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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中人

套中人

他甚至給別里科夫起了一個外號,叫『蜘蛛』。當然,我們沒有對他說他姐姐瓦蓮卡打算跟『蜘蛛』結婚的事。有一次,校長夫人暗示他說,要是他的姐姐跟別里科夫這麼一個可靠的、受大家尊敬的人結婚,倒是一件好事。這時他皺起眉頭說:
「『竟有如此惡劣、歹毒的人!』他小聲說道,嘴唇都顫抖了。」
別里科夫甚至連思想也極力藏在套子里。對於他來說,只有那些告示和有關禁令的報紙文章才是明白無疑的。當他看到禁止學生晚上九點鐘以後上街的告示,或者是禁止性|愛的文章時,他就覺得又清楚又明白:禁止就是了。而對於那些得到批准和許可的事情,他卻覺得有些可疑的成分,覺得沒有說透和模糊不清。每當城裡獲准成立一個戲劇小組或者閱覽室,或者茶館時,他總是搖搖頭,並小聲說:
(1898年)
柯瓦連科噘著嘴坐著,一言不發。別里科夫等了一會兒,接著又用憂鬱的聲調小聲地說:
「別里科夫的卧室很小,就像一個箱子,床鋪掛著蚊帳。他一上床就把頭蒙上,又熱又悶,風抽打著關閉著的門,爐子發出嗡嗡聲,從廚房裡傳來嘆息聲,不祥的嘆息聲……」
「第二天,他老是神經質地搓手,打哆嗦,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身體欠佳。還沒上完課他就走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這樣做,也沒有吃午飯。儘管外面已完全是夏天天氣,傍晚時他還是穿得很多,慢慢地往柯瓦連科家裡去。瓦蓮卡不在家,他只見到了她的弟弟。」
「『我喜歡瓦爾瓦拉·薩維什娜,』他對我說,帶一種微微的苦笑,『我也知道,人人都要結婚,可是……您知道嗎,這一切來得有點突然……需要好好想一想。』」
「這是瑪芙拉在走動。」布爾金說。
「『您要說什麼,隨便吧,』他一面說,一面走出前堂,來到樓梯台階上,『我只是預先聲明一下,說不定有人偷聽了我們的談話。為了避免我們的談話被曲解和鬧出什麼亂子來,我應該把我們談話的內容……基本要點,向校長先生報告一下。我必須這樣做。』」
他們在聊天。順便談到了村長的老婆瑪芙拉。她是一位健康的女人,也不笨,但她一輩子從來沒有走出過自己的村子,從來沒有見過城市,也沒有見過鐵路,近十年來總是守著爐灶,只有晚上才到外面走一走。
已經是午夜了。從右邊可以看到整個村子。長長的街道延伸得很遠,有五俄里長。一切都進入了恬靜的深深的睡眠狀態,沒有一點兒動靜,沒有一絲兒聲音,甚至讓人不敢相信大自然竟會如此寂靜。你在月夜看見寬闊的村街及其農舍、草垛和熟睡的柳樹,心裏就會變得寧靜。在這個躲開了勞動、操心和悲傷而被夜色包藏起來的靜寂里,村街顯得那麼溫和、憂鬱、美麗,似乎星星在親熱地、動情地瞧著它,似乎大地上已沒有了惡,一切都非常美好。左邊,村子的盡頭,便是田野。這裏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直到天邊。在這一大片灑滿月光的田野上,同樣是沒有一點動靜,沒有一點聲音。
「別里科夫臉色煞白,站了起來。」
「『我跟你說我讀過!』柯瓦連科大聲喊道,用木棍在人行道上敲得很響。」
「『這怎麼可以呢?』他叫喊起來,看見我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很驚訝,『你在說什麼啊?!』」
「『我只想做一件事,就是警告您,米哈依爾·薩維奇。您是青年人,前途遠大,您要十分謹慎小心才成,而您卻如此馬虎大意。哎呀,如此馬虎大意。您穿繡花汗衫,經常在大街上提著書走來走去。而現在又騎自行車。您和您的姐姐騎自行車的事會讓校長知道的,然後又會傳到督學的耳朵里……這會有什麼好結果嗎?』」
「『他幹嗎要上我這兒來坐著?他想幹什麼呢?坐著,兩眼發直。』」
「『我還有一點事要對您說。我已經從教多年了,而您剛剛開始工作,作為一個老同事,我認為有責任對您提出忠告。您騎自行車,這種遊戲對一個青年教育者來說,是很不體面的。』」
「就是這個希臘語教師,這個套中人,您猜怎麼著,還差點兒結了婚。」
「『報告?去吧,去報告吧!』」
「『我們先到前面去了!』她大聲喊道,『咳,天氣多好啊!多好啊,簡直好極了!』」
「他們倆一會兒就消失了。我們的別里科夫則從愁眉苦臉變成臉色蒼白,好像是僵住了。他九*九*藏*書站住,望著我——」
「『為什麼呢?』柯瓦連科用男低音問道。」
「『時下他們這樣的人多得很哩!』」
「『說實在的,您到底想幹什麼呢?』」
「任何違反法令、偏離常規、不合規則的事都會使他精神沮喪,雖然這些事看來與他並不相干。如果同事中有誰參加祈禱遲到了,或者聽到中學生調皮搗蛋的傳聞,再不就是有人看到女子中學的女學監同軍官玩得太晚,他都會非常激動,並且不停地說: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來啊。在各種教務會議上,他那種謹慎、神經過敏和純粹套子式的意見,簡直使我們感到難受。說什麼不論是男子中學還是女子中學的青年品行都很壞,在教室里吵吵嚷嚷。唉,千萬別讓上司知道了!唉,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來啊!還說什麼,如果把二年級的彼得羅夫和四年級的葉戈羅夫開除,那倒很好。後來呢,他用嘆息、牢騷及其蒼白的小臉(您知道嗎,那臉就像是黃鼠狼的臉)上的黑眼鏡,使我們大家都折服了。我們讓步了,扣了彼得羅夫和葉戈羅夫的操行分數,把他們禁閉起來,最後終於把彼得羅夫和葉戈羅夫開除了。他有一種奇怪的習慣,經常到我們的住所來。他每到一個教師家,都是坐著,不說話,好像在觀察什麼似的。就這樣默默地坐上個把小時,然後走掉。他把這稱作『與同事們保持良好的關係』。顯然,他到我們這裏來坐著,在他也是很難受的。他之所以來看我們,只是因為他覺得他對同事有這種義務罷了。我們教師們都怕他,連校長也怕他。您瞧,也難怪,我們這些教師都是有思想的、極正派的人,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培育。但是,這個老是穿著套鞋、帶著雨傘的人卻把整個中學禁錮了整整十五年!不光禁錮中學,還禁錮了全城。由於怕他知道,我們的太太們連星期日的家庭戲劇晚會也不舉行了。他在的時候,牧師們不敢吃葷和玩牌。在別里科夫這種人的影響下,最近十至十五年來,我們城裡人變得什麼都害怕,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寄信,不敢與人相識,不敢讀書,不敢幫助窮人,不敢教人知書識字……」
「真的,儘管您覺得很奇怪,但他的確差點兒結了婚。我們這裏來了一位新的史地教師,名叫米哈依爾·薩維奇·柯瓦連科,是烏克蘭人,他不是一個人來,而是帶著他的姐姐瓦蓮卡一起來的。他年紀很輕,高個子,皮膚黝黑,一雙手很大,從臉上就可以看出他是男低音。果然,他的嗓音像從大桶里發出來的:『嘭,嘭,嘭!』……而她呢,可不算年輕了,大概有三十歲了,不過她個子很高,身材勻稱,黑黑的眉毛,兩頰紅潤,總之,她已不是一位姑娘,而是一塊水果軟糖,伶俐活潑,愛說愛笑,老是哼著小俄羅斯的浪漫歌曲,並且高聲大笑,動不動就『哈哈哈!』笑起來。我記得,我們同柯瓦連科姐弟的初次相識是在校長命名日的宴會上。在那些拘謹的,甚至把赴命名日宴會也看作是盡義務的、緊張而又乏味的人中間,我們突然看見一位新的阿芙洛狄忒從泡沫里復活了:她雙手叉腰地走著,又笑又唱,跳起舞來……她動情地唱著《風兒在吹》,然後又唱浪漫歌曲,接著又唱一支。她使我們所有的人,甚至連別里科夫,都迷住了。」別里科夫靠近她坐下,甜蜜地笑著說:
「『這難道還要解釋嗎?米哈依爾·薩維奇,難道您不明白嗎?如果教師騎自行車,那麼學生會幹出什麼事來呢?他們就只有用頭頂著地走路了!既然當局沒有通令允許這樣做,那就是不行。昨天我大吃一驚!當我看見您姐姐時,我眼前都發黑了。女人或姑娘騎自行車,這太可怕了!』」
「是啊,有思想、正派,讀謝德林和屠格涅夫的作品,還讀巴克爾等人的書,可是,他們卻屈服、容忍這種事……問題就在這裏。」
當他站起來時,瓦蓮卡才認出是他。她瞧著他那可笑的臉,揉皺的外衣和套鞋,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還以為是他自己意外地摔下來的,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read•99csw.com整所房子都聽得見:
「他躺在被窩裡心裏很害怕。他害怕會出什麼亂子,害怕阿法納西把他宰了,害怕小偷溜進來,然後是整夜做噩夢。早晨,我們一同到學校去的時候,他無精打采,臉色蒼白。看得出來,他害怕他所去的那個有很多人的學校,非常厭惡。跟我走在一起,對他這個性情孤僻的人來說,也很難受。」
「我們從墓地回來后,心情很好。可是還沒有過去一個星期,生活又和原先一樣了:嚴峻、厭倦、亂七八糟。這樣的生活雖然沒有明令禁止,可也沒有得到充分的許可啊。情況並沒有好轉。事實上,人們雖然埋葬了別里科夫,可是還有多少這樣的套中人活著,將來又還會有多少這樣的人呢!」
「『對不起,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問道,『也許是我看錯了?難道中學教師和女人騎自行車還成體統嗎?』」
「柯瓦連科從後面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猛地一推,別里科夫就順著樓梯滾下去了,他的套鞋啪啪地響。樓梯高而且陡,不過他滾到下面卻平安無事。他站起來,摸摸鼻子,看眼鏡碰碎沒有。可是,正當他從樓梯上滾下來時,恰巧瓦蓮卡回來了,還帶了兩位太太,她們站在下面並瞧著他——這對別里科夫來說比什麼都可怕。看來,哪怕是摔斷了脖子和兩條腿,也比成為取笑的對象要好些,因為,這下全城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並將傳到校長的耳朵里,傳到督學的耳朵里。哎喲,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來!人家又會來一幅漫畫,其結果就會命令他辭職……」
「問題就在這裏。」伊萬·伊萬內奇說,又點燃了煙斗。
他們都沒有睡。伊萬·伊萬內奇是一個高高瘦瘦的老頭,留著很長的唇髭,在門口臉朝外坐著,叼著煙斗,沐浴著月光。布爾金躺在裏面的乾草上,在黑暗中看不見他。
「『我到這裏來,是為了減輕我內心的痛苦,我心裏非常非常難受。有一個卑鄙的人畫了一張漫畫,把我和另一個與我們倆都很親近的女人畫成可笑的樣子。我認為我有責任讓您相信,我與此事毫無關係……我沒有做任何可以為這種譏諷做口實的事情,相反,我任何時候的行為舉止都是一個完全正派的人。』」
「『啊,希臘語多麼好聽,多麼優美!』他帶著一種甜蜜蜜的表情說,並且好像要證明自己的話似的,眯起眼睛,伸出一隻手指,念出一個詞:『安特羅波斯!』」
「這天正好是5月1日,星期天,我們一起從家裡出來。我們全體教師和學員事先約好在學校里集合,然後一起步行到城外的小樹林里去。我們都來了,他卻愁眉苦臉,臉色比烏雲還要陰暗。」
「『難道我對當局說了什麼壞話嗎?』柯瓦連科問道,生氣地看著他,『請您不要打攪我。我是個正直人,我不想跟您這樣的先生談話,我不喜歡告密者。』」
「『哈哈哈!』」
伊萬·伊萬內奇想說點什麼,清了清喉嚨,但先點燃了煙斗,看了看月亮,然後才從容不迫地說:
「『我們的班級里學生鬧得很,』他說,好像是在儘力尋找說明他難受的理由似的,『真不像話。』」
十分鐘以後布爾金就睡著了。伊萬·伊萬內奇卻翻來覆去,並且直嘆氣。後來他便起來,走出去,在門邊坐下,點上了煙斗。
「『當然,這固然很好,只是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來啊!』」
「您想象一下吧,這是不可能的。他雖然把瓦蓮卡的照片擺在了桌子上,而且常到我這裏來談論瓦蓮卡,談家庭生活,談婚姻是人生重要的一步,也常到柯瓦連科家去,但是他的生活方式卻一點兒也沒有變,甚至相反,結婚的決定好像使他染上了某種疾病似的,他變得更瘦了,臉色更蒼白了,好像更深地躲進自己的套子里去了。」
「『哈哈哈!』」
「『小俄羅斯語言柔美,響亮動聽,使人想起古希臘語。』」
「不知何故,我們大家都想起來了:我們的別里科夫還沒有結婚。這時我也感到奇怪,他生活里的這件大事,我們以前怎麼竟會沒有注意,一直忽略了呢?他對女人一般會持什麼態度呢?他又將如何解決這一迫切問題呢?以前我們全然沒有關心這件事,也許連想也沒有想過,這個不論什麼天氣都穿著套鞋、放下帳子睡覺的人也會戀愛。」
「這些話使她感到很愉快,於是九-九-藏-書她便熱情而懇切地對他講起她們加嘉奇縣有個莊子,她媽就住在這個莊子里。莊子里有多麼好的梨,多麼好的香瓜,多麼好的卡巴克!烏克蘭人把南瓜稱為卡巴克,把酒館稱作什諾克。他們稱紅甜菜和茄子煮的紅甜菜湯『很好吃,很好吃,簡直好吃極了!』」
他們倆都走進什物房,在乾草上躺下來。他們倆蓋上被子,剛要入睡,卻忽然聽見輕輕的腳步聲:吧嗒、吧嗒……離什物房不遠有人在走動,走了不遠又停了下來。過了一分鐘,又吧嗒、吧嗒響起來……狗叫起來了。
「別里科夫神經質地慌亂起來,急忙穿上大衣,臉上顯出害怕的表情。要知道,他有生以來頭一回聽到如此不禮貌的話。」
「在我們省里,由於煩悶無聊,什麼事沒做出來呀,有過多少不必要的蠢事啊!這是因為,必要的事大家根本不做。瞧,就拿這個別里科夫來說吧,既然大家甚至不能想象他可以結婚,我們又何必突然要去撮合他們的婚事呢?校長夫人、副校長夫人以及我們中學的所有的太太們都活躍起來了,甚至比以前變得好看多了,好像突然間發現了自己的生活目標似的。校長夫人在戲院里租了一個包廂。我們一看,坐在包廂里的原來是瓦蓮卡,她搖著那麼一把小扇子,容光煥發,滿面笑容。坐在她旁邊的是別里科夫,矮小、駝背,就像人家用鉗子把他從家裡夾出來的。我在家裡辦了一個小小的晚會,而太太們卻要求我一定要邀請別里科夫和瓦蓮卡參加。總之,機器開動起來了。看來,瓦蓮卡並不反對出嫁,她在弟弟家裡過得並不十分快活,他們整天都是又吵又罵的。您看看下面一個場面吧:柯瓦連科在大街上走著,他是一個又高又壯的大個子,穿一件繡花汗衫,帽子下面露出一綹長發耷拉在額門上,一隻手提著一捆書,另一隻手拿著一根帶節疤的粗木棍。姐姐跟在他後面,也拿著書。」
「將來還會有多少這樣的人呢!」布爾金又說了一遍。
「『這不關我的事。哪怕她跟毒蛇結婚也行。我不喜歡干涉別人的事。』」
「『這有什麼不成體統的?』我說,『就讓他們隨便騎好了。』」
「他大為震驚,於是不想再往前走,回家去了。」
「『要是您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那我們就談不下去了。』他說,『我要求您永遠不要在我面前這樣地談論上司,您應該尊敬當局才對。』」
「那麼,這時他的套鞋和雨傘就該收起來了。」伊萬·伊萬內奇說。
「『這有什麼好想的呢?』我對他說,『結了婚,就完事了。』」
「不,現在到該睡覺的時候了,」布爾金說,「明天再講吧。」
「我們聽著,聽著,忽然,大家都想到一塊兒了。」
打獵誤了時的人們就在米羅諾西茨科耶村邊普羅科菲村長的雜物房裡歇宿了。他們只有兩個人:獸醫伊萬·伊萬內奇和中學教師布爾金。伊萬·伊萬內奇有一個相當奇怪的雙姓——奇姆沙·吉馬萊斯基,這個姓對他很不合適。全省的人都只叫他的名字和父稱。他住在城郊一個養馬場里,這次出來打獵,是為了呼吸一點新鮮空氣。中學教師布爾金則是每年夏天都要到П伯爵家來做客的,對這個地方他早就很熟悉了。
「我甚至同情他了。我們走著。忽然,您能想象到嗎,柯瓦連科騎著自行車過來了,瓦蓮卡也騎著自行車跟在他的後面。她滿臉通紅,消瘦了許多,可是開心,快活。」
「別里科夫和我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布爾金接著說,「在同一層樓上,門對著門。我們常見面,我知道他家裡的生活。在家裡他也是那一套:睡衣、睡帽、護窗板、門閂,一系列清規戒律,還有:唉,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來啊!素食有害,吃葷又不行,因為人家也許會說,別里科夫不堅持齋戒,於是他就吃奶油煎的鱸魚,這既不是素食,但也不能說是葷菜。他不雇女傭,因為他怕別人對他有壞的想法,所以他雇了一個六十歲上下、神志不清、性情乖張的老頭子阿法納西做他的廚子。此人以前當過勤務兵,好歹能做點飯菜。」阿法納西總是雙手交叉在胸前,站在門口,長嘆一聲,悄悄地重複著一句話:
「『不,婚姻是終身大事,首先得估量一下面臨的義務和責任……以後可不要鬧出什麼亂子來才好。這一點使我十分不安,如今我整夜都睡不著。說老實話,我害怕,她和他的弟弟有一種奇怪的思維方式。知道嗎,他們議論起事情來有點奇怪。她性格又很活潑九_九_藏_書,結婚以後恐怕難免會鬧出點什麼麻煩來。』」
「在家裡,有旁人在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大吵大嚷。大概這種生活使她厭煩了,因此想有一個自己的窩,而且也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年齡了。她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再挑挑揀揀,嫁給誰都行!哪怕是那位希臘語教師也可以。原因是很明白的:對我們大多數的小姐來說,不管是嫁給誰,只要能嫁出去就行。不管怎麼樣,瓦蓮卡對我們的別里科夫開始表示明顯的好感了。」
「『他早已過了四十歲,而她也三十了……』校長夫人說明自己的想法,『我覺得,她肯嫁給他。』」
「大約過了三天,阿法納西來找我,問我要不要派人去請醫生,因為,據說他主人有點毛病。我便去看別里科夫。他躺在帳子里,蓋著被子,不言語:不管你問什麼,他都回答『是』或者『不是』,別的什麼也不說。他躺著,阿法納西則在他旁邊走來走去,滿臉憂鬱,愁眉不展,深深地嘆氣,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一種像酒館里的烈酒氣味。」
「『你啊,米哈伊里克,這本書你絕對沒有讀過!』她大聲爭辯道,『我跟你說,我敢發誓,這本書你根本沒有讀過!』」
「您在開玩笑!」
而別里科夫呢?他也常到柯瓦連科家去串門了,就像常到我們這裏來一樣。進了他家就默默地坐著,一聲不響。而瓦蓮卡就給他唱《風兒在吹》,或者用她那雙黑眼睛若有所思地瞧著他,或者是放聲大笑起來:
「這有什麼奇怪的呢!」布爾金說,「生性孤獨的人就像寄生蟹一樣,竭力縮進自己的硬殼裡去。在這個世界上這種人還不少哩。也許這是一種返祖現象,想重新回到人類祖先那個還不是群居而是各自單獨地穴居的動物時代,也可能這隻是人類各種性格的一種類型吧——誰知道呢?我不是自然科學家,論及這類問題並不是我的事。我只想說,像瑪芙拉這樣的人並不是罕見的現象。瞧,無須到遠處去找,我們城裡就有一個別里科夫,他是希臘語教師,我的一位同事,大約在兩個月之前去世了。關於他的事,您當然也聽說過。他之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即使在非常好的天氣里,外出時他也要穿上套鞋、帶上雨傘,而且一定要穿上暖和的棉衣。他的雨傘也裝在套子里,表也裝在灰色麂皮的套子里。當他拿出小折刀來削鉛筆時,這小折刀也是裝在小套子里的。他老是把他的臉躲在豎起的衣領里,因此他的臉也好像藏在套子里了。他戴一副黑眼鏡,穿著絨衣,用棉花塞著耳朵。當他坐上馬車時,就立即吩咐把車篷支起來。總而言之,在這個人身上可以看到一種一貫的、不可遏止的願望:用一層外殼把自己包起來,為自己製作一個所謂的套子,把自己隔離起來,免受外界的影響。現實生活刺|激他,使他害怕,他老是處在惶恐不安之中。也許是為自己的這種膽怯,為自己排斥現實世界作辯護吧,他老是讚揚過去,讚揚那從未有過的東西。就是他所教授的那些古代語言,對他來說,實際上也和他的套鞋和雨傘一樣,是用以躲避現實生活的。」
要不他就哈哈大笑,笑得流眼淚。他時而用男低音,時而又用尖細的聲音,攤開雙手問我:
「於是他沒有求婚,一拖再拖,弄得校長夫人和我們的所有的太太們非常懊喪。他老是在捉摸將來的義務和責任,同時他又差不多每天都同瓦蓮卡出去散步。也許他認為,在他這樣的處境下他應該這樣做。他常到我這裏來,是為了談談家庭生活。如果不是突然鬧出一場大笑話的話,他後來可能就結婚了,從而也就作成一樁不必要的、愚蠢的婚事了。在我們這裏,由於煩悶無聊,由於無所事事,像這樣結婚的有成千上萬的例子。應該說一下,瓦蓮卡的弟弟柯瓦連科從認識別里科夫的第一天起就恨他,受不了他。」
這個中學教師從什物房裡走出來。他是一個敦實的矮胖子,頭全禿了,黑鬍子幾乎齊腰長。有兩條狗也跟著他跑了出來。
腳步聲停止了。
「問題就在這裏。」伊萬·伊萬內奇又說一遍,「我們住在城裡,又悶氣又擁擠;我們寫一些無用的文章、玩紙牌——這豈不也是套子嗎?我們九*九*藏*書在懶漢、愛打官司的人和愚昧的浪盪|女人中度過一生,自己說也聽別人說各種廢話——這豈不也是套子嗎?喂,您如果願意聽,我就給您講一個很有教益的故事。」
「得了,您離題太遠了,伊萬·伊萬內奇,」布爾金說,「我們睡覺吧!」
「說實在話,埋葬別里科夫這種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但是我們誰也不願意流露出這種快活感。我們從墓地回來時,大家的表情是謙遜而憂鬱的。那種快活感就像我們許久以前做孩子的時候,當大人不在家,到花園裡去跑一兩個鐘頭,享受充分自由的那種感覺。哎呀,自由啊,自由!甚至哪怕只是一種暗示,一種可能得到自由的微弱的希望,人的靈魂就會長出翅膀來。不是這樣嗎?」
「這響亮的有節奏的『哈哈』笑聲把一切都結束了:做媒求親的事結束了,別里科夫的人間生活也結束了。他沒有聽見瓦蓮卡說了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他回到家裡,首先是把桌上放著的瓦蓮卡的照片拿掉了,然後便躺下來,從此就再也沒有起來。」
「過了一個月別里科夫死了。我們大家都去給他送葬,就是說,兩個中學和一個宗教學校的人都去了。如今他躺在棺材里,表情溫順、愉快,甚至高興,好像他在慶幸自己終於被裝進了套子里,永遠也不用再從套子里出來了。是啊,他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天公好像也在對他表示敬意,他出殯的時候,天色變得陰暗,下起雨來了。我們全都穿著套鞋打著雨傘。瓦蓮卡也參加了葬禮。當棺材放進墓穴時,她哭了幾聲。我發現,烏克蘭女人總是不是哭就是笑,中間的心情她們是沒有的。」
別里科夫默默地坐了十分鐘左右才開始說:
「現在您聽一聽後來的事情吧。有一個搗蛋鬼畫了一張漫畫,畫中的別里科夫穿著套鞋、捲起褲腿、打著雨傘,正在走路。瓦蓮卡挽著他的胳膊。下面的題名是:『熱戀中的人』。您明白嗎,表情畫得妙極了!想必畫家不止畫了一夜,因為所有男中和女中的教師們、宗教學校的教師們和官員們都接到了一份。別里科夫也接到了一份。這幅漫畫給了他非常難受的印象。」
「你看著聽著人家撒謊,」伊萬·伊萬內奇翻了個身說,「人家就會因為你容忍這種虛偽而說您是傻瓜。你忍受人家的欺負和侮辱,不敢公開宣布你站在正直和自由的人的一邊,而且你自己也撒謊,還堆出笑容。這一切無非就是為了混一口飯吃,得到一個溫暖的窩,謀到一個一文不值的官職罷了!不,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
「在戀愛的事情上,特別是在婚姻上,勸導往往能起很大的作用。不論是同事們和太太們,大家都勸說別里科夫應當結婚,對他來說,生活中除了結婚已沒有別的缺憾了。我們全都向他道喜,用嚴肅的面孔向他說了各種俗套話,比方,婚姻是人生重要的一步等;何況,瓦蓮卡長得不錯,挺招人喜歡,她是五等文官的女兒,有田莊,更主要的是,她是第一個親熱而誠心地待他的女人。於是他有點飄飄然,拿定主意,真要結婚了。」
「『我跟你說我讀過!』柯瓦連科喊得更響了。」
「『唉,我的天呀,明契克!你幹嗎要發火?要知道,我們談的是帶原則性的問題。』」
「月亮,月亮真好!」他抬起頭說。
「『讓他們結成夫妻該多好啊。』校長夫人小聲地對我說。」
「『您就請坐吧。』柯瓦連科皺著眉頭冷冷地說。他的臉上睡意未散,午飯後他剛休息一會兒,心情很不好。」
「『我和我姐姐騎自行車,這不幹任何人的事!』柯瓦連科說,漲紅了臉,『誰要是干涉我的家事和家屬的事,我就叫他媽的滾蛋!』」
伊萬·伊萬內奇很快地掃了一眼什物房,說:
「『我不明白,』他聳聳肩膀對我們說,『我不明白,你們怎麼能夠容忍這樣的告密者,這樣卑鄙的傢伙。哎呀,先生們,你們怎麼能在這兒生活啊!你們這裏的空氣要窒息人,壞透了!你們難道是教育家,是教師嗎?你們是官僚。你們這裏不是學府,而是警察局,並且散發出一股警察崗亭里的酸臭味。不,諸位老兄,我在你們這兒再住一陣,就要回到我們莊子里去了,在那裡我可以撈撈魚蝦,教教烏克蘭的小孩子。我是要走的,而你們卻要同你們的猶大留在這裏。叫他倒霉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