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寶貝兒

寶貝兒

「我的親人!」她小聲地說,高興得全身發抖,「弗拉基米爾·普拉托內奇!上帝把你從哪裡帶來的呢?」
心裏的一塊石頭慢慢地落下來,又變得輕鬆了。她躺下又想著薩沙。他在隔壁房間里睡得很熟,偶爾說起夢話來:
他是幸福的,可是他結婚那天和後來整個晚上都下雨,灰心失望的表情一直沒有從他的臉上消失。
第二天就把房頂油漆了,牆也刷白了。奧蓮卡兩手叉著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發號施令。她的臉又露出了昔日的笑容,她整個人又復活了,精神了,就像睡了很久,剛剛清醒過來一樣。獸醫的妻子來了,她是一個瘦瘦的、不漂亮的女人,留著短頭髮,帶一種任性的表情。孩子薩沙也跟她來了,小男孩胖胖的,有一雙明亮的藍眼睛,兩腮有兩個酒窩,他個子很小,小得跟他的年齡不相稱(他已經十歲了)。小男孩一走進院子,就去追趕小貓,立即響起了他那歡快的高興的笑聲。
丈夫有什麼思想,她也就有什麼思想。如果丈夫認為房間里熱,或者認為現在生意變得清淡了,那麼她也是這樣認為。她丈夫不喜歡任何娛樂,節日都待在家裡,她也同樣待在家裡。
「我親愛的人,你把我丟給誰啊?」丈夫安葬后,她號啕痛哭道,「沒有你,我這個苦命的、不幸的女人現在怎麼活下去啊?善良的人們,可憐可憐我這個孤苦伶仃的人吧……」
「沒有什麼,我們過得很好,」奧蓮卡對熟人說,「感謝上帝,但願所有的人都過得像瓦西奇卡一樣好。」
「但是他們懂得這些嗎?」她說,「他們只要看粗俗的表演!昨天我們上演了改編過的《浮士德》,幾乎全部包廂都空著;要是萬尼奇卡和我給他們上演一出庸俗的戲,那您就相信好了,劇院準會擠得滿滿的。明天萬尼奇卡和我將上演《俄爾浦斯在地獄》,您就來看吧。」
「我已經求過你不要談那些你不懂的事!我們獸醫之間談話時,請你不要插嘴。這真叫沒趣!」
每星期六普斯托瓦洛夫和她都去做徹夜祈禱,節日便去做晨禱。他們雙雙從教堂出來回家時,總是帶著深受感動的面容,從他們倆身上發出一股好聞的氣味,她那綢子的連衣裙也發出愉快的沙沙聲。在家裡,他們喝茶,吃奶油麵包和各種果醬,然後吃餡餅。每天中午,在院子里,在大門外的街上都可以聞到紅菜湯、燒羊肉,或烤鴨的香甜氣味。在齋戒日就有魚的氣味,誰經過他們家門口,都不能不犯饞。在辦公室里則總是荼炊滾沸,他們招待顧客們喝茶,吃小麵包圈。夫婦每星期去澡堂一次,兩人肩並肩回來的時候,臉色緋紅。
關於劇院和演員,庫金說什麼,她都重複一遍。她也和庫金一樣,瞧不起觀眾,因為觀眾對藝術冷漠,無知。綵排的事她也干預,去糾正演員的動作,監視樂師們的行為。遇到地方報紙對劇院有不滿意的評論時,她就哭鼻子,然後到編輯部去解釋。
奧蓮卡是退休八品文官普列米揚尼科夫的女兒,她坐在院子里的門廊上,在想事。蒼蠅糾纏不休地叮著人,十分令人討厭。不過令人高興的是,天很快就要黑了。一堆黑色的雲雨正從東方推移過來,並從那裡吹來一股潮濕的空氣。
「薩什卡!」她喊道。
「這是從哈爾科夫來的電報,」她在想,頓時全身發抖,「母親要叫薩沙回哈爾科夫去了……唉,主啊!」
送薩沙上學后,她便靜靜地回家,心滿意足、安寧,充滿了愛。近半年來她的臉變得年輕了,常常露出微笑,容光煥發。碰到她的人看著她,都能感受到愉快,並對她說:
普斯托瓦洛夫夫婦就這樣恩恩愛愛,十分和諧、平靜、和睦地過了六年。可是,您瞧,一年冬天,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在木材場喝了熱茶,沒戴帽子就出去賣木材,得了感冒,病倒了。給他read•99csw.com請了最好的醫生治療,可是病沒有治好,過了四個月他就死了。於是奧蓮卡又成了寡婦。
「走開,走開!……別待在這兒!」
星期二庫金被安葬在莫斯科瓦岡科沃墓地。星期三奧蓮卡就回到家,剛踏進自己的房間,就趴在床上大哭起來,聲音大得連鄰院都聽得見。
「啊,謝天謝地。」她想道。
「咪……咪……咪……」
炎熱的七月的一天,臨近傍晚,城裡的牲口群剛從街上趕過去,院子里滿天灰塵,像雲霧一般。突然有人敲圍牆的門,奧蓮卡親自去開門,一看馬上愣住了:門外站著的是獸醫斯米爾寧,他已頭髮斑白,一身便服。她突然想起了一切,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把頭偎在他的胸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由於太激動,她竟沒有注意他們後來是怎樣走進房間里,怎樣坐下來喝茶的。
「你們總是待在家裡或辦公室里,」熟人對她說,「寶貝兒,你們應該去看戲,或者去看看馬戲。」
三個月後的一天,奧蓮卡做完彌撒回家,還在服喪期間,她十分悲傷。正好有一個她的鄰居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普斯托瓦洛夫也是從教堂回家,與她並排走著。他是商人,巴巴卡耶夫木材場的經理,戴一頂草帽,穿著帶有金鏈子的白色坎肩。他的樣子像是地主,而不像商人。
他雙手一拍,繼續對奧蓮卡說:
兩點多鍾他們一起吃飯,晚上一起溫習功課,一起笑。她安排他上床睡覺,許久地畫十字,小聲地祈禱,然後自己才上床睡覺,幻想著遙遠而朦朧的將來,那時薩沙在學校畢了業,成了一名醫生或工程師,有了自己的大房子,有許多馬和馬車,結了婚,生了孩子……她睡著了,卻還是想著這些。她的眼淚從閉著的眼睛里順著臉頰流下來。小黑貓躺在她身邊,叫著:
第二天傍晚,烏雲又逼近了。庫金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說:
於是兩人又感到很幸福。
「『海島者,』他念道,『是一塊陸地,周圍皆水也。』」
「我和瓦西奇卡沒有工夫去劇院,」她莊重地回答說,「我們是要工作的人,顧不上這些瑣事,看戲有啥好處呢?」
薩沙已經在她的廂房裡住了半年。每天早晨她都到他房間里去。他睡得很熟,手放在臉頰下面,屏住呼吸。她還不忍心叫醒他。
薩沙開始上中學。他母親則去哈爾科夫她妹妹家了,並且再沒有回來。父親每天都出去給牲口看病,常常是一連三天不住在家裡。奧蓮卡覺得,薩沙完全沒人照管,成為家裡的多餘人了,他會餓死的。於是她把孩子遷移到自己的廂房裡。在那裡安排了一個小房間。
「那又怎麼樣呢?要下就下唄!就把整個花園灌滿水吧,把我也淹死吧!讓我這輩子和下輩子都倒霉吧!讓演員們把我送交法庭吧!法庭算得了什麼?乾脆把我發配到西伯利亞做苦役去好了!乾脆送我上斷頭台好了!哈哈哈!」
他把她送到圍牆門口,向她道了別就往前走了。這之後,她整天都聽見他的莊重的聲音,閉上眼睛,就彷彿看見他的黑鬍子。她很喜歡他。看來,她給他也留下了印象,因為不久后就有一位她不大熟的上了年紀的太太到她家裡來喝咖啡。這位太太剛在桌邊坐下,就立即談起普斯托瓦洛夫來,說他是一個很好的、可靠的人,並且說,所有的到了結婚年齡的姑娘都願意嫁給他。過了三天,普斯托瓦洛夫本人也親自上門拜訪來了。他坐的時間不長,不過十分鐘,而且說話也很少,但奧蓮卡已經愛上他了,而且愛得那麼深,整宿都沒有睡著,渾身發熱,像得了熱病似的。第二天她就派人去請那位上了年紀的太太。很快就商定了婚事,隨後便舉行了婚禮。
普斯托瓦洛夫與奧蓮卡結婚後,生活過得很好。通常他在木材廠里上班,直到吃午飯,然後出去辦事。這時奧蓮卡就代替他坐在辦公室里,記賬,出賣貨物,直到傍晚。
「又要!」他懊喪地說,「又要下雨了!天天九_九_藏_書下雨,天天下雨,好像是故意跟我作對!這是要我上弔,這是要我破產!每天都要賠上可怕的一筆錢!」
她含著眼淚摟住他,求他不要生氣。
她停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校門口為止。哎呀,她多麼愛他!她過去的幾次依戀還沒有一次有這麼深,她的母性感情越燒越旺了,以前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忘我地、無私地和愉快地交出自己的心靈。為了這個別人的孩子,為了這個兩頰有酒窩、頭上戴便帽的孩子,她可以獻出自己的整個生命,而且會愉快地帶著溫柔的眼淚獻出來。為什麼呢?誰知道是為什麼呢?
忽然,圍牆門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奧蓮卡被驚醒了,害怕得喘不過氣來,心跳得很厲害。半分鐘后,敲門聲又響了。
後來他順著大街上學去了。他人這麼小,卻戴一頂大帽子,背著一個書包。奧蓮卡不聲不響地跟在他後面走。
她覺得,她好像已經做了很久很久的木材生意了,生活中最重要、最不可少的就是木材,什麼長方木、原木、薄木板、薄木包板、板條、毛板……這些詞在她聽來都有一種親切的、動人的東西。每天晚上她睡覺的時候,都夢見堆積如山的木板和薄木板,夢見一長串看不到盡頭的大車載著木材運到城外很遠的什麼地方去。她還夢見一大批高十二俄尺、寬五俄寸的原木豎著移到木材場去,打起架來了,於是原木、長方木、毛板彼此碰撞著,發出干木材的沉悶的聲音,全都倒了下去,然後又都豎了起來,相互重疊起來。奧蓮卡在夢中叫起來,普斯托瓦洛夫便溫存地對她說: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沒有一點快樂,沒有一點主見,廚娘瑪芙拉說什麼她都不反對。
「嬸嬸,這是您的貓嗎?」他向奧蓮卡問道,「等您的貓下了崽,請您送給我們一隻吧,媽媽很怕耗子。」
「我揍你!滾蛋!別打人!」
他向她求婚,他們便結婚了。等他好好地看清了她的脖子和豐|滿健康的肩膀,便雙手一拍,說道:
奧蓮卡跟他聊天,給他喝茶。她心裏突然感到熱乎乎的,甜蜜地收緊,彷彿這個小男孩就是她的親生兒子。每當晚上,他坐在飯廳里複習功課時,她就帶著柔情和憐憫瞧著他,低聲地說:
她總是學著丈夫的樣子,表現得十分莊重,十分謹慎。獸醫已經走到樓下門外,她還喊住他說:
「要知道,弗拉基米爾·普拉托內奇,您應該跟您的妻子言歸於好,哪怕是為了兒子,您也要原諒她!……不要怕,小傢伙一切都會明白的。」
「海島者,是一塊陸地……」她跟著念。經過多年的沉默和思想空虛后,這是她第一次堅定地說出自己的意見。
她如今又有自己的見解了。吃晚飯的時候,她與薩沙的父母談話時說,現在孩子們在中學學習有困難,不過傳統教育還是比實科教育好,因為中學畢業後路子很寬,可以當醫生,也可以當工程師。
婚後他們生活過得很好。她管賣票,照料遊樂場的日常事務,記賬,發工資。她那玫瑰色的臉蛋兒,她那可愛、天真、燦爛的笑容,時而在票房的小窗口裡,時而在後台,時而在小賣部里閃現。她還常常對自己的熟人說,世界上最出色、最重要、最必需的東西就是戲院,而且只有在戲院里才能得到真正的快樂,才會變得有教養和有人道精神。
到第三天還是一樣……
他回過頭來,她便往他手裡塞一個棗子或一塊夾心糖。當他們拐彎進入他學校所在的那條衚衕時,他就變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因為在他後面還跟著一位又高又胖的女人,他便回過頭來說:
「薩什卡,你還沒有完全學會那個寓言呢,」奧蓮卡說,看著他,好像要送他出遠門似的,「你真讓我操心。你該努力,親愛的,學習……要聽老師的話。」
最糟糕的是,她現在什麼主見也沒有了。她看得見周圍的東西,也知道周圍發生的一切,可就是對什麼都不能形成自己的見read.99csw•com解,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沒有任何見解。這是多麼可怕啊!比方,你看見一個瓶子放著,看見天在下雨,看見一個莊稼漢坐著馬車過去,可是你就說不出那瓶子、那雨和那個莊稼漢為什麼存在,它們有什麼意義,甚至給你十個盧布,你也什麼都說不出來。當初庫金或普斯托瓦洛夫在的時候,和後來獸醫在的時候,奧蓮卡對一切事情都能解釋,對隨便什麼事都能說出自己的見解,可如今她的腦子裡和心裏卻空空如也,就像她那個空院子一樣。生活變得如此可怕,如此痛苦,就像吃苦藥一樣。
在復活節前的大齋期,他到莫斯科去請劇團。沒有他她就睡不著覺,老坐在窗口望著星星。這時她就把自己比作母雞,當公雞不在窩時,母雞也是整夜睡不著覺,心神不定。庫金在莫斯科要耽擱一段時間,寫信說,要到復活節才能回來。信里還交代了「季沃里」的幾件事。可是在受難節的前一個星期,忽然深夜響起了不祥的敲門聲。有人使勁敲門,就像捶一個大桶似的嘭嘭嘭!沒有睡醒的廚娘光著腳踏著水泥地,跑去開門。
「如今木材年年都漲價,每年漲百分之二十。」她對顧客和熟人說,「請主寬恕我們吧,過去我們賣的是本地木材,如今呢,瓦西奇卡每年都得到莫吉廖夫省去辦木材了,要多少運費啊!」她說,現出害怕的樣子,用雙手捂住了臉,「要多少運費啊!」
「奧蓮卡,你怎麼啦,親愛的?在胸前畫個十字吧。」
「寶貝兒啊!」鄰居們在胸前畫著十字說,「親愛的奧麗加·謝苗諾夫娜,媽呀,多麼難過!」
她重述了獸醫的思想。而且現在對一切事情的見解,她都跟他一樣了。顯然,要是不依戀一個人,她就連一年也活不下去;她在她家的廂房裡找到了新的幸福。要是別人這樣做,準會受到指責,不過對於奧蓮卡,則誰也不會往壞里想,她生活里的一切大家都十分理解。他們兩人關係中所起的變化,她和獸醫都沒對任何人講,他們都極力隱瞞著。不過他們沒有成功,因為奧蓮卡無法保守秘密。每當他家裡來了客人(他部隊里的同事),她都要去給他們斟茶,或招待他們吃晚飯,並談起牛瘟、家畜的結核病,以及城裡的屠宰場等。而他呢,弄得非常尷尬。當客人走了之後,他就抓住她的手,生氣地小聲說:
伊萬·彼得羅維奇今天突然去世。星期二究應何何安葬請吉示。
「勞駕,開門!」有人在門後用喑啞的男低音說,「有你們的電報!」
現在她已經完全孤獨了。父親已去世,他的圈椅被扔在了閣樓里,缺少一條腿,滿是灰塵。她瘦了,也變醜了,街上碰到的人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瞧著她,不再對她微笑了。顯然,美好的年華已經過去,今非昔比了。現在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一種她不知道的生活。關於這種生活,最好還是不要去想。每天晚上,奧蓮卡坐在台階上,聽得見「季沃里」的樂隊奏樂,鞭炮噼啪響。不過這已不能引起她的任何思想了。她冷漠地看著自己的空院子,什麼事情也不想,什麼東西也不要,等黑夜到來,就上床睡覺,夢見的是自己的空院子。吃飯、喝茶也像是出於不得已似的。
「寶貝兒!」
她開始談及老師、功課和課本。這些都是薩沙講過的話。
「好吧,讓上帝保佑您,」跟他告別時她對他說,並拿著蠟燭送他下樓梯,「謝謝您來給我解悶了。願上帝賜給您健康,聖母……」
每當普斯托瓦洛夫到莫吉廖夫省去買木材時,她就感到寂寞,非常想他,徹夜不眠、哭泣。斯米爾寧,一個部隊的獸醫,年輕人,就寄住在她家的廂房裡。有時晚上來看她,跟她聊天、打牌,給她消愁解悶。特別有趣的是,他談到了自己的家庭生活:他已經結婚,有一個兒子,可是他跟妻子分手了,因read.99csw.com為她背叛了他,現在他還恨她,他每月給她寄四十盧布作為兒子的贍養費。奧蓮卡聽到這些,就嘆氣、搖頭,替他難過。
普斯托瓦洛夫回來后,她就小聲地把獸醫和他的不幸的家庭生活告訴他。他們兩人都嘆氣、搖頭,並談論那小孩,說他一定想他的父親。後來,由於發生了某種奇怪的思想流向,兩人都到聖像面前去磕頭,祈求上帝賜給他們孩子。
「一切事情都是上帝安排好了的,奧麗加·謝苗諾夫娜,」他帶一種同情的語調莊重地說,「如果我們的親人死了,那也是上帝的意願。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想開一點,多忍受一點才對。」
「您好,寶貝兒,奧麗加·謝苗諾夫娜!您生活得怎麼樣,寶貝兒?」
奧蓮卡默默地認真地聽著庫金的話,有時熱淚盈眶。終於,庫金的不幸感動了她,她愛上他了。他又小又瘦,臉色蠟黃,鬢髮向兩邊分開,用尖細的男高音說話,一說話就撇嘴。他總是灰心失望的樣子,但他還是引起了她對他的真正的深厚的感情。她老得愛一個人,不這樣她就不行。以前她愛她的爸爸,現在他有病,在一個黑暗的房間里坐在圈椅上,呼吸困難。她愛過自己的姑媽,她姑媽常常是隔兩年從布良斯克來一回。再早一點,她在上初中的時候,曾愛過自己的法語教師。她是一個嫻靜的、心地善良的、富有憐憫心的小姐,目光溫順而柔和,身體很健康。她那胖胖的玫瑰色的臉蛋兒,她那長有一顆黑痣的柔軟而又白凈的脖子,她那一聽到什麼開心事就在臉上綻開的善良而又天真的笑容,男人要是看見了,就會想道:「是的,真不錯……」並且也會微笑起來。那些做客的太太們呢,則情不自禁地常常在談話中間忽然拉住她的手,滿心高興地說:
「我要在這裏長期住下去了,」他說,「我一退休,就到這裏來,打算試一試運氣,自己謀生,過安定的生活。況且我的兒子也要上學了,他長大了。您知道嗎?我已經與妻子和好了。」
「如今,中學的學習可難啦,」她在集市上對人說,「昨天一年級的作業是背誦寓言,翻譯一篇拉丁文,加一道習題。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咳,小孩子這怎麼受得了?」
城市慢慢地從四面八方擴展開來,原來的茨岡郊區現在已稱為大街了,原來的「季沃里」遊樂場和木材場也變成了一座座房子,組成了一條條衚衕。時間過得真快啊!奧蓮卡的房子變黑了,房頂生鏽了,板棚也傾斜了,整個院子長滿了雜草和帶刺的蕁麻。奧蓮卡自己也老了,變醜了。夏天,她坐在門廊里,心裏跟從前一樣,空虛而又寂寞,有一種苦藥的滋味。冬天,她坐在窗口,望著雪。春天來了,或者風兒送來教堂的鐘聲,往事的記憶會突然湧上心頭,她的心甜蜜地緊縮起來,眼睛里注滿淚水。不過這種情況也不過是一瞬間,過後心裏又是一片空虛,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活著。小黑貓克雷斯卡向她表示親熱,柔聲地咪|咪叫著。可是貓的這種溫存並不能使奧蓮卡感動。難道她要的是這個嗎?她要的是能抓住她的整個身心、整個靈魂和理智的愛,能給她思想,能給她生活方向,能溫暖她的漸漸地衰老的心的愛。她把黑貓克雷斯卡從裙子上抖落下來,懊喪地對它說:
「哎呀,就請您別管啦!」薩沙說。
「我的親人呀!」奧蓮卡放聲痛哭起來,「萬尼奇卡,我親愛的!為什麼我以前會與你相遇?為什麼我要認識你並愛上你啊?你把你可憐的奧蓮卡,可憐的、不幸的人丟給誰啊?……」
「主啊,我的老天爺,你們就住我的房子好了!這裏不能住嗎?主啊,我一個錢也不會收你們的,」奧蓮卡急了,又哭起來,「你們住在這裏,我搬到廂房去就行啦。我很高興,主啊!」
「我的小寶貝,漂亮的小夥子……我的小乖乖,你多麼聰明,多麼白凈。」
「我們城裡缺乏獸醫的正確監督,因此有許多病流行。常常聽人說,人們是由於喝牛奶得病的,從馬https://read.99csw.com和牛那裡傳染來的病。實質上,對家畜的健康應像對人的健康一樣重視才對。」
「寶貝兒!」
庫金,一個劇院的班主、「季沃里」遊樂場的老闆(他就住在這個院子的一個廂房裡)正站在院子的中央,望著天空。
「您瞧,奧麗加·謝苗諾夫娜,這就是我們所過的日子。我真要大哭一場!儘管你不停地工作,盡心儘力、夜不能寐,總想把工作幹得更好一些,可結果又怎麼樣呢?首先,觀眾是沒有禮貌的野蠻人,我想給他們一些優秀的小歌劇、幻夢劇、最好的演唱家,但是,他們難道需要這些嗎?他們難道看得懂嗎?他們需要粗俗的表演!給他們一些鄙俗的東西就行了。其次,您就看看這天氣吧,幾乎是天天晚上下雨,從五月九日開始下,後來就連續不停地下了整整一個五月和六月,簡直可怕!觀眾一個也不來,可是戲院的租金我還不得照樣付?演員的工資不也得照樣發嗎?」
(1899年)
她陷入了絕望。她的頭、手、腳全涼了,她像全世界再沒有比她更不幸的人了。可是又過了一分鐘,傳來了說話聲:原來是獸醫從俱樂部回家來了。
可是這種幸福持續的時間並不長,獸醫便跟隨部隊離開了她,永遠離開了,因為部隊調到了很遠的地方,也許是西伯利亞吧。於是奧蓮卡又成了孤單一人了。
「薩什卡!」她難過地說,「起來,親愛的,該上學了。」
他起床,穿衣服,祈禱完后,坐下來喝早茶。他喝三杯茶,吃了兩個大麵包圈和半個法式奶油麵包。他還沒有完全從睡夢中清醒過來,所以情緒不好。
「她在哪兒呢?」奧蓮卡問道。
冬天他們的日子也過得很好。他們把本地劇院整個冬天都租了下來,然後短期地或者出讓給小俄羅斯劇團,或者出讓給魔術師,或者出讓給本地的業餘愛好者演出。奧蓮卡長胖了,她心滿意足,滿面紅光;而庫金則瘦了,黃了,他抱怨虧蝕太多,儘管整個冬天的生意並不壞。天天晚上他都咳嗽。她就用馬林果和菩提樹花煮水給他喝,用香水給他擦身,拿柔軟的披巾把他裹起來。
她從出生之日起就一直住在城邊茨岡區這所房子里。它離「季沃里」遊樂場不遠,而且她父親在遺囑里已把這房子登記在她的名下。每到傍晚和夜裡,她就聽見遊樂場里的奏樂,爆竹噼啪響,她覺得這是庫金在跟自己的命運作戰,而進攻他的主要敵人是冷漠的觀眾。她的心甜蜜地屏息了,因此她無法入睡。當早晨他回到家裡時,她就輕輕地敲敲自己卧室的窗戶,透過窗帘只對他現出她的臉和一個肩膀,溫柔地微笑著……
「嬸嬸,您回家去吧,現在我自己能走到了。」
奧蓮卡過去也接到過丈夫的電報,現在她不知為什麼,愣住了。她用發顫的手拆開電報,讀到如下的內容:
演員們喜歡她,稱她為「萬尼奇卡和我」,或「寶貝兒」。她同情演員,有時借點錢給他們。要是她偶爾受了騙,她也不告訴她丈夫,而是自己偷偷地哭一會兒。
「何何安葬」——電報里就是這麼寫的。還有一個更不能懂的「吉」字。下面是歌劇團導演的簽字。
她詫異而又吃驚地望著他,問道:
她穿著黑色衣服,綴上喪章,決定永遠不戴帽子和手套。她深居簡出,只是有時到教堂或丈夫的墳墓上去。她跟修女一樣待在家裡。直到過了六個月以後,她才拿下白喪章,打開護窗板。有時可以看見她早晨跟自己的廚娘一塊兒到集市上去買食品。不過現在她在家裡如何生活,她家裡有什麼事,就只能靠猜測了。比方有猜測說,常看見她在自己花園裡跟獸醫一起喝茶,他給她大聲朗讀報紙上的新聞;又說她在郵局碰見一個熟識的太太,她對那位太太說:
「你多麼讓我心疼!」她十分誠懇地說,一面撫平他的頭髮,「你真是我心愛的人!」
「她和兒子在旅店裡,我這是出來找住處的。」
「沃洛季奇卡,那我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