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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內奇

姚內奇

轉瞬間,她已不在馬車上了。在燈火輝煌的俱樂部大門附近,一個警察用極難聽的聲調向潘捷列蒙吆喝道:
又過了幾年,斯塔爾采夫變得更胖了,滿身脂肪,呼吸困難,走起路來,腦袋往後仰。每當腰圓體胖、滿面紅光的他坐上帶小鈴鐺的三套馬車時,同樣是腰圓體胖、滿面紅光的潘捷列蒙也挺著其長滿了肉的後腦殼坐在車夫座上,向前伸出兩條筆直的像木頭一樣的胳膊,朝對面過來的人大聲叫喊著:「靠右走!」這幅圖畫是十分動人的!而且使人覺得,坐在車上的不是人,而是多神教的神。他在城裡的醫療業務規模很大,沒有喘息的時間。他已經有了一個田莊和兩所城裡的房子。每當他聽說互助信用社裡有房子出賣時,他就毫不客氣地來到這所房子,走進每個房間,也不管房間里那些沒有穿好衣服的婦女和孩子們驚訝地恐懼地看著他,便用拐杖戳著所有的門說:
像戲劇和音樂會這一類的娛樂他不參加,但他每天晚上都要玩上三個鐘頭的「文特」,玩得十分入迷。他還有一個嗜好,這是他不知不覺慢慢地養成的:每天晚上都要從口袋裡把看病賺來的錢拿出來仔細地數一數,這些黃色的和綠色的票子,有些帶香水味,有些帶酸醋味,有些帶神香味,有些帶魚油味。有時衣袋裡塞得滿滿的,差不多有七十個盧布。等湊滿幾百盧布時,他就拿到信用公司去存活期儲蓄。
這裏一個人也沒有。是啊,半夜三更誰會到這裏來呢?但是斯塔爾采夫在等著,彷彿月亮在為他的熱情加溫似的,他熱情地等著,並且在想象著接吻和擁抱的情景。他在墓碑旁邊坐了半個小時,後來在林蔭道的一側走來走去,手裡拿著帽子。他一邊等著一邊在想:這些墳墓里埋著多少個婦女和姑娘,她們過去都是美麗而且迷人的。她們都愛過,每到夜晚情慾勃發,便沉溺在愛撫里。其實,大自然母親多麼歹毒地戲弄人啊!領悟到這一點又是多麼地委屈啊!斯塔爾采夫這樣想著,同時很想大喊一聲,說他要愛情,不顧一切地等待愛情。在他看來,前面發白的不是一塊大理石,而是美麗的肉體。他看見一些形體害臊地躲在樹蔭里,他感覺到了肉體的溫暖。這種折磨使人多麼難受啊……
「真不賴……」伊萬·彼得羅維奇悄悄地說。
她看著他,顯然是希望他請她到花園裡去,但他沒有吭聲。
「您在本地中學畢業了嗎?」
他站起來,要回房子里去。她挽著他的胳膊。
關於他的事,所能說的,就是這些了。
他起身告辭。
「今晚十一點鐘,」斯塔爾采夫讀道,「請您到捷梅季墓碑附近的墓地上等候。」
「我整整一個星期沒見到您了,」斯塔爾采夫繼續說,「但願您知道,這有多麼痛苦!請坐,請您聽我說。」
有人把鋼琴蓋打開,把準備好放在那裡的樂譜翻開來。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坐上去,兩隻手按鍵盤,然後立即用盡全力按下去,按了又按,她的肩膀和胸部都在顫動,她使勁地按同一個地方,好像不把那些琴鍵按進鋼琴里去就決不罷休似的。客廳里充滿巨大的音響;地板、天花板、傢具……好像所有的東西都發出轟隆聲。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在彈一段難奏的樂句,它的意義就在於它的難度,它又長又單調。斯塔爾采夫聽著,腦子裡浮現出一幅畫面:許多石頭從高山上落下來,不斷地落下來,他卻希望那些石頭快點停住。此時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由於緊張的彈奏,滿臉緋紅,全身有勁,充滿活力,一絲捲髮掉下來,落在額頭上,很招他喜歡。他在嘉里日的病人和農民中間度過了一個冬天,如今坐在客廳里,看著這個年輕、文雅而又多半也是純潔的女人,聽著這喧鬧、令人膩煩卻又文明的音響,是多麼愉快,多麼新鮮啊……
「夠了。」她嚴厲地說。
「噢,沒有!」薇拉·約瑟福夫娜替她答道,「我們請了家庭教師,在中學或貴族女子中學讀書可能會受到不良的影響。這您同意吧,姑娘正是生長發育時期,只應受母親一人的影響。」
「看在上帝面上,我求您別折磨我了,我們到花園裡去吧!」
「真不賴……」他回想著,然後笑著進入了夢鄉。
當他們走到房子里時,斯塔爾采夫在傍晚的燈光下看見她的臉,看見她那憂鬱的、感激的、出神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他感到不安起來,又一次想道:
「沒有什麼,老樣子。」斯塔爾采夫回答說。
過去了四年。斯塔爾采夫在城裡的醫務工作十分繁忙,每天早晨他都匆忙地在嘉里日給病人看病,然後再到城裡去給病人看病。現在他坐的車已不是由兩匹馬而是由三匹馬拉的帶小鈴鐺的馬車了,每天都要到很晚才能回家。他胖了、發福了,由於害氣喘病,他不願意步行。潘捷列蒙也發胖了,而且他的腰身越寬,就越發悲傷地嘆氣,抱怨自己命苦:趕馬車!
「唉,身體可真不該發胖!」
不過,四年過去以後,在一個安謐的溫暖的早晨,醫院里送來了一封信,那是薇拉·約瑟福夫娜給德米特里·姚內奇寫的,說是她非常想念他,請他一定要去看她,幫她減輕病痛,而且今天正好是她的生日。信下面還附著一筆:「我也和母親一起發出邀請葉卡。」
「德米特里·姚內奇,」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帶著很嚴肅的表情想了想,說道,「德米特里·姚內奇,我非常感激您對我的看重,我尊敬您,不過……」她站起來,並繼續站著說,「不過,對不起,我不能做您的妻子。德米特里·姚內奇,我們來嚴肅地談一談。您知道,在生活中我愛藝術甚於一切,我酷愛音樂,我愛音樂愛得發瘋,我已把我整個一生獻給它了。我要做一個女演員,我要榮譽、成功、自由。而您卻要我繼續住在這個城裡,繼續過這種空虛、無益的生活,我已經無法忍受這種生活了。做您的妻子,不,對不起,人應當朝崇高的光輝的目標努力,家庭生活會捆住我的手腳。德米特里·姚內奇(這時她微微笑了笑,因為她一念到他的名字就想到「阿列克賽·菲奧費拉克迪奇」),德米特里·姚內奇,您是善良、高尚的聰明人,您比任何人都好……」她眼淚盈眶,「我真心地同read.99csw.com情您……不過……您得明白……」
「不,科季克愛她的媽媽,科季克不會傷她爸爸媽媽的心的。」
後來他再也沒有去屠爾金的家了。
他們喝了茶,吃了餡餅,然後由薇拉·約瑟福夫娜大聲朗讀長篇小說,朗讀那生活里從不會有的事。斯塔爾采夫聽著,看著她那白髮蒼蒼的美麗的腦袋,等待她念完。
「我們談一談吧,」她走到他跟前說,「您生活得怎麼樣?您在做什麼?還好嗎?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著您,」她神經質地繼續說,「我本來想給您寫信,也想親自到嘉里日去看您,而且我已經準備去了,可後來又打消了念頭——天知道您現在對我有什麼看法。我今天多麼興奮地等待著您來啊。看在上帝面上,我們到花園裡去吧!」
他走了九俄里的路,然後躺下睡覺。他卻一點也不覺得累,相反,他覺得還可以高興地再走二十俄里路。
「幸虧我當時沒有娶她。」
在我聽來,你的聲音那麼親切,令人陶然心醉……
「您好哇!」
「您既然不懂得開玩笑,那您就該吃苦頭。」
還不止這些。當客人酒足飯飽,心滿意足,擠在前廳,取各自的大衣和手杖時,就會出現一個聽差帕夫魯沙,或者用這裏的人對他的稱呼,就是帕瓦,一個十四歲的男孩,胖胖的臉蛋,頭髮剪得很短。
斯塔爾采夫到各個不同的家庭去診病,會見過許多人,但跟誰也不親近。小市民的談吐、他們對生活的看法,甚至他們的外表,都使他生氣。經驗慢慢地使他知道,當他同小市民一塊玩牌或者吃飯時,這個人多少還算是平和、寬厚,甚至是不笨的人,可是只要談的不是吃飯,比方談些政治或科學方面的事情,此人準會變得茫然,或者就是愚笨地兇狠地大發議論,這時他只好擺擺手,一走了事。斯塔爾采夫曾試著與哪怕思想上比較自由的人聊一聊,比方談到人類總還算在進步,將來人類會取消公民證和死刑時,此人竟斜著眼不相信地看著他,並且問道:「就是說,到那時大家都可以在大街上隨便殺人了?」若是斯塔爾采夫在交際場合中吃晚飯或喝茶時,談到一個人必須工作,生活中不能缺少勞動,那些人便會把這些話看作是一種訓斥,生氣起來,沒完沒了地爭論。然而這些小市民卻什麼也不幹,根本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因此簡直就想不出能跟他們談些什麼。於是斯塔爾采夫避免談話,只是吃飯或玩「文特」。遇上哪家喜慶請客邀他去吃飯時,他就坐著一聲不響地吃飯,眼睛看著盤子,這時他們所說的一切他都覺得沒有意思,不公平、愚蠢;他感到氣憤、激動,但是不吭聲。由於他經常嚴峻地一言不發,眼睛看著盤子,城裡人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驕傲的波蘭人」,儘管他從來就不是波蘭人。
「您不上我的家來了,為什麼呢?」她寫道,「我擔心您對我們變心;我擔心,我想到這一點就感到害怕。請您不要讓我擔心,來吧,並且告訴我,一切都好。」
「惹出了多少麻煩啊,真是!」
「那就不留您了,」伊萬·彼得羅維奇說,「請您順路把科季克送到俱樂部吧。」
「很久沒有見面了!」她說,向斯塔爾采夫伸出了手。看得出來,她心裏有點不安。她帶著好奇心仔細地看著他的臉,接著說,「您長得好胖!也晒黑了,更健壯了,不過,總的說來,您的變化不大。」
薇拉·約瑟福夫娜變得老多了,一頭白髮。她跟斯塔爾采夫握手,不自然地嘆口氣說:
「真不賴!」伊萬·彼得羅維奇說。
「不,我要去!我要去!」葉卡捷琳娜又逗趣又撒嬌,還跺了跺小腳。
她停下來,好像要對他說什麼,然後不好意思地塞給他一張字條,跑回家去了,仍然坐在鋼琴跟前。
斯塔爾采夫想起了每天晚上從袋子里把鈔票拿出來,心滿意足地數數的情景,心裏的那團火就熄滅了。
他再也想不出別的什麼話了。他們沉默著。
「唉!」他嘆口氣說,「您在問我過得怎麼樣,我們在這裏過的是什麼生活啊?簡直沒法說。我們老了,發胖了,不中用了。一天一夜,一晝夜算完了,生活悄悄地過去,沒有生氣,沒有印象,沒有思想……白天賺錢,晚上去俱樂部,那裡全是牌迷、酒鬼、嗓音沙啞的人。我現在簡直受不了這些人。有什麼好談的呢?」
「你們這是在談哪個屠爾金?是有個彈鋼琴的女兒的那一家嗎?」
「哎呀,科季克,你今天演奏得比任何時候都好,」當女兒彈完站起來時,伊萬·彼得羅維奇眼裡含著淚水說,「死吧,丹尼斯,你再也寫不出更好的東西來了。」

「喂,帕瓦,你來表演一個!」伊萬·彼得羅維奇對他說。
「我整整一個星期沒見到您了,我這麼久沒聽到您的聲音。我強烈地想聽到,渴望聽到您的聲音。您就說說吧。」
斯塔爾采夫的心已不再不安地跳動了。他走出俱樂部,來到街上,首先把硬領結扯了下來,並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覺得有點難堪,自尊心受到損害。他沒料到會遭到拒絕。他也不相信他的全部夢想、苦苦追求和希望竟會弄到如此荒謬的結局,就像業餘演出里的某出小把戲一樣。他為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愛情難過,難過得好像馬上就要痛哭一場,或者抓起傘來朝潘捷列蒙寬大的背脊狠狠地摔過去。
過了三天,帕瓦送來一封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寫的信。
「這是辦公室?這是卧室?那這又是什麼室呢?」
「不過,我還是要進音樂學院。」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說read.99csw.com
「我是沿著地毯走,你是說謊話時走……」伊萬·彼得羅維奇一邊說,一邊把女兒扶上了馬車,「他是說謊話時走……走吧!再見!」
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感到非常得意。她竟如此巧妙地捉弄了一個愛上她的男人,而且這個男人愛她愛得那麼強烈,她哈哈大笑起來。突然她驚嚇地大叫一聲,因為馬車在進俱樂部大門急劇拐彎的時候,車身歪了一下。斯塔爾采夫抱住了葉卡捷琳娜的腰,她嚇壞了,便依偎在他身上,而他卻忍不住狂熱地吻她的嘴唇和下巴,擁抱得更緊了。
吃晚飯的時候,是該伊萬·彼得羅維奇來顯示自己的才能了。他眼笑臉不笑地說著笑話和俏皮話,提出種種可笑的問題,自問自答,始終用一種自己特有的奇特的語言說話。這種語言是長期練習說俏皮話提煉出來的,顯然他已經十分純熟了,如「太好啦」,「真不賴啦」,「十二萬分感謝您啦」……
這一家人住在本城主街自己的房子里,近旁就是省長的官邸。屠爾金本人,伊萬·彼得羅維奇·屠爾金是一個胖胖的、黑頭髮的美男子,留著連鬢鬍子。他為了慈善事業的目的經常舉辦業餘演出,自己扮演老將軍,咳嗽的樣子很可笑。他知道許多笑話、字謎、俗語,喜歡開玩笑和說俏皮話。他常常做出一種表情,使你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說正經話。他的妻子,薇拉·約瑟福夫娜是一個身材瘦削、模樣可愛的太太,戴著夾鼻眼鏡,常寫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並且喜歡拿這些小說給自己的客人朗讀。女兒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是個年輕的姑娘,會彈鋼琴。一句話,每一個家庭成員都有自己的才華。屠爾金一家熱情好客,他們在客人面前興高采烈、真誠簡樸地表現自己的才能。他們那所高大的瓦房很寬敞,夏天涼快,有一半窗戶朝著那綠蔭如蓋的老花園,春天花園裡有夜鶯在歌唱。每逢家裡來了客人,廚房裡就刀聲噹噹響,院子里飄著蔥香味,這是預告一頓豐盛的美味的晚餐就要開始了。
每當來到C省城的人抱怨這裏的生活乏味而又單調的時候,本地的居民則好像要為自己辯護似的,就說恰恰相反,C城非常好,C城有圖書館,有戲院,有俱樂部,常常舉行舞會,最後還說這兒有聰明、有趣、愉快的人家,可以和他們交往。他們還指明屠爾金一家,說這是最有教養、最有才華的一家人。
「您過得怎麼樣呢?」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問道。
也許是由於喉嚨里長上了一層肥油吧,他的嗓音變了,變得又尖又細。他的性格也變了,變得脾氣很壞,很暴躁。他對待病人也經常發脾氣,很不耐煩地用手杖敲擊地板,用很難聽的聲音嚷道:
「您好,」伊萬·彼得羅維奇說,在台階上迎接他,「見到這麼一位愉快的客人我非常非常高興。請進,我來把您介紹給我的賢妻。薇拉,我對他說,」他一邊把醫生介紹給妻子,一邊繼續說,「我對他說,他沒有任何權利老在醫院里待著,他應該把空閑時間用在社交上。對不對呢,親愛的?」
帕瓦拉開架勢,舉起一隻手,用一種悲愴的語調說:

這一切都使斯塔爾采夫感到不快。他坐上馬車,看著那黑乎乎的房子和花園。這一切曾經對他是多麼親切和珍貴啊。他立即記起了當時的一切:約瑟福夫娜的長篇小說、科季克的響亮的琴聲、伊萬·彼得羅維奇的俏皮話和帕瓦的演悲劇的姿勢。於是他想:既然全城最有才華的人都如此庸碌,那麼,這個城市還會是什麼樣子呢?
「不會寫小說還不算蠢,」他想道,「寫了小說而不會藏起來,那才是蠢。」
在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走後的整整四年中,他只到屠爾金家去過兩次。那是應薇拉·約瑟福夫娜的邀請去的,她還在治偏頭痛的病。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每年夏天回來探親住幾天,但他一次也沒有見到她,不知怎麼的,都錯過了。
「不幸的女人,死吧!」
「真妙!好極了!」
花園裡有一個他們喜歡坐的地方:一棵枝葉茂盛的老楓樹下的一張長凳子。現在他們就在這張長凳上坐下來。
斯塔爾采夫想了想,晚上就到屠爾金家去了。
「您彈鋼琴一彈就是三個四個鐘頭,」他走在她的後面對她說,「然後您又陪您媽媽坐著,我根本沒有時間跟您說話,哪怕您給我一刻鐘的時間也好,我求求您。」
「哪些作品呢?」
很明顯,科季克在開玩笑。真的,誰會正經八百地想出三更半夜約人到城外老遠的墓地去相會呢,在城市公園裡和大街上安排個地方不是很容易嗎?而他作為一位地方自治局醫生,一個有頭腦的持重的人,唉聲嘆氣地收下條子,到墓地去溜達,去干那種連中學生都會感到可笑的傻事,這豈不有失體面嗎?這種戀愛會有什麼結果呢?若同事知道了的話,將會說什麼呢?斯塔爾采夫就這樣一邊想著,一邊在俱樂部里那些桌子旁邊來回踱步。可是到了十點半鍾,他卻忽然起身到墓地去了。
他揮動著手絹。
而科季克呢,她變瘦變白了,但也更漂亮更勻稱了。不過現在她已經是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而不是科季克了,已經沒有過去的青春氣息和稚氣的天真表情了。在她的眼神和舉止姿態里有了點新的東西——一種拘謹的、畏葸的神態,在這裏,在屠爾金家裡,好像不是在自己家裡似的。
「啊,您好!」伊萬·彼得羅維奇迎接他,只有眼睛在笑,「崩茹爾傑。」
為了不至於哭出來,她轉身,走出了休息室。
「啊,我幸虧沒有娶她。」斯塔爾采夫想。
「昨天我到墓地去了,」斯塔爾采夫說,「您是多麼狠心,多麼不善啊……」
「我很興奮,」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說,雙手捂住了臉,「不過,您不要在意,我在家裡read.99csw.com這麼好,看見大家是這麼快活,我還沒能習慣。有多少可回憶的東西啊!我覺得我們說不定會一口氣談到天亮呢。」
「不,」她回答說,「我哪裡也不送去發表,我寫完就放在柜子里藏起來。幹嗎要發表呢?」她解釋說,「要知道,我們不愁吃,不愁穿。」
「停下來幹什麼,你這呆鳥,快往前走!」
然後是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彈鋼琴。她彈得很響很久,彈完后大家久久地向她道謝,讚揚她。
「是的,我去了,等您等到差不多兩點鐘才離開。我等得好苦啊……」
「請您這兒坐,」薇拉·約瑟福夫娜說,讓客人坐在她的身旁,「您盡可以向我獻殷勤,我丈夫愛吃醋,他是奧賽羅,不過我們盡量做到讓他看不出來。」「哎呀,你這小母雞,被寵壞了……」伊萬·彼得羅維奇溫和地嘟噥道,吻了吻她的額頭,「您的光臨正是時候。」他又轉身對客人說,「我的賢妻寫了一部很可觀的長篇小說,今天正要高聲朗讀呢。」
「您去了墓地?」
「不,我正準備進音樂學院,目前我在這兒跟扎芙洛夫斯卡婭太太學琴。」
(1898年)
外面下起了雨,天很黑,只有憑潘捷列蒙的嘶啞的咳嗽聲才能猜出馬車在哪裡。馬車已支起了車篷。
他已經購了一輛雙馬車,車夫潘捷列蒙穿一件絲坎肩。月色很好,天氣暖和,無風,不過這是一種秋天的暖和。在城郊屠宰場旁邊,狗在吠。斯塔爾采夫已把馬車停在城邊的一條衚衕里,自己徒步到墓地去。「人人都有怪脾氣,」他在想,「科季克也是個怪人,誰知道呢?也許她不是開玩笑,真的會來呢。」他沉浸在這種空幻的希望里,已心醉神迷了。
「請您只回答我的問題!別廢話!」
「作罷吧,還來得及。你跟她般配嗎?她嬌生慣養,很任性,睡到下午兩點才起床,而你卻是教堂執事的兒子,地方自治局醫生……」
「嗯,這可一點也不聰明,」他想道,清醒過來了,「為什麼是墓地?什麼意思呢?」
「科季克。現在你來彈個曲子吧。」伊萬·彼得羅維奇對女兒說。
他全身輕鬆地坐到馬車裡,想道:
「您有什麼事嗎?」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用一種辦事的口吻問道。
就是現在他也喜歡她,很喜歡,不過她身上已缺少了點什麼東西,或者是多餘了點什麼東西,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有一種東西妨礙著他,使他沒有了過去那種感覺。他不喜歡她那蒼白的臉、新的表情、淡淡的微笑和聲音。一會兒連她的連衣裙、她坐的圈椅他也不喜歡了。他回想過去幾乎要娶她的時候所發生的一些事,他也不喜歡。他想起四年前曾使他激動過的愛情、幻想和希望,就感到不自在。
「我累了,差不多站不住了。」他對潘捷列蒙說。
周圍一片靜寂,星星從天空探視著這深邃的溫順。斯搭爾采夫的腳步聲很響,與周圍的氣氛很不協調。只有當教堂的鐘聲敲響了,而且他想象自己已經死去,永遠埋在這裏了的時候,他才感到有人在瞧著他。於是他立刻想到這並不是安寧,也不是恬靜,而是一種子虛烏有的無聲的煩悶和沮喪的絕望罷了……
有時鄰桌有人談及屠爾金家,他就問:
斯塔爾采夫坐車回家去了,可是不久又回來了。他穿一件別人的燕尾服,打著白色硬領結,不知為什麼這個領結老是翹起來,從領口上滑開。午夜了,他坐在俱樂部的休息室里痴迷地對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說:
來「讓奇克,」薇拉·約瑟福夫娜對丈夫說,「叫人把我的茶拿。」
「我讀了皮謝姆斯基的作品。」
心裏的火越來越旺地燃燒起來。他要訴說,要抱怨生活了……
第二天傍晚,他到屠爾金家去求婚。但很不湊巧,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正在自己的房間里請了理髮師替她梳頭。她準備到俱樂部去參加舞會。
他有很多事務,但他還是不放棄地方自治局的職位。他很貪心,哪一方面都不想放手。不論在城裡還是在嘉里日,大家乾脆稱他為「姚內奇」:「這個姚內奇要上哪兒去?」或者是,「是否要請姚內奇來會診?」
他們走了。
他在野地里走了半俄里路,墓地出現了。遠方是一條漆黑的帶子,既像是森林,又像是大花園,露出了白石砌的圍牆、大門……月光下,可以讀出大門上的字:「大限臨頭……」斯塔爾采夫進了一個小門。他首先看見的是寬闊的林蔭道兩旁的白色十字架和墓碑,以及白楊樹的黑影;遠處的四周也可以看見一些黑色和白色的東西。沉睡的樹木將枝葉垂落在白色的石頭上。這裏彷彿比野地里亮一些,楓樹葉像野獸的爪子影印在林蔭道的黃色沙子上和石板上,形狀十分清楚,墓碑上的題詞也清清楚楚。剛進來時他感到有些驚訝,因為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情景,以後大概也不會再看到了。這完全是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在這裏,月亮是如此美好、柔和,自己就像是睡在搖籃里似的。這裏沒有生命,任何生命都沒有。不過在每一棵黑色的白楊樹、每一個墳墓里都使人感到有一個許諾寧靜、美好和永恆生命的秘密。石板、殘花,以及秋葉的香氣,都在傳送著寬恕、哀傷和安寧。

斯塔爾采夫被介紹跟十八歲的姑娘葉卡捷琳娜https://read.99csw.com·伊萬諾夫娜認識。她長得很像母親,也是那樣身材瘦削,模樣可愛,她還有一種孩子的表情,腰身苗條、嬌嫩,她那已經發育的處|女的胸部,健康而又美麗,昭示著春天,真正的春天。然後大家喝茶,外加果醬、蜂蜜、糖果以及很好吃的餅乾,這種餅乾一進口就溶化。黃昏到來時,客人慢慢聚集起來,伊萬·彼得羅維奇帶著含笑的眼睛對每位客人說:
「自從我們分別以來,這個星期您都讀了什麼書呢?」這時他問道,「求求您,您就說說吧。」
「可是您有工作,有崇高的生活目標。您以前是那麼喜歡談您的醫院。我當時是一個怪女孩,想象自己是一位偉大的鋼琴家。如今所有的小姐都在學鋼琴,我也和大夥一樣彈鋼琴,沒有一點特別的地方。我做鋼琴家就像媽媽當作家一樣,沒有多大的能耐。當然,我那時候沒有理解您,但是後來我在莫斯科卻老是想著您,我只想著您。做一個地方自治局的醫生,幫助病人,為人民服務,這有多麼幸福,多麼幸福啊!」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反覆地說,「我在莫斯科想到您的時候,您在我的想象中是多麼完美,多麼崇高啊!……」
不知為什麼大家都嘆了一口氣。
這時他便氣喘吁吁,擦去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水。
「嗯,那又怎麼樣呢?」他想道,「住城裡就住城裡唄。給我們嫁妝,我們就可以成個家了……」
由於昨晚沒睡好覺,他一直處於呆然若失的狀態,好像有人給他灌了許多甜蜜蜜的催眠葯似的,心裏既昏昏沉沉,卻又高興、熱乎乎的,同時腦子裡卻有一塊涼冰冰的沉重的東西在爭辯著:
但是過了三天,過了一星期,他還是沒有去。有一次,他坐車路過屠爾金的家,才想起來應該到他家去坐一下才對。可是他想了想……還是沒有進去。
好像一塊幕布落下來似的,月亮躲到雲後面去了,忽然四周變得一團漆黑。斯塔爾采夫好容易才找到大門(這時天色漆黑,秋夜都是這麼黑的)。後來他又走了一個半小時才找到自己停車的衚衕。
捷梅季墓碑看上去像一個小教堂,頂上有個小天使。從前有個義大利的歌舞團來過C城,團里一個女歌唱家死了就葬在這裏,樹了這個墓碑。城裡已經沒有人記得她了。但是門口的油燈在月光反照下,好像還在發光。
他們走進花園,在老楓樹下面的長凳上坐下來,就像四年前那樣。天漆黑。
他在城裡吃了午飯並在花園裡散了步,後來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伊萬·彼得羅維奇對他的邀請,於是他就決定到屠爾金家去,看看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
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終於進來了,她穿著露頸肩的舞會衣服,又好看,又潔凈。斯塔爾采夫滿心愛慕,高興得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光是看著她傻笑。
她朗讀的是生活中永遠不會有的故事,不過聽起來還是很愉快、很舒服的。讓人心裏仍然會生髮出美好的、平靜的思想。坐著真不想站起來。
他讀完信,想了想,對帕瓦說:
她聳聳肩膀,似乎困惑莫解,不知道他要她幹什麼似的。不過她還是站起來了。
德米特里·姚內奇·斯塔爾采夫大夫被派任地方自治局醫生,就在離C城九俄里遠的嘉里日住下。他剛來的時候就聽人說,像他這樣有知識的人,必須與屠爾金的家人認識。冬天,有一次在街上他被介紹認識了伊萬·彼得羅維奇,他們談了天氣、劇院和霍亂,後者便邀請他去做客。春天的一個節日——這是耶穌升天節,斯塔爾采夫看完病人以後,便進城消遣消遣,並順便買點東西。他步行(他還沒有自己的馬車),不急不忙地走著,一路上哼著歌:「當我尚未喝下生命之杯里的眼淚……」
現在他很近地看到她的臉,她的發亮的眼睛。在這裏,在黑暗裡,她好像比在房間里更年輕了,甚至好像從前的那種稚嫩的表情也回到了她的身上,而且她也的確是以一種天真的好奇的神情望著他,好像要更近一點,仔細地看一看並了解一下這個曾經那樣熱烈、那樣溫柔、卻又是那麼不幸地愛過她的人。為了這種愛,她的眼睛在向他表示感謝。他也想起了過去發生的事情,及一切最微小的細節:他如何地在墓地上徘徊,然後在凌晨又多麼疲勞地回到家裡。他突然感到很悲傷,為往事而自憐。他心裏點燃了一團火。
「大夫,您不願意向我獻殷勤了。您老不到我的家來,我已經老了,不配了。不過現在有一個年輕的來了,也許,她的福氣會好一些。」
帕瓦已經不是小孩子,而是留著唇髭的青年了。他拉開架勢,抬起胳膊,用悲愴的聲調說:
「嗯,那又怎麼樣呢?」他想,「就讓她這樣好了。」
她那煥發的青春,她的眼睛和臉蛋上天真的表情使他如痴如醉了。甚至她穿連衣裙的裝束,他都看見有一種不尋常的、由於其純樸和天真的嫵媚而產生的親切和動人的東西。同時,雖然天真,他卻覺得她很聰明,其成熟程度超過了她的年齡。他可以跟她談文學、談藝術,談什麼都行。也可以在她面前對生活對人們發發牢騷。儘管有時候在嚴肅交談時她會突然無緣無故地笑起來,或者跑回屋裡去。她也跟C城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一樣,讀過許多書(一般地說,C城的人是很少讀書的。本城圖書館的人說,如果不是這些姑娘們和一些年輕的猶太人,圖書館就可以關門了)。這一點斯塔爾采夫感到極其滿意,每次他都非常激動地問她最近讀了什麼書,並且像著了魔似的聽著她講。
「真妙!」斯塔爾采夫也受到大家的感染,說道:「您是在哪裡學的音樂?」他問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是在音樂學院學的嗎?」
秋天就要來臨,古老的花園裡寂靜、悲涼,人行道上落滿了黑色的樹葉。天很早就黑下來了。
「您這要到哪裡去啊?」當她突然站起來要回房裡去時,斯塔爾采夫大吃了一驚,「我必須跟您好好談一談,我應該解釋一下……哪怕再陪我五分鐘!我懇求您了!」
「死吧,不幸的女人!」
「是啊……真的……」
大家都圍著她,向她祝賀,表示驚訝,表示自己真的許久沒有聽到這樣好的音樂了。而她則默默地聽著,微笑著,全身都表現出一種十分得意的神情https://read•99csw•com
一連三天,他什麼事也做不成,吃不下,睡不著。不過當他聽到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到莫斯科進了音樂學院的消息時,他倒安靜了下來,又過起了從前那樣的日子。
「夥計,你去告訴她,今天我不能來,我很忙。你告訴她,我過三天再來。」
後來他還經常想起他到墓地徘徊的情景,或坐著馬車在全城找燕尾服的情景。他懶洋洋地伸著懶腰說:
「我必須跟您談一談。您的葉·屠。」
「您要把自己的作品送到雜誌上去發表嗎?」斯塔爾采夫問薇拉·約瑟福夫娜。
他只好又在飯廳里等很長時間,在那裡喝茶。伊萬·彼得羅維奇看見客人心事重重、煩悶無聊的樣子,便從坎肩的口袋裡掏出一張小字條,念了一封由一個管家的德國人寫來的可笑的信,說什麼「莊園里的一切矢口抵賴已壞了,靦腆垮台了。」「他們要給的嫁妝大概不會少吧。」斯塔爾采夫一邊想,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
吃晚飯的時候,有時他會轉過身來,對人家的談話插上幾句:「你們在說什麼?啊?說誰?」
「您還記得那個晚上我怎樣送您去俱樂部嗎?」他說,「當時下著雨,天黑了……」
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了,在城市公園附近有樂隊在演奏,有合唱隊在唱歌。薇拉·約瑟福夫娜合上了自己的本子后,有五分鐘大家默默地聽著合唱隊唱的《盧奇奴什卡》。這首歌表現了長篇小說里沒有而在生活中卻存在的東西。
有一個客人聽著聽著,思想跑到老遠的地方去了,他用非常小的聲音說:
「《一千個農奴》。」科季克回答說,「皮謝姆斯基的名字多可笑啊,叫什麼阿列克賽·菲奧費拉克迪奇!」
她來告辭了。而他也沒有必要再坐在這裏了,於是也站起來說,他該回家了,還有病人在等著他。
「您是我在生活中認識的人當中最好的人。」她接著說,「我們還將會常見面、談天,對嗎?答應我吧。我不是什麼鋼琴家,我不會發矇了,我也不會再在您面前彈鋼琴,不再談到音樂的事了。」

「按照羅馬的法律,您可沒有任何理由不吃飯就走,」伊萬·彼得羅維奇一面送他,一面說,「您的態度太垂直了。喂,你來表演一個吧。」他在前廳對帕瓦說。
「再見吧!」
後來大家都帶著嚴肅的面容在客廳里坐下來,薇拉·約瑟福夫娜朗讀她的長篇小說。她是這樣開頭的:「寒氣加劇……」窗戶完全開著,從廚房裡傳來菜刀的噹噹聲,聞得到煎洋蔥的氣味……大家舒舒服服地坐在柔軟的深深的圈椅里,客廳里的燈光在暮色中溫柔地閃爍著。現在是夏日的黃昏,從街上傳來陣陣談話聲和笑聲,從院子里飄來紫丁香的香氣。這樣就很難領會小說中說的寒氣加劇、夕陽的冷光照著雪原和單身的行路人的情景。薇拉·約瑟福夫娜朗讀到一個年輕美麗的伯爵小姐怎樣在自己村子里興辦學校、醫院和圖書館,又怎樣愛上了一個浪遊的畫家。
他孑然一身。他過著枯燥的生活,對什麼也不感興趣。
「而且,你若是娶了她,」那塊東西繼續說,「她的父母會逼你辭掉地方自治局的差事,要你住在城裡。」
屠爾金一家呢?伊萬·彼得羅維奇沒有變老,他一點兒也沒有變化,還是像過去那樣,老是說俏皮話,說笑話。薇拉·約瑟福夫娜也像過去那樣喜歡給客人朗誦自己的長篇小說,朗誦得熱心而又樸實。科季克每天彈四個鐘頭的鋼琴,她明顯地見老了,常常生病,每年秋天都跟母親一起到克里米亞去。伊萬·彼得羅維奇送她們上車站,開車時,他便拭擦著眼淚,大聲說:
薇拉·約瑟福夫娜以前患有偏頭痛。可是最近科季克天天鬧著要進音樂學院,她的病就發作得更頻繁了。全城的醫生都到屠爾金家去過了,最後便輪到了地方自治局醫生。薇拉·約瑟福夫娜給他寫了一封很感人的信,請他到她家去減輕她的痛苦。斯塔爾采夫去了,並且從此以後便常常到屠爾金家去,十分頻繁……他事實上也是給薇拉·約瑟福夫娜幫了點忙。她已經對所有的客人說,他是一位不尋常的、非常出色的醫生。不過他現在到屠爾金家去,已經不再是為了治她的偏頭痛了……

「啊,那些從來沒有愛過的人,是很少懂得愛的!我覺得,還沒有任何人忠實地描寫過愛情。這種溫柔、歡愉、折磨人的感情未必能夠寫出來,而凡是感受過這種感情的人,哪怕只是一次,他就決不會把它用語言表達出來。不過,何必要講許多開場白呢?何必去描述呢?何必要這些動聽的廢話呢?我的愛是無限的……我求您,我懇求您,」斯塔爾采夫終於說出口了,「做我的妻子吧!」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他去嘉里日居住的那些日子里,對科季克的愛情是他唯一的一件樂事,而且恐怕也是最後的一件樂事。每天傍晚他都到俱樂部玩「文特」,然後一個人坐在一張大桌子旁邊吃晚飯,伺候他的是一個年紀最老也最受尊敬的服務員伊萬。伊萬給他送去「第十七號拉菲特酒」。俱樂部里所有的人——不論是主任、廚師還是服務員,都知道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都竭盡全力滿足他,否則,他會突然發起脾氣來,拿起手杖敲打地板。
他還到一個酒店買了啤酒,然後步行回到嘉里日。他一路上哼著歌曲:
斯塔爾采夫老想到屠爾金家去玩,可是醫院里工作很多,他怎麼也抽不出空閑時間來。就這樣,有一年多的時間在工作和孤寂中過去了。可是現在,瞧,從城裡捎來一封裝在淺藍色信封里的信……
過節那一天,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在鋼琴上彈完了她冗長而又令人難受的練習曲,然後久久地坐在飯廳里喝茶;伊萬·彼得羅維奇也講了一個可笑的故事。這時門鈴響了,他需要到前廳去迎接客人。斯塔爾采夫趁這雜亂的時刻,十分激動地小聲對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說:
「真好玩。」斯塔爾采夫想著,走到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