗戶的小房子里住了下來。這個小房子,不算廚房,只有三個房間,其中兩個窗戶朝外的房間醫生居住,達留什卡和帶著三個孩子的女小市民就住在第三個房間和廚房裡。女房東的情夫,一個醉醺醺的莊稼漢有時也來這裏過夜。他晚上大吵大鬧,弄得孩子們和達留什卡十分害怕。他一來就坐在廚房裡,要吃要喝酒,大家都感到很不舒服。醫生出於憐憫心,把哭哭啼啼的孩子們領到自己的房間里,安排他們睡在地板上。這樣,他也得到很大的滿足。
「至少你得去把葉夫根尼·費多雷奇叫來!就說是我請他來的……來一會兒!」
得到回答以後,他和淡黃色頭髮的醫生就以一種連自己也覺得不合適的主考人的口氣開始問安德烈·葉菲梅奇今天是星期幾,一年共有多少天,六號病房裡是否住著一個了不起的先知。
巡視完醫院后,安德烈九九藏書·葉菲梅奇作出的結論是:這是一個道德敗壞的機構,對病人的健康極其有害。按他的看法,可以做到的最聰明的辦法,就是把病人放走,醫院關門。但是他考慮到,只是他一個人的意願是辦不成這件事的,而且這樣辦了也沒有用。就算把肉體和精神上都不幹凈的人趕出一個地方,那麼他們還會搬到另一個地方去。應該等他們自我消失。況且,既然人們開了這個醫院,允許它在這裏存在,那就是說,它是需要的,各種偏見和生活中的種種壞事和醜事也是需要的。因為慢慢地它們也會轉化成某種有用的東西,就像肥料變成黑土一樣。世界上沒有一件美好的東西在其剛開始的時候不帶一點污穢物的。
「對,名譽第一!真該死,我當初怎麼會想到要來遊歷這個巴比倫呢!我親愛的!」他對醫生說,「您鄙視我吧,我賭錢輸了!請您給我五百盧布吧!」
很快醫院里便散播出一種流言,說安德烈·葉菲梅奇醫生經常去拜訪六號病房。不論是醫士、尼基塔和助理護士都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到那裡去,為什麼在那裡一坐就是幾個鐘頭,他們談了些什麼,為什麼不開藥方。他的行為顯得古怪。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在家裡常常見不到他,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達留什卡也很難辦,因為現在醫生不按一定的時間喝啤酒,有時甚至連午飯也耽誤了。
伊萬·德米特里奇閃著發亮的眼睛站起來,把手伸向窗口,繼續激動地說:
可是我的表呢?那放在側面衣兜里的筆記本呢?紙煙呢?尼基塔把我的衣服拿到哪裡去了呢?現在,也許他到死也不會有機會穿他的長褲、背心和高筒靴了。所有這些,開始時他覺得奇怪,甚至不理解。安德烈·葉菲梅奇到現在還相信小市民別洛娃的房子跟這個六號病房沒有什麼差別,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荒誕、虛無。但同時他卻手發抖、腳冰涼,一想到一會兒伊萬·德米特里奇起來,看見他也穿著病人服,就不由得害怕起來。他站起來,走一走,又坐下。
「唉,別提啦!」
在城裡,儘管他的批評意見尖刻和神經質,可是大家都喜歡他,背地裡都親切地稱他為萬尼亞。他那天生的客氣態度、樂於助人的精神、正派的作風、道德上的純潔,他那穿舊了的常禮服、病態的外貌和家庭的不幸,都使人產生出一種美好的、溫暖的和憂鬱的感情。況且,他受過很好的教育,博學多才,按照城裡人的說法,他通曉一切。在城裡他就像是一部備人查考的活字典。
「該詛咒的生活!」他說,「真是既可悲又可氣。要知道,這種生活不是以苦難得到補償而結束,不是像戲劇里那樣,受到公眾的讚揚而結束,而是一死了事。然後來幾個醫院的雜役,拉著死屍的胳膊和腿,拖到地下室去。呸!不過,也沒關係……到時候我要從那個世界再到這裏來顯靈,嚇唬這些敗類。我要把他們嚇得頭髮變白。」
「不過要知道,他之所以休假陪我出來是出於友情,由於慷慨,」醫生懊惱地想,「但再沒有比這種友情的保護更糟糕的了。要知道,他好像是一個好心的、大度的快活人,可是卻很無聊,無聊得叫人受不了。有些人就是這樣,他總是說一些聰明、好聽的話,但你卻總覺得他們是蠢笨的人。」
安德烈·葉菲梅奇缺乏堅持己見的性格,不得已又到華沙去了。在華沙他也沒有出過旅館房間的門,躺在沙發上,生自己的氣,生朋友的氣,也生僕役的氣。這些僕役老是聽不懂俄語。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則照樣那麼健康,精力充沛,非常高興。他從早到晚都不回旅館住宿。有一次,他不知在什麼地方過夜,大清早才回來,情緒十分激動,滿臉通紅,頭髮蓬亂。在房間里他從這一頭到那一頭來回踱步很久,自言自語,不知嘟噥些什麼,後來他站住說:
「達留什卡,給我開飯怎麼樣……」
看守人尼基塔是一個年老的退伍軍人,還戴著褪成了紅褐色的軍章,他躺在那堆破爛上,牙齒間老是銜著一隻煙頭。他有一張嚴肅、枯瘦的臉,眉毛耷拉下來,給這張臉平添了一種草原牧羊犬的神態;他紅鼻子,小個子,雖然外表乾瘦,青筋嶙嶙,卻是器宇軒昂,兩隻拳頭粗壯有力。他屬於那種心眼不多、頗受賞識、勤勉可靠、腦子遲鈍的人。世界上他最喜歡的是安分守己,因此他堅信,有些人是該打的。他打他們的臉、胸口、背脊,碰到哪兒打哪兒。他堅信,不打,這裏就要亂了。
「您不相信,可我相信。不知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在伏爾泰的作品里,有一個人物說:要是沒有上帝,人們就會把它想出來。我深深地相信:要是沒有長生不死,偉大的人類智慧也遲早會把它發明出來。」

「我從這鐵格柵的窗戶里祝福你們!真理萬歲!我真高興!」
「您要上哪兒去?不行,不行!」他說,「到睡覺的時間了。」
尼基塔不敢當著醫生的面去搜莫依謝依卡的身。莫依謝依卡就把一小塊一小塊麵包、碎紙片、小骨頭攤開放在自己的床上。他仍舊凍得打戰,用猶太話說起來,說得很快,像唱歌似的。他大概在幻想他開鋪子了。
病人很多,時間卻很少。因此,醫療工作也就局限於問幾句病情,發一點類似清涼油、蓖麻油之類的藥品。安德烈·葉菲梅奇坐著,用拳頭支著臉頰,沉思著,機械地提幾個問題。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也坐著,搓著自己的小手,偶爾也插上一句話。
他不吃、不喝,一動不動地躺著,也不說話。
如果您不怕被蕁麻扎著,就請您沿著通向廂房的那條狹窄的小道走過去,看看裏面在幹什麼。推開第一扇門,我們便來到前堂。在這裏,牆邊、爐子旁邊丟著大堆大堆的醫院里的破爛:褥墊、破舊的病人服、褲子、帶藍條子的襯衣、不能穿的破鞋等。所有這些破爛都隨便地堆在一起,又臟又亂,正在腐爛,散發出一股窒息人的臭氣。
「就是說,我是個白痴,因為我痛苦,我不滿足,我對人的卑鄙感到驚奇。」
大概住在任何地方都沒有像在廂房裡那麼單調了。早晨,除了癱子和胖農夫之外,病人都到前堂的一個很大的雙耳木桶里洗臉,再用病人服的衣襟擦臉,然後他們就用錫制的茶杯喝茶。茶是尼基塔從醫院的主樓里提過來的,每個人發給一杯。中午他們喝酸菜湯和稀粥,晚上吃中午剩下的稀粥。其他的空時間都躺著睡覺,望窗外,從這個角落走到那個角落,每天都是這樣。就連過去的揀信員也老是談他的那些勳章。
「當然是專橫!」安德烈·葉菲梅奇在伊萬·德米特里奇叫喊聲的鼓勵下說道,「我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他沒有權利!我對你說,你放我出去!」
「好吧,您就用我的名義去請求好了。就說是我要求的。」
八月,安德烈·葉菲梅奇收到一封市長的信,說是有很重要的事請他去一趟。安德烈·葉菲梅奇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市政廳,在那裡他看見在座的有軍事長官、政府委派的縣立學校的校長、市參議員、霍博托夫。還有一位很胖的、淡黃色頭髮的先生,據介紹,他也是一位醫生,這位醫生姓一個很難發音的波蘭姓,住在離城三十俄里遠的一個養馬場里。他是順路路過此城的。
「那麼您到底想到哪兒去呢?」他問道。
那月亮,那監獄,那圍牆上的釘子,那遠處燒骨場上騰起的火焰,一切都非常可怕。身後則聽見嘆息聲。安德烈·葉菲梅奇回過頭來,看見一個人胸前佩戴著閃閃發光的星章和勳章,微笑著,調皮地眨著一隻眼睛。這也顯得非常可怕。
「您是在開玩笑吧,」他說,眯縫著眼睛,「像您和您的助手尼基塔之流的老爺們跟未來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不過您可以放心,閣下,美好的時代是要到來的!讓我用粗俗的話來表達一下我的意見,您儘管笑好了,新生活的黎明會放光的,真理會勝利的,到那時候,我們將在街上慶祝節日!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我會死去,不過總有人的子孫會等到的。我將用自己的整個靈魂祝賀他們,我會高興,為他們高興!前進吧!讓主保佑你們,朋友們!」
剩下單獨一個人時,安德烈·葉菲梅奇就進入了休息的感覺。意識到一個人在房間里長沙發上一動不動地躺著,這是多麼愉快啊!沒有孤獨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墮落的天使背叛上帝,大概就是因為他想孤獨,而天使們是不知道孤獨的。安德烈·葉菲梅奇想思考一下最近幾天來他所看到和聽到的東西,可是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卻總是不離開他的腦際。
第二天早晨,他頭痛、耳鳴,全身都感到不舒服。他想起昨天的軟弱,並不覺得害臊。他昨天膽怯,連月亮也害怕,並且誠實地說出了以前自己沒有料到會有的思想和感情,例如說小人物愛談哲學是由於不滿。不過現在他對一切都無所謂了。

「名譽是首要的!」
又是沉默。茶送上來了。不知為什麼,軍事長官感到很窘,隔著桌子碰了一下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手說:
「唉!」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嘆了一口氣,「您要求現在的人有智慧,休想!」
「是的,是的,這倒是實話……」伊萬·德米特里奇說,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腦門,「這真可怕!可是我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安德烈·葉菲梅奇突然覺得那沉渣就要冒到喉嚨里來了,他的心跳得非常厲害。
當他在前堂穿大衣的時候,軍事長官伸出一隻手放在他肩膀上,嘆口氣說:
當時鐘敲了三次時,他吹滅了燈,走進卧室,但他不想睡。
「相反,我很高興,」醫生回答說,「我什麼時候見到您都很高興。」
「我已經跟您說了,八十六個盧布……此外我一無所有了。」
「您是一個有思想、愛思考的人。不論在什麼環境里,您都能保持內心的平靜。極力想弄懂生活的自由而深刻的思索和對世界的無謂紛擾的完全蔑視,這是兩種幸福,人類還從來不知道有比這更高的幸福。而您卻能享有這樣的幸福,儘管您生活在三道鐵格柵里。第奧根尼住在一個木桶里,可是他比世界上所有的皇帝都幸福。」

十七

大家都談到,一個正派人在這個城市裡生活多麼枯燥乏味,沒有劇院,沒有音樂。在最近俱樂部的一次舞會上,來了將近二十個女士,而男舞伴卻只有兩個。青年人不跳舞,都聚集在小賣部旁邊,或者就是玩牌。安德烈·葉菲梅奇任何人也不看,小聲地、慢慢地說:很可惜,城裡人都把自己的生命精力,把自己的心靈和智慧浪費在玩牌和搬弄是非上面,而不願把時間用在有趣的談話和讀書上,不願享受智慧提供的快樂。可惜極了。只有智慧才是有意義的、了不起的,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低級。霍博托夫認真地聽著自己同事的講話,忽然問道:
「沒有,我的父母是討厭體罰的。」

十八

過了一天,安德烈·葉菲梅奇被埋葬了。送葬的只有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和達留什卡。
「我本想說些重要的話,可是思路斷了。」他說,「我剛才說什麼來著?對,我想說的是:有一個斯多葛派的人為了替親人贖身,就自己賣身做了奴隸。您看,這就是說,斯多葛派人也是有反應的,因為要作出捨己為人的慷慨行為,就需要有憤慨和同情的靈魂。在這個監獄里我已把我以前學到的所有的東西都忘掉了,否則我還能想起一些別的事情來。比如,基督又怎麼樣呢?基督對現實生活的回報是:哭泣、微笑、傷心、發怒,甚至難過。他沒有帶著微笑去迎接苦難,也沒有蔑視死亡,而是在客西馬尼花園裡禱告,求這輩子離開他。」
「這是任何人都不要待的地方。」
「是的,這是一個病人,不過他是一個有趣的年輕人。」
「那又怎麼樣呢?」安德烈·葉菲梅奇自問道,睜開了眼睛,「由此又能得出什麼結論呢?有了防腐方法,有了科赫,有了巴斯德,也絲毫不能改變事物的實質,患病率和死亡率仍舊一樣。他們給瘋人開舞會和演出,仍舊沒有給他們自由,就是說,還是胡謅和徒勞無益。在最好的維也納醫院和我們的醫院之間,實際上沒有任何的區別。」
「我不認為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可以高興的,」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他覺得伊萬·德米特里奇的動作像在演戲,不過他也很喜歡,「監獄和瘋人院將不再存在,真理也會像您所說的那樣勝利,但是要知道,事物的本質不會變,自然界的規律也照樣存在,人們還會像現在那樣生病、衰老、死亡。不管將會有多麼壯麗的黎明照亮您的生活,到頭來您還是要躺進棺材里,釘上釘子,扔進坑裡去。」
九點鐘一過,米哈依爾·阿維良內奇要告辭了。在前堂穿上皮大衣后,他嘆口氣說:
「第奧根尼不需要書房和溫暖的住所,那邊沒有這些東西就已經夠熱了。躺在木桶里,吃橙子和橄欖就行了。但是,他要是有機會到莫斯科住,那他就別說是十二月份,就是五月份來,也會要求住到房間里去。恐怕他會被凍得捲起來了。」
「可是,即使我出去一下,對誰又有什麼損害呢?」安德烈·葉菲梅奇問道,聳聳肩膀,「我不明白,尼基塔,我要出去!」他用發顫的聲音說,「我要出去!」
「放我出去吧。」伊萬·德米特里奇說,他的嗓音發顫。
另一方面,他也非常清楚地知道,近二十五年來醫學上發生了神話般的變化。在大學念書的時候,他曾以為醫學不久就會遭到與鍊金術、玄學同樣的命運。而現在,每當他晚上看書,醫學卻使他感動,使他驚奇,甚至興奮。真的,多麼意想不到的輝煌,什麼樣的革命啊!由於有了防腐方法,偉大的皮羅戈夫認為,就連將來無法做的手術,現在都可以做了。地方自治局的普通醫生都能做截除膝關節的手術,一百例剖腹手術中只有一例造成死亡。至於結石病,那已被看作是小事一樁了,甚至已沒有人為它寫文章了。梅毒已經可以根治了,而遺傳學理論、催眠學、巴斯德和科赫的發現,以統計學為基礎的衛生學,還有我們俄羅斯地方自治局的醫生的工作,精神病學以及現代精神病分類法、診斷法和醫學療法等——與過去相比,簡直就是整個的厄爾布魯士。現在不再給瘋子頭上潑冷水了,也不再給他們穿緊身衣了,人們已用人道的態度對待瘋子,甚至像報紙上說的,為他們舉辦舞會和演出。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從現在的眼光來看,像六號病房這樣糟糕的情形也許只有在離鐵路二百俄里遠的小城中才會出現。這個小城的市長和所有的自治會的議員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他們把醫生看作是術士,即使醫生要把燒熔的錫灌進他們的嘴裏,他們也會相信醫生,不會有半點兒批評。要是在別的地方,社會公眾和報紙早就把這個小小的巴士底砸得粉碎了。
「開門!」安德烈·葉菲梅奇叫道,氣得渾身發抖,「我要你開門!」
「完全正確。」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見這話后,便從前堂探頭向病房裡看,溫和地問道:
後來一切便安靜了。稀疏的月光透過鐵格柵照了進來,在地板上印下了像網一樣的影子,很可怕。安德烈·葉菲梅奇躺著,屏住呼吸。他驚恐地等著被再打一頓。就好像有一個人拿著鐮刀,刺在他身上,並在他的胸中和腸子里攪動了幾下,他痛得咬住枕頭,咬緊牙關。突然,他頭腦里在混亂中清楚地閃過一個可怕的令人難於忍受的思想:這些如今在月光里像黑影子一樣的人們,若干年來大概天天都在受這樣的痛苦。而這種事他怎麼會二十多年來一直不知道呢?他不知道痛苦,沒有痛苦的概念,就是說,他並沒有過失,不過他那跟尼基塔一樣固執和粗暴的良心卻使他從後腦勺直到腳後跟都冰涼了。他想跳起來使盡全身的勁大叫一聲,立即去殺死尼基塔,然後殺死霍博托夫、總管、醫士,最後殺死自己。可是他的胸中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雙腳也不聽使喚。他喘不過氣來,扯著胸前的病人服和襯衣,把它們撕碎,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覺。
安德烈·葉菲梅奇診病的時候,從不動手術,他早已不幹這一行了,一見血他就不愉快地激動起來。當他必須讓小孩張開嘴,看一下喉嚨,而小孩卻大哭大鬧,用小手擋住時,耳朵里的鬧聲就會使他頭暈,眼睛里湧出淚水來。這時他就急忙地給開個藥方,擺擺手,叫女人趕快把孩子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