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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病室

第六病室

「您正想去哪兒呢?」他問道。
「就算人的安寧和舒適不在他身外,而在他自身之內;就算需要蔑視痛苦,需要對什麼都不大驚小怪,可您憑什麼來鼓吹這種東西?難道您是智者?是哲學家?」
除去經常處於緊張狀態和做怪臉,他的精神錯亂還表現在:有時候晚上他裹著睡袍,全身哆嗦,牙齒打顫,急速地行走在牆角和病床之間,像是得了厲害的瘧疾;有時他會猛然停步,注視著病友,據此可以看出:他想說出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可是,顯然,他考慮到人家不會聽他說,或者人家會聽不懂,他就不耐煩地晃頭,繼續走動。不過,想說話的願望會迅速戰勝各種考慮,於是他就任其自由,激烈熱情地講起來。他的話混亂,像夢囈,激昂,斷斷續續,不總是明了易懂,可是,在他的話里——在措詞和聲調里——卻可以聽出,其中有一種非常美好的東西。他講話的時候,您可以看出他既是瘋子又是人。很難把他的瘋話在紙上表達出來。他講到了人的卑劣,講到了踐踏真理的暴力,講到了在大地上終將出現美好生活,講到了窗上的鐵柵——這些鐵柵時時刻刻使他想到暴力者的愚鈍和殘忍。從他的講話中得出的是一首由許多未過時的老歌組成的不規律不協調的集成曲。
安德烈·葉菲梅奇住在小市民彼洛娃的有三個窗戶的小屋裡了。只有三個房間,不算廚房。醫生自己住在窗戶臨街的兩個房間,達里婭和帶著三個小孩的女房東住在第三個房間和廚房裡。有時女房東的情夫,一個醉醺醺的粗野漢子,會來過夜。他在夜間大吼大鬧,使孩子們和達里婭都感到害怕。他一來,就在廚房裡坐下要酒喝,使大家都覺得太擁擠,醫生出於憐憫把哭泣的小孩領過來,安排在他自己房間的地板上睡覺,這麼做使他感到極大的快慰。
「您再也聽不到我說一句話!」伊萬·德米特里奇粗魯地說。「別糾纏我!」
「可惡的生活!令人感到痛苦和抱屈的是:這生活的結局不是因為你受苦而獎賞你,也不是像在歌劇里那樣來頌揚你受了苦,而是要你死。會來上幾個勤雜工,他們拽著死者的手腳把他拖進地窖。呸!不過,這也沒有什麼……我們將在彼岸世界揚眉吐氣……我要以彼岸世界來到此地,以我的陰魂來嚇唬這些惡棍。我要叫他們頭髮變白。」
郵政局局長一向認為醫生是個誠實高尚的人,但他仍然懷疑他至少有兩萬資產。現在他知道了,安德烈·葉菲梅奇一貧如洗,無以為生。不知何故他突然抱住自己的朋友哭了。
「那又怎樣呢?」安德烈·葉菲梅奇睜開眼睛問自己,「這一切的結果是什麼呢?有了抗菌法,有了科赫和巴斯德,可是事情的實質一無改變,還是那樣的發病率和死亡率。給精神病人組織舞會和演出,可是就是不讓其自由。這就是說,一切都是胡扯,是瞎忙。在維也納最好的門診醫院和我的醫院之間,本質上,沒有任何差別。」
「我的朋友,」郵政局局長小心翼翼地問他,「請原諒我提一個不禮貌的問題:您有多少資財?」
「啊呀,聖母……」達里婭嘆氣說。
安德烈·葉菲梅奇要使自己確信:月亮和監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而心理健康的人都佩戴勳章,一切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腐爛並化為泥土;可是,一種絕望感突然向他襲來,他用雙手抓住柵欄拚命搖動,堅實的柵欄一動也不動。
病人多,時間少,所以治病也不過是進行簡短的問詢配一些氯化銨軟膏或蓖麻油之類的藥物。安德烈·葉菲梅奇坐在診室里,一個拳頭支著臉,思索著,機械地提著問題。醫助坐在一旁,搓著手,偶爾也插話:
安德烈·葉菲梅奇以為,霍博托夫是約他外出散心或者真是想給他一個賺錢的機會,便穿好衣服同他一起上街了。他感到高興:有機會消除昨天的過失而重修舊好;他從心底里感激霍博托夫,因為後者對昨天的事情隻字不提,看來是饒恕他了。像這麼一個沒有修養的人難得會如此彬彬有禮。
為了省錢,乘火車他們坐三等車,在一個不吸煙的人坐的車廂。乘客中有一半是衣著整潔的。郵政局局長很快就跟許多人陸續相識。他從一個座位轉到另一個座位,大聲說什麼不該坐這種令人氣憤的車沿著鐵路走,周圍儘是欺騙行為。騎馬則是另一碼兒事了:一天騎上馬兒走一百俄里,你就會感到自己強壯有力,精神飽滿。我國之所以歉收,是因為平斯克沼澤地給排幹了。總之到處是可怕的混亂。他很興奮,大聲說話,不讓別人插嘴。這種沒完沒了的空談,摻雜著高聲大笑和生動手勢的空談使安德烈·葉菲梅奇感到厭倦。他氣惱地想:我們兩人中究竟誰是瘋子?是我,我盡量不以任何舉動打攪旅客,還是這個自以為比這兒所有的人都聰明有趣而不讓任何人安寧的利己主義者?
「這麼說來我就是個白痴,因為我痛苦,我疾惡如仇,我對人的下賤行為感到驚訝。」
醫生感到愧疚和懊惱,他徹夜未能入眠。第二天早上十點鐘他到郵政局向局長道歉。郵政局局長深受感動,緊緊握住他的手嘆氣說:

「八十六個盧布。」
安德烈·葉菲梅奇局促不安,他吻了一下聖像,郵政局局長噘起嘴唇,搖著頭低聲祈禱起來,眼眶裡又出現了淚水。然後他們去克里姆林宮看了炮王和鍾王,甚至還用手指摸了摸,欣賞了莫斯科河南岸的風光,遊了救世主教堂和魯緬采夫博物館。
就在這天晚上,郵政局局長來了,不做寒暄,徑直向他走近,抓住他的雙手,激動地說:
「是的,我認為……反正一樣:是特務還是醫生,把我送去受他拷問的醫生。」
「我在場的時候他就來了。怎麼,是一個厚顏無恥之徒?」
這時窗欄前已經集聚了不少顧客。為了不妨礙人家工作,安德烈·葉菲梅奇起身告辭。郵政局局長要他再作一次保證,接著就把他送到了大門口。
已經是十一月份,兩個朋友回到了家鄉。街道上蓋著厚厚的雪。霍博托夫醫生已經佔據了安德烈·葉菲梅奇的位置。霍博托夫醫生仍住在老地方,他在等著安德烈·葉菲梅奇回來,把醫院的寓所騰出來給他住。那個難看的女人,被他叫作「廚娘」的女人,已經住在一間平房裡了。
傍晚時分安德烈·葉菲梅奇患中風病死了。起初他感到一陣強烈的寒戰和噁心,覺得有一種可憎的東西從胃中湧向頭部,浸滿了眼睛和耳朵,潛入全身,甚至到達了手指頭。眼中出現綠霧。他明白:他不行了。他想起了格羅莫夫、郵政局局長和千百萬人都相信永生。萬一當真有永生呢?但他並不想要永生,他這不過是在一瞬間想到了它。一群異常漂亮優美的鹿從他身旁跑過去了,昨天他在書中讀到過這些鹿;接著是一個村婦伸手遞給他一封挂號信……郵政局局長說了一些什麼話。之後一切都消失了。安德烈·葉菲梅奇永遠昏迷入睡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回家途中想:「一個十分令人愉快的年輕人。這好像是我到本市來后第一個可以談談的人。他善於思考,關心的也是需要關心的問題。」
他開始過幽居生活,避免見人。上班,他以前就討厭,如今他對它已經無法忍受。他擔心:有人會愚弄他,悄悄把賄賂塞進他的口袋,然後就來揭發他;或是他無意中在處理公文時出了一個相當於偽造文件的錯誤;或是他丟失了別人的錢。說也奇怪,他的頭腦從未像現在這樣靈活機敏,現在他每天能夠想出成千上萬個理由,為他的自由和名譽提心弔膽的理由。但他對外界的興趣,尤其是對書籍的興趣大大減弱了,記憶力也差得多了。
「給一個小戈比吧!」凍得直哆嗦的他微笑著對醫生說。

「請換上吧,先生。」他輕聲說。「這是您的床鋪,請到這兒來。」他指著一張顯然是搬來不久的沒人用的空床補充說,「沒什麼,上帝保佑,您會康復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到此話,從入口處朝病房裡張望一下,口氣溫和地問道:
在接待病人的過程中,安德烈·葉菲梅奇不做任何手術,他對開刀早已生疏,看見血他就會心情不好。當他需要小孩張嘴察看咽喉而孩子喊叫著用小手抵擋的時候,他就會耳鳴和頭暈,眼睛里流淚,他急急忙忙寫好藥方,揮手讓村婦快快把孩子抱走。
「見鬼去吧!」
他們走進醫院的院子,繞過主樓,朝關著精神病人的小側屋走去。不知何故一直沒有說話,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們走進了小屋,尼基塔像平日一樣跳了起來,畢恭畢敬地站好。
「而我的父親狠狠地抽打過我。他生性暴躁,是個官員,黃脖兒,長鼻子,有痔瘡。不過,我們還是來談談您吧。您這一輩子沒有人對您動過一根手指頭,沒人嚇唬過您,沒人打過您;您壯得像牛,您在父親的羽翼下成長,他供養您求學,然後您一下子就佔據了一個高薪而又清閑的職位。您在不付房錢的寓所里住了二十來年,有暖氣,有照明,有僕人,而且有權隨意工作,怎麼乾和干多少全都隨您的意願,哪怕是什麼事也不幹。您生性懶散,因而在安排生活方面盡量不讓任何事情打擾您、推動您。您把工作交給醫助和別的壞蛋去做,自己坐在溫暖安靜的屋裡,攢錢,看書,以思考各種高雅的無聊問題為自己取樂。」伊萬·德米特里奇看了看醫生的紅鼻子又說,「您還飲酒消遣,一句話,您沒見過生活,根本就不了解它,而對現實,您的了解是脫離實際的。您蔑視痛苦,對什麼都不在乎,原因很簡單:什麼萬事皆空,什麼身外身內,什麼蔑視生命、痛苦和死亡,什麼參透,什麼真正的幸福——所有這一切都只是一種抽象的空論,對俄國懶漢來說最為合適的空論。比如,您看著農夫打老婆,您不加規勸。為什麼要去干預?讓他打吧,反正兩個人早晚都得死,何況打人的人以毆打來侮辱的並非他所打的那個人,而是他自己。又如,酗酒是蠢事,有失體面,不過酗酒會死,不酗酒也得死。再比如,來了一個農婦,她牙痛……那有什麼!疼痛是一個觀念,關於疼痛的觀念,再說人生在世沒有不生病的,我們大伙兒都會死,因此你,農婦,你走吧,別妨礙我思索,別妨礙我喝酒。還有年輕人來求教:該怎麼辦?該怎麼生活?別人在回答之前會想一想,可在您這兒有現存的答案:努力去參透生活或者努力去追求真正的幸福。可是這個虛無縹緲的『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麼東西?當然,不會有答案!現在把我們關在鐵窗內,長期幽禁,虐待,但這既美好又合理,因為這個病房和溫暖舒適的書房並無什麼不同。多麼便於利用的哲學!既不用做什麼事,又問心無愧,還覺得自己是個智者……不,先生,這不是哲學,不是思維,不是眼界開闊,而是懶惰,是走江湖人的雜耍,是麻醉……正是這樣!」伊萬·德米特里奇又生氣了,「您蔑視痛苦,可是如果用門擠一下您的手指,那您就會拚命叫喊!」
「我有幸在十年前打過報告,」安德烈·葉菲梅奇繼續說,聲音很低,「這座醫院以其現在的樣子對本市來說是一種入不敷出的奢侈。它建造於四十年代,要知道當初的經費不像現在這樣。現在市裡在修建無用建築和設置過多職位方面耗費太多的錢財。我認為,在別的體制下,用這些錢可以維持兩個示範醫院。」
郵局局長首先把朋友領到伊維教堂。他熱烈地祈禱,沉沉鞠躬,噙著眼淚,結束祈禱后深深嘆了口氣說:
得到答覆后,他和美髮醫生一起用一種感到自己笨拙的考官的腔調問安德烈·葉菲梅奇:今天星期幾?一年有多少天?聽說在第六病室里住著一個卓越的先知,這是否是真的?

「拜託啦!你用我的名義請求他。告訴他,是我請求他。」
「好吧,市裡無聊得要命……無人可以交談,值得聽一聽的人也沒有。沒有新來的人。不過,不久前來了個年輕醫生,姓霍博托夫。」
「也許,我倒不會叫呢?」安德烈·葉菲梅奇溫和地微笑著說。
奇怪的流言!
安德烈·葉菲梅奇缺乏堅持自己意見的毅力,硬著頭皮去了華沙。在華沙他仍是足不出戶,躺在沙發上生自己的氣,生朋友的氣,也生僕役們的氣——這些僕役都頑固地不願聽懂俄國話。郵政局局長還同往常一樣健壯、精神、快樂。他從早到晚在市裡逛,尋找他的故交。好幾次他不在旅館過夜。有一天他大清早回來,不清楚他在哪兒過的夜,只見他臉通紅,頭髮蓬鬆,神情激動。他嘟噥著在房間里來回走動了一陣后說:
「生您的氣我可真是連想也沒有想過。疾病是無情的,我明白。昨天您發作,把我和霍博托夫醫生嚇壞了。後來我同他談到了您,談了很長時間。親愛的,為什麼您不願意認真地治一治您的病?難道可以這麼做嗎?請原諒我這友好的坦率。」他低聲說,「您生活在不利的環境中:擁擠,齷齪,沒有人護理,沒有錢治病……親愛的朋友,我和霍博托夫醫生一起衷心乞求您聽從我們的勸告:住院!那兒有健康的飲食,有護理,有治療。霍博托夫醫生雖說是一個低級趣味的人——這話只能在咱倆之間說——可是他懂行,是完全可以依賴的。他向我保證過:給您治病。」
不久醫院里就傳開了:安德烈·葉菲梅奇開始探訪第六病室。醫助也好,尼基塔也好,助理護士也好,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明白:他為什麼去那裡?為什麼一坐就幾個小時?他們談些什麼?為什麼他不開藥方?他的行為令人覺得奇怪。米哈伊爾·阿韋里亞內奇常常在家裡找不到他,而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情況。廚娘達里婭也感到很困惑,因為醫生已不在固定的時間喝啤酒,有時連吃午飯也會遲到。
安德烈·葉菲梅奇到本市醫院就職時,這所「慈善機構」的狀況十分糟糕。病房裡,走廊里,院子里——都臭烘烘的,令人難以呼吸。醫院的勤雜人員、助理護士以及他們的孩子都同病人們一起睡在病房裡。大家都抱怨說,蟑螂、跳蚤、老鼠多得叫人無法生活。在外科病室里,丹毒從未斷根。整個醫院里只有兩把手術刀,沒有一支體溫計,洗澡盆用來裝土豆。總務主任、被服管理員和醫助們都掠奪病人的錢財,而關於老醫生,即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前任,大家都說,他好像是把醫院的酒精秘密出賣,說他將助理護士和女病人們組成一個巨大的閨房。市裡對這種混亂情況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還加以誇大,可是卻安之若素。一些人認為,這種情況可以原宥,因為住在醫院里的都是小市民和庄稼人,他們不可能不滿意,比起住醫院來,他們在家裡過的日子要差得多,總不該給他們吃松雞|吧!另一些人則認為,地方自治局不資助,市裡無力辦一個好的醫院,謝天謝地,現在總算有一個醫院,雖說它並不好。而新設立的自治局呢,他們借口說市裡已經有一個醫院,就既不在市裡辦醫院,也不在附近的地方辦。
可是表呢?側面衣袋裡的記事本呢?香煙呢?尼基塔把衣服拿到哪裡去了?如今不必再穿制服褲子、西裝坎肩和皮靴了,大概到死也不必穿了。這一切起初顯得有些奇怪甚至不可理解。現在呢,現在安德烈·葉菲梅奇還是深信:小市民彼洛娃的房子和第六病室並無任何差別,在這個世界上一切皆空,全是荒誕,可是他的手卻在哆嗦,他的雙腳在發冷,而格羅莫夫過一會兒起來看到他穿著睡袍—— 一想到這點他感到恐怖。他站起來,走動了一會兒,又坐下了。
伊萬·德米特里奇的聲音,他那張年輕聰明的臉,還有臉上的怪相——都使安德烈·葉菲梅奇感到喜歡。他想愛撫和安慰這個年輕人。他同他並排坐在床上,想了一想說:
(1892年)
「在我幻想的時候會有一些幽靈來造訪。似乎有人來到我這裏,我聽到說話聲,聽到音樂,我覺得我在林中、在海濱散步,我非常嚮往生活俗事,嚮往操勞……請您告訴我,外邊有什麼新鮮事兒?」伊萬·德米特里奇問道,「那裡怎麼樣?」
有人把他攔截住,送到家,並打發女房東去請醫生。醫生安德烈·葉菲梅奇(下文中將講到這位醫生)吩咐給他的頭部作冷敷,服用桂櫻葉藥水。後來醫生憂鬱地搖搖頭走了,他告訴女房東:他不會再來,因為不該妨礙別人發瘋。由於家裡無錢維持生活和治病,所以不久就把伊萬·德米特里奇送進醫院,把他安置在花柳病患者的病房裡。夜間他不睡覺,耍脾氣,打擾其他病人,不久,根據安德烈·葉菲梅奇醫生的安排,他被轉到了第六病室。
「親愛的,今天您的氣色比昨天的好多了。簡直就是個小夥子!真的,小夥子!」
送走朋友后,安德烈·葉菲梅奇在桌旁坐下,又讀起書來。寧靜的夜晚,萬籟俱寂,時間似乎也停下來了,並同醫生一起屏息看書;好像是除去這書和罩著綠色燈罩的九*九*藏*書檯燈之外沒有什麼其他東西存在。面對人的智慧活動,醫生的那張粗糙的庄稼人似的臉由於陶醉和歡欣的微笑而漸漸開朗起來。「啊,為什麼人不能永生?」他想,「為什麼要有大腦中樞和腦回?為什麼要有視覺、言語、自我感覺和天才?這一切東西都註定要入土,同地殼一起冷卻,然後跟地球一起毫無意義和目的地繞著太陽浮動成百上千萬年。為了這種冷卻和浮動實在沒有必要把人連同他崇高而非凡的智慧從虛無中召喚來到地球,之後又猶如嘲弄他而把他變成泥土,實在不必。」
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鍾,通常這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在房間里踱步,而達里婭則問他是否該喝啤酒了。戶外天氣寧靜明朗。
尼基塔迅速把門打開,粗暴地用雙手和膝頭把安德烈·葉菲梅奇推開,接著就揮拳打他的臉。安德烈·葉菲梅奇只覺得,一個鹹味的大浪向他劈頭蓋臉地撲來並把他拖到了床上。他嘴裏果真有一股鹹味:該是牙床出血了。他揮舞雙手,好像他想從浪中游出那樣,他緊抓住一張什麼人的床,就在這時他覺得:尼基塔在他的背部擊打了兩下子。
「這是一種誤會……」他疑惑地攤開雙手說,「得弄清楚,這兒有誤會……」
病房裡已經暗下來了。醫生站了起來。他站著講,講國內外報紙雜誌上寫些什麼,講目前出現了什麼思潮。伊萬·德米特里奇認真地聽著,也提出一些問題。可是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抱住頭朝床上一躺,背對著醫生。
從入口處通向病房的門打開著。伊萬·德米特里奇躺在床上,用一個胳膊肘支起身子,驚慌地聽著生人的聲音,他忽然認出這是醫生。出於氣憤他全身哆嗦,滿臉通紅,兇狠地瞪著雙眼,跑到了病房的中央。
「我有事找您,同事,我是來邀請您:您願意同我一起去會診嗎?」

九點鐘過了,米哈伊爾·阿韋里亞內奇就告辭了。他在穿大衣時嘆著氣說:
「不好!別製造混亂!」尼基塔用教訓的口氣說。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是的,是的……您有一次說過:在俄國沒有哲學,但所有的人,就連一些小人物也都在發表哲學議論。不過,您要知道,小人物的哲學議論對誰都沒有害處呀!」安德烈·葉菲梅奇說話的聲調像是要哭泣要求人憐憫似的,「親愛的,您這麼幸災樂禍地笑又是為了什麼?假如這個小人物心有不滿,他怎能不發哲學議論?他,一個有智慧、有教養、自豪又愛自由的人,一個按上帝的面貌創造出來的人,居然會沒有別的出路,只好到這個骯髒愚昧的小城來當醫生!一輩子同藥罐、水蛭、芥末膏打交道!欺騙,狹隘,庸俗!啊,我的上帝啊!」
尼基塔幫他收拾,總打他,狠狠地揮手打,毫不憐惜拳頭。十分可怕,令人可怕的倒不是打他,對此會看得慣的,可怕的是這頭麻木不仁的動物對挨打竟一無反應,不出聲,不躲閃,不眨眼,只是微晃一下身子,像一隻重重的木桶。
「沒有聽見?別糾纏我!何必呢?」
「好,我保證。可是,敬愛的朋友,我是陷入了迷津。如今,一切,就連我的朋友們對我的真誠關懷在內,全都傾向於讓我死。我要完蛋了,我有認識這一點的勇氣。」
「唉,得了吧!」
之後一切都平靜下來了。暗淡的月光穿過柵欄照進屋來,地上有了一個像網一樣的陰影。真可怕。安德烈·葉菲梅奇躺下了,他屏住呼吸;他在恐懼地等待:還會打他。好像是有個人拿著一把鐮刀,捅進了他的身子,並在胸膛和腸子里轉動幾下,痛得他直咬枕頭,咬牙。他的腦海里,一片混亂,突然閃現出一個可怕的無法忍受的念頭:病房中的這些人一定遭受過這種同樣的痛苦,許多年來天天遭受,而此刻在月光下他們像一些黑色的影子。怎麼可能會是這樣:二十多年來他竟然不知道而且未嘗想知道這種情形?他是不了解,不了解疼痛,就是說,他並無過錯,不過良心,它卻像尼基塔一樣固執和粗魯,它使他從頭到腳寒戰起來。他一躍而起,想拚命吶喊,想快些跑出去殺死尼基塔,然後去殺霍博托夫、監管人和醫助,然後再殺死自己;可是,從他胸膛里並未發出任何聲音,他的腿腳也不聽使喚;他呻|吟,他撕扯並撕破了身上的睡袍和襯衣,他人事不省地倒在了床上。
十二至十五年前,在本市最主要的一條大街上,有一個姓格羅莫夫的官員生活在他自己的住宅里。他是個殷實富裕的人,有兩個兒子:謝爾蓋和伊萬。謝爾蓋在讀大學四年級時患上了百日癆,他死了。他的死給格羅莫夫家突然遭到的一連串不幸開了個頭兒。葬禮過後才一周,老格羅莫夫因為偽造文件和盜用公款而交法庭審判,不久他得了傷寒病死在監獄醫院里。住宅和全部動產都被拍賣,伊萬·德米特里奇和母親只落得個一文不名。
他從未讓人感到他是健壯的,即使是在做大學生的年輕時代。他一直臉色蒼白,瘦削,易感冒,吃得少,睡不好。只消喝上一小盅葡萄酒,他的頭就暈,歇斯底里病就會發作。他願意同人接近,可是由於易怒多疑,同任何人都交往不深,沒有朋友。他瞧不起本市的居民,說他們粗魯愚昧,而他們的無生氣無理性的生活令他厭惡。他說起話來音高,聲大,熱烈,總是義憤填膺,要不就是驚喜交集。他說話一向是真誠的。不管同他談起什麼,他總是要歸結到:在這個城市裡生活無聊得喘不過氣來,社會沒有高尚情趣,過著一種暗淡空虛的生活,只有暴力、墮落和偽善才使這生活不單調;壞蛋們吃飽穿暖,而老實人則以麵包渣充饑;需要辦學校,需要正派的地方報紙、劇院、報告會,需要知識界的團結;必須使社會醒悟和震驚。在關於人的論斷中他總用濃重的顏色:黑色和白色,不承認任何別的色調,他把人分為誠實人和下流坯兩種,沒有中間人物。談及女人和愛情時,他總是興高采烈,可是他從來沒有戀愛過。
「不行,不行!沒有吩咐過。您自己清楚。」
「是的,是三月底。」
「我們生病,受苦,都是因為我們不好好地祈禱慈悲的主。正是這樣。」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到窗前眺望曠野。天已經黑下來了,地平線上一輪冰冷血紅的月亮自右方升起。離醫院的柵欄不遠的地方,至多百把俄丈,不會更遠一些,有一座高大的由石牆圍起來的白色房子。這是監獄。
「我只去一會兒,在院子里走動走動!」安德烈·葉菲梅奇茫無所措了。
「請您把我放出去。」伊萬·德米特里奇說,他的聲音發抖。
「這見解很獨到。」安德烈·葉菲梅奇滿意地笑著搓著雙手說,「您傾向於做概括,這令我欽佩。而您剛才給我做的鑒定可真是出色。說實話,同您交談使我得到極大的樂趣。好吧,先生,我聽完了您的高論,現在請您聽我說……」
三月末的一個春晚,地上已經沒有了積雪,椋鳥在醫院的花園裡唱歌,醫生把自己的朋友郵局局長送到大門外。恰恰在這時猶太佬莫伊謝卡從街上乞討回來,走進院子。他不戴帽子,赤腳穿著一雙淺筒小套鞋,手裡拿著一隻不大的乞討袋。
安德烈·葉菲梅奇非常喜歡智慧和誠實。可是要在自己身邊建立起一種明達和誠實的生活,他卻缺少魄力,而且他也不相信自己有這種權力。他壓根兒就不會命令,不會禁止,也不會堅持。好像是他曾經立過誓:永遠不提高嗓門說話,不使用命令式。說一聲「給我」,說一聲「拿來」——他都會覺得難以啟齒;在他要吃一些什麼的時候,他會先猶豫不決地咳一聲,然後對廚娘說:「假如能給一杯茶的話」或者「假如能讓我吃午飯的話」。要他對總務主任說「別再偷盜」,或者要他把總務主任趕走,或者要他乾脆廢除這個寄生的職位——要他做這些事情,他完全是力不從心的。如果有人欺騙他,奉承他或者拿一張分明是糟糕的賬單要他簽字,那他的臉會漲紅得像龍蝦,他會感到自己有過失,但他仍會在這賬單上簽字。如果病人向他訴說吃不飽或者訴說助理護士態度粗暴,他會感到局促不安,抱歉說:
「什麼地方,什麼地方都去不成。親愛的,我們軟弱無力……我曾經是個冷淡的人,也曾精神振作、妥切合理地議論過,可是只消生活粗暴地碰我一下,我就會喪失信心……就會虛脫……我們軟弱無力,我們一無所長……您也是如此,親愛的。您聰明,高尚,同吮吸母乳一起吮吸了崇高的激|情,可是一踏進生活,您就厭倦了,生病了……我們軟弱無力,軟弱無力!」
安德烈·葉菲梅奇愜意地想道:謝天謝地,他早已不自己開業給人治病,不會有人來打攪他了。到家后他立即進書房在桌旁看起書來。他讀很多書,而且總是興緻勃勃地讀。他的一半薪俸用於買書,六居室的房子里有三間房堆滿了書和舊雜誌。他最喜歡讀歷史和哲學方面的文章,在醫學方面他只訂閱一本雜誌:《醫生》,而且總是從最後面的文章讀起。他每次讀書一讀就是數小時,不休息,不感到疲倦。他讀書不像格羅莫夫以前那樣讀得迅速和急躁,而是慢慢地滿懷熱忱地讀,讀到他喜歡或不懂的地方他會停下來。書旁總有一小瓶伏特加酒,一條腌黃瓜或一個糖漬蘋果,這些東西直接放在呢子桌布上,不裝盤子。每隔半個鐘頭他目不離書地給自己倒上一小盅伏特加酒,喝完后摸過一根黃瓜咬上一口。
「我有幸已經打了報告:把醫療這一塊交給地方自治局管。」
沒有向他再提任何問題。
尼基塔捧起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衣服,抱著出去,隨手關上了門。安德烈·葉菲梅奇羞怯地掩上睡袍的衣襟,覺得自己穿上新衣像是一個囚犯,心想:「反正一樣……反正一樣……什麼禮服,什麼制服,還有這件什麼睡袍,都一樣……」
「庸俗!」他說著急劇地站起來走向窗口。「難道你們不知道你們講的話粗陋無味?」
「外面很泥濘吧?」
醫生在床前的一張小凳子上坐下,責備地搖搖頭。
天色已晚。格羅莫夫臉偎枕頭躺在床上,癱瘓病人一動不動地坐著,他在低聲哭泣,翕動著嘴唇。胖子農夫和以前的揀信員已經睡了。屋子裡靜靜的。
伊萬·德米特里奇·格羅莫夫是個三十三歲上下的男子,出身於貴族家庭,當過法庭庭丁和省城政府里的書記員。他生的是受迫害妄想症,自以為是被人迫害著。他要麼蜷腿躺在床上,要麼在病房裡來回踱步,好像是為了活動筋骨。他很少坐著,總是激動、不安、緊張,模模糊糊地擔心著什麼。只消入口處門廳里稍有聲響,或者院子里有人喊叫,他就會抬頭諦聽:該不是來抓他的吧!該不是在搜尋他吧?在這種時候他臉上顯出一種極端的不安和反感。
像從前一樣,他八點鐘起身,喝茶,閱讀舊書和舊雜誌,買新的——他已經沒有錢了。也許是因為書是舊的,也許是因為環境變了,總之,閱讀已經不能深深吸引他了,他感到厭倦。為了不虛度光陰,他給他的那些書編製了一份詳細目錄,把一些小標籤貼到書脊上。他覺得,這種機械仔細的工作倒比閱讀更有趣些。這單調仔細的工作不知何故卻陶醉著他的思想,使他什麼也不想,時間過得很快。就連坐在廚房裡同達里婭一起刮土豆皮或從蕎麥米中挑出秕子,他也覺得有趣。每逢星期六和星期天他上教堂,就在牆邊,眯著眼睛聽唱詩,心裏想著父母雙親、大學和宗教信仰,他感到心情恬靜而憂傷。離開教堂的時候他會抱憾:祈禱儀式結束得太快。
一周后,市裡建議安德烈·葉菲梅奇休息,就是說建議他呈請辭職。對此他的態度很冷淡。又過了一周,他已經坐在郵車裡同郵政局局長一起上最近的火車站去了。天氣涼爽晴朗,蔚藍的天空,清澈的遠景。到火車站兩百俄里,走了兩天兩夜,在途中宿了兩夜。要是在郵站上喝茶時給的茶杯不幹凈,要是套馬的時間拖得太長,郵政局局長就會滿臉通紅渾身哆嗦地叫喊:「住口!別犟嘴!」坐在馬車上,他不停地講他在高加索和波蘭王國的旅行。多少驚險!遇見過一些什麼樣的人物啊!說話時他瞪著驚奇的眼睛,聲音很大,使人會以為他在瞎編。另外他講話時會朝著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臉吐氣,對著他的耳朵哈哈笑,這使醫生感到不好意思,也使他不能集中精神思考。
「您的病人在哪兒?」安德烈·葉菲梅奇問。
「沒有,我的父母討厭體罰。」
除去剃頭師傅,沒有什麼人順便來看看側屋。這五個病人命中注定天天能看見的只有尼基塔。
「即使我離開這裏,誰又會因此出什麼事呢?」安德烈·葉菲梅奇聳聳肩膀問道,「莫名其妙!尼基塔,我得出去!」他說,聲音發顫了。「我需要出去!」
「參透……」伊萬·德米特里奇皺一皺眉頭說,「身外的,身內的……請您原諒,這些我可不懂,我只知道,」他站起來生氣地看著醫生說,「我只知道,上帝用熱血和神經把我創造出來!而有機組織,如果它是有生命力的,它就應當對任何刺|激作出反應,所以我也就有所反應!我以喊叫和流淚來反應痛苦;我以憤慨來反應下賤行為;而對卑鄙齷齪之事我的反應是厭惡。我認為,這實際上就叫作生命。機體越低級,它就越不敏感,對外來刺|激的反應就越弱;機體越高級,它就越敏感,對現實的反應就越有力。怎麼可以不知道這一點呢?身為醫生,連這種小事都不知道!要想做到蔑視痛苦、永遠知足、對什麼都不大驚小怪,就必須達到這種狀態,」說著伊萬·德米特里奇指指那個腦滿腸肥的胖漢子,「不然就得讓痛苦把自己磨鍊到對任何痛苦失去任何反應的程度,換句話說,也就是不再活著。請您原諒,我不是智者,也不是哲學家,」伊萬·德米特里奇激動地繼續說,「在這方面我是一竅不通,我沒有能力議論什麼。」
「這兒談不上什麼道德和邏輯。一切都取決於偶然。把誰關進來了,誰就待在這裏;沒有關誰,誰就在外面自由遊逛,就是這麼一回事。至於說到我是醫生,而您是病人,在這方面既沒有什麼道德,也沒有什麼邏輯,有的只是一種無根據的偶然性。」
安德烈·葉菲梅奇向來不會拒絕,給了他一個十戈比銀幣。看著猶太佬的一雙光著的腳和凍紅了的瘦踝,醫生心想:「這有多不好,潮濕!」
「我在為一件有害的事情效勞,從受我欺騙的人們手中領取薪俸;我不誠實。不過,我個人是微不足道的,我只是不可避免的社會罪惡的一個分子:縣裡的官吏全都有害,都在領薪俸……這就是說,我不誠實,但有錯的不是我,而是時代……我要是晚生二百年,我就會是另一個人。」
「奇怪的想象!」醫生苦笑著說,「您認為我是特務?」
「給我滾開!」他向入口處的門廳跑去,像哭似的喊道:「見鬼去!」
大家談開了,說一個正派人生活在這個城市裡會感到無聊。沒有劇院,沒有音樂。在俱樂部最近舉行的舞會上女士有將近二十位,男舞伴卻只有兩個。青年人不跳舞,總聚在小吃部或者在一起打牌。安德烈·葉菲梅奇誰也不看,慢慢地低聲說:真遺憾,真正深感遺憾,市民把精力、心血和才智都浪費在玩牌和傳布流言蜚語上,他們不會也不願進行有意思的交談或讀書,不願享受智慧給與人的樂趣。其實只有智慧才是有意思的,值得注意的,其他一切都是渺小的低級的。對同事的這番講話霍博托夫聽得很仔細。他突然發問:
郵政局局長開始說話:
這時格羅莫夫醒了。他坐起來,用兩個拳頭支撐著雙頰,吐了一口唾沫,接著懶洋洋地看了醫生一眼。顯然,起初他什麼都不明白,可是過不久他那張睡意朦朧的臉就變了,變成兇狠的帶有譏誚味兒的了。他眯起一隻眼睛,用半睡半醒的嘶啞聲音說:
「把錢交給自治局,自治局會偷盜。」美髮醫生大笑說。
「完全正確。」
他的長相笨重粗糙,像個莊稼漢;他的臉、鬍子、平伏的頭髮和結實粗笨的身材倒像是一個在大道旁開小酒店的肆意妄為、脾氣暴躁、身體肥胖的老闆。他神情嚴肅,滿臉青筋,小眼睛,紅鼻子,身材高,肩膀寬,手大腳大,好像他一拳就能打死人似的。可是他的腳步緩慢,走起路來細心溫和,在狹窄的走廊上遇到人時,他總是先停下來給對方讓路,而且用不是像人家預料的嗓門低沉而是柔和的男高音說:「對不起!」他脖子上長著一個小瘤,因此他不能穿上了漿的硬領襯衫,總是穿柔軟的麻布或花布襯衣。一般說,他在穿著上不像醫生。一套衣服他能穿上十來年。新衣服呢,他一般都在猶太佬的小鋪子里買,穿到身上像是已經有人穿過的,皺巴巴的,同舊的一樣。他接待病人也好,吃飯也好,做客也好,都穿著同一件常禮服。這倒並非他為人吝嗇,而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儀錶九*九*藏*書完全不在意。
在前廳穿大衣時,駐軍首長把手搭在他肩上嘆說:
傷心以及一種類似嫉妒的心情使他不能無動於衷。大概是他太疲勞了,沉甸甸的頭向著書本垂下。為了稍許緩和一下,他用雙手把臉托住,他想:
「至少你得去叫霍博托夫醫生!你就說是我請他光臨……只一會兒。」
「您上哪兒去?不行,不行,該睡覺了!」
八月間,安德烈·葉菲梅奇收到市長一封信,說有一件重大事情需要他光臨。他按時來到市政廳,在那裡看到了駐軍首長,縣立學校督學、市政廳一名成員、霍博托夫,還有一個美髮胖紳士,向他做介紹時說,這是個醫生。這位醫生的姓是一個很繞嘴的波蘭姓,住在離市區三十俄里的種馬場,他這是路過此地。
他看完五六個病人就離開;剩下的病人由醫助接診,因為診室里的一切:怯懦糊塗的病人,緊靠在他身旁的信教的醫助,牆上掛著的畫像,還有他自己向病人已經反覆提了二十多年的那些問題——這一切都使他感到厭倦。
伊萬·德米特里奇的思路突然中斷,他停下來擦擦額頭說:
「在醫院里。我早就想讓您看一看了……是一個十分有意思的病例。」
「您這是在說蠢話。如果討厭當醫生,蠻可以去做部長么!」
「因為這不受我的支配,請您想一想,如果我把您放了,您因此能得到什麼好處?您走吧!市民或警察局準會把您抓住送回來。」
「給一個小戈比吧!」
傍晚一般是郵政局局長米哈伊爾·阿韋里亞內奇來訪。在市裡這是唯一的一個人,同他在一起安德烈·葉菲梅奇才會不感到討厭。他過去曾是一個富有的地主,在騎步團里供職,破產後因生活貧困而在晚年進了郵政系統。他神采奕奕,濃密的花白鬍子,舉止文雅,嗓音響亮悅耳。他善良,熱情,但性躁。如果有顧客在郵局抗議、不贊成某種做法或者不過是稍作議論,米哈伊爾·阿韋里亞內奇就會全身哆嗦,臉漲得通紅,嗓音如雷,大叫:「閉嘴!」正因為如此郵局就有了這樣一種聲譽: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機關。安德烈·葉菲梅奇對郵政局局長卻是又敬又愛,認為他人品高尚有教養,而對那些市民他卻總是居高臨下,像對待他的下屬一樣。
「親愛的,我去那裡幹什麼?」安德烈·葉菲梅奇祈求說,「您一個人去吧,讓我回家吧!我求您啦!」
「普通人都從身外期待好事和不吉,就是說,從馬車和書房等等外在之物,而好思索的人則是從自己本身。」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聽他講,但是什麼也沒有聽進去。他呷著啤酒,在思考著什麼。突然間他打斷米哈伊爾·阿韋里亞內奇的話說:
伊萬·德米特里奇在床上躺著,還是昨天的那種姿勢,雙手抱住頭,兩腿蜷縮,看不到臉。
「我們還要顯一顯身手呢!」郵政局局長哈哈大笑起來,拍拍朋友的膝蓋。「要顯一顯身手!明年夏天,上帝保佑,我們上高加索,騎著馬把它跑一個遍:駕,駕,駕!從高加索回來,說不定我們還要喝喜酒呢!」郵政局局長擠一下眼睛說,「可愛的朋友,我們要叫你成親……成親……」
安德烈·葉菲梅奇突然覺得,那塊水銹快到嗓子眼了,心跳得很厲害。
這種種想法壓抑了安德烈·葉菲梅奇,他心灰意懶了,不再每天去醫院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生他自己的氣:把積攢起來的一千盧布花在旅遊上了。這一千盧布現在該會多中用啊!還使他感到氣惱的是:人們仍然不讓他安寧。霍博托夫認為自己有義務偶爾前來探望病中的同事,而安德烈·葉菲梅奇卻厭惡這個人身上的一切:他那張肥胖的臉,不求全責備但令人不快的腔調,他口中說出的「同事」這個詞,還有他那雙高靿皮靴。最令人討厭的是他認為自己有義務給安德烈·葉菲梅奇治病,而且認為他真的是在治病,每次來時總帶上一瓶溴化鉀和一些大黃藥丸。

「我不能。」
「不錯,這是一個患病但有意思的年輕人。」
尼基塔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並用背部頂住。
時鐘敲了三下,他把燈熄滅,走進卧室,但他並無睡意。
他不吃,不喝,躺著一動不動,一聲不吱。如果有人問他,他會想:「我對一切都無所謂,我不作回答……我對一切都無所謂。」
「我這不是已經告訴您了:八十六個盧布……別的我什麼也沒有。」
不管怎麼說,他醫學系畢業后並未當神甫,也沒有表現出他篤信上帝,在初當醫生時,他同現在一樣不像神職人員。
「別糾纏我!滾,兩個人都滾,兩個人!」
「這兒有個病人得了肺併發症。」霍博托夫在同安德烈·葉菲梅奇一起進病房時說,「請您在這兒稍等,我馬上回來,我去取一個聽診器。」
默默地喝完了第一瓶啤酒。醫生在沉思著什麼,而米哈伊爾·阿韋里亞內奇挺興奮愉快,好像是他要講一講什麼有趣的事情。醫生總是第一個開始說話。
「您問該怎麼辦?處在您的境地最好的辦法就是逃離這個地方。不過,很遺憾,這麼做也是徒勞。準會把您抓住。如果社會要隔離罪犯、精神病人和一般說不穩妥的人,那它是不可戰勝的。您只有一個辦法:您要認為您待在這個地方是必要的,您要安靜下來。」
大家又沉默了。上了茶。駐軍首長不知何故一副尷尬樣子,隔著桌子碰了碰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手說:
這番話,顯然,對伊萬·德米特里奇起了作用,他安靜地坐下了。
「您不相信靈魂永生吧?」郵局局長突然發問。
「第一,我不是您的朋友。」伊萬·德米特里奇嘴湊著枕頭說,「第二,您白費勁,從我這裏您一句話也打聽不出來。」
「過去的事別提啦。記仇的人沒有出息。柳巴夫金!」他突然大聲叫喊,聲音大得使全體郵工和顧客都哆嗦。「拿把椅子過來,你先等一等!」一個婆娘正從窗戶口向他遞來一封挂號信,他對她說,「你難道沒看見我正忙著?我們別提舊事啦,」他溫和地對安德烈·葉菲梅奇說,「請坐,親愛的,謹請您坐下。」
「您在開玩笑。像您和您的助手尼基塔這樣的先生們,同未來沒有任何關係。不過,尊敬的先生,您可以相信,美好的時代一定會到來。雖說我言辭粗陋乏味,您可以將我嘲笑,但新生活的曙光必將升起,真理必將勝利,我們也一定會有揚眉吐氣的一天!我是等不到啦,我會死去,可是一些人的曾孫們一定能等到。我衷心祝福他們,我為他們高興!前進!上帝保佑你們。朋友們!」
「我在這方面什麼也不懂。」伊萬·德米特里奇悶悶不樂地說。
這裏一共有五個瘋子。只有一人出身貴族,其餘四人都是小市民。緊靠房門的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小市民,亮亮的棕紅色鬍子,眼睛上留著淚痕。他雙手支著頭,獃獃地盯著一個地方看。他一天到晚發愁,搖頭嘆氣苦笑。他很少參与別人的交談,問他問題時他一般不作答。給東西吃喝時他就機械地吃喝。以使他痛苦得直哆嗦的咳嗽、消瘦以及臉頰上的紅暈來看,他已經患上了肺癆病。
第六病室里很少見到生人。醫生早已不接收新的精神病患者,而喜歡來瘋人病院參觀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不多的。剃頭師傅謝苗·拉扎里奇兩個月才來一次。關於他怎樣給瘋子們理髮,尼基塔怎麼幫助他,醉醺醺、笑嘻嘻的剃頭師傅的出現使病人慌亂成什麼樣子——關於這一切我們就不說了。
「您這就大可不必了。如果您能多做些思考,您就會理解:身外的一切事物是多麼微不足道,而它們卻使我們焦急不安。應該努力參透生活,真正的幸福就在於此。」
「那麼永生呢?」
格羅莫夫大聲喊叫,該是他也挨了打。
「您可知道我遲早要力爭得到的是什麼嗎?」以前的揀信員狡黠地眯起眼睛說,「我一定會得到瑞典的『北極星』勳章。為這種勳章張羅——值得!白十字,黑綬帶,漂亮!」
時鐘敲響的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向後仰身,靠著椅背,閉上眼睛:他要稍許想一想。在從書中讀到的美好思想影響下,他無意中回顧起自己的過去並掃視現在。過去是令人厭惡的,最好是不去回想它,而現在又同過去一樣。他清楚:就在他的思想同冷卻的地球一起繞著太陽浮動的時候,在他寓所旁的醫院大樓里,許多人正在受著疾病和齷齪的折磨;也許,有個什麼人睡不著,正在同蟲子鬥爭,有個什麼人染上了丹毒或是因繃帶纏得太緊而正在呻|吟;也許,一些病人正在同助理護士們一起打牌喝酒。在上個統計年度,受騙上當的病人有一萬二千,而醫院的全部業務仍像二十年前一樣,全都建立在盜竊、傾軋、誹謗、徇私和露骨的欺詐上,所以醫院仍是一個不道德的機構,對居民健康十分有害的機構。他清楚,在第六病室里,在鐵柵欄后,尼基塔正在痛打病人,而莫伊謝卡每天都上街乞討。
伊萬·德米特里奇站起來,兩眼閃出光芒,雙手伸向窗戶,聲調激動地說:
說完他就走了。
不過,不久前醫院里傳開了一個相當奇怪的消息。
他本想溫和客氣地再說下去,可是卻不由自主地攥緊拳頭,並把它們高高舉起,臉漲得通紅,渾身哆嗦,聲嘶力竭地喊道:
「我用過午餐后出來散步,順便過來看看,」醫生說,「瞧,完全是春天了。」
「那麼我們就來建立別的體制吧!」市政廳成員說,他很活躍。
「鬼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格羅莫夫突然喊了一聲,他跳起來了。「他有什麼權利不放?他們怎麼敢把我們關在這裏?法律好像是明文規定說:非經審判不該剝奪任何人的自由!這是暴力!是專橫!」
有一天,郵政局局長在飯後來訪,恰好霍博托夫拿著一瓶溴化鉀也在這時來了。安德烈·葉菲梅奇吃力地從沙發上坐起,雙手支撐著沙發。
市裡流行著新的有關醫院的傳聞。傳說那個難看的女人同監管人吵嘴,監管人跪著爬著向她求饒。
「瞧,我來了!」他走進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房間就說,「您好,親愛的!也許,我已經使您厭煩了,是吧?」
「我無所謂,哪怕是進牢獄。」
「您的第奧根尼是傻瓜,」伊萬·德米特里奇憂鬱地說,「您對我講什麼第奧根尼?講什麼參透生活奧秘?」他突然大怒,跳將起來。「我愛生活,熱烈地愛!我得到的是迫害,恐懼感不斷地折磨我。可是在渴望生活的心情支配我的時候,我就擔心會發瘋。我非常想生活,非常!」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到門口,他把門打開,可是尼基塔馬上跳起來,把他的去路擋住說:
使伊萬·德米特里奇痛苦的日日夜夜來臨了。所有從窗前經過或走進院子的人都像是暗探和特務。警察局局長一向是在中午坐著雙駕馬車從街上過,他這是從郊區的莊園去警察局,可是格羅莫夫卻覺得他的馬車跑得太快,而在他臉上有一種特別的神情。顯然,他這是急於去宣布:在市裡出現了一個重要罪犯。格羅莫夫一聽到門鈴響或敲門聲就會打哆嗦;在女房東那兒遇到了生人,他就會感到痛苦;遇到了警察和憲兵,他就會微笑吹口哨,裝出一副鎮靜的樣子。他夜裡通宵不睡,等著人來逮捕他,但他高聲打呼嚕和喘氣,像是睡著了,好讓女房東覺得他是在睡覺,可不是么,如果他不睡覺,那準是良心的苛責在折磨著他——這會是一個多麼有力的罪證啊!事實和健全的邏輯都在開導他:所有這些恐懼全是胡思亂想,是精神病!再說,如果開闊一些想,只要良心無愧,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真是如此。可是,他思考得越明智和越合乎邏輯,他內心的驚恐卻越厲害,越使他痛苦。這情況倒像一個遁世者想在原始森林里砍伐出一小塊地方來那樣,他越使勁用斧頭砍,樹林卻擴展得越快越茂密。伊萬·德米特里奇看到:思考沒有用處,他乾脆就不再思考,讓自己完全屈從於絕望和恐懼。
「講話要有根據嘛。」
除了恐懼和抱屈之外,還有一種纏繞人的東西在天色入晚后總使他焦躁不安。到最後他總算是明白了:這是他想喝啤酒和想吸煙。
安德烈·葉菲梅奇通常是這麼過日子的:早上八點鐘左右起床,穿衣,喝茶,然後坐在書房裡看書或者去醫院。在醫院的昏暗窄小的走廊上坐著一些門診病人,他們在等候著治病。醫院的勤雜人員和助理護士從他們身旁走過,皮靴在磚地上敲出響聲;瘦弱的穿住院服的病人打這兒走過;抬過去了一些死人;有人端著便盆過去了;有孩子在哭;刮著穿堂風——這種環境,安德烈·葉菲梅奇很清楚,對於發燒病人、肺病患者乃至於一般敏感的病人來說是不能忍受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在診室里迎接他的是他的助手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一個小胖子,肥軟的臉龐洗得乾乾淨淨,颳得溜光。他舉止文雅,身穿一套肥大的新西裝,不像是個醫助,倒像是個議員。市裡很多人找他治病。他打的領帶是白色的,他認為自己比醫生更懂行,醫生根本沒有實踐經驗。在診室牆角的神龕里供著一大張聖像,一盞笨重的長明燈,旁邊放著一個用白色罩子罩著的高燭台;牆上掛著一些主教的畫像、聖山修道院的全景畫和一些用干矢車菊紮成的花圈。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信教,他喜歡宗教的庄麗氣象。聖像是他資助安裝的;每逢禮拜日,他就吩咐某個病人在就診室里朗誦讚美歌,朗誦完畢他就親自提著香爐到所有的病房去焚香。
郵政局局長一直催著他去華沙。
「我常常夢見一些有智慧的人以及同他們的交談。我的父親,他讓我受好的教育,但在六十年代思想的影響下,他卻迫使我當醫生。我覺得,如果當時我不聽他的話,那麼今天我會處在思想運動的中心,大概會是大學某個系的領導成員。當然,智慧也不是永恆的,它是無常的。不過,您是知道的,我為什麼喜歡智慧。生活是個令人煩惱的陷阱。當一個有思想的人達到了成熟階段,有了成熟的認識,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好像是身處陷阱,找不到出路。確實是如此,他不由自主地被一些偶然性從虛無中召喚到人世……為什麼?他想知道自己生存的意義和目的,但人們不告訴他,或者是對他說一些荒唐話;他敲門,人們不給他開;死亡來到,同樣是違反他的意志的。就像在監獄里一些有著共同不幸遭遇的人聚在一起會感到輕鬆些一樣,在生活中也是如此:喜歡分析和綜合的人聚在一起交流清高的自由思想時也會忘記陷阱。在這個意義上講,智慧乃是一種不可替代的樂事。」
「我問您一共有多少資財?」
「去莫斯科,去彼得堡,去華沙……我在華沙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一個多麼美妙的城市啊!一塊兒去吧,親愛的!」
後來他們到了彼得堡,也是這種情況:他成天足不出戶;在沙發上躺著,站起來也只是為了喝啤酒。
「不,我不是哲學家,但宣傳這種學說是每個人應該做的事情,因為它是合理的。」
「在溫暖舒適的書房和這個病房之間不存在任何差別。」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人的安寧和舒泰不在他的身外,而在他自身之內。」
格羅莫夫又吐了一口唾沫,躺下后嘟噥道:
「命運把我們驅趕到了這麼偏僻的地方!最最令人煩惱懊喪的是還得死在這個地方。唉!」
「您可以再發表您的哲學議論么!」格羅莫夫譏諷道。
「你再說!」尼基塔在門外回答道,「你再說!」
從前安德烈·葉菲梅奇午飯後總要在幾個房間里踱步,邊走邊想。如今呢,在午飯後到喝晚茶這段時間里,他躺在沙發上,臉朝沙發背,陷入許多瑣碎的想法,怎麼也遏止不住。他感到委屈:工作了二十多年,竟不給他發養老金,也沒有給一次性補助。不錯,他工作不認真,可是養老金是所有工作人員無區別地都領取的,並不管工作是否認真。當代的公平恰恰是:官銜、勳章和養老金所獎勵的並非品德和才幹,而是工作,不管這是什麼樣的工作。為什麼他一個人就該是例外呢?錢——他壓根兒就沒有,他連從小鋪子門口走過並看一眼女店主都感到害臊。啤酒錢——他已經欠了三十二盧布,還欠著女房東的錢。達里婭在悄悄地變賣舊衣服和舊書,她對女房東撒謊說醫生不久就將得到許多錢。
「我覺得自己完全健康。」安德烈·葉菲梅奇想了想說,「我不能去。讓我改日用別的方法證明我對您的友誼吧。」
「安德烈·葉菲梅奇,該喝啤酒了吧?」她關心地問道。
「開門!」安德烈·葉菲梅奇喊道:他全身在哆嗦。「我要求!」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他生氣了。
「為什麼呢?」
再說,既然死是每個人正常的合乎規律的結局,幹嗎要妨礙人們去死呢?一個小官吏或者商人多活上五年十年又有何用?如果說醫學的目的在於用藥物減輕病痛,那麼我們不禁要問:幹嗎要減輕病痛?第一,據說病痛可以使人完善人格;假如人類當真學會了用藥丸藥水減輕自己的病痛,他就會完全拋棄宗教和哲學,而人類直到如今在宗教和哲學中不僅找到了避免各種災難的辦法,甚至還在其中找到了幸福。普希金臨終前深嘗可怕的痛苦,可憐的海涅在床上癱瘓了多年,為什麼一個安德烈·葉菲梅奇或瑪特廖娜·薩維什納就不能生生病,他們的生活本來就空空洞洞,如果沒有病痛,那這生活會是極頂空虛,會像阿米巴蟲的生命一樣。https://read•99csw•com

十八

想必在任何一個別的地方生活絕不會像在第六病室里這麼單調。早晨,除去癱瘓病人和胖子莊稼漢,大家都在入口處門廳里用大木桶中的水洗臉,用病人服的下擺把臉擦乾;然後用錫制的大杯子喝水——茶是尼基塔從主樓那邊拿來的,每人應得一大杯。中午吃酸菜湯和稀飯,晚上吃中午剩下來的稀飯。在空閑時間就躺躺,睡睡,看著窗外,踱步。天天如此。就連揀信員談的也總是那些勳章。

十九

安德烈·葉菲梅奇聳聳肩膀,嘆口氣走出病房。經過入口處時他說:
「我們的老爺爺好像偏離航線了,」走出側屋時霍博托夫說。
「親愛的,您保證:您一切都聽從霍博托夫醫生。」
安德烈·葉菲梅奇默默地數了數自己的錢說:
「您到希臘去宣傳這種哲學吧,那裡暖和,還有橙子香呢,這種哲學不適合於此地的氣候。我這是同誰談過第奧根尼?是同您談的吧?」
「我上過大學,但是沒有畢業。」
「奇怪……」安德烈·葉菲梅奇尷尬地咕噥著,「昨天我們談得多好,可是您不知為什麼突然生氣,一下子把談話打斷了……大概我有什麼表達不妥,或者是我說出的想法不合乎您的信仰……」
「他們絕不會放我們出去,永遠不會!」格羅莫夫這時接著說。「他們要把我們瘐死在此地。主啊,難道在彼岸世界果真沒有地獄?這幫惡棍會受到寬恕?正義何在?你開門,惡棍,我要憋死啦!」他聲音嘶啞,喊了一聲便向門猛撲過去。「我要撞碎我的腦袋!殺人犯!」
他兩次去醫院找過伊萬·德米特里奇,想同他談談。但伊萬·德米特里奇兩次都挺激動和兇狠。他要醫生別糾纏他,說什麼他早已討厭空談,說他為了自己所蒙受的一切苦難只求卑賤和萬惡的人們給他一個獎賞:單人監禁。難道連這一點請求也會遭到拒絕?安德烈·葉菲梅奇兩次都向他辭行並祝他晚安,他卻兩次都惡言頂撞,說:
「既然存在著監獄和瘋人院,那總得有人在其中待著。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第三個別的什麼人。等著吧,在遙遠的將來,監獄和瘋人院一定會結束它們的存在,到那時窗戶上就不會有鐵柵欄,你們也不必穿這種病人服。當然,這個時代遲早一定會來到。」
「你聽見沒有?愚蠢的畜生!」格羅莫夫用拳頭敲著門說,「你開門,要不,我就把門砸開!吸血鬼!」
「為什麼呢?為什麼?」
在第六病室的全部患者中,只允許他一人可以離開小側屋,甚至離開醫院院子上街去。他早就享受這種特權了,大概因為他是老病員,是平和無害的傻子,是市裡的小丑,市民們已經看慣了:他在街上常被一些小孩和狗圍住。他穿著寒磣的病人服,戴著可笑的帽子,穿著便鞋,有時赤腳甚至不|穿長褲,走在大街上,在一些大門口和店鋪前乞討小錢兒,在一個地方人們會給他一點兒克瓦斯,另一個地方給一些麵包,第三個地方給他幾個小錢,因此通常回到小屋時他總是吃飽了肚子,而且還有一些錢。而尼基塔則將他帶回來的東西統統據為己有。老兵做這件事很粗暴:他憤憤然把猶太佬的衣袋全部翻過,而且還要上帝作證,說他往後決不會放猶太佬上街,說在他心目中世界上最壞的事就是沒有秩序。
安德烈·葉菲梅奇什麼都明白了。他一句話也不說,走到尼基塔指給他的床前坐下,看到尼基塔在一旁站著,他便脫|光衣服,他感到害臊,然後就換上了醫院的衣服:內褲很短,襯衫太長,睡袍上有一股子熏魚味兒。
「親愛的,我出去一趟,」他說,「我要他們拿過燈來……不能這樣……受不了……」
「您可把我們全都忘記了,醫生。不過,您是個苦行僧:不玩牌,不喜歡女人。同我們這幫人在一起您感到枯燥乏味。」
有一次,那已經是六月的末梢,霍博托夫有事來找安德烈·葉菲梅奇,在家裡未找到,他就上醫院院子里找,在這裏人們告訴他:老醫生去看精神病病人了。霍博托夫走進側屋,在入口處停下,聽到了一席談話:
「這話怎麼理解?」
「我們都一定會好!」郵政局局長快活地說,「我們還將活上它百把年!正是這樣!」
午飯後,郵政局局長來了,帶來四分之一磅茶葉和一磅水果軟糖。達里婭也來過,在床前站了整整一個鐘頭,臉上顯露出無言的悲傷。霍博托夫醫生也來探望過,他拿來一瓶溴化鉀,還吩咐尼基塔把病房用一種什麼東西熏一熏。
這次交談還繼續了將近一個鐘頭。顯然,它給安德烈·葉菲梅奇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開始每天到這座小屋來,每天早晨和午飯之後來,在傍晚天黑之前常常可以看到他同伊萬·德米特里奇在交談。起初伊萬·德米特里奇躲避他,懷疑他用心不良,坦率表露了不歡迎的態度。後來他習慣了,把嚴厲的態度換成了寬容、奚落的態度。
「胡說八道,我聽不懂……」伊萬·德米特里奇低聲說。他在床上坐下。
安德烈·葉菲梅奇坐在格羅莫夫床上等,等霍博托夫。過了半個小時,走進來的是尼基塔,而不是霍博托夫。尼基塔手中抱著睡袍、一套有人穿過的內衣和一雙拖鞋。
他心情平靜下來后,首先想到的是郵政局局長,現在他大概是十分羞愧,非常難受。這真是太糟糕了。以前從未發生過類似的情形。智慧和分寸感哪兒去了!對事物的參透和哲學家的冷靜哪兒去了?
雖說他言詞偏激和神經過敏,在市裡人們仍然喜歡他,在背後親切地叫他萬尼亞。他天生的文雅殷勤正派高尚的品質,加上他的舊外套、病人模樣、家庭不幸——這一切都使人對他產生良好親切和憂鬱的感情。他受過良好教育,博覽群書,市民們認為,他什麼都知道,在市裡像是一部活詞典。
「為什麼?」伊萬·德米特里奇大喊一聲朝醫生走去,一副威脅的樣子,慌忙地把睡袍裹緊,「為什麼?竊賊!」他厭惡地說,像要吐唾沫似的動了動嘴唇,「騙子!劊子手!」

但這許多想法已經毫無用處。他剛想象到一百萬年後的地球,霍博托夫就穿著高靿皮靴出現在那光禿禿的懸崖後面,要不就是勉強哈哈大笑著的郵政局局長,甚至還會聽到他的愧疚的低聲細語:「在華沙借的債,親愛的,在這幾天里我一定還清……一定。」
「不,不很泥濘。花園裡的小徑已經露出來了。」
「可是我待在這裏對誰都沒有用。」
安德烈·葉菲梅奇就職后,他對混亂狀況的態度是相當冷漠的。他所做的不過是請醫院勤雜人員和助理護士們別再在病房裡過夜,他還置辦了兩柜子醫療器材。總務主任、被服管理員、醫助們以及外科病房裡的丹毒則依然故我。
接著他又走了一會兒,抱住頭用悲壯的語調說:
安德烈·葉菲梅奇回來后的第一天就只好為自己尋找住所。
一天之後安葬了安德烈·葉菲梅奇。參加安葬的人只有郵政局局長和達里婭。
「身體是該好啦,同事,該好啦。」霍博托夫邊說邊打呵欠,「大概您自己也給拖得夠厭煩的了。」
新陳代謝!可是,用永生這個代用品來進行自我安慰又是何種怯懦的行為!發生在自然界的無意識過程比人的愚蠢更低下,因為在愚蠢中畢竟還有著意識和意志,而在這些過程中卻什麼也沒有。懦夫在面對死亡時恐懼多於尊嚴,只有懦夫才會安慰自己,說什麼他的肉體日後將活在青草中石頭中和蟾蜍中……在新陳代謝中看到永生同樣是奇怪的,正如珍貴的提琴已經破碎無用,而在此後預言什麼琴盒將有輝煌的未來。
我喜歡他那張寬闊的高顴骨的臉盤兒。他的臉色總是蒼白的,神情總是可憐的,這張臉像鏡子一樣反映著他飽受衝突和長期受驚恐折磨的心靈;他做鬼臉時的表情是奇怪的、病態的,可是經由深刻真誠之痛苦烙出的清秀面容卻是聰明的、文雅的,兩眼閃著熱情健康的光輝。我還喜歡他的為人,他有禮貌,殷勤,對所有的人,尼基塔除外,都十分客氣。如果有人把紐扣和調羹掉落到地上,他會迅速跳下床去撿起來。每天早晨他向病友們道早安,躺下睡覺時他祝大家安眠。
從某種觀點看,醫生安德烈·葉菲梅奇·拉金是個卓越的人。據說他少年時代篤信上帝,立志要當神職人員。一八六三年他中學畢業,打算進神學院,可是他的父親(一個醫學博士和外科專家)好像是刻毒地狠狠嘲笑了他一番,還斬釘截鐵地聲稱,如果要當神甫,就同他斷絕父子關係。這說法的可靠性如何,我不知道,但安德烈·葉菲梅奇自己曾不止一次地承認,說他對醫學及一般的專門科學沒有天賦。

安德烈·葉菲梅奇數出五百盧布,默默地把它們交給了自己的朋友,而他依然羞怒交加,滿臉通紅,不連貫地發出一陣不必要的誓言,戴上大蓋帽就走出去了。過了約摸兩個小時他回來了,倒在圈椅中大聲喘口氣說:
「說得好,」安德烈·葉菲梅奇滿意地微笑說。「您信,這很好。懷著這種信仰的人,即便被幽禁在鐵牆內,他也會過得很快活。請問,您是在哪兒受的教育?」
莫伊謝卡回來了,他看到了醫生,就伸出手來說:
為了抵制這些瑣碎的感覺,他就趕緊想:他本人,霍博托夫和郵政局局長遲早都會死去。就連一點痕迹也不會在大自然中留下。假如設想一百萬年之後有個什麼精靈從地球旁的空間飛過,那他將看到的只是黏土和光禿禿的懸崖。什麼文化,什麼道德準則—— 一切都會消失,連牛蒡也長不出來。見到小鋪老闆時的羞愧之心,渺小的霍博托夫,郵政局局長令人難受的友誼——這一切都算得了什麼呢?都不過是荒誕微末之物罷了。
第二天霍博托夫同醫助一起來到側屋,兩人站在入口處偷聽。
伊萬·德米特里奇笑了,他坐下來說:

十一

他默默地撫摸一陣膝蓋后說:
他讀的東西很多,有時他坐在俱樂部里神經質地捻著鬍子,翻閱雜誌和書籍。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不是在讀,而是在吞,連咀嚼都來不及。可以這麼認為:閱讀是他的一種病態習慣,他飢不擇食地撲向落入他手中的一切,即使是陳年舊報和舊日曆。在家裡他總是躺著讀書。
大家都不作聲。
在這堆垃圾上躺著守門人尼基塔,他嘴上總叼著煙斗。這是一個退役老兵,臂章已經褪色,成了淡棕色。他的臉嚴厲而瘠瘦,兩條低垂的濃眉使他的臉具有一種像草原牧羊犬似的神態。他有一個通紅的鼻子,個子不高,看上去瘦骨嶙峋的,可是舉止卻令人生畏,拳頭很結實有力。他屬於這樣一種人:頭腦簡單,忠實可靠,服從命令,麻木不仁,在人世間他最喜歡的是秩序,因此他深信對付「他們」必須揍。他打臉,打胸部,打後背,碰到哪兒就打哪兒,而且他深信:不打,這兒就不會有秩序。
為補貼市立醫院醫務人員的配備,兩年前地方自治局表示慷慨,決定每年撥款三百盧布,直至開辦地方自治局醫院為止。這樣市裡就把縣醫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霍博托夫請來協助安德烈·葉菲梅奇。這位醫生很年輕,還不到三十歲,高身材,黑頭髮,寬顴骨,小眼睛;大概他的祖先是少數民族。他到市裡來時沒有錢,手提一個小箱子,領著一個不好看的年輕女人,他稱她是廚娘。這女人有個吃奶的孩子。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戴大蓋帽,穿高統皮靴,冬天穿一件短皮襖。他跟醫助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和出納員交往甚密。不知為什麼,他把其他官員都叫作貴族而迴避之。他家裡只有一本書:《維也納醫院一八八一年度最新臨床處方》。他去看病人時一直帶著這本書。每天晚上他在俱樂部打檯球,他不喜歡玩牌,閑談時他非常喜歡用這樣一些字眼:「無聊之至」,「廢話連篇」,「故布疑陣」等等。
「好,好,過一會兒我研究……大概這裡有誤會……」
「請安靜。」安德烈·葉菲梅奇愧疚地微笑著說。「我向您保證:我從未偷過什麼東西,至於其他方面呢,您,顯然,您過分誇大了。我看得出,您在生我的氣。請您安靜,如果您能做到,請冷靜地告訴我:您為何生氣?」
到外地去,不知道去幹啥,離開書,離開達里婭,離開啤酒,完全打破二十年來形成的生活條理——這個想法起初使他覺得奇怪荒唐,可是他想起了在市政廳的那席談話,想起了他在回家途中感受到的沉重心情,他倒喜歡上了短時離開這個城市的念頭,更何況這兒的一些蠢人還認為他是瘋子。
「說實話,我也懷疑,雖說我有一種感覺:好像我永遠不會死。有時候我想,老傢伙,該死啦!可是心中卻有一個小聲音在說:別信,你不會死!……」
「親愛的,您一定會恢復健康的。」
「現在坐馬車到郊外兜兜倒是挺好的,」伊萬·德米特里奇說,揉著紅眼睛,像是半睡半醒。「然後回家坐在溫暖舒適的書房裡……找上一個好醫生,治一治頭痛……我過的早已不是人過的生活了。這兒醜惡,醜惡得無法忍受!」
郵政局局長也認為自己有義務前來探望朋友,幫他消遣散心。他每次進屋都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勉強地哈哈大笑,說醫生的氣色極好,還說,謝天謝地,病情正在好轉。從這裏可以得出結論:他已經認為朋友的病不可救藥了。他尚未還清在華沙借的錢,羞愧使他痛苦、緊張、不安,所以他努力笑得聲音大一些,講話也講得更可笑一些。現在他的笑話和故事好像是沒完沒了的,而這對安德烈·葉菲梅奇和他自己都是一種折磨。
「不,時候還沒有到……」他回答說:「我等一會兒……等一會兒……」

十三

「一百年倒不一定是一百年,再活上二十年是足夠的。」霍博托夫安慰說,「沒關係,沒關係,同事,別灰心……別再讓人擔心了。」
「您住院吧,親愛的。」
「現在是幾月份?是三月份吧?」伊萬·德米特里奇問。
月亮,監獄,豎在柵欄上的釘尖,遠處煉骨廠冒出的火焰——這一切都令人害怕。安德烈·葉菲梅奇聽到身後傳來深長的呼吸聲,他環顧一下,看到一個人,胸前掛著閃閃發亮的星星和勳章,在微笑,在狡黠地以一隻眼睛使眼色。這也使他感到害怕。
霍博托夫和郵政局局長驚慌失措,面面相覷,退向門口,走進了入口處的門廳。安德烈·葉菲梅奇抓起溴化鉀藥瓶子,朝他們身後扔去。藥瓶子在門檻上打碎了,發出清脆的響聲。

十六

「這是一種什麼誤會。」安德烈·葉菲梅奇聽了格羅莫夫的話感到害怕,他聳聳肩膀又重複了一句:「一種什麼誤會……」
如果您不怕被蕁麻扎傷,那麼我們就一起沿著通向側屋的狹窄小徑去看看屋子裡面是什麼情形。打開第一道門,我們就進了入口處的門廳。這兒牆邊和爐子周圍是一堆堆的醫院破爛物:床墊、破舊的工作服、褲子和帶有藍條紋的上衣,怎麼也不能再穿的舊鞋子——這許多破爛物亂堆在一起,腐爛著,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氣味。
「是,先生。」
伊萬·德米特里奇的病床左邊的鄰人,我已經在前文中交代過,是猶太佬莫伊謝卡;右邊的鄰人是個莊稼漢,他脂肪肥滿,胖得幾乎成了圓的,神情愚蠢遲鈍。這是只貪吃、骯髒、不好動的動物。早已失去了思考和感受的能力。他身上總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濃烈臭味。
有人散播流言:好像是醫生開始探訪第六病室了。
「不對!寒冷,像任何疼痛一樣,可以感覺不到它。馬可·奧勒留說過:『疼痛是關於疼著的生動觀念,如果你加強意志以求改變這個觀念,拋棄它,不再訴說痛苦,那麼痛苦準會消失。』這種說法是有根據的,智者,或者一般有思想、好思索的人,其特點就是他蔑視痛苦,永遠知足,對什麼事情都不大驚小怪。」https://read.99csw.com
格羅莫夫譏諷地一笑,眯起眼睛說:
莫伊謝卡喜歡為別人做事。他給病友們送水,病友睡覺時給他們蓋被子,答應從街上回來時給每人一個戈比,給每人縫一頂新帽,他用調羹給癱瘓在他左側床上的病友餵食。他這麼做,並非出於同情心,也不是出於人道考慮,而是因為他模仿和身不由己地依從右側的病友格羅莫夫。
「啊,酒喝得有多痛快!吃得有多好!有過一些多麼大胆的自由主義者!」
「當然啰,是專橫!」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他受到了格羅莫夫喊叫聲的鼓舞。「我需要出去,我得出去!他沒有權利!你放我出去,聽見了沒有?」
之後幾天安德烈·葉菲梅奇託辭生病,足不出戶,他朝沙發背躺著。如果朋友用交談給他解悶,他覺得睏倦;如果朋友外出,他就休息。他惱恨自己出門旅行,也惱恨朋友一天比一天啰嗦,一天比一天散漫。他怎麼也不能把自己的思想集中到嚴肅崇高的規範上來。
「這兒假如可以收拾一下的話……尼基塔……氣味太難聞!」
「是的,昨天同我談的。」
「恰恰相反,您的議論很精闢。」
「您怎麼啦?」安德烈·葉菲梅奇問。
「因為您有病。」
「天哪,」他回想剛才兩個醫生考究他的情形,「他們就在不久前聽過精神病學的課,還通過了考試,怎麼會如此無知!他們根本不懂精神病學!」
「咱們,老頭子們,該休養啦!」
「您自己清楚,」醫生抑揚頓挫地低聲說,「在這個世界上,除去人類智慧的崇高表現,一切都渺小和無意思。智慧在動物與人之間劃了一道明確的界線,它指出人的非凡天性,在某種程度上說它甚至為人替代了永生。永生實際上是並不存在的,因此智慧是唯一可能的歡樂源泉。我們在自己周圍看不見也聽不到智慧,這就是說我們被剝奪了歡樂。不錯,我們有書,但它跟生動的談話和交際不同,完全不同。如果打一個不很中肯的比方,那麼書是歌譜,而交談則是歌唱。」
「請您先給我講市裡的情況,然後再講一般的。」
一星期內他去兩次醫院,巡視病房,接診病人。醫院里沒有抗菌劑,使用拔血罐——這使他憤慨,但他並不引入新方法,擔心會因此得罪安德烈·葉菲梅奇。他認為同事安德烈·葉菲梅奇是一個老騙子,懷疑他有大筆錢財,在暗中嫉妒他。他很樂於將他取而代之。
霍博托夫把門打開少許,朝病房裡瞧了一眼:戴睡帽的伊萬·德米特里奇和安德烈·葉菲梅奇醫生並排坐在床上。瘋子做著怪相,哆嗦著,不安地用睡袍緊裹身體;醫生一動不動低頭坐著,臉紅紅的,一副無可奈何和憂鬱的樣子。霍博托夫聳聳肩膀,冷笑了一下,同尼基塔交換了一下眼色。尼基塔也聳了聳肩膀。

十七

「不管用什麼託辭,不行!」郵政局局長抗議說。「那是一個了不起的城市!我在那兒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
「完全正確。」
「哎呀,也真是的,您呀,請原諒……太怪啦!」
「您想知道什麼情況,市裡的還是一般的?」
「我們永遠也談不到一起,您別想讓我接受您的信仰。」伊萬·德米特里奇氣惱地說,「您根本不了解現實,您從未受過苦,您不過是在他人的痛苦旁邊糊口,像一條螞蟥,而我呢,我是一生下來直到今天不斷地受苦,因此我坦率地說:我認為自己比您高明,在各方面都比您在行,您沒有資格教訓我。」
另一方面,他也非常清楚的是:近二十五年來,醫學有了神話般的變化。在他讀大學的時候,他曾覺得醫學不久要遭受同練金術、形而上學一樣的命運;而如今在他夜讀的時候,醫學使他感動,使他驚訝甚至狂喜。確實是:多麼出人意料的輝煌,多麼深刻的革命!在抗菌法的幫助下,人們在做著偉大的皮羅果夫認為即使in spe也不可能做的手術。普通的地方自治局醫生都敢進行膝關節截除,剖腹手術的死亡率只是百分之一,而結石病則被認為是區區小病,不值一提。對梅毒已經能夠進行根本治療。還有遺傳學說,催眠術,巴斯德和科赫的發現,衛生統計學,我們俄羅斯的地方自治醫療!精神病學及其現在的疾病分類法和診治方法,若與過去的狀況相比,那它簡直是高不可攀的厄爾布魯士山了。如今已經不朝精神病人頭上澆冷水,不給他們穿緊身衣,而給之以人道待遇,據報載,甚至還為他們組織演出和舞會。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按當今的觀點和要求來看,像第六病室這樣的醜事只能存在於離鐵路線兩百俄里的地方,存在於那種小城市裡,那兒的市長和地方自治局委員全是識字不多的小市民,他們視醫生為祭司,對他應當不加評判地信任,哪怕是這種醫生向病人口中灌注錫水;要是在別的地方,公眾和輿論早就會把這個小小的巴士底獄搗毀了。
走出市政廳,安德烈·葉菲梅奇明白了:這是一個小組,是來鑒定他的心智能力的。他回想向他提出的一些問題,他臉紅了,不知為什麼他惋惜起醫學來了,這在他是生平第一次。
客人走了。安德烈·葉菲梅奇躺在沙發上,全身哆嗦,像得了寒熱病似的,並且說了很長時間:
到了莫斯科,郵政局局長穿上不帶肩章的軍便服和縫著紅絛的軍褲。走在街上時,他戴著大蓋的軍官帽,穿著軍大衣,士兵們都向他敬禮。安德烈·葉菲梅奇覺得,這個人把他當年曾經有過的貴族氣派中的好東西全都消耗殆盡,剩下的只是一些壞習氣了。他喜歡人家侍候他,甚至是在毫無必要這麼做的時候。火柴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他也看見了,可是他仍然大聲叫喊下人遞火柴;在使女面前他竟會好意思只穿一身內衣;他對僕人,即使對老人,一律稱呼「你」,生氣時則戲稱他們為笨伯和傻瓜。安德烈·葉菲梅奇覺得這是卑劣的老爺架子。
「哪怕並不信教,但祈禱一下就不知何故會寧靜一些。您,親愛的,您恭敬地親吻一下聖像吧!」
「名譽先於一切。」
「第奧根尼不需要書房和暖和的房間,在他那個地方本來天氣就熱,可以舒服地躺在大桶里,吃吃橙子和橄欖。如果他生活在俄國,別說在十二月里,就是在五月份他就會要求進屋。也許,他會冷得蜷縮起來。」
「請您祝賀我,我被提名獲得二級帶星的斯坦尼斯拉夫勳章。二級帶星的斯坦尼斯拉夫勳章只授予外國人,不知為什麼對我來了個例外。」他笑著,困惑地聳聳肩膀,「說老實話,沒想到!」
醫生在場,尼基塔不好意思搜查莫伊謝卡,於是莫伊謝卡就把乞討來的麵包塊、紙幣和小骨頭在自己的床上擺弄。他凍得還在哆嗦,很快地用猶太話念叨著什麼,像唱歌似的。他這是在想象他開了一個小鋪子。
安德烈·葉菲梅奇無精打采地看了一下美髮醫生說:
春天,雪融化完了,在墓地附近的峽谷里發現了兩具半腐爛的屍體,一個老媼,一個男孩,有他殺的跡象。在市裡人們都在談論這兩具屍體和不明的兇手。伊萬·德米特里奇為了不讓人家認為是他殺了人,就上街走動,而且面帶笑容;遇上了熟人他的臉色會忽紅忽白,他會向人斷言:沒有比殺害無保護的弱者更卑劣的罪行。但這種虛偽的做法使他厭膩了,他稍事思考後就斷定:在眼前這種處境中,他最好還是躲進房東的地窖里。他在地窖里待了一天,以後又待了一夜一天,他凍得慌,待天一黑便悄悄地像賊似的潛入自己的房間。他站在房間的中央一動也不動,傾聽著外面的動靜,一直到天亮。早晨,太陽尚未升起,女房東那裡來了幾個爐匠,他很清楚,他們是來改砌廚房爐子的,可是恐懼卻提醒他:這是警察化裝成爐匠,於是他悄悄溜出家門。為恐懼所籠罩的他沒戴帽子沒穿外套在街上奔跑,幾條狗吠叫著在後面追,在他身後的一個什麼地方有個莊稼漢在叫喊,風在耳際呼呼響,伊萬·德米特里奇直覺得:全世界的暴力聚集到一起,在他背後追他。
「這是一份關於貴院的報告,」大家寒暄完畢圍桌坐下後市政廳的成員對安德烈·葉菲梅奇說,「霍博托夫先生說,藥房坐落在主樓里嫌擠,需要把它挪到一座平房裡去,挪動是可以的,當然,這件事是可以做的,沒有什麼問題,主要原因是平房得修一修。」
過去,父親在世時,伊萬·德米特里奇生活在彼得堡,在上大學,每月收到六七十盧布,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貧困;如今呢,他得果斷地改變他的生活,他必須從早到晚給人家廉價補課。抄寫材料,但他仍得忍飢挨餓,因為全部收入都寄給母親糊口。伊萬·德米特里奇經不起這種生活,他心情消沉,身體衰弱,終於放棄大學學業,回到了家裡。在家鄉這個小城市裡,他受眷顧在縣立學校里得到了一份教師工作,但他跟同事們合不來,學生們又不喜歡他,不久他就離開了。母親去世了。他失業了半年左右,光靠吃麵包喝涼水度日。後來他當上了法庭庭丁,一直干到因患病而被解僱為止。
郵政局局長和霍博托夫都站起來,凝視著他,先是感到惶惑,後來則恐懼起來。
房間里擺著好多張床,床腳全部用螺絲釘固定在地板上。床上有人坐著或者躺著,他們穿著藍色的病人服,而且遵循古風戴著橢圓形的無緣帽。這是一些瘋子。
「唉!」郵政局局長嘆口氣說,「您還希望現今的人有智慧!」
「我喪失信心了,親愛的。」他哆嗦著擦著冷汗嘟噥說,「我喪失信心了。」
從此以後,安德烈·葉菲梅奇開始發現:在他周圍有一種神秘的氣氛。勤雜工、助理護士、病人們在同他相遇時都會疑惑地打量他一下,接著就低聲私語。小女孩小瑪莎是監督人的女兒,以前醫生喜歡同她在醫院花園裡相遇,但如今在他面露笑容走近她並想撫摸她的小腦瓜時,她卻會不知為什麼跑開了。郵局局長聽他講話時已經不說「完全正確」,而是懷著某種莫名其妙的困惑低聲咕噥:「嗯,嗯,嗯……」,眼睛里充滿憂慮,他不知何故開始勸醫生戒酒,不再喝伏特加和啤酒,不過,作為一個彬彬有禮的人,他不直說,只作暗示:一次講有個營長,為人極好,一次講一個團里的神甫,也是好人,講這兩個好人因喝酒犯病,戒酒後兩人都已康復。同事霍博托夫也看望過安德烈·葉菲梅奇兩三次,也勸他戒酒,而且沒有明顯的理由就勸他服用溴化鉀。
安德烈·葉菲梅奇視察完醫院后,作出結論認為:這是一個不道德的機構,它對住在裏面的人的健康非常有害。在他看來,當前可以做的最為明達的事情是:把病人放出去,把醫院關掉。不過他說,要做到這一點,光憑他的意願不夠,再說這麼做也會是無益的。如果把身心的污穢從一個地方驅走,那它可以轉到另一個地方去,必須等它自行風化。再說吧,人們既然辦了醫院並且容忍它,那就是說,他們需要它;偏見和生活中的污蝕也是需要的,因為它們隨著時日的推移會改變成為有用的東西,就像糞便會成黑土一樣。世界上沒有一樣好東西其原始形態會是不齷齪的。
在一種類似憐憫和嫌惡情緒的支配下,他跟猶太佬朝側屋走去,時而看著他的禿頂,時而看著他的腳踝。醫生一走進來,尼基塔立即從垃圾堆上跳起,站得筆直。
「為什麼?」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您沒睡吧?」
「敬愛的朋友,您別信!」他把一隻手貼在心口,低聲說,「別信他們!這是一個騙局!我的病只是在於:二十年來在全市我只發現了一個有智慧的人,而這人卻是個瘋子。我沒有病,什麼病也沒有。我不過是陷入了迷津出不來。我一切都無所謂,我對一切都做好了準備。」
「我找不到特別的理由來高興,」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他覺得:伊萬·德米特里奇的舉動像演戲,但他又喜歡這種舉動。「監獄和瘋人院將不復存在,」他說,「真理,如您所說,必將勝利,可是事物的本質絕不會改變,自然規律一定會依然如故。人們仍將跟現在一樣生老病死。不管會有多麼壯麗的曙光照亮您的生活,您最終定將被釘進棺材扔進土坑。」
他激動地在病房裡走了一圈,壓低聲音說:
「醫生來了!」他喊叫一聲后便哈哈大笑起來,「終於來了!諸位,我祝賀你們,醫生大駕光臨啦!該死的壞蛋!」他尖叫一聲,跺一下腳,病友們從未見過他如此狂怒,「打死這個壞蛋!不,打死倒會是便宜了他!在茅坑裡把他淹死!」
「我在鐵柵欄後面祝福你們!真理萬歲!我高興!」
經過昨天那一番激動,他神色疲倦,無精打采,不想說話。他的手指在抖,從臉部表情看,他的頭在痛,痛得厲害。
「瞧,這就是它,現實世界!」安德烈·葉菲梅奇心裏這麼想,他害怕了。
「不錯,少不了要修理一下,」安德烈·葉菲梅奇想了想說。「比如,要是把拐角上的那座平房調整做藥房,我認為至少需要五百盧布,這是一筆無謂的開支。」
「您為什麼把我關在這裏?」
「說這話有啥用?」安德烈·葉菲梅奇惱怒地說,「人在生命的晚期很少會不體驗到我現在體驗著的東西。當人們說您的腎臟不好和心臟肥大的時候,您就著手治療;或者,當人們說您是瘋子或罪犯時,一句話,就是說當人們突然注意到您的時候,您就該明白:您已經陷入了迷津,再也出不來了。您越想出來,您就越迷惘。您就投降吧,任何人的努力也救不了您。我覺得是這樣的。」
「笨蛋!蠢人!」
「不錯,我們這個城市是不幸的!」伊萬·德米特里奇嘆口氣笑將起來:「一般的情況如何?報紙和雜誌上都說些什麼?」
「完全正確。我同意。」
「親愛的,我的朋友,請您向我證明:您相信我對您的友誼是真誠的,您認定我是您的朋友……」他不讓安德烈·葉菲梅奇說話,繼續激動地說,「我的朋友,我喜歡您,因為您有教養,人品高尚。親愛的,您聽我說下去,科學的規矩要求醫生隱瞞您的實情,但是我要像軍人那樣對您直言不諱:您病了!請原諒我,親愛的,這是真的,周圍的人早已看出來了。剛才霍博托夫醫生對我說,為了您的健康,您必須休息,散散心。完全正確!太好了!這幾天我休假,去聞聞別的地方的空氣。您向我證明:您是我的朋友,我們一塊兒去吧!像年輕時那樣過上幾天!」
看書的時候以及後來上床睡覺的時候,他心中一直想到伊萬·德米特里奇。第二天早晨他一醒來便想到昨天結識了一個聰明有趣的人,並決定一有可能就再去找他。
安德烈·葉菲梅奇不知道:現在他是否該去第三次?而去倒是非常想去的。
他旁邊是一個活潑好動的小老頭兒,長著稀疏的山羊鬍子和黑人似的黑色捲髮。這個小老頭兒白天在病室內來回踱步,從一個窗戶旁到另一個窗戶旁。要不,他就盤腿坐在床上,不停地吹口哨,像紅腹灰雀似的,低聲唱歌和竊笑。夜間他起來向上帝祈禱,他用拳頭捶打胸部,用手指頭挖門,表現出孩子般的高興活潑的性格。他是傻呵呵的猶太佬,名字叫莫伊謝卡,二十年前他發了瘋,因為他的帽子廠被燒毀了。
「歷來如此。」市政廳成員表示贊同,說完他也笑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今天幾號?」
「我問的不是這個。」郵政局局長沒聽明白醫生的話,惶惑地說: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回答最後一個問題時臉一紅,說道:
「是的,名譽先於一切!讓最初叫我想來這個鬼地方的那一瞬間受到詛咒九九藏書吧!親愛的,」他對醫生說,「您鄙視我吧:我輸了個精光!請您借五百盧布給我!」
「您是個有智慧、好思索的人。在任何環境里您都從自身找到安慰。進行自由深刻的思維以參透生活奧秘,徹底蔑視人世的愚蠢空忙——這是人迄今所知的兩種至高無上的幸福。您可以獲得這兩種幸福,哪怕您是生活在三重鐵柵欄後面。第奧根尼在木桶里過日子,他卻比人間所有帝王都幸福。」
「是,先生,我向監管人報告。」
第六病室的第五名,也即最後一名棲居者是一個小市民,從前在郵局裡做揀信員。他個子瘦小,發色淡黃,神情善良,略帶狡黠。從他聰明平靜、閃著清晰歡快的光芒的眼睛來看,此人城府很深,保存著一個十分重要的愜意的秘密。在他的枕頭和褥子下面有一樣什麼東西,他不肯給任何人看。這倒不是他怕人家搶走或偷去,而是出於靦腆。他有時會走到窗前,背對著病友們,把一樣什麼東西戴到胸前,低頭觀看;如果此時有人向他走近,他就會感到局促不安,把那樣東西從胸前扯下。不過,要猜出他的秘密並不困難。他常對伊萬·德米特里奇說:
「我當真會相信您?」伊萬·德米特里奇說著從床上爬起,既譏嘲又驚慌地看著醫生,兩眼通紅,「您可以上別處去當暗探和拷問,在這兒您沒有什麼事可做。昨天我就明白您來是幹什麼的。」
來了幾個勤雜工,他們執著他的手和腳,把他送到了一個小教堂。睜著雙眼的他被放置在一張桌子上,在夜裡月亮照著他。早晨醫助來了,對著基督被處磔刑的圖畫虔誠地做了禱告,把老上司睜著的眼睛合上。

十二

「這是伊萬·德米特里奇所說的那個現實在懲治我,」他對自己生氣,恨自己過於拘泥細節。「不過,無所謂……回到家裡,一切都會照舊……」
早晨格羅莫夫起床,他心驚膽戰,前額冒出冷汗。他已確信隨時會有人來逮捕他。他想,昨天的那些憂慮這麼長時間不肯消失,說明這些憂慮是有一些道理的。它們真的不可能平白無故地鑽進腦袋。
一個警察不慌不忙地從窗前走過,這不會是無意的。瞧,有兩個人在房子旁邊停下,一聲不吱。為什麼他們一聲不吱?
接著他就開始講從前的生活有多好,多快活,多有意思,而當時的俄國知識分子多麼有智慧,多麼重視友誼和榮譽。借錢給人家不索要借據,認為對貧困的夥伴不伸手幫助是可恥的。有過多好的遠足、探險和爭論!有過多好的夥伴、多好的女人!高加索——這是一個多妙的地方!有一個營長的妻子,這是一個奇女子,常穿軍官制服,在傍晚單身騎馬進山,不帶嚮導。據說她是去同一個山村裡的式微的公爵幽會。
醫院的院子里有一座小小的側屋,它的周圍長滿了茂密的牛蒡、蕁麻和野生大麻。屋頂生了銹,煙囪已半倒,門口的木台階已經腐爛,長出了青草,牆上的塗料只剩下了一些痕迹。這座小屋正面對著醫院,背後是田野,一道灰色的圍牆把醫院同田野隔開,牆的上端安有釘子。這許多尖頭朝上的釘子,這一堵圍牆,還有這座小屋——它們有著一種特殊的凄涼可惡的外表,這種外表只在醫院和監獄的建築物上才會有。
「兩個人都滾!」安德烈·葉菲梅奇繼續大聲喊叫,「笨蛋!蠢人!我不需要什麼友誼,也不需要你的葯,笨蛋!下流!可惡!」
一年之後,市裡的人已經把伊萬·德米特里奇忘記,完全忘記,而他的那許多書已經被女房東堆進雪橇擱置在屋檐下面,被頑童們一本一本地偷光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一個人留下,就靜心休息起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想到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心中感到十分愜意!沒有獨居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墮落的天使背叛了上帝,大概是因為他想孤獨,而天使們是沒有孤單生活的。安德烈·葉菲梅奇想思考一下最近幾天的所見所聞。可是郵政局局長卻一直在他腦海中迴旋。安德烈·葉菲梅奇懊惱地想:「他可正是出於好心和友誼才休假同我一起外出的。不過沒有什麼東西會比這種友好的監護更糟糕了。可不是么,你的朋友好心、慷慨、快樂,而你卻覺得他枯燥無味,枯燥無味得叫人受不了。就是有這樣一些人,他們講的儘是聰明的好話,可你卻覺得他們是一些愚蠢的人。」
「多麼遺憾,」他搖搖頭,不看對話人的眼睛(他從來不看對話人的眼睛),慢慢地低聲說,「尊敬的米哈伊爾·阿韋里亞內奇,我深感遺憾:我們市裡沒有人善於並喜歡進行有智慧有風趣的交談。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損失。就連知識階層也不能超脫庸俗習氣。我認為他們的發展水平絲毫不高於下層人。」

十五

他們在捷斯托夫飯店進午餐,郵政局局長捋著絡腮鬍子久久地看著菜譜,用慣於視餐廳為家、喜好美食的人的口吻說:「讓我們來瞧瞧,您今天給我們吃什麼,親愛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被郵政局局長的真誠關懷以及突然閃現在面頰上的淚水感動了。
「對,尊敬的米哈伊爾·阿韋里亞內奇,我不信,沒有根據相信。」
一陣沉默。達里婭神色愁悶,從廚房出來,站在門口,用小拳頭支著臉,她想聽一聽。
「啊,把您也關進來啦,親愛的!我很高興,以前是您喝人家的血,現在有人可要喝您的血啰!太好啦!」
「不錯,不錯,正是這樣……」伊萬·德米特里奇說著擦了擦前額,「這太可怕了!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明天他自己會來。」
他在場的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總是躺在沙發上,臉對著牆咬緊牙齒聽他講,而心裏卻落下一層又一層的水銹。朋友每來一次,醫生就覺得這水銹越積越高,好像要到嗓子眼了。
下午三點鐘,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廚房門口,咳一下說:「親愛的達里婭,假如能讓我用午餐的話……」
「親愛的達里婭,假如能給我們來點兒啤酒就好啦!」安德烈·葉菲梅奇說。
第二天早晨,他頭疼耳鳴,全身不舒服。回想起自己昨天的軟弱,他並不覺得害臊。昨天他膽怯得甚至害怕起月亮來;昨天他真誠吐露了一些從前自己絕沒有猜度到的情感和想法,比如,他關於那個愛發哲學議論的小人物對生活不滿的想法。不過現在他什麼都已經不在乎了。
就在那天傍晚,霍博托夫穿著短皮襖和高靿皮靴突然來找安德烈·葉菲梅奇,他說話的語氣是:似乎昨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不錯,是個沒有文化修養的人。說來奇怪,您可知道……就各種情況來判斷,在京城裡思想並未停滯不前,它有進展,就是說,那兒應該有一些真正的人,可是,不知為什麼,每次從那兒派來的儘是一些我連看都不想看的人。不幸的城市啊!」
「您不相信,可是我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或伏爾泰的作品中有個人說過:如果沒有上帝的話,人們也會虛構一個出來。我深信:如果沒有永生,偉大的人類智慧遲早會發明它。」
醫生走走,看看,吃吃,喝喝,可是他只有一種感受,那就是對郵政局局長的惱恨。他想離開他這位朋友,躲起來,休息一下,但他的朋友卻認為自己有義務叫他寸步不離,並盡量多地使他消遣散心。如果沒有什麼可看的,朋友就用言談給他消愁解悶。安德烈·葉菲梅奇忍了兩天,到第三天他對朋友說自己身子不適,想整天留在家中休息。朋友說,既然如此,他自己也留下來。其實也真是需要休息一下,不然這麼走兩條腿都會不夠使。安德烈·葉菲梅奇臉朝里在沙發上躺下,咬緊牙關聽著朋友講話。朋友正在熱烈地要使他相信:法國遲早一定會粉碎德國;莫斯科騙子很多;不能憑外表判斷馬匹的優點……醫生開始感到耳鳴心跳,可是他出於禮貌,下不了決心請朋友走開或閉嘴。幸好郵政局局長在房裡坐著覺得厭煩,午飯後就外出閑逛去了。
他已經坐了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他已經憂傷得難受。難道在這個地方能夠過上一天,一星期,乃至許多許多年,就像這些人一樣?瞧,他在這兒坐一會兒,走動一會兒,然後又坐下;也可以到窗前去看看,然後再來回走動。可是,以後呢?以後做什麼?就這麼坐著,像個木頭人似的坐著,沉思默想?不,這恐怕難以受得了。

「不過,我們假設一下,您是對的,而我是奸險地要抓住您的話柄向警察局告發,把您逮捕,然後判刑,可是,難道判刑坐牢對您來說會比待在這兒更糟?我認為,不會更糟……有啥好怕的呢?」
「名譽得救了!我們走吧,我的朋友!我不願在這該死的地方再待上一分鐘。全都是騙子!奧地利間諜!」
接任初期安德烈·葉菲梅奇工作很努力。從早晨起,一直到進午餐前,他接診病人,做手術,甚至還接生。女人們說他很細心,善於測度病症,特別是婦嬰疾病。可是時間一長,單調的工作以及這工作的明顯無效,漸漸使他感到厭煩。今天接診三十個人,明天一瞧,三十五個病人蜂擁而至,後天竟然來了四十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市內的死亡率沒有下降,病人不斷前來。從早晨一直到午餐前要認真地幫助前來看病的人——這在體力上就是不可能的,這就意味著:這種治療結果是一種迫不得已的欺騙。一個統計年度內接診了一萬二千個病人,率直地說,就是一萬二千人受了欺騙。把重病人收留住院,按科學規則治療,這樣也是做不到的,因為規則是有的,但沒有科學。如果不作空論,而是像其他醫生那樣學究式地按規則進行治療,那麼首先需要的是清潔和通風而不是污穢,是健康的飲食而不是發臭的酸白菜湯,是好的助手而不是竊賊。
「我根本就不強求您接受我的信仰。」安德烈·葉菲梅奇輕聲說。他感到遺憾:人家不願理解他。「而且問題不在這裏,我的朋友。問題不在於您吃過苦,而我沒有。痛苦和歡樂都是無常的,不談它們吧。問題在於:我同您都在思考,互認為是善於思索和議論的人,而這卻使我們心意一致,不管我們的觀點差別有多大。我的朋友,如果您能知道就好了:我十分厭惡普遍的愚蠢、庸碌和遲鈍,而每次同您交談又使我感到非常高興。您是有理智的人,您使我感到欣慰。」
「不,我想知道您為何認為自己有資格來談什麼參透生活、蔑視痛苦等等?難道您曾經痛苦過?您可知道什麼是痛苦?請問,您幼年挨過鞭打嗎?」
一個秋日的早晨,伊萬·格羅莫夫豎起大衣領子,在泥濘中走小街穿陋巷,到一個小市民家去執行命令書,收取罰款。像每天早晨一樣,他心情憂鬱。在一條小巷子里,他遇上四個持槍的士兵,他們在押送兩個戴著手銬腳鐐的犯人。以前他常常遇到過被押送的犯人,每次都在他心中喚起同情和拘窘,可是今天這次相遇卻引起了他的一種特殊的奇怪的印象,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他也可能被戴上鐐銬,走在泥濘的路上,同樣地被押往監獄。他在小市民家辦完事情后回家,在郵局附近遇見一個熟悉的警察,後者同他打了個招呼,並同他在街上一起走了幾步。不知為什麼他覺得此事可疑。在家中他成天記著這兩個犯人和四個持槍的兵。一種莫名其妙的惶恐心情讓他無法聚精會神地安心看書。晚上,他不點燈;夜裡,他不睡覺。他一直在想著有人可能會逮捕他,給他戴上鐐銬送進監獄。他知道自己過去並未犯過什麼罪,而且他能證明將來也永遠不會殺人放火和盜竊。然而,真的不會無意中不知不覺地犯罪嗎?真的不可能遭人誹謗嗎?再說,真的不可能有審判錯誤嗎?人民千百年的經驗不是無緣無故告訴我們:乞討和坐牢,誰都難保不沾邊。至於說到審判錯誤,那麼在目前這種審判程序中是很可能發生的,是毫不足怪的。那些對他人的痛苦只保持職務關係和工作關係的人,例如法官、警察、醫生,他們隨著時日的推移,由於習慣的勢力,會把自己鍛煉到那種程度,以致他們不能不形式主義地對待工作對象,即使他們並不想這麼做。從這方面來看,他們同那些在後院殺牛宰羊卻看不見血的莊稼漢沒有什麼兩樣。要是法官對一個人抱著敷衍塞職、漠不關心的態度,為了剝奪一個無辜的人的全部財產權並判之以服苦役,法官所需要的只是時間,只需要履行某些手續的時間,而法官正是靠履行這種手續而領取薪俸的,隨後也就萬事大吉了。而你呢,你就在此後在這個離鐵路線二百俄里的骯髒小城裡去尋求公道和保護吧!任何暴力都被視作明智適宜的必要措施來歡迎;任何一個仁慈的行動,比如說宣告無罪,都會引起不滿和報復的爆發。想在這種地方尋求公道豈不可笑?
「恰恰相反,我非常高興,」醫生回答說,「您來我一向高興。」

十四

「你好,尼基塔。」安德烈·葉菲梅奇客氣地說,「假如能給這個猶太人發一雙靴子……是否可以……不然他準會感冒。」
再朝前走,他就進入一個寬敞的大房間,如果不把入口處的門廳算在內,這房間佔了整座小側屋。牆上刷的是灰暗的淺藍色,熏黑了的天花板,就像是在沒有煙囪的農舍里一樣。顯然這裏冬天生爐子,常常會炭氣很重。窗戶因從裏面安上了鐵柵欄而顯得難看。地板是灰色的,有很多木刺。房間里有酸白菜味兒、煤油燈味兒、臭蟲味兒和尿臊味兒——這種氣味立即給您一種印象,使您覺得好像是進了動物園。
「是的,我有病。可是成百上千個瘋子在外邊自由自在,就因為您無知,您不能把他們同健康人區分開。我和這幾個人為什麼就該在此地代人受過,像替罪羊似的?您,醫助,監管人以及你們醫院的所有壞蛋,你們在道德方面比我們中的每個人都低,低得無可比擬,為什麼被關著的是我們,而不是你們?邏輯何在?」
「主啊,請垂憐我們這些罪人吧。」篤信上帝的謝爾蓋·謝爾蓋伊奇說。他小心地繞過小水窪,不讓擦得鋥亮的皮靴給弄髒,「老實說,尊敬的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我早已料到這一點了。」
「我想說一個重要的看法,可是思路斷了。剛才我說什麼來著?噢,對了,我是想說:有一個斯多葛主義者賣身為奴,為的是要替一個近親贖身。您瞧,這說明,就連斯多葛主義者對刺|激也會有所反應,因為要做出這樣的慷慨舉動:為了近親而使自己陷入絕境——就得有一顆激憤的同情心。在這個監獄里我把學過的東西全都忘記了,要不我還能想起一些什麼來。可以拿基督作例子嗎?基督是以哭泣、微笑、悲傷、憤怒來回應現實的。他並非微笑著去迎接苦難,他也沒有蔑視死亡,而是在客西馬尼花園裡禱告,讓他不遭受這份苦難。」
後來,為了不再讓自己感到非常害怕,他走近格羅莫夫的床,並在床上坐下。
安德烈·葉菲梅奇躺下了,但是他馬上又站起來,用衣袖擦去額頭上的冷汗,他立即覺得整張臉上都有了熏魚味兒。他又走動起來。
「您拙劣地模仿的斯多葛派是一些出色的人物,不過,他們的學說在兩千年前就停滯了,再也沒有一點一滴的進步,將來也不會有所前進,因為它脫離實際,沒有生命力。它只受到少數人的歡迎,這些人在研究和品味不同的學說中過日子,大多數人則對它並不理解。大多數人對那種鼓吹要漠視財富和舒適生活,要蔑視痛苦和死亡的學說是不理解的,因為他們從未有過財富和舒適生活;至於說到蔑視痛苦,這就是要他們蔑視生命,因為人的全部實際就是由飢餓、寒冷、欺凌、損失以及哈姆雷特式的對死的恐懼所組成,而生活的全部就在於對這一切的感受之中,可以為這種生活痛苦,也可以仇恨它,但蔑視它——是不可以的。不錯,我再重複說一遍,斯多葛派的學說永遠不可能有什麼前途,正如您所見到的那樣,從世紀初直到今天,日益發展著的卻是鬥爭,是對疼痛的敏感,對刺|激的回應能力……」
吃過不可口、不幹凈的午飯,安德烈·葉菲梅奇就在屋裡踱步,思考,雙手交叉在胸前。時鐘敲了四下,之後又敲了五下,他仍在踱步,思考。廚房門偶爾吱呀一響,露出達里婭的睡意惺忪的紅臉:
兩個朋友坐在書房裡的沙發上,默默地吸了一陣子煙。
「怎麼會不叫!要是您一下子癱瘓了,或者有個傻瓜和無恥之徒倚仗權勢當眾凌|辱您,而且您知道他不會因此受罰,到了那個時候您可能會明白:怎麼可以叫別人去參透生活,去追求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