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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栗

醋栗

「帕維爾·康斯坦丁內奇!」他用一種懇求的語氣說,「不要感到滿足,不要讓自己昏睡!趁您現在年輕、力壯、精神飽滿,要不倦地做好事!幸福是沒有的,也不應該有。如果生活有意義有目標的話,那麼這意義和目標絕不是我們的幸福,而是比這更偉大更有理智的東西。做好事吧!」
(1898年)
他們向一邊拐過去,沿著已收割完的田野走去,時而照直走,時而往右走,後來上了大道。很快便出現了白楊、花園,後來又看見了穀倉的紅房頂。河水閃著亮光,頓時眼界開闊了,面前是一片寬闊的水面,有一個磨坊和白色的水濱浴場。這就是阿廖欣居住的索菲諾村。
「『鄉村生活有其舒服的地方,』他常說,『在陽台上坐一坐,喝杯茶,池塘里有自己的小鴨子在泅水,四處清香,而且……醋栗成熟了。』」
「醋栗又硬又酸。但是,誠如普希金所說:『我們喜愛高尚的謊話,勝過喜愛許許多多的真理。』我看見了一個幸福的人,他那朝思暮想的夢想顯然已經實現,他已經達到了生活的目標,他獲得了他所想要的東西,他對自己的命運滿意了,對自己也滿意了。不知為什麼,以前我想到人的幸福時,總不免夾雜著一種哀傷的感覺,而現在我親眼看見了幸福的人,則有一種近似絕望的沉重的感覺控制著我。夜間這感覺尤為沉重。他們在我弟弟卧室的隔壁給我支了一張床,我聽見弟弟沒有睡,他老是爬下床來,走到盛著醋栗的盤子跟前,去拿醋栗吃。我在想,實際上有多少滿足而幸福的人啊!這是一種多麼令人沮喪的勢力啊!你們就看看這種生活吧:強者驕橫而不干事,弱者則無知而且像牲口一樣生活,四處都已窮得不能再窮了,擠擁、退化、酗酒、偽善、撒謊……然而在所有的房子里也好,街上也好,到處是平平靜靜,心平氣和,城裡的五萬居民中,竟沒有一個人叫喊一聲,大聲地發泄一下憤懣。我們看到人們到市場上買食品,白天吃飯,晚上睡覺,說廢話、結婚、衰老、鎮靜自若地送死人進墳墓。但是,對那些受苦的人們,對生活中幕後正在發生的種種可怕的事情,我們卻看不見,聽不到。一切都安靜、太平,提出抗議的只有那些無聲的統計表:有多少人發了瘋,有多少桶白酒被喝光了,有多少兒童死於營養不良……這樣的制度顯然是不需要的。幸福的人之所以會自我感覺良好,顯然只是因為那些不幸的人沉默地背著他們的重負。如果沒有這種沉默,他們的幸福就是不可能的。這是普遍的麻木不仁,需要在每一個幸福而滿足的人的房門背後站上一個拿鎚子的人,用鎚子經常敲敲門,提醒他:世上還有不幸的人,不論他怎麼幸福,生活遲早還會向他露出爪子,災難遲早還會降臨:疾病、貧窮、損失。到那時誰也不會看見他,聽見他,就像他現在看不見、聽不見別人一樣。可是,並沒有拿鎚子的人,幸福的人照樣自由自在地生活著。日常的一些小事使他們稍稍有些激動,就像微風吹拂著白楊一樣一切平安無事。」
「妻子死後,」伊萬·伊萬內奇沉思了半分鐘後接著說,「我弟弟就開始為自己物色田產了。當然,儘管他已經物色了五年,但到頭來仍然出差錯。買下來的卻全然不是自己所夢想的東西。我弟弟尼古拉通過中間人九九藏書買了一個抵押過的莊園,有一百二十畝土地,有主人的正房,有僕人用的下房,有花園,可是卻唯獨沒有果園,沒有醋栗樹,沒有池塘和小鴨子。雖然有河,可是河水的顏色像咖啡一樣,因為田產的這一邊是個制磚廠,而另一邊是燒獸骨的工場。不過我的尼古拉·伊萬內奇倒也不大難過,他去定購了二十棵醋栗樹,栽下去,並照地主的排場過起日子來了。」
「你也游夠了!」布爾金對他說。
「要是我還年輕就好了!」
「是的,我很久沒有洗澡了。」他邊說邊脫衣服,「你們看,我的浴場很好,還是我父親建造起來的。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沒有工夫來洗澡。」
「這個晚上我才明白,我也是幸福又滿足,」伊萬·伊萬內奇站起來,繼續說,「我也在吃飯和打獵的時候教育過別人,說應該怎樣生活,怎樣信仰宗教,怎樣控制老百姓。我也說過,學問是光明,教育是必要的,可是對普通人來說,目前只要能認字、寫字,也就夠了。我說過,自由是好東西,不能沒有它,就像不能沒有空氣一樣,不過需要等待。是的,我常說這樣的話,而現在我卻要問:『為什麼要等待?』」伊萬·伊萬內奇問道,生氣地看著布爾金,「我問你們,為什麼要等待?出於什麼考慮?人們對我說,什麼事都不是一下子能辦到的,生活中各種思想都要逐漸地實現,水到渠成才行。可是這話是誰說的呢?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這話是對的呢?你們引證事物的自然規律,引證各種現象的法則,可是,我,一個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人,站在一條溝壕面前,本來也許可以從上面跳過去,或者在上面架橋過去,卻偏要等它自己合攏或讓淤泥填滿才過去,在這裡是否也有規律和法則呢?再說一遍,為什麼要等待?要等到人沒有力量生活時才算完嗎?然而,人卻需要生活,渴望生活啊!」
「『還好,多謝上帝,我過得很好。』」
打從大清早起,整個天空就雨雲密布。沒有風,也不熱,卻悶氣。大凡在灰色陰暗的日子里,田野上空早已烏雲遮天,眼看快要下雨卻又沒有下的時候,往往就是這種天氣。獸醫伊萬·伊萬內奇和中學教師布爾金已經走累了。他們覺得,這田野好像沒有盡頭似的。前面很遠的地方米羅諾西茨戈耶村的風車隱約可見,右邊是連綿不斷的丘崗,一直延伸到村莊後面很遠的地方才消失。他們兩人都知道,這邊是河岸,那邊是草地、綠色的柳樹和莊園。如果站在一個丘崗上,就可以看見同樣遼闊的田野、電訊設施和一列像正在爬行的毛毛蟲似的火車,而在晴朗的天氣下甚至看得見城市。今天是一個無風的天氣,整個大自然都顯得那麼溫和,好像是在沉思。伊萬·伊萬內奇和布爾金對這片田野都滿腔熱愛,兩人都在想:這個地方是多麼遼闊、多麼美麗啊!
阿廖欣道別後,回到樓下自己的房間里,客人們仍舊留在樓上。他們倆被領到一個很大的房間里,裏面放著兩張舊的雕花木床,牆角上有一個刻著耶穌受難像的象牙十字架。那兩張寬大、涼快的床上,由佩拉格婭鋪上了被褥。新換的床單散發出一種好聞的氣味。
這是一座兩層樓的大房子。阿廖欣住在一樓的兩個房間里,那裡有拱頂和小窗子,原來是管家們住的。屋裡擺設簡單,充滿黑麥麵包、廉價白酒和馬具的氣味。樓上的正房他很少去,只有當客人來了他才去一趟。伊萬·伊萬內奇和布爾金走進房間時,迎接他們的是一個女佣人,年輕的女人,非常漂亮,以致兩人https://read.99csw.com都頓時站住了,相互看了一會兒。
「是的,我當時想講一講我弟弟的事。」
伊萬·伊萬內奇默默地脫下衣服,躺下。
「他經常繪製莊園的草圖。而每一張草圖都照樣有那幾件東西:一、主人的正房;二、僕人的下房;三、菜園;四、醋栗樹。他生活很節儉,省吃少喝,天知道他穿的是什麼衣服,簡直像個乞丐。他不斷地攢錢,存在銀行里,貪婪得可怕。我看見他就心痛,常給他一點錢,逢節日也給他寄點錢,可是他連這點錢也要收藏起來。一個人如果打定了主意,你對他就毫無辦法了。」
「哎呀,我的上帝!……」他說,「哎呀,求上帝憐恤!……」
「我很久沒有洗澡了。」阿廖欣不好意思地又說了一遍,再用肥皂洗起來,他周圍的水又變成了深藍色,像墨水一樣。
他在台階上坐下來,用肥皂洗他的長頭髮和脖子。他周圍的水頓時變成了深棕色。
「是的,我認為也是……」伊萬·伊萬內奇意味深長地瞧著他的腦袋說。
「我們需要找個地方避避雨,」布爾金說,「到阿廖欣家去吧,離這裏很近。」
他們回到了屋裡。樓上大客廳的燈光亮了起來,布爾金和伊萬·伊萬內奇穿著絲綢長袍和暖和的拖鞋在圈椅上坐下來。而洗了臉、梳好頭的阿廖欣本人則穿著新上衣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看來,他正在愉快地享受著溫暖、乾淨以及穿乾燥衣服和輕便拖鞋的感覺。漂亮的佩拉格婭溫柔地在地毯上走著,不發出一點聲音,用托盤端來了帶果醬的茶。只是在這時,伊萬·伊萬內奇才開口講他的故事,而且彷彿不僅是布爾金和阿廖欣在聽,那些藏在金邊鏡框里安詳而又嚴厲地瞧著他們的老老少少的太太們和軍官們似乎也在聽。
磨坊在工作,它的聲音蓋過了雨聲。水壩在震顫。大車旁邊站著幾匹濕淋淋的馬,它們都耷拉著腦袋。人們披著麻袋走來走去。這裏潮濕、骯髒、不舒服,水面看樣子是冰涼的、不祥的。伊萬·伊萬內奇和布爾金已感到全身潮濕、不乾不淨和不舒服,腳也因沾了污泥而變得沉重了。他們穿過水壩,爬到上面,往地主的穀倉走去時,都沒有說話,好像彼此在生氣似的。
「我們是兄弟倆,」他開始說,「一個是我伊萬·伊萬內奇,另一個是我的弟弟尼古拉·伊萬內奇,他比我小兩歲。我進專業學校,當了獸醫,而尼古拉從十九歲起就在稅務局裡工作。我父親奇姆沙·吉馬萊斯基曾經是一個少年兵,後來提升為軍官,給我們留下了世族的貴族身份和小小的田產。他死了之後,這份小小的田產便抵了債。但是,不管怎麼樣,我們的童年在農村中還是過得自由自在的。我們完全跟農民的孩子們一樣,白天晚上都是在田野上、森林里度過的,看守馬匹、剝樹皮、捕魚,等等。你們知道,一個人一生中哪怕捕過一次鱸魚,或者在秋天看過一次鶇鳥南飛,看到它們在晴朗而涼爽的日子里怎樣成群地在村裡上空飛過,那他就已經不是城裡人了,他就一直到死都會嚮往自由的生活,我弟弟在稅務局裡就老念著鄉下。一年一年過去了,他還是坐在同一個位子上,老在抄寫那些文件,並且老是想著一件事:怎樣才能回到鄉下去。他的這種思念漸漸地成為一個明確的願望,夢想著在靠河或近湖的地方為自己買下一個小小的莊園。」
漂亮的佩拉格婭是那麼嬌弱,但樣子又是那麼溫和。她給他們拿來了床單和肥皂,阿廖欣就陪著客人到浴場去了。
「『喂,你在這裏過得好嗎?』九_九_藏_書我問道。」
「我去年去探望過他,我想去看看他那裡的情況怎麼樣。在信里我弟弟稱他的莊園是『楚姆巴羅克洛夫荒地』,又稱吉馬萊斯科耶。我是在下午到達那個『又稱吉馬萊斯科耶』的。天氣很熱,到處是溝渠、圍牆、籬笆和栽成一行行的杉樹,讓人不知道怎樣進入院子,把馬拴在什麼地方。走到房子跟前,來迎接我的竟是一條紅毛狗,它肥得像頭豬,想吠一聲,卻又懶得吠。廚娘從廚房裡走出來,她光著腳,很胖,也像一頭豬。她說,我兄弟午飯後正在休息。我走進弟弟屋裡,他在床上坐著,膝上蓋著被子。他變老了,顯胖了,皮肉鬆弛,他的臉頰、鼻子和嘴唇,全都向前伸展著,看上去,就像豬一樣哼哼著躺在被子里。」
伊萬·伊萬內奇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並點上了煙斗,就要開始講故事。可是這時卻下起雨來了。五分鐘以後,雨下得非常大,不停地下,而且很難見出什麼時候雨才能停下來。伊萬·伊萬內奇和布爾金站著,思考起來。淋濕了的狗也夾著尾巴站在那裡,帶著溫順的神情望著他們。
所有這些話,伊萬·伊萬內奇都是帶著可憐的懇求的微笑說的,好像是為自己在求別人做什麼事似的。
「『我了解老百姓,我會對付他們,』他說,『老百姓喜歡我。我只要動一動手指頭,老百姓就會把我想辦的事統統辦好。』」
「先生們,請進屋裡,」他微笑著說,「我馬上就來,一會兒。」
雨點整夜抽打著窗戶。
他貪婪地吃起來,不斷地重複說:
「請你們注意,他的所有這些話都是帶著聰明而慈善的微笑說出來的。他把『我們這些貴族』,『我作為貴族』反覆地說了二十多遍,顯然,他已經不記得我們的祖父是農民、父親是兵了。就連我們的姓奇姆沙·吉馬萊斯基,實際上是個不合情理的姓,他現在也覺得響亮、高貴、十分愜意了。」
他突然走到阿廖欣跟前,先是握住他一隻手,後來又握住他另一隻手。
「不過,問題不在於他,而在於我自己。我想跟你們講一講我在莊園里逗留的短短几個小時,我自己起了什麼變化。傍晚,我們喝茶的時候,廚娘端來滿滿一盤醋栗放在桌上。這不是買的,而是自家栽種的醋栗。自從栽下那些果樹之後,這還是頭一回收果子。尼古拉·伊萬內奇笑起來,默默地對那些醋栗看了一分鐘,熱淚盈眶,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然後他拿起一個醋栗放進嘴裏,看看我,像小孩子終於得到他心愛的玩具那樣,得意揚揚地說:『多麼好吃啊!』」
「那我們走吧。」
「幾年過去了。他被調到別的省去工作。他也已經年過四十了,可他仍舊看報紙上的廣告、攢錢。後來聽說他結婚了,他結婚的目的也仍然是為了要買一個有醋栗樹的莊園。於是他就同一個又老又丑的寡婦結了婚,其實他對她沒有一點感情,只因為她有幾個臭錢罷了。他跟她結婚後,生活上仍然非常吝嗇,老是弄得她吃不飽。他把她的錢存在銀行里,寫上自己的名字。以前她嫁給郵政局長時,跟前夫吃慣了餡餅,喝慣了果子露酒。可是跟第二個丈夫一起過日子,卻連黑麵包也吃不飽。過這樣的生活,她變得憔悴了,於是不出三年就一命嗚呼了。當然我的弟弟從來也沒想過他對她的死負有責任。金錢像白酒一樣,可以把人變成怪物。我們城裡從前有過一個病危的商人,臨死前他叫人給他端來一碟子蜂蜜,他把他所有的錢和彩票就著蜂蜜全吞進肚子里去,讓誰也得不著。有一回我在火車站檢查牲口時,正好有一個馬販子摔在https://read.99csw.com火車頭底下,軋斷了一條腿。我們把他抬到候車室里,他流血很多,非常危險,但他卻老要求大家把那條斷腿找回來,老是心神不安,原來在他那條斷腿的靴子里放有二十盧布,他生怕那錢丟了。」
「他是一個善良、溫和的人,我喜歡他,但他那種想把自己關在一個小莊園里過一輩子的願望,我卻從來沒有同情過。俗話說,一個人只需要三俄尺土地。但是須知,三俄尺土地是埋屍體的地方,而不是活人所需要的。現在也還有人說,若是我們的知識分子貪戀土地,希望有個莊園,這是好事。但是,要知道,這種莊園也就是三俄尺土地。離開城市,離開鬥爭,離開生活的喧囂,逃出來,躲進自己的莊園里——這不是生活。這是利己主義,偷懶,這是一種僧侶主義,而且是毫無建樹的僧侶主義。一個人需要的不是三俄尺土地,也不是一個莊園,而是整個地球,整個大自然。在那廣闊的天地中,人能夠發揮他自由精神的所有品質和特點。」
「我們互相擁抱,抽泣了幾聲,既是由於高興,也是由於一種悲涼的心緒:想到我們當年都還年輕,而現在兩人都已白髮蒼蒼,快要入土了。他穿上衣服便帶我去看他的莊園。」
「可是,現在該睡覺了,」布爾金說,並站起來,「請允許我跟你們道晚安。」
「『啊,多麼好吃啊!你嘗一嘗吧!』」
伊萬·伊萬內奇激動地從房間的這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並重複說:
「上一次我們在村長普羅科菲的什物房裡過夜的時候,」布爾金說,「您曾打算講一個故事來著。」
「你們不能想象我看見你們有多麼高興,兩位先生,」阿廖欣說,跟在他們後面走進了前堂,「真是沒有想到!佩拉格婭,」他對女佣人說,「去拿衣服來給客人換一換吧,順便我也要換一換。只是首先我得去洗個澡,我大概從春天以來就沒有洗過澡了。先生們,你們也願意到浴場去嗎?這裏他們也可以暫時打點一下。」
「您這已經離題了。」布爾金說。
然後三個人在客廳不同角落裡放著的三張圈椅里坐下來,沒有說話。伊萬·伊萬內奇的故事既沒有使布爾金,也沒有使阿廖欣感到滿足。那些藏在金邊鏡框里看著他們的將軍們和太太們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像是活人,他們聽著關於可憐的吃醋栗的文官的故事,感到乏味。不知什麼緣故,他們很希望說一說或聽一聽優雅的人和婦女的故事。他們現在所在的客廳里的一切東西矇著套子的枝形燭架、圈椅、腳底下的地毯都說明,鏡框里低下眼睛看著他們的那些人從前也在這裏走動過、坐過、喝過茶,而現在漂亮的佩拉格婭也在這裏正無聲地走來走去。這一切要比任何故事都美好得多。
其中一個穀倉里簸谷機轟隆作響,門開著,從裏面冒出陣陣灰塵。阿廖欣本人就站在門口,他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子,又高又胖,留著很長的頭髮,看上去與其說像地主,不如說像一位教授或藝術家。他穿一件白色的,但很久沒有洗過的襯衫,腰上系根繩子,沒穿長褲,靴子上也沾滿了污泥和麥秸,鼻子和眼睛都被灰塵染得挺黑。他認出了伊萬·伊萬內奇和布爾金,顯得很高興。
「他已不是往昔那個怯懦的、可憐巴巴的文官,而是地道的地主老爺了。他已經在這裏住熟、習慣,而且津津樂道了。他吃得很多,到浴池去洗澡,長胖了。他已同村社及工廠打過官司。農民若不稱呼他『老爺』,他就要見怪。他還按照老爺氣派鄭重其事地關心起自己的靈魂來了。即便他做點好事也不是那麼簡簡單單的九*九*藏*書,而是擺足了架子。然而那又是什麼樣的好事啊!他拿蘇打和蓖麻籽給農民去包治百病。到他命名日那天,便在村子中央做一回謝恩祈禱,然後抬出半桶白酒給農民喝。他自認為就該這麼辦。咳,那可怕的半桶白酒!今天這位胖地主拉著農民到地方行政長官那裡去控告他們放出牲口踐踏了他的莊稼,而明天遇上隆重的節日,卻給農民擺上半桶酒,他們邊喝邊喊『烏拉!』喝醉了的就給他叩頭。生活只要變好一點,吃得飽、喝得足,閑著不做事,就會在俄羅斯人身上生髮出一種最厚顏無恥的自負心理。尼古拉·伊萬內奇當初在稅務局裡時甚至害怕有自己的意見,而現在,說起話來句句是真理,而且總是用大臣的口氣說:『教育是必要的,不過呢,對於老百姓來說,還未免言之過早』。『體罰總的來說是有害的,但是在某種場合下,它卻是有益的,不可代替的』。」
「那天我打大清早就離開了弟弟的家。從此以後我在城裡住就感到無法忍受,城裡的安靜和太平使我感到壓抑。我害怕看人家的窗戶,因為現在再沒有比幸福的一家人圍坐在桌子周圍喝茶的場面使我更難受的了。我已經老了,不會以鬥爭自豪了,我甚至也不憎恨人了。我只能在心裏感到悲傷、生氣、煩惱。每天晚上,各種思想紛至沓來,弄得我腦袋發熱,夜不成寐……唉!要是我還年輕就好了!」
他那放在桌子上的煙斗,冒出一股濃烈的煙草的焦味。布爾金則久久不能入睡,他感到納悶,哪裡來的這股濃重的煙味呢。
伊萬·伊萬內奇走過去,撲通一聲跳進水裡。他冒雨遊了起來,張開胳膊划水。他游水騰起了波浪。白色的百合則在水浪上搖來擺去。他一直游到水域的中央,作了一次潛游,過了一分鐘在另一個地方鑽了出來。他接著再往遠處游去,並且老是潛水,極力想抵達河底。「哎呀,我的上帝啊!……」他重複地說,游得很痛快,「哎呀,我的上帝!」他游到磨坊那邊去,同農民談了話,再游回來,平躺在水面的中央,仰面迎著雨點。布爾金和阿廖欣都已穿好了衣服,準備走了,他卻仍在游泳,潛水。
「我的弟弟尼古拉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夢想著將來怎樣喝自己家裡的菜湯,這菜湯又怎樣在全院子里發出清香的氣味,怎樣在綠色草地上吃飯,怎樣在太陽底下睡覺,怎樣在大門口凳子上一坐就是幾個鐘頭,眺望田野和森林。農業書籍和日曆上的所有農藝方面的建議都成了他的歡樂,成了他心愛的精神食糧。他喜歡看報,但只看報紙上有關的廣告,例如,說某地方有若干田產,連同草場、莊園、小溪、花園、磨坊和活水池塘等一併出售。他的腦子裡就描繪出了花園小徑、花卉、水果、椋鳥巢、池塘里的鯽魚等,你們知道嗎,全都是諸如此類的東西。這些想象的圖景是根據他所看到的廣告的不同而異的。不過,不知何故,所描繪的每一張圖景里都必定有醋栗。他不能想象,哪一個莊園,哪一個富有詩意的安樂窩裡會沒有醋栗。」
「主啊,寬恕我們這些罪人吧!」他說完,便拉被子把頭蒙上。
阿廖欣困得要命。他打大清早兩點多鍾就起來料理莊園事務,現在他的眼皮都要黏在一起了,可是他又怕在他走了以後客人們還要講什麼有趣的故事,因此他沒有走。伊萬·伊萬內奇剛才講的那些話聰明不聰明、有道理沒有道理,他沒有去推究。他的客人們沒有談及麥粒,沒有談及乾草,沒有談及煤焦油,所談的都是與他的生活沒有直接關係的事情,因此他感到高興,並希望他們繼續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