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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

「不錯,正是您!您需要事實嗎?行!在米哈爾采沃有三個您家從前的廚子,你們廚房裡的煙叫他們失明了,現在他們都以乞討為生。在您數十萬俄畝的土地上全部健壯漂亮的人都被您和您的吃白食者們捉去充當扈從、僕役和車夫,而所有這些兩足動物被訓練成奴顏婢膝,他們大吃大喝,粗野生硬,總而言之,沒有了人樣……年輕的醫學家、農藝師、教師、一般有知識的工作人員,我的天啊——都被迫離棄事業,離棄誠實的勞動,迫使他們為了一塊麵包而去參与種種虛偽的禮儀,每一個正派人為此都會害臊!有的年輕人尚未乾滿三年就成了偽君子、馬屁精、告密者……這好嗎?您的管家們——波蘭佬,這些姦細們,這些卡濟米爾和凱坦們從早到晚奔走在您的數十萬俄畝土地上,為了討好您而竭力從一頭牛身上剝下三張皮。請原諒,我講得沒有什麼系統,不過這並不要緊!在您那裡不把老百姓當人看。再說就是那些公爵、伯爵和主教上您家,您也只把他們看作點綴,而不是活生生的人。不過,主要的……主要的是您擁有上百萬家產,卻不為人們做點兒什麼,什麼也不做!」
「錯誤很多,其實,其中主要的錯誤,以我之見,是那個用來……是那個在您的全部莊園中占統治地位的總精神。瞧,我不善表達。就是說主要的——這就是憎惡,是對人們的反感,這反感確實在一切方面都可以感覺到。您的整個生活方式就是建立在這種反感上的。對人的說話聲音,對人的面孔、後腦勺、步伐……都反感。一句話,對一切組成為人的東西都反感。在所有的門口和樓梯旁都站著一些腦滿腸肥粗魯懶惰的身穿僕役號衣的扈從,為的是不讓穿著有失觀瞻的人進屋。在前廳擺放著一些高背椅子,為的是在舉辦舞會和接待賓客日子里僕役們的後腦勺不會碰髒了牆上的壁布。在所有的房間里都鋪著厚厚的地毯,為的是不聽見人的步伐聲。一定要預先告知每一個進屋的人,為的是要他輕聲說話,少說話,不說會影響想象和神經的粗野話。而在您的書房裡不給人握手,也不請人坐下,正像您眼下不同我握手和不請我坐下一樣……」
醫生不再作聲,他咬緊牙齒努力要再想些十分難聽和仇恨深重的話。他想到了一些什麼事情,他的皺眉而又冷漠的臉突然有了笑容。
「就拿您對這個修道院的態度來說吧!」他不知滿足地又講起來,「您從來不憐惜任何人,而且在越是神聖的地方,這種機遇就越多。就拿這個修道院來說,您的仁慈和天使般的溫和會使它遭受眾多的麻煩。您幹嗎常到這裏來?請容許我問您一句,在這裏您要修士們為您幹什麼呢?赫卡柏與您有什麼關係,您與赫卡柏又有什麼關係?又是取樂、玩耍、作賤人,如此而已。不是么,您不信仰修道院的上帝,在您心中有您自己的上帝,這個上帝是您在招魂降神會上領悟到的。對教堂儀式您抱著一種寬容的態度,您不參加彌撒和晚禱,睡覺您要睡到晌午……您幹嗎常到這裏來?……您懷著自己的上帝跑他人的修道院,還自以為修道院會認此舉為莫大的光榮。決不會!您倒去問一問,我順便說說,問問您的造訪對修士們來說其代價是什麼?您要今天晚上九*九*藏*書到這裏來,可是前天賬房派出的騎馬使者就來通知說您打算來。昨天一整天為您準備內室,等您。今天先行者到達,是一個蠻橫無理的侍女,她不斷地在院里跑來跑去,唧唧喳喳,問這問那,指手畫腳……我簡直受不了!今天一整天修士們精神緊張:如果不禮儀周到地迎接您,那就糟了!您會向大主教告狀!『大師,修士們不喜歡我。我不知道怎麼會觸怒了他們。不錯,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可是我十分不幸呀!』已經有一個修道院因為您而受到了嚴厲申斥。修士大司祭是個忙人,學者,他就連一分鐘的空閑都沒有,而您卻不斷地叫他去您的內室。您對高齡和聖職沒有絲毫敬意。若是您布施多一些,那還不令人太感抱屈,可是一直以來修士們收您的錢連一百盧布還不到!」
「我們很久沒有見面了,也真是!」她說,「五年啦!這些年裡有多少水流進了大海,又發生了多少變化,甚至想都不敢想啊!您知道,我出嫁了……伯爵小姐成了公爵夫人。已經又同丈夫離了婚。」
十一點一刻,她叫來侍女。
她想到:一輩子住進這個修道院會有多好,這裏的生活平靜安寧,就像這夏日的黃昏。她想到,完全忘記那個薄情而又放蕩的公爵會有多好;忘記自己的巨大財產,忘記那些每天來打擾她的貸款人,忘記自己的不幸和災難,忘記侍女達莎,今天早晨還頂撞過她的達莎——完全忘卻這一切會有多好。如果一輩子能夠坐在這裏的長凳上穿過白樺樹榦觀看景色會有多好,觀看下方那晚霧一小片一小片地在山下蕩漾;觀看那些晚歸的白嘴鴉在遠方樹林的上空飛,像烏雲,又像面紗;觀看兩個雜役,一個騎在一匹有斑的馬上,另一個步行,他們在趕著馬群去夜牧,他們為無拘無束而高興,像小孩一樣在淘氣,他們年輕的聲音響徹在凝滯的空氣中,每句話都可以聽清楚。在寂靜中坐著傾聽——這也很好:一會兒是颳風了,它搖動白樺的樹梢;一會兒是一隻青蛙在去年的枯葉中沙沙作響;一會兒是牆外鐘樓上的鍾敲打四分之一小時……真想坐著一動不動,聽著和想著,想著,想著……
「再說說您是怎麼對待手下的吧!」醫生仍在憤怒。「您不把他們當人看,您鄙視他們,認為他們是最壞的騙子手。舉個例子說,請問您為什麼把我辭退?我為您的父親服務了十年,之後又為您服務,辛辛苦苦誠實真摯,沒有節假日,受到了方圓百里之內的人們的愛戴,可是有一天突然宣布解僱我!這是為什麼?一直到今天我還不明白!我是莫斯科大學畢業的醫學博士,是貴族,一家之長,竟然會是一個被人不問緣由抓著脖子攆走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有什麼必要同我講客氣呢?後來我聽說,事前我並不知道,妻子私下去過您家三次,為我求情,而您沒有接見過她一次。據說她曾在前廳哭過。對此我永遠不會原諒她這個亡人!永遠!」
「啊,日子過得怎麼樣?」公爵夫人嘆息著問道,「我聽說,您的太太去世了!真不幸啊!」
修士大司祭走了進來,公爵夫人高興地尖叫一聲,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向他走近領受祝福。
「好,謝謝,否則我以為連您也把自己的公爵夫人忘記了。人們記住的只是自己的仇敵。而朋友常常被忘掉。您也來祈禱?」
「正是,公爵夫人,對我來說這是巨大的不幸。」
生活中常有這種事情:一個潛心祈禱著的齋戒修士,突然間一縷陽光意外探視他昏暗的小室,或者是一隻小鳥落在了他的窗台上唱歌,這時嚴峻的修士會不禁微笑起來,而在他的胸中從罪孽感這個痛苦的重壓下會突然湧出一陣溫和的問心無愧的喜悅,好像從岩石下湧出泉水一樣。公爵夫人覺著,她就像這陽光或小鳥,從外界隨身帶來了同樣的慰藉。她的溫和令人愉快的微笑,和柔的神色,聲音,玩笑話,乃至她整個人:嬌小勻稱的身材,樸素的黑read.99csw.com色衣裙以及她的出現——都會在質樸嚴峻的人們心中喚起感動和愉悅。每個人看著她都會想:「上帝給我們送來了天使」……由於她感覺到每個人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這一點,她的微笑更加溫和了,而且力求與小鳥相似。
「是耍把戲!收容院的下級職員把毯子和被單都藏起來,還上鎖,免得老婆子們弄髒了——讓那些惡魔般的老虔婆們去睡地板!老婆子不敢坐在床上,不敢穿棉襖,不敢在光滑的鑲嵌地板上走動。什麼東西都保護著以供炫示,什麼東西都藏起來防老婆子們,就像防賊似的。而老太婆們看在基督面上悄悄地吃悄悄地穿,她們日夜祈禱上帝,但求早些被釋放,但求擺脫您所委託的那些飽腹的卑鄙傢伙們的監視,不聽他們拯救靈魂的那一套訓言。那些高級職員們幹什麼呢?這說來可真妙啊!是這樣,在一個星期內,有那麼一兩次,在晚間有三萬五千名信使騎著馬來通知我:明天公爵夫人,就是您,將到養老院來。這就是說:明天必須扔下病人,穿著整齊去接受檢閱。好,我去。老婆子們全身乾乾淨淨穿著新衣排成一行,等著您。看守員在她們身旁轉悠著,這是一個退伍的衛戍兵,一臉告密者的甜蜜微笑。老婆子們張口呆視互使眼色,但不敢發牢騷。我們等待著。小管家騎著馬來了。在他之後半個小時大管家來了,之後總管家來了,再之後又來了個什麼人,又來個什麼人……騎著馬來的人不斷!一張張臉上的表情神秘而又莊重。我們等著等著,兩隻腳調換著站,時不時地看表——所有這一切都在死寂之中,因為我們大家互相憎恨,互相結仇。一個小時過去,又過去一個小時,終於在遠處出現一輛四輪輕便彈簧馬車和……和……」
「您提及了錯誤,可見,您知道……」醫生回答說。他微微冷笑一下,「有必要講它們嗎?」
「請原諒,公爵夫人,」他悶聲說,「我屈從了仇惡情感,我放肆了。這很糟糕。」他局促不安地咳了一聲,立刻離開了公爵夫人,連帽子都忘了戴。
「上帝給與了我許多困苦經驗!您大概也聽說過,我差不多破產了。為我那個壞蛋丈夫的債務把我的杜博夫基莊園、基里亞諾沃莊園和索菲諾莊園都賣了,剩下來的只有巴拉諾沃和米哈爾采沃了。回頭看看都不敢:多少變遷,多少不不幸和災難,多少錯誤!」
「得啦!」醫師喊道,「難道您還認為您的慈善活動是什麼嚴肅和有益的事業,而不是虛偽的禮儀?要知道那是徹頭徹尾的偽善,那只是一種玩愛護近人的把戲,是最露骨的把戲,就連小孩子和糊塗村婦都明白!就拿您的那個——它叫作什麼來著——那個孤老婆子收容院來說吧,在那裡您叫我做一個什麼主任醫生,而您自己當榮譽監護人。啊,我們的上帝啊,那是一個多麼可愛的機構!造了一座房子,地板是鑲嵌的,房頂上裝風標,從一些農村裡湊到了差不多十個老太婆,叫她們睡覺蓋長毛厚絨毯,鋪荷蘭亞麻布床單,還叫她們吃水果糖。」
「醫生,您,也許,沒有認出我來?」她很有禮貌地微笑著問道。
身旁走過一個背著袋子的老婦。公爵夫人想:叫住這個老婦,同她說上幾句親切誠懇的話,給她一點兒幫助,——這倒會是很好的事情。可是老婦人連頭也不回就拐彎走了。
「您想到了哪些錯誤?」
公爵夫人的心臟跳得駭人,她的耳朵里有卜卜的響聲;她還是覺著:醫生在用帽子敲打她的頭。醫生說話急速、興奮、不美、結結巴巴,還做一些多餘的手勢。對她來說只有一點是明白的:一個粗魯兇狠無教養而又忘恩無義的人在同她說話;但這個人想要她幹什麼,又在對她說些什麼——對此她並不明白。
晚飯後,她在房角跪在聖像前讀了《福音書》中的兩章。之後侍女為她鋪好被褥,她躺下睡覺。她在白色被單下伸懶腰,像人們哭完後會嘆氣一樣,她甜蜜地深深嘆息一聲https://read.99csw.com,閉上雙眼沉睡起來……
「請握吧,如果您要握的話!」公爵夫人將手伸出,微笑著說,「真的,為這種小事生氣……」
時鐘慢悠悠地打了某個小時的三刻鐘,想必是八點三刻。公爵夫人站起身來,輕輕地向大門走去。她感到受了委屈,她在哭,她覺得,樹木、星星和蝙蝠好像都在可憐她。她哭著想,她進修道院過一輩子會有多好:在靜悄悄的夏晚,她獨自一人在林蔭道上散步,受欺凌受侮辱不為人們所理解,只有上帝和星空看見了苦命人的淚水。教堂里還在繼續進行著徹夜祈禱。公爵夫人停下腳步傾聽歌聲;這歌聲在靜止昏暗的空中多麼好聽!在這歌聲的陪同下哭泣和痛苦多麼美妙!
「我每星期六在這裏過夜,履行職責,我在這裏行醫治病。」
「公爵夫人,我不能判斷您。」
「是的,公爵夫人,有許多錯誤。」
對公爵夫人很有禮貌的溫柔的微笑和她的嘆息,醫生作出冷淡無情的回答:「正是,公爵夫人。」就連他臉上的表情也是冷淡和無情的。
醫生幸災樂禍地對著帽子噗嗤一笑,急促而又打著嗝繼續說:
她喝完茶,休息了一會兒就外出散步。太陽已經下山。剛澆過水的木犀散發出芳香的水汽,從修道院的花圃向公爵夫人徐徐送來,從教堂里傳來男子合唱隊的低微歌聲,從遠處聽這歌聲使人覺得愜意和憂鬱。正在進行著徹夜祈禱儀式。昏暗的窗戶里柔和地閃爍著長明燈的微光,在有蔭的地方,在教堂入口處老修士帶著捐款箱坐在聖像旁的身姿中——有著太多的安詳和寧靜,以致公爵夫人不知為什麼很想哭一場……
「是的,我聽說了。」
回到內室后她照鏡子看了看自己帶淚痕的臉,搽了一點兒粉,之後就坐下吃晚飯。修士們知道她喜吃醋漬鱘魚、小蘑菇和馬拉加葡萄酒,還有那普通的蜜餞餅乾,吃了這種餅乾口中會有柏樹清香味。每次她來修道院,都會把這些東西端給她。公爵夫人吃著小蘑菇,喝著馬拉加葡萄酒,她想著人們會怎樣叫她徹底破產並拋棄她;想著她的那些管家、夥計、賬房辦事人和侍女們會怎樣頂撞她背叛她;雖說她曾幫過他們忙;想著地球上所有的人會怎樣攻擊她挖苦她嘲笑她;想著她會放棄公爵夫人的爵銜,放棄奢侈生活和社交;想著她會進修道院修行,對任何人都不說一句責備的話;想著她會為自己的仇敵們祈禱;想著到那時人們會一下子理解她,前來求她寬恕,可是為時已晚……
「今天我在你們這兒過夜,明天我去克拉夫季婭·尼古拉耶芙娜家——我同她好久不見面了,後天我再回到你們這裏,住上個三四天,聖父,我想在你們這兒靜一靜心靈……」
「是,夫人……我聽著……我明白……」
公爵夫人感到有點困窘。她知道她的一些錯誤,但所有這些錯誤都是隱秘的,隱秘到只有她一個人能夠想和能夠講的程度。她支持不住了,她問道:
公爵夫人喜歡到這個修道院來。近兩年裡她看中了這個地方,夏天幾乎每個月都要來過上兩天、三天,有時過上一個禮拜。羞怯的雜役,寧靜的環境,低矮的天花板,柏樹的氣味,清淡的食物,廉價的窗帘——所有這一切都使她感動,使她心軟,使她內省和思善。只消在靜穆的內室待上半個小時,她就會開始覺得:她也是羞怯和謙遜的,她身上也有柏樹的氣味;而往日的生活已成為遙遠的過去,失去了自身的價值,於是公爵夫人就開始認為,儘管她才二十九歲,她卻很像老修士大司祭,她同他一樣,天生不是享受富貴榮華和愛情的,而是過寂靜的與世隔絕的像這內室一樣暗淡的生活的……
「早著哪!」公爵夫人想了想又閉上了眼睛。
「不,醫生,您講。我會非常感激您!請您不要同我客氣。我喜歡聽真話。」
「我多麼幸福啊!」她閉上眼睛低聲說,「我是多麼幸福!」
「有什麼辦法!我們應當低首下心地忍受種種不幸https://read.99csw•com。沒有天意就連一絲頭髮也不會從人的頭上掉下。」
「再說說學校怎麼樣?」他笑得喘氣困難,但繼續說,「您還記得嗎?您曾經要親自教農家孩子讀書。該是教得很好吧,因為很快孩子們都跑散了,後來的結果是不得不打他們,不得不花錢雇他們到您這兒來上學。您記得吧,您曾經要親手用橡皮奶頭給一些媽媽在田間幹活的嬰兒喂牛奶。您步行去一個個農村,您哭了,因為沒有嬰孩需要您的效勞,所有的媽媽都把孩子帶到田間去了。後來村長命令媽媽們輪流著把孩子留下供您取笑娛樂。真令人詫異不已!大家都逃避您的種種恩惠,好像老鼠看到貓就逃一樣。這是為什麼呢?十分簡單!不是因為我們的人民愚昧和忘恩負義,而您卻一向是這麼解釋的;這是因為在您的種種奇思怪想中,請您原諒我的說法,絲毫沒有愛心和仁慈!有的只是一種願望,用活玩具來取樂消遣的願望,除此之外別無其他……誰分不清人同長毛垂耳小狗之區別,誰就不該搞什麼慈善事業。我向您肯定地說:在人同長毛垂耳小狗之間有著巨大的差別!」
天空中已有星星閃爍。修道院的那邊該是月亮已經升起,因為天空明朗、清澈而柔和。沿著修道院的白牆有一些蝙蝠在無聲飛翔。
「不能判斷?您用這種口吻說話,那就是說,您知道一些什麼。您講!」
「達莎,我們穿衣服吧。」她懶洋洋地說,「不過,您先去說一聲,讓他們把馬兒駕上車。應該到克拉夫季婭·尼古拉耶芙娜家去。」
在大門外,在林蔭路上已經完全入夜,天色黑得很快。在圍牆和樺樹林之間有一些長凳。公爵夫人在林蔭路上閑走一陣后在長凳上坐下,她陷入了沉思。
公爵夫人雙頰泛紅,淚水湧上了眼睛。公爵夫人滔滔不斷地說話,熱烈興奮,而修士大司祭,一個七十歲左右,嚴肅、不美、羞怯的老人,沉默不言,只是間或像軍人似的斷斷續續地說:
「還可以同他說點兒什麼呢?」公爵夫人考慮了一下。
公爵夫人每當她受了驚擾,因不被理解而感到受委屈,又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的時候,她就會哭。眼下也是這樣:她終於掩住臉哭了起來,哭聲尖細有稚氣。醫生突然不說話了,看了她一眼。他的臉色陰沉嚴峻。
「我對人的反感?」公爵夫人驚異中聳聳肩膀微笑了一下。
醫生髮出尖聲大笑,又用非常尖細的聲音說:
等了一會兒,林蔭路上出現了一個高身材的男人,長著白鬍子,頭戴草帽。他走到了公爵夫人身邊,取下帽子,欠身鞠躬;憑他的大禿頂和鷹鉤鼻,公爵夫人認出來了:他是五年前曾在她的杜博夫基莊園當醫生的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她想起來了:有人對她說過,這位醫生的妻子去年死了。她想向他稍表同情,說幾句安慰話。
「如果您要求,那我遵命。不過,可惜我不善辭令,因而別人不是總能理解我。」
使她感到驚奇而又愉快的是:同修士們一起站在台階旁的還有醫生。醫生的臉蒼白而又嚴峻。
「公爵夫人,」他取下帽子負疚地笑著說,「我在這兒等您很久了。請您原諒,看在上帝分上……昨天一種不好的報復心理誘導了我,我對您說了很多……愚蠢的話。總而言之,我請求原諒。」
「再見吧,我的朋友們!後天見!」
公爵夫人力求像一隻小鳥,輕盈地飛上馬車,開始向四面八方點頭。她內心快樂、明朗、暖和,就連她本人也感覺到她的微笑、和藹、溫柔。馬車駛出大門,而後滾轉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駛過農舍、果園、糧鹽魚販子的長車隊、魚貫而行到修道院祈禱的人們,公爵夫人尚在眯著眼睛溫柔地微笑。她在想:給自己所到之處帶來溫暖光明和喜悅,寬恕種種侮辱,親切地向仇敵們微笑——沒有什麼比這一切更高尚的樂事了。迎面而來的莊稼漢們向她俯首行禮,馬車發出柔和的沙沙聲,車輪下揚起一陣陣飛塵,風將它們帶進金黃色的黑麥地里,這時公九九藏書爵夫人以為,她的軀體並非在馬車的座墊上搖擺,而是在雲中,而她本人則像一朵輕飄光瑩的雲彩……
「怎麼,公爵夫人不在你們感到寂寞了吧?」她對幫她拿東西的修士們說,「整整一個月我不在你們這裏。瞧,我來了,好好瞧瞧你們的公爵夫人。修士大司祭在哪裡?上帝啊,我忍不住了,實在忍不住!一個絕妙絕妙的老人!你們應當感到驕傲:在你們修道院有這麼一個修士大司祭。」
一個老人從車夫座上跳下,他穿的是僕役制服,幫助公爵夫人下車。她撩起深色面紗,從容不迫地走向全體修士司祭領受祝福,然後親切地向雜役們點點頭朝貴族居室走去。
她從內室出來上馬車,明亮的陽光使她眯起眼睛,她滿意地大笑起來:天氣出奇的好!修士們集合在台階旁為她送行,她眯縫著眼睛打量了一下,和顏悅色地點頭說:
公爵夫人和顏悅色地微微一笑,向他的嘴唇伸過去一隻手。他吻了一下,臉紅了。
「您打算長久住在我們這裏?」他問。
「難道我在生氣?」醫生笑了,但他立刻面色發紅,取下並揮舞帽子,激昂地說,「坦白說,我早就等著向您把一切一切說出來的機會……那就是我想說,您按拿破崙的方式看所有的人,把人看作炮灰。但拿破崙總算還有個什麼主旨,而您,除了反感什麼都沒有!」
「不,公爵夫人,我認出來了。」醫生再次取下帽子說。
清晨她醒來,看了一眼她的那隻小手錶:八點半。在床旁的地毯上徐徐移動著一束狹窄的明亮陽光,這光從窗口進來,微微照亮房間。在黑色窗帘後面,一些蒼蠅在窗上嗡嗡叫。
「不,不!請讓我吻一下!」她抓住了他的手說,貪婪地吻了三下,「我多麼高興呀,聖父,我終於看到您了!您也許把您的公爵夫人忘記了,可我在心裏每時每刻都生活在你們可愛的修道院里。你們這裏多好啊!在這種神仙生活里,遠離浮華塵世,有著一種特別動人的東西,聖父,對此我全身心體驗得到,但是不能用言語表達!」
她在床上伸伸懶腰舒服著,想起了昨天同醫生相遇的情景,想起了入睡前的一些想法,想起了她是不幸的。之後她又回憶起她的生活在彼得堡的丈夫、管家、醫生、鄰居、熟悉的官員……在她的想象中飛逝過一串熟識的男人面孔。她微微一笑,心中想:如果這些人能夠洞察她的心思並且理解她,那麼他們全都會倒在她的足下……
「不對!」她輕輕地用央求的聲調說,「為人們我做過許多好事,這一點您自己也知道!」
醫生想了想,說:
(1889年)
「您從四輪馬車上下來,老婆子們聽從衛戍兵的口令開始歌唱:『我主在錫安山的榮光,非言語能以說明……』還不賴吧?」
「您離開!」她向上舉起雙手,以便擋住醫生用帽子打她的頭似的。她悲泣地說:「您離開!」
某某男修道院。四匹腹飽體美的馬拉著一輛輕便彈簧四輪馬車駛進了被叫作「正門」的大門。一群修士司祭和雜役站在客房樓貴族部的附近,他們單憑車夫和四匹馬就認出來:坐在車上的一位太太是他們十分熟悉的人,是薇拉·加夫里洛芙娜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端坐著,她詫異,驚愕,感到受委屈。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自持。以前從未有人用這種口氣同她說話。醫生討厭的怒氣沖沖的聲音和笨拙結巴的話語在她的耳朵和腦袋裡生出一陣尖利的敲打聲,到後來她已經覺得,指手畫腳的醫生在用帽子打她的頭了。
醫生用男低音哈哈大笑起來,他把手一揮,似乎是要表示他笑得說不出話來了。他的笑沉重、尖刻、咬牙切齒,像心懷敵意的人的笑。從他的聲音、臉色和有些放肆的閃亮眼神來看就可以明白:他極看不起公爵夫人、養老院和老婆子們。在他拙笨粗野的講述中沒有絲毫可笑和歡樂的東西,但他卻笑得高興,甚至於笑得歡樂。
「是的,公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