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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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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不過我要補充您一點:宗教信仰為我們大大地縮小了神秘的領域。」
她則睜著一雙充滿愛慕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心醉神迷地等待他會對她立即說出什麼具有重大意義的、無比重要的話來。他還什麼也沒對她說,而她卻已經覺得在她面前展開了一種新的、廣大的、她從前所不知道的東西,她已經充滿期待地望著它,做好一切準備,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
「是的,是很好的女人……」薩沙同意地說,「您的媽媽,就她本人來說,當然是一個善良的可愛的女人,不過……怎麼跟您說呢?我今天很早就到你們的廚房裡去,那裡卻有四個女僕就睡在地板上,沒有床,用破爛代替被褥,臭烘烘的,還有臭蟲、蟑螂……還是跟二十年前一樣,一點變化也沒有。奶奶呢,願上帝保佑她,她畢竟是奶奶;不過要知道,您母親恐怕就不一樣了,她會說法語,還參加演出,想必她好像是明白的吧。」
「您說了許多無用的話,」她說,「瞧,您剛才談到我的安德烈,可是您對他並不了解呀。」
他站在門廊上,看見了娜佳,就走到她跟前去。
「讓我離開城市吧!」她終於說了出來,「不該舉行婚禮,也不會有婚禮了——你要明白!我不愛這個人……而且我也不想談到他。」
樓下的薩沙也沒有睡著,娜佳聽見他在咳嗽。她在想,這是一個古怪而又天真的人,在他的幻想里,所有這些神奇的花園和不尋常的噴泉,都使人覺得有點荒誕。但是,不知為什麼,在他這種天真甚至荒誕里卻又有那麼多美好的東西,以致她一旦想到是否外出讀書時,就好像有一股涼氣沁透了她整個的心和胸,充滿了快樂和興奮感。
他們在石印廠坐了一會兒,那裡充滿了煙味,而且油墨和顏料也發出嗆人的氣味。後來他們來到他的房間,房間里也是煙味,而且吐了許多痰。桌子上在冷卻了的茶炊旁邊擺著一個用黑紙蓋著的破碟子。桌上和地上有許多死蒼蠅。處處都可以見出,薩沙的個人生活搞得一塌糊塗,很邋遢,得過且過,非常蔑視生活的舒適。如果有人對他談個人的幸福,談私生活,談對他的愛,他會什麼都不懂,只會一笑置之。

外面下著大雨,馬車支起了頂篷等在門口,整個都淋濕了。
「不行,薩沙。我快要結婚了。」
她卻覺得,這種話她老早老早就聽過了,或者是在什麼地方……在一本小說里,在一本舊的、破爛的,早就被扔掉了的小說里讀到過似的。
他笑笑,也站起來。兩個人一起朝正房走去。她,高高的個兒,很漂亮,身材勻稱。現在她同他走在一起,顯得非常健康,服裝也非常好看。她感覺到了這一點,於是覺得他有點可憐,而且不知為什麼,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尼娜·伊萬諾夫娜還想說點什麼,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嗚咽了一聲,回自己房裡去了。爐灶里又響起了男低音,忽然變得很駭人。娜佳從床上跳下來,急忙跑到母親那裡去。尼娜·伊萬諾夫娜躺在床上哭泣,蓋著淺藍色的被子,手裡拿著一本書。
娜佳覺得自己非常激動,心裏從來沒有這麼沉重。現在在離家之前她只好受點苦,受思索的折磨。可是她剛回到自己樓上的房間里,在床上一躺,立即就睡著了,並且睡得很熟,臉上帶著淚痕,帶著微笑,一直睡到傍晚。
「不,我的親人,不,」尼娜·伊萬諾夫娜很快地說,大吃了一驚,「你安靜一下,這是由於你心情不好引起的。會過去的。這是常有的事。大概你同安德烈吵嘴了吧?不過,相愛的人拌嘴,不過是開開心而已。」
「你不冷嗎?」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說,灰塵使他眯起了眼睛。
薩沙從薩拉托夫寄來一封信。他用快活的跳舞似的筆跡寫道:他在伏爾加河的旅行很成功,不過去薩拉托夫他害了一點病,嗓子啞了,已經在醫院里躺了兩個星期。她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一種差不多是堅信不疑的預感控制了她。她感到不快的是,這種關於薩沙的預感和思想並沒有使她像從前那樣激動。她強烈地想要生活,要回彼得堡去。她和薩沙的交往雖然是親切的,但畢竟遙遠了,遙遠地過去了!她整夜沒有睡,早晨坐在窗口下,諦聽著。她真的聽見了下面有人說話,慌張不安的祖母正在急忙地詢問什麼,然後便有人哭起來……娜佳來到樓下時,祖母站在牆角祈禱,滿臉淚水。桌子上放著一封電報。
「到哪裡去?」尼娜·伊萬諾夫娜問道,她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從床上起來,「你要到哪裡去?」
花園裡恬靜、涼快,地下有許多靜默的黑影。很遠很遠的什麼地方,大概是城外,傳來青蛙的叫聲。可以感覺到五月的氣息了,可愛的五月!人們深深地呼吸著,熱切地想著:不是在這裏,而是在天底下的什麼地方,在樹木的上空,在城外很遠的地方,在田野上,在森林里,這種春天的生活正在展開,神秘、美麗、豐富、神聖。這是軟弱、有罪的人所不能理解的。但不知為什麼,人們卻想哭一場。

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坐在老式的圈椅里。他則在房子里靜靜地踱著步子,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
「我敢讓您相信,一個也沒有。」
薩沙說話時,總要把兩個又長又瘦的手指伸到聽話人的面前去。
薩沙顯得很快活,但是老咳嗽,說話聲音發顫。娜佳一直仔細地看著他。她不知道他真是病得很重,還是只是她的一種感覺。
娜佳覺得母親並不了解她,也不可能了解她。她還是平生第一次有這種感覺,甚至開始感到害怕,想躲起來。於是她就回自己的房間里去了。
「我的天呀,我為什麼這樣苦惱!」
時間過得很快。彼得節那天午飯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同娜佳一起到莫斯科街去再看一回為他們這對年輕人準備的早已租下來的房子。這是一幢兩層樓的房子,不過目前只修好了上面的一層,大廳里上了色的鑲木地板閃閃發光。幾把維也納式的椅子,一架鋼琴,一個小提琴樂譜架九_九_藏_書,充滿油漆味。牆上掛著一張有金邊的大油畫,畫面是一個裸體女人,旁邊有一個斷了把的紫色花瓶。
「你本來不是想在我們家住到九月份嗎!」
「我不想等了。」
「我雖然不敢跟您爭論,」她說,「但您也會同意,生活中有那麼多解答不了的謎!」
從一個大的舊窗戶里可以看見花園,更遠一點,有紫丁香盛開的茂密的叢林,它們都處於睡眠狀態,並且由於寒冷而變得萎靡不振了。濃重的白霧浮到紫丁香上面,想把它蓋住。在遠處的樹上,睡意矇矓的白嘴鴉在大聲啼叫。
也許每一個未婚妻在結婚前都有這種感覺吧。誰知道呢!或許這裡有薩沙的影響?可是,要知道,薩沙多少年來都在說同樣的話,好像念文章一樣,說的時候,顯得天真和奇怪。但是腦子為什麼老是離不開薩沙呢?為什麼呢?
時鐘走得很慢。娜佳早就起了床,而且在花園裡散步許久了,可是早晨仍然沒有過去。
「好極了!」他說道,搓了搓雙手,「天呀,這有多麼好啊!」
「當然,我也不能肯定我相信,」尼娜·伊萬諾夫娜回答說,臉上做出很嚴肅甚至嚴厲的表情,「不過應當承認,自然界有許多神秘的和不可理解的東西。」
「昨天,你還記得嗎,薩沙批評我們什麼事也不做,」他沉默了一會後說,「好吧,他說得對!非常對!我什麼事也不做,也做不了。我親愛的,這是為什麼呢?我甚至一想到將來有朝一日額頭上戴一枚帽徽,去供職,就覺得非常厭惡,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我一看見律師,或者拉丁語教師,或者市參議員,就覺得不自在呢?啊,羅斯母親!啊,羅斯母親!你還馱著多少無所事事、毫無用處的人啊!有多少像我這樣的人壓在你的身上啊,多災多難的羅斯!」
「媽媽,你聽我說!」娜佳說,「我求求你,你仔細想一想就會明白的!你只要明白我們現在的生活是多麼的瑣碎渺小,多麼有失尊嚴就好了。我的眼睛睜開了,現在我全看見了。你這個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是什麼人呢?要知道,他並不聰明,媽媽!上帝啊!你要明白,媽媽,他愚蠢!」
娜佳送走未婚夫后,便上樓回自己的房間去。她和母親住在樓上(祖母住在樓下)。樓下的大廳里都熄燈了,薩沙還仍舊坐在那兒喝茶。他老是按莫斯科的習慣喝茶喝得很久,一回得喝七杯。娜佳寬衣躺在床上后很久還聽見女僕在樓下收拾打掃,祖母在生氣。最後,一切都安靜下來了,只是偶爾聽見薩沙在下面自己的房間里低沉地咳嗽幾聲。
再過去一點是客廳,有一張圓桌,一張沙發,幾張套著鮮藍色布罩的圈椅。沙發上方掛著安德烈神甫的大照片:他戴著法冠,佩著勳章。後來他們走進帶餐具櫥的飯廳,然後走進了卧室。這裡在朦朧的光線中並列擺著兩張床,彷彿在布置卧室時,就已經注意到,這裏將永遠是很美滿的,不可能不是這樣的。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領著娜佳走遍了各個房間,並一直摟著她的腰。而她卻覺得自己身體衰弱、慚愧,憎恨所有這些房間、床鋪、圈椅,裸體太太使她感到噁心。她自己已經很清楚,她不愛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了,也許,她根本從來就沒有愛過他。可是這話怎麼說出來,向誰去說呢,又為什麼要說呢?她自己不明白,也無法明白,儘管她整天整夜都在想這件事……他摟著她的腰,談得那樣熱情、謙虛,那樣幸福,在自己這所住宅里走來走去。而她呢,在所有這一切中,她只看到了庸俗,愚蠢的、幼稚的和不能容忍的庸俗。摟著她的腰的那隻手,她也覺得像鐵箍一樣僵硬和冰涼。她時刻都想跑掉,痛哭一場,從窗口上跳下去。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領她去看浴室,他碰了碰安裝在牆上的水龍頭,水即刻流了出來。
「我的天啊,娜佳回來了!」他說,高興地笑起來,「好姑娘,我的親人!」
「還不錯,事事順遂。」娜佳急忙地說,「秋天媽媽曾到彼得堡來看我。她說奶奶已經不生氣了,只是老到我的房間里去,在牆上畫十字。」

「嘀托、嘀托……」更夫在懶洋洋地打著更,「嘀托、嘀托……」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在拉琴,大家默默地聽著。桌上的茶炊輕輕地沸騰,只有薩沙一個人在喝茶。後來時鐘敲響十二下,一條琴弦突然斷了。大家笑起來,趕忙起身,開始告辭。
「我站在這裏,看著我媽媽,」娜佳說,「從這裏看過去,她顯得多麼年輕!我媽媽當然也有弱點,」她沉默了一會兒,補充說,「不過她畢竟是不一般的女人。」
「是的,只好這樣。也許我要在你們家住到九月份呢。」
「你在我這裏住上一星期,健康就會恢復的。」老奶奶對薩沙說,「只是你要多吃一點才好。看你都像什麼樣子了!」她嘆了一口氣,「你變得太厲害了!瞧,真的,你已經完全是個浪子了。」
「那麼,您是相信催眠術了?」安德烈神甫問尼娜·伊萬諾夫娜。

母親把頭髮編成一條辮子,臉上露出一種膽怯的微笑。在這個暴風雨的夜晚,她顯得老了,丑了,矮小了。娜佳記得不久前自己還認為母親是個不平凡的女人,十分自豪地聽她說話,而現在卻怎麼也想不起這些話了,而能記得的那些話,卻又是那麼軟弱無力,毫無用處。
「當然很好。您應該在這裏住到秋天。」
傍晚前,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來了,像平常那樣,拉了很久的提琴。他一般是不多說話的,喜歡玩小提琴,也許是因為拉小提琴時就可以不說話。十一點鐘他已經穿上大衣,要回家了。他擁抱了娜佳,開始貪婪地吻她的臉、肩膀和雙手。
「我愛我的老爸,」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觸一觸父親的肩膀說,「他是一個非常可愛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娜佳走進屋裡,心裏生氣,身體不舒服,心想,整個晚上都有客人,要招待他們,笑臉相陪,聽小提琴演奏,聽各種各樣的胡謅,談的都是婚禮的事。奶奶穿著華麗的綢子衣服,坐在茶九*九*藏*書炊旁邊,神情傲慢,在客人面前總是目空一切。安德烈神甫帶著狡猾的微笑走進來。
「有。」
她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動。
「我明天就走,」他想了想后說,「您到車站來送我……我把您的行李裝在我的皮箱里,車票我也替您買好,等到響第三遍鈴時,您就上車,我們就走了。您送我到莫斯科,然後您一個人再到彼得堡去。您有身份證嗎?」
「我不知道,親愛的。不過我在晚上睡不著覺時,就緊緊地閉上眼睛,瞧,就像這樣,暗自想象安娜·卡列尼娜怎樣走路,怎樣說話,或者想象古代世界的一樁什麼歷史故事……」
娜佳想說點什麼,可又不能說。薩沙把娜佳扶上車,用方格毛毯給她蓋好腳,然後自己在旁邊位子上坐下來。
「讓聖母保佑你!」
「啊,你幹嗎哭了,媽媽?」她問道。
「別了,親愛的薩沙!」她想道,在她的面前出現了一種寬廣遼闊的新生活,這種生活雖然還朦朦朧朧,充滿神秘,但卻在吸引著她,召喚著她。
風敲打著窗戶和房頂,聽得見颼颼的叫聲。爐灶里,家神悲愁而又憂鬱地哼著自己的歌。這時是夜晚十二點多鍾。房子里大家都躺下了,但誰也沒有睡著。娜佳總覺得樓下有人在拉小提琴。傳來一種響亮的撞擊聲,大概是一塊護窗板掉下去了。一分鐘以後,尼娜·伊萬諾夫娜穿著一件襯衫,手裡拿著蠟燭進來了。
「啊,是的!看在上帝的面上。」
「好像還好。當你和薩沙離開家,後來你打來電報時,奶奶讀了電報就倒在地上了,躺了三天不能動彈。後來她老是向上帝祈禱,老是哭,而現在沒有事了。」
「親愛的,無論如何您要想一想,要明白,您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是多麼不道德,多麼不幹凈。」薩沙繼續說,「您該明白,比方您、您的母親、您的祖母什麼事都不做,這就是說別人在為你們工作,你們在吞噬別人的生命。難道這樣乾淨嗎,不骯髒嗎?」
娜佳哭了很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啊,」尼娜·伊萬諾夫娜沉默了一會後說,「不久以前你還是個小孩、小姑娘,而現在你已經是未婚妻了。在自然界,新陳代謝是經常的。不知不覺間你自己也要變成母親,變成老太婆,你也將和我一樣,有一個固執而任性的女兒。」

「唉,我的天啊,」娜佳激動起來,「為什麼你不去治病,為什麼你不愛惜自己的健康呢?我親愛的,親愛的薩沙。」她說,眼睛里流出了淚水。而且不知為什麼,她的想象里竟出現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裸體太太和花瓶,以及過去的一切,而這一切現在已顯得像童年一樣遙遠了。她哭了,因為薩沙在她看來已不再像過去那樣新奇、那樣有知識、那樣有趣了。「親愛的薩沙,您的病很重很重了。我不知道應當怎樣做,才能讓您不再這麼蒼白和消瘦。我欠您那麼多的情!您甚至不能想象,您幫了我多大的忙,我的好薩沙!實際上,您現在是我最親近、最親愛的人了。」
「嘀托、嘀托……」更夫在打更,「嘀托、嘀托……」
「你和你的奶奶都折磨我!」她說,嗚咽了一聲,「我還要活,要活!」她反覆地說,並兩次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胸口,「請你們給我自由吧,我還年輕,我要活,而你們卻要把我變成老太婆!……」
他對自己什麼事也不做這一點作了總結,認為這是一種時代的表徵。
「昨天晚上我開始看一本描寫一個老頭和他女兒的中篇小說。老頭在某個地方服務,不料他的上司竟愛上了他的女兒。小說我還沒有看完,不過有一個地方卻使人忍不住要流淚。」尼娜·伊萬諾夫娜說,呷了一口杯子里的水,「今天早晨我想起來,就又哭了。」
他們走進飯廳時,大家已經坐下來吃飯了。奶奶,或者照人家的稱呼——親奶奶,身體很胖,相貌很醜,兩道眉毛很濃,還有一點唇髭,嗓門很粗。憑她的聲音和姿態,就可以看出她是這裏的一家之長。集市上的幾排商店和這座帶圓柱和花園的老房子都是屬於她的財產,但她還是每天早晨都祈禱,求上帝保佑她不會破產,併為此而哭泣。而她的兒媳婦,娜佳的母親尼娜·伊萬諾夫娜,淡黃色頭髮,腰身束得很緊,戴夾鼻眼鏡,而且每個手指上都戴著鑽石戒指。安德烈神甫是一個瘦弱的老頭,牙齒全掉了,看他的表情,好像準備要講什麼很有趣的事。他的兒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娜佳的未婚夫,是胖胖的漂亮青年,捲髮,像個演員或畫家。他們三個人正在談論催眠術。
「咳,得了吧,誰才要做這樣的事呢?」
「我親愛的善良的媽媽,你固然聰明,可你也不幸,」娜佳說,「你很不幸——你為什麼要說這些庸俗的話呢?看在上帝面上,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娜佳想說,「是啊,這是對的」,還想說,她明白,但是,她眼睛里湧出了淚水,她突然不作聲了,心裏發緊,回到自己房間去了。
秋天過去了,接著冬天也過去了。娜佳已十分想家,每天都想母親,想奶奶,也想薩沙。家裡寄來一封封平靜、和善的信,好像一切都得到了寬恕,都已忘記了。五月份考試完了以後,她很健康,高高興興地回家了。中途在莫斯科下車,去看薩沙。他還是老樣子,還像去年夏天一樣:滿臉鬍子,頭髮蓬亂,還是穿著那件常禮服和帆布褲子,還是那雙又大又好看的眼睛。但是看上去他並不健康,而是病魔纏身的樣子,又老又瘦,還不停地咳嗽。不知為什麼,娜佳覺得他有點灰溜溜、土頭土腦的樣子。
「怎麼啦?」薩沙問。
「該死的揮霍掉父親所贈的資財以後,」安德烈神甫眼睛帶著笑意,慢吞吞地說,「就跟不通人性的牲口一塊兒吃草了……」https://read.99csw•com
這年遇到了一個潮濕而陰涼的夏天,樹木濕淋淋的,花園裡的一切都不使人感到愉快,而是令人沮喪,這也實在使人想去工作。樓上樓下的各個房間里都可以聽到陌生女人的說話聲。奶奶房裡響起了縫紉機的嗒嗒聲,這是她們在趕製嫁妝。光是皮大衣就給娜佳縫了六件,其中最便宜的一件,按奶奶的說法,也值三百盧布!這種無謂的忙亂使薩沙感到不快,他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生氣。不過大家都勸他留下來,於是他答應在七月一日以前不走。
「我們將來結了婚,」他接著說,「我們就一起到農村去,我的親愛的,我們將在那裡工作!我們買一小塊地,帶有一個花園和一條小河,我們將勞動,觀察生活……啊,那將是多麼好啊!」
她上樓回到自己房間里去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便向家人告辭,朝氣勃勃、歡歡快快地告別了這個城市,大概永遠不會回來了。
尼娜·伊萬諾夫娜來了一會兒,她坐著就像是有罪的人一樣,心神不定,神色慌張。
尼娜·伊萬諾夫娜猛地坐起來。
「一路平安!讓上帝賜福給你!」奶奶在台階上喊道,「你呀,薩沙,到莫斯科就給我們寫信。」
大家都沒有作聲。薩沙忽然笑起來,並用餐巾捂住嘴。
「這種生活使我非常討厭,」娜佳接著說,「我在這裏連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明天我就離開這裏,看在上帝面上,你就帶我走吧!」
祖母和尼娜·伊萬諾夫娜去教堂安排祭禱,娜佳仍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很久,想著心事。她清楚地意識到,她的生活已經像薩沙所要求的那樣改變過來了,她在這裡是孤獨的,陌生的,無人需要的,她也不需要這裏的一切,她與過去的一切已一刀兩斷,就像一切都燒掉了,消失了,連灰燼也被風吹走了一樣。她走進薩沙的房間,在那裡站了一會兒。
「喂,怎麼樣,娜佳?」沉默一會兒后她問道,「你滿意嗎?非常滿意嗎?」
「而我,你知道嗎,開始信教了,」她說,「要知道,我現在在研究哲學,我老是在想,在想……現在有許多東西我都像白晝一樣明白了。我覺得,首先要讓整個生活都過得像透過三稜鏡一樣。」
他們走進花園,散了一會兒步。
爐灶里傳來好幾種男低音的歌聲,甚至似乎聽見了「唉,唉,我的天呀!」娜佳從床上坐起來,突然緊緊地抓住自己的頭髮,痛哭了起來。
「薩沙,我親愛的,」她說,「要知道,你在生病!」
「你跟他一個位子坐不下,娜佳,」奶奶說,這時女僕開始把手提箱搬上車去,「這樣的天氣還想去送他!待在家裡吧。瞧,多大的雨啊!」
「我親愛的!」她說,全身發抖,「我親愛的!」
「好了,好了……」薩沙說,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這沒有什麼……這很好。」
娜佳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很久,聽著祖母哭,後來拿起電報讀了。電報通知說,亞歷山大·季莫菲伊奇,或者簡稱薩沙,由於肺病,昨天早晨在薩拉托夫去世。
「瞧,父親也來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高興起來,揮動著帽子,「我愛我的老爸,真的。」他說,一面付給車夫錢,「他是很好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更夫早就不打更了。窗口下和花園裡鳥兒叫喳喳,花園裡的霧也散了。春天的陽光像微笑一樣,把四周圍照得通亮。很快地,被太陽溫暖了的整個花園,在陽光的愛撫下,已蘇醒過來了,鑽石般的露珠在樹葉上熠熠發光。這個早已荒蕪了的老花園在這個早晨卻顯得那麼年輕、漂亮。
她,娜佳,已經二十三歲了。從十六歲起,她就強烈地希望出嫁。現在她終於做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的未婚妻。他正站在窗戶那邊,她喜歡他,婚禮已定在七月七日。然而她卻並不高興,快活不起來……廚房在地下室,從敞開的窗戶可以聽見人們在忙碌著,刀聲噹噹響,滑動門砰砰響,聞得到烤火雞和醋漬櫻桃的香味。不知為什麼,她覺得一生都會是這個樣子,沒有變化,沒有盡頭!
「這是什麼響,娜佳?」她問道。
「我的安德烈……去他的您的安德烈吧!我正在替您的青春感到惋惜呢。」
娜佳走到樓上,看見原來的那張床,原來的掛著雪白、樸素的窗帘的窗戶,窗外也仍然是那個花園,它沐浴在陽光里,歡快、喧鬧。她摸了摸自己的桌子,坐下來,想了想。她午飯吃得很好,喝了茶,吃了香甜、油膩的鮮奶油。可是好像還缺了點什麼,覺得房間里空蕩蕩的,天花板也顯矮了。晚上她躺下睡覺,蓋上被子,但不知為什麼,躺在這張暖和的很柔軟的床上,她覺得有點可笑。
薩沙驚訝地看著她良久。他終於明白過來,並像孩子一樣高興起來。他揮起雙手,用鞋踩著步子,高興得好像要跳起舞來了。
老奶奶已經醒了,薩沙以一種深沉的男低音咳嗽起來。可以聽見下面在安頓茶炊,移動桌子了。
他們談了一陣之後,便坐車到火車站去。薩沙請她喝茶,吃蘋果。火車開動了,他微笑著向她揮動手絹。甚至從腿上也可以看出,他病得很重,未必能活很久了。
「啊哈,親愛的娜佳,」薩沙開始了慣常的午飯後的談話,「您要聽我的話才好,要聽才好!」
午飯後,祖母便回自己房間里休息。尼娜·伊萬諾夫娜彈一會兒鋼琴,隨後也走了。
「你們這裏真好。」他說。
「告訴我,媽媽,奶奶的身體怎麼樣?」
「我不能在這個城裡住下去了,」他憂鬱地說,「沒有自來水,也沒有下水道!我怕臟,不敢吃飯,廚房裡髒得無法……」
尼娜·伊萬諾夫娜還說了些什麼,以及她什麼時候離開的,娜佳都沒有聽見,因為她很快就睡著了。
「可我現在不想住了,我需要去工作。」
「不,我還好,是有病,但不太嚴重……」
「首先要使整個生活都過得像透過三稜鏡一樣,」她說道,「換句話說,也就是,在我們的意識里,生活應分解成最簡單的成分,就像分成七種基本顏色一樣,對每個成分都得分別去加以研究。」
「嘀托……」遠處什麼地方更夫在打更,「嘀托……嘀托……」
薩沙為了逗弄奶奶,既喝了葷湯,也喝了素紅菜湯。九*九*藏*書吃午飯的時候他一直在開玩笑,不過他的笑話說得太笨,全都帶有教訓意義,結果變得一點也不可笑。他在說俏皮話之前,總是把他很長得像死人一樣的手指舉起來,這就不由得使人想到他的病很重,大概他在這個世界上活不多久了。於是大家都為他難過而流淚。
晚飯之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小提琴,尼娜·伊萬諾夫娜則彈鋼琴為他伴奏。他十年前在一所大學的語文系畢業,但沒有在任何地方做過事,沒有固定的工作,只是有時參加為慈善目的而舉辦的音樂會。城裡大家都稱他藝術家。
「我後天要到伏爾加河去,」薩沙說,「然後再去喝馬乳酒。我想喝馬乳酒,還有一個朋友帶著妻子跟我一塊去。他妻子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我一直鼓勵她,勸她出去讀書。我想改變她的生活。」
早晨,奶奶抱怨說,昨夜花園裡的所有蘋果都被風刮掉了,並且吹斷了一棵老李樹。天色灰暗、渾濁、悲涼,只好點起燈來。大家都抱怨天氣冷,而且雨水抽打著窗子。喝過茶后,娜佳去找薩沙,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在牆角一張圈椅旁邊跪下,雙手捂著臉。
「媽媽,媽媽,」她小聲說,「我的親人,要是你知道我出了什麼事就好了!我求求你,求求你讓我走吧!我求你了!」
他們穿過了院子,然後走到街道上,雇了一輛馬車。灰塵像濃密的烏雲一樣揚了起來,好像天馬上就要下雨了。
「不知為什麼,這裏的一切我都覺得有點怪異,看不慣。」他接著說,「鬼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人都不做事,您媽媽整天逛來逛去,像個公爵夫人,你祖母也是什麼事也不做,您也一樣。您的未婚夫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是什麼事情都不做。」
六月中旬,薩沙忽然感到煩悶,便打算回莫斯科去。
瞧,尼娜·伊萬諾夫娜臉上帶著淚痕,手裡拿著一杯礦泉水出來了。她迷信招魂術和順勢療法。她讀很多書,喜歡談論自己產生的懷疑。娜佳覺得,所有這一切都包含著深刻的神秘的意義。這時娜佳吻了吻母親,同她並排走著。
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花園裡明月高照。在舒敏的家裡,祖母瑪爾法·米哈依洛夫娜囑咐的徹夜祈禱的事剛剛做完,娜佳便到花園裡溜達。這時她看見大廳里正在擺放各種小吃,祖母穿著華美的綢子衣服在忙來忙去。大教堂的大祭司安德烈神甫跟娜佳的母親尼娜·伊萬諾夫娜在談什麼事。不知什麼緣故,透過窗戶,母親在晚上的燈光照耀下顯得非常年輕。安德烈神甫的兒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站在旁邊,留心地聽著。
這些話娜佳在去年就聽過了,好像前年也聽過。她知道,薩沙除此之外不會說別的話。過去這些話只使她發笑,可現在,不知為什麼,她變得厭煩了。
「怎麼樣?」他說,大笑起來,「我吩咐在頂間安了一個能盛一百桶水的水箱。瞧,我們將來就有水用了。」
娜佳直到現在才哭起來,現在她才明白她已經走定了。當她和奶奶告辭,當她去看媽媽的時候,她總還是不相信真會走。再見了,城市!新的住宅、裸體女人和花瓶。所有這一切已不會驚嚇她,不再成為負擔,而是變得幼稚、渺小、越來越往後退了。當她坐在車廂里,火車開動的時候,所有這些過去的龐大而又嚴肅的東西,便被壓縮成一團,而那些迄今她還很少注意的巨大而又廣闊的未來卻擴展開來。雨點抽打著車窗,看得見的只有綠色的田野。電線杆和電線上的鳥雀一閃而過。忽然喜上心來,使她一時喘不過氣來:她想到她正走向自由,去讀書,這就跟許久以前人們所說的「外出去當哥薩克」一樣。於是她又笑,又哭,又祈禱!
一個又大又肥的火雞端上桌來了,安德烈神甫和尼娜·伊萬諾夫娜繼續在談話。尼娜·伊萬諾夫娜手指上的鑽石戒指在閃閃發光,後來是她的眼睛在發光,她激動起來了。
「好的,再見,奶奶!」
兩點鐘大家坐下來吃飯。這是星期三,齋戒日,所以祖母,給大家吃素紅菜湯和鯿魚湯。
「我受不了啦……」她說道,「以前我怎麼能在這裏生活,我真不明白,不理解。我現在瞧不起未婚夫,瞧不起自己,瞧不起所有這種無所事事的、毫無意義的生活……」
「親愛的,我可愛的,我的美人!……」他小聲說,「啊,我多麼幸福!我快活得快要瘋了!」
他現在穿著帶扣子的常禮服和一條穿舊了的帆布褲子,褲腳管下面磨破了。他的襯衫也沒熨過,整個人顯出沒有精神的樣子。他,人很瘦,一雙眼睛卻很大,手指又長又瘦,留著一把鬍子,黑黑的臉,卻也還算漂亮。在舒敏家他很習慣,如同親人一樣,住在他的家裡也就像住在自己家裡。他所住的那個房間,早已被稱為「薩沙的房間」了。
「唉,這天氣!」薩沙說道。
尼娜·伊萬諾夫娜站起來,在娜佳身上和窗戶上畫十字。
他們坐著談了一會兒。現在,當娜佳在彼得堡過了一個冬天之後,薩沙,薩沙的話,薩沙的微笑,他的整個形態,在她看來,已是一種過了時的、舊式的、氣數已盡的,或許已經進了墳墓的東西了。
中午,娜佳回到了自己的城市。當她從車站坐車回家時,她覺得那些街道都很寬,而房子卻又小又扁,沒有人,只遇見那個穿紅黃色大衣的德國鋼琴調音師。好像所有的房子都蓋上了灰塵。祖母已經完全老了,還像以前那麼胖、那麼丑,她抓住娜佳的雙手,把臉貼在她肩膀上,哭了很久,不能分開。尼娜·伊萬諾夫娜也老了許多,難看多了,好像全身都消瘦了,不過仍舊像從前那樣束緊腰,鑽石戒指也仍舊在她手指上閃閃發光。
「你就等一等吧,浪子!」不知為什麼奶奶小聲勸他,「七號就是婚禮了!」
雇好了出租馬車。娜佳已經穿好大衣,戴上帽子,來到樓上,要再看一眼母親和自己的所有的東西。她在自己的房間里挨著還有餘溫的床邊站了一會兒,環顧一周,然後悄悄地走到母親跟前。尼娜·伊萬諾夫娜還在睡覺,房間里一片寂靜。娜佳吻了吻母親,理了理她的頭髮,站了兩分鐘光景……隨後便不慌不忙地回到下面。
「滿意,媽媽。」
薩沙坐在飯廳的桌旁喝茶,用五個長九-九-藏-書手指頭托著茶碟。奶奶在擺牌陣,尼娜·伊萬諾夫娜在看書。油燈里的火噼啪作響,一切都似乎平靜、順利。娜佳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樓上房間里,躺下后立即就睡著了。可是像前一個晚上一樣,天剛剛亮,她就醒了,不想睡了,心神不定、難受。她坐起來,把頭垂在雙膝上,想到未婚夫,想到婚禮……不知為什麼,她回想起母親並不愛其已經去世的丈夫,如今她什麼都沒有了,完全依靠自己的婆婆即奶奶生活。娜佳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在此之前她會認為媽媽有什麼特殊的、不尋常的地方,為什麼會沒有發現她也是一個普通的、平凡的、不幸的女人。
他無端地笑起來,在她的身旁坐下。
「看見您身體健康,我十分高興和快慰。」他對奶奶說。很難弄明白,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心話。
「沒關係,」薩沙得意地微笑著說,「沒關係!」
他脫下帽子,頭髮被風吹得揚了起來。她聽著他說話,並且在想:「天啊,我想回家!天啊!」幾乎快到自己的家時,他們追上了安德烈神甫。
(1903年)
「一幅絕妙的畫,」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說,出於尊敬而嘆一口氣,「這是畫家希什馬契夫斯基的作品。」
「您要出去讀書才好!」他說,「只有受過教育的和神聖的人才是有意思的人,只有他們才是有用的人。須知,這樣的人越多,天國就會越快地在人間出現。到那時,你們的城市就會慢慢地被徹底摧毀,一切都翻個個兒,一切都會變化,就像是變魔術那樣。到那時,這裡會有龐大的最富麗堂皇的大廈,奇迹般的花園,罕見的噴泉,出色的人們……可是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們所說的群眾。現在這種樣子的群眾,到那時就已不再存在了。因為每個人都將會有信仰,每個人都會知道他自己為什麼而活著,並且再也沒有人到群眾中間去尋求支持了。親愛的,好姑娘,走吧!向大家表明:您已經厭倦了這種停滯的、灰色的、罪惡的生活。哪怕您向自己表明這一點也行!」
五月過去,六月到來,娜佳在家裡已經習慣了。奶奶在張羅茶炊,深深地嘆氣。每天晚上尼娜·伊萬諾夫娜都在講自己的哲學。她仍像從前那樣,住在家裡,像一個寄食者,花每一個錢都得向祖母去要。房子里有許多蒼蠅,房間里的天花板也好像變得越來越矮了。老奶奶和尼娜·伊萬諾夫娜由於害怕遇見安德烈神甫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因此不上街。娜佳常在花園裡和街上走動,看那些房子和灰色的圍牆。她覺得,城裡的一切早已經老化了,過時了,只不過是在等著結束,或者是在等待一種年輕的、新鮮的東西的開始罷了。啊,要是這種新的、光明的生活能早日到來就好了,那時人們就可以正直而又勇敢地面對自己的命運,意識到自己是對的,成為快活、自由的人!而這種生活遲早是要到來的!須知,那樣一個時代會到來的,到那時候,像奶奶家的那種景況,即四個女僕沒有地方住,只能擠在一個房間里,住在地下室里,住在骯髒的地方的景況,就不再存在,消失得無影無蹤,就會被忘記,不再有人記得了。同娜佳逗樂的就只有鄰院的那些頑皮孩子們,當她在花園裡散步的時候,他們就會敲敲圍牆,笑著逗她說:「新娘子!新娘子!」
娜佳醒來的時候大概是兩點鐘,天開始亮了。什麼地方的更夫在打更。她已經不想睡了,床太軟,躺著不舒服。娜佳像過去一樣,在五月的夜晚躺在被窩裡想事,而思想也和昨夜一樣,單調,毫無意思,令人厭煩。她想到,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如何地向她獻殷勤,向她求婚;她如何地同意了,後來便慢慢地尊重這個善良、聰明的人。可是,不知為什麼,現在當婚期剩下一個月的時候,她卻開始感到害怕和不安,好像有一種模糊不清的沉重的東西在等待著她似的。
「這些天來,我都不那麼快活,」娜佳沉默了一會後說,「我為什麼晚上睡不著覺呢?」
「這些都是老生常談,早就令人厭煩了。」她說,站了起來,「您應該想出一點什麼新鮮的東西來說說。」
「不過,最好別去想,最好別去想……」她小聲說,「不該去想這些。」
「我敢擔保,您不會遺憾,不會後悔的,」薩沙興奮地說,「您去吧,去念書吧,然後您就聽從命運的安排。當您把生活轉變過來時,那就一切都變了。最重要的是轉變生活,其餘的一切都無關要緊。那麼,明天我們就走了?」
瞧,有一個人正從房裡出來,站在門廊上。這是亞歷山大·季莫菲伊奇,或者乾脆叫他薩沙,他是十天前從莫斯科來的客人(祖母的一個遠親,貴族出身的窮寡婦瑪麗婭·彼得羅夫娜,她又瘦又小又有病,很久以前就常到她家來請求周濟,她有個兒子就是這位薩沙)。不知為什麼,大家都說他是一位出色的畫家。他母親死後,祖母為了能使自己的靈魂超升,就把他送到莫斯科康米薩羅夫斯基學校去讀書。過了兩年又轉入一個繪畫學校,在那裡待了差不多十五年,才勉強在建築系畢業,但他還是沒有做建築學的工作,而是在莫斯科一個石印廠做事。他幾乎每年夏天都要到祖母這裏來,他老是病得很厲害。他是來休息和療養的。
後來她們坐下來,還是在哭,沒有說話。很明顯,不論是祖母,還是母親,都已經感覺到,過去是一去不復返了,不可逆轉了:她們已沒有了社會地位,沒有了從前的那種榮耀,也無權在家請客了。這就像在輕鬆的無憂無慮的生活中,突然夜裡來了警察,進行搜查,原來這家的主人盜用公款或造偽幣,於是這種輕鬆的無憂無慮的生活也就永遠結束了一樣!
她悲痛地哭起來,躺下后,在被子下面將身子縮成一團,顯得那麼弱小、可憐和愚蠢。娜佳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穿上衣服,坐在窗口下,等待天亮。她整夜坐著,想心事。外面不知什麼人老在敲擊護窗板,並且吹口哨。
「得了,你走吧,媽媽,你走吧!」娜佳痛哭起來。

她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