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女人王國

女人王國

「您想要出嫁?好嘛,這也是可以的,」雷謝維奇同意說,「您需要什麼都體驗體驗:出嫁,醋意,首次變心的酣暢,甚至於生養兒女……但是要抓緊生活,要抓緊,親愛的,日月如梭,時不我待。」
不過,在她起身時天已經大亮,而時針指著九點半。一夜間下了許多新雪,樹木穿上了白衣,空氣澄清溫柔,因此當安娜·阿基莫夫娜朝窗外一看時,她首先想要做的是深深吸一口氣。「高興,今天是聖誕節!」——這種童年心情的餘興忽然又出現在安娜·阿基莫夫娜的心裏,當她洗好了臉,她覺得輕鬆、自在和清朗,好像她的心神也經過了洗滌或者說浸沉在白雪之中了。瑪莎走進房來,她打扮得十分漂亮,還穿著緊腰衣。她祝賀了節日好。接著她慢慢地幫安娜·阿基莫夫娜梳理頭髮,穿衣服。華麗漂亮的新衣的氣味和感覺、它的輕微的聲息、清新的香水味兒——這一切都使安娜·阿基莫夫娜感到興奮。
「這一千五百盧布我不給他,」她想道。
「我拿來修理,」他回答說,「我這是在業餘做做,在節假日里或在睡不著覺的時候修理。」
「祝節日圓滿如意!」
「打九歲那年開始。還是您伯父在世的時候呢。」
「你是個美麗、健康、壯實的女郎。我就是弄不明白,你這是為誰在珍愛自己?」
門鈴響了。來的是本教區的神甫們,一向在高雅部,就是說在樓上接待他們。隨神甫們之後來訪的有廠長納扎雷奇和廠醫。之後米申卡報告稱民眾學校督學來訪。接待來賓的活動開始了。
僕役的笑,他說的話,他的短上衣和小鬍子給安娜·阿基莫夫娜一種污穢的印象。她閉上眼睛不看他,同時她不由自主地想象著同雷謝維奇和克雷林一起吃飯的皮緬諾夫,這時,他的懦怯的非知識分子的身姿在她看來是可憐無力的,於是她感覺到一種憎惡。只是在此刻她才一整天來首次清楚地明白了:她的有關皮緬諾夫的想法和談話、有關同普通工人結婚的想法和談話全都是胡言夢話,全都是愚蠢的胡行妄為。她想要說服自己並非如此,想要克服憎惡感,她要自己回想在午餐席間說的那些話,但是她已經不能理解了。為自己的想法和行為感到羞愧,為自己今天也許說了什麼多餘的話而產生的不安,對自己猶豫畏縮所抱的憎惡感——這一切都使她非常狼狽。她拿起蠟燭,迅速地好像有人在追逐她似的跑下樓去,把斯皮利多諾芙娜叫醒,要使她確信她原來不過是開開玩笑。後來她回到了卧室。火紅色頭髮的瑪莎正在床邊的一張圈椅上打瞌睡,她跳起身來整理枕頭,她的臉睏乏,想睡覺,而她的美髮歪到了一旁。
「他修表是一種副業,是業餘愛好。」
「您看怎樣,安娜·阿基莫夫娜?我是這麼想的:與其上不及天下不著地,不三不四,倒還是嫁個老頭子為好,」瑪莎傷心地說,嘆了一口氣,「我已經二十齣頭了,這不是笑話。」
「這一千五百盧布倒是可以給他!」她想,不過這個想法不知什麼原因使她覺得荒誕不經,覺得會是對皮緬諾夫的侮辱。
「你也坐下……幹嗎在那兒站著!」姑母對廚娘說。
「我馬上出嫁!」她氣鼓鼓地看著他那張饜足得意的臉說。「我以最尋常粗陋的形式出嫁,而且會幸福得面呈喜色。您可以想象一下。我將嫁給一個普通的工人,嫁給一個什麼機械工或者繪圖員。」
亡父阿基姆·伊萬內奇遺囑設置的救濟貧困人的巨款有利息四百七十盧布,也將按小額分發。將會有不成體統的擁擠。從大門口到辦公室門口,將會有一長列陌生人,一張張兇惡的臉,穿著破爛,受凍挨餓的,還有已經喝醉了的人的嘶啞聲音,他們念叨著恩人老大娘安娜·阿基莫夫娜和她的雙親。排在後面的人將擠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將用粗俗的話罵人。賬房讓吵鬧、謾罵和哭訴弄得厭煩,他將跳出來給一個什麼人一記耳光,使大家都快樂。而那些自己人,廠里的工人,他們過節除了工資外什麼都沒有得到,已經把錢揮霍殆盡,他們將站在院子中央看熱鬧和竊笑,一些人出於羡慕,另一些人是表示譏諷。
她感到興緻勃勃起來,她按鈴吩咐套馬。
「您的父親和伯父……我認識他們,也尊重他們,」克雷林抑揚頓挫地說。他直挺挺地像個木偶似的坐著,嘴裏不停地吃東西。「他們都是有卓越智慧和崇高品德的人。」
「您信中說您的妻子生了重病,」安娜·阿基莫夫娜說,她感到又羞又惱。
「如果你們能給我一些紙和墨水,那麼我就給醫生,我的好朋友,寫一封信,讓他到你們家來一下,」她紅著臉說,「這是一位很好的醫生。買葯的錢我給你們留下。」
「好吧,我們都知道這些品質!」律師喃喃自語,他請求允許他吸煙。
上了第三道菜以後,雷謝維奇對安娜·阿基莫夫娜說:
安娜·阿基莫夫娜走遍了所有的房間,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在自己的書房裡讀完了晚上收到的信件。一共有十二封賀信和三封不具名的匿名信。在一封匿名信中,一個普通工人控訴廠里的小店賣給工人們的辣油有煤油味,信里的字寫得很糟糕,不容易讀懂。另一封信中一個什麼人恭恭敬敬地告密:廠長納扎雷奇在最近數次買鐵的交易中拿了某個人一千盧布賄賂。第三封匿名信是罵她的,罵她不近人情。
「Merci,」他說,還吻了一下她的手指。
後來她們一起去餐廳喝咖啡。但她們剛剛落座,女子部的瑪莎倉皇地跑了進來,驚恐地說:「唱詩的人來了!」說完就跑出去了。聽到了擤鼻涕的聲音、低沉的咳嗽聲、嘈雜的腳步聲,這聲音好像是有人把一些釘了蹄鐵的馬引進了大廳邊的穿堂。一切都安靜了半分鐘……突然間唱詩的人大聲喊叫起來,這聲音如此之大,它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哆嗦了一下。就在他們唱著的當口,養老院的神甫來到了,同他一塊兒來的還有輔祭和執事。神甫一邊披上肩袈裟,一邊講在夜間敲晨鐘時下雪,但當時並不冷,凌晨天才冷起來,隨它吧,現在該是零下二十度左右了。
同去年和前年一樣,大家一起玩遊戲「當國王」,而上下兩層樓的全部僕人都聚集在門口看遊戲。安娜·阿基莫夫娜覺得,米申卡面帶寬厚笑容在男女僕人群中閃現過兩次。「步行蟲」第一個當上了國王,因而兵士安娜·阿基莫夫娜給她進貢,後來姑母成了國王,而安娜·阿基莫夫娜成了「莊稼漢」或稱「獃子」,這引起了哄堂大笑,阿加菲尤什卡呢,她成了王子,高興得害羞了。桌子的另一端也有一組人在玩,她們是兩個瑪莎,瓦爾瓦魯什卡和女裁縫馬爾法·彼得羅夫娜,她是被特意叫醒過來玩「當國王」的,所以她的臉是睡意猶存的,有怨氣的。
「太太,請您大聲一些,」恰利科夫輕輕地說,「皮緬諾夫先生晚間從工廠回來時聽覺有些遲鈍。」
「我不知道,米沙,您對自己怎麼看?」她說完嘆了一口氣,「真的,為此上帝也一定會懲罰您的。」
「噓……安靜些!」步行蟲喊道;在大家都靜下來時她眯起一隻眼睛說:「你知道嗎,安努什卡,我的小燕子?像所有的人那樣正正經經嫁人,這對你來說不必要。你有錢,自由,是完全可以自己作主的;不過當個老處|女似乎,孩子,似乎也不合適。讓我來給你找一個,你懂嗎,找一個傻頭傻腦懦弱無能的人兒,你裝樣子接受法律,到那時——你就尋歡作樂吧!丈夫么,你以後塞些個錢給他,五千或者一萬,讓他到他從那兒來的地方去,而你在家裡就自己作主,想愛誰就愛誰,沒有一個人可以指責你。你就愛去吧,愛那些貴人和有學問的人吧!嘿呀,多麼自由自在美滿富裕的生活!」步行蟲彈指一響,還吹一聲口哨說:「你尋歡作樂吧!」
恰利科夫太太急著去擦桌子。
「也許是廠長納扎雷奇忘記了,」她說,「不過要更正這一點並不晚。」
「您使我惱火,維克多·尼古拉伊奇,」她同律師碰杯時說,「我感到遺憾:您給別人出主意,而自己卻完全不了解生活。依照您的看法,如果是一個機械工或者繪圖員,那肯定就是粗野漢、無智者。其實啊這是一些十分聰明的人!非凡的人!」
「好,瑪莎……再過三分鐘……」安娜·阿基莫夫娜懇求說,她又把頭蒙上。
「是姑母把你解僱了的,你去求她。」
「當然是,白費勁,」皮緬諾夫表示同意,「不管您給他多少錢,全部用來喝酒花掉。現在夫妻兩人要徹夜互相搶錢和打架了。」他笑著補充說了一句。
然而安娜·阿基莫夫娜已經被領著走出了廚房,經過穿堂里的一個房間,在兩張床之間走過。從被褥的安置可以看出:在一張床上順著睡兩個人,另一張床上橫著睡三個人。之後進入下一個房間,這裏確實幹乾淨凈。整潔的床,一條紅色毛毯,枕頭套在白色的枕套里,時鐘下甚至還有墊板,桌上鋪著麻布桌布,上面擺著乳白色的墨水瓶,幾支筆,紙張,配上了鏡框的相片—— 一切都好好的;還有另一張桌子,黑顏色,桌上整齊地擺著一些修理鍾錶的工具和已經拆開了的鍾,在幾堵牆上分別掛著小鎚、鉗子、鑽子、鑿子、平嘴鉗子,等等;還有三架掛鐘,它們在嘀嗒嘀嗒地走著,其中一架的鍾錘粗粗的,這種鍾在下等飯店裡有。
「您在我們廠供職很久了嗎?」她大聲問道,並不扭頭看他。
「哎喲,媽呀!嚇死我啦!」姑母看到安娜·阿基莫夫娜跑進餐廳,坐到自己一旁時嘆氣說,「你嚇死我啦!」
她想象著台階旁的雪、雪橇、昏暗的天空、教堂里的人群和刺柏味兒,她感到可怕,不過她還是決定立刻起身,去參加晨禱。在她賴在暖和的被窩裡并力圖克服睡意時(這睡意,似乎是故意的,在人家不讓她睡的時候常常甜蜜得出奇),在她忽而錯覺到山上的大花園忽而錯覺到古辛樓時,一個想法總使她不安:她應該立刻起床去教堂。
「是嗎?我還以為是個修鍾錶的。」
節日的興奮狀態正在逝去,為了維持它,安娜·阿基莫夫娜又坐下彈鋼琴,她輕輕地彈起了一首新的華爾茲舞曲,接著她想起了今天用午餐的情景,她的想法和談話多麼聰明和正直。她朝周圍看了看:昏暗的窗戶和掛著油畫的牆壁,從大廳里透進來的微弱光線,突然間,想不到她竟哭了起來,她感到懊惱,她孤獨,沒有人可以交談和商量。為了鼓勵鼓勵自己,她竭力在想象中描繪皮緬諾夫,但是一無結果。
「要歸咎於你自己,小姐。你一直在等那些名門貴族的或者有學問的,滿可以嫁一個自家商人兄弟嘛!」
「是的,沒有人要娶我,斯皮利多諾芙娜,」安娜·阿基莫夫娜說,她想要換一個話題,「有什麼辦法呢?」
過不多久,工人醫院的神甫領著執事來了,接著來的是村社裡的護士們,孤兒院里的孩子們……歌聲幾乎不斷。人們來了,吃了,走了……
雷謝維奇律師是個漂亮的淡發的高個子,雙鬂和鬍子已微微斑白,舉止優雅非凡。他搖搖擺擺地走進來,鞠躬似乎不甚樂意,談話時微動雙肩—— 一舉一動都有著一種懶散的風雅。他像一匹受嬌寵而佇立過久的駿馬。這個人滿足、健康、富有;有一次他甚至贏過四萬盧布,但他把這件事瞞過了熟人們。他好美食,尤其喜歡吃乳酪、麥蕈,蘿蔔絲拌大麻油。據他說,在巴黎時他吃過未洗過的炸肥腸。他說話有條不紊,通暢無口吃,只是有時為了取悅于婦女,他會容許自己中止說話和彈一下手指頭,像是要選擇字眼兒。他早已不相信他在法庭上應當說的那些話,或者說,也許,他還是相信的,不過他對這一切並不認為有什麼價值,因為所有這一切都早已知曉,陳舊而尋常……他相信的只是出奇和稀罕的東西。陳腐的格言具有出奇的形式就會引他流淚。他的兩個筆記本記滿了許多稀罕的說法,都是他從不同作者的書中談到的,而在他需要找出某種說法時,他會焦躁不安地在這兩個筆記本中搜尋,通常是找不到。當年亡人阿基姆·伊萬內奇一時高興,出於虛榮心邀請他當廠方的訴訟律師並規定薪金一萬二千盧布。而工廠的訴訟事件不過是兩三件小規模追償款項,雷謝維奇把它們交給助手去辦理。
這一席話使安娜·阿基莫夫娜不安。她什麼東西也沒有吃,只喝了一小杯葡萄酒。
到了鐵道-馬路的過道口和關卡,再過去是許多同菜園混雜在一起的房子,終於來到了著名的古辛樓所在的那條大街。這街平時靜悄悄的,現在趕上節日前夕,往來的人車眾多。在一些小飯店和啤酒鋪里人聲嘈雜。如果一個不住在這一帶而是住在市中心的人路過此地,他會發覺看到的儘是一些衣著骯髒的人、喝醉酒的人和罵街的人。可是從小就生活在這一帶的安娜·阿基莫夫娜現在在來往人群中看到和認出來的有時像已故的父親,有時像母親,有時像伯父。父親是個性格溫厚隨和的人,有些愛幻想,無憂無慮,隨隨便便;他不偏愛什麼金錢、榮譽和權力;他常說,工人沒有工夫去分清楚什麼節日,沒有工夫上教堂;如果不是妻子管著,他也許根本不會齋戒,在齋戒日里也會吃葷。而伯父伊萬·伊萬內奇,恰恰相反,是一個倔強固執的人,在涉及宗教、政治和道德等各方面,他都很嚴厲,鐵面無私,他不僅嚴以律己,對所有職工和熟人也一樣。可千萬不要進他的房間而不畫十字啊!現在安娜·阿基莫夫娜所住的豪華大宅,他平日里總把它上鎖,只在重大節日接待要人時才打開,而他本人一直在辦公室一個掛滿聖像的小房間里過日子。他傾向舊教,一向接待舊教派的主教和神甫們,雖說他自己的洗禮和婚禮都按照東正教會的儀式舉行,就連妻子的葬禮也是如此舉行的。他不喜歡弟弟阿基姆,他唯一的繼承人,因為弟弟隨隨便便,他稱此為粗率和愚蠢,也因為弟弟對宗教信仰很冷漠。他虐待弟弟,叫他當工人,每月支付工資十六盧布。阿基姆呢,他對兄長以「您」相稱,而且在獲得寬恕的日子里要帶領全家人向兄長深深鞠躬。伊萬·伊萬內奇在去世前三年才使弟弟靠近自己,才原諒了他,而且吩咐為其女小安娜僱用一個家庭教師。read•99csw.com
「呸,胡說!」安娜·阿基莫夫娜憤怒了,「你們全都是些蠢人!米沙,您多蠢啊!您真叫我討厭!我都不想看到您!」
「不錯啊!」步行蟲表示同意。「都是頂好的小夥子。姑母,你願意嗎,我把安努什卡說給列別金斯基?」
在玩的時候談到了男人;談到如今嫁給一個好人有多麼不容易;也談到誰的命運好一些:老姑娘的還是寡婦的?「步行蟲」對安娜·阿基莫夫娜說:
「不要商人!」姑母說,她不放心了。「保佑呀,聖母馬利亞!貴族會把你的金錢揮霍盪盡,可是他會珍惜你,小傻瓜。而商人呢,他會制定出一些清規戒律,叫你在自己的家裡也坐立不安。你想同他親熱撒嬌,他呢,他剪他的息票;你坐下同他一起吃飯,他會用你自己的麵包來申斥你,粗野鄙俗的人!……你嫁個貴人吧。」
她喜歡引人傷感的情歌,但她的聲音聒耳又缺少訓練,所以她唱得聲音很低,勉強聽得見,只是用鋼琴作伴奏。她低聲唱,一曲又一曲地唱,大多是唱愛情、離別和喪失了的希望。她想象著:她向他伸出雙手,含著眼淚哀求說,「皮緬諾夫,求您消除我的痛苦吧!」到那時,似乎她的罪孽就得到了寬恕,她心中會輕鬆愉快,而自由自在的也許還是幸福的生活也將來到。懷著期待的苦惱心情,她俯身於鋼琴琴鍵上,她強烈地想要生活中的變化馬上發生,即刻發生,因而一想到昔日的那種日子還將繼續一段時間,她就感到害怕。之後她重又彈起鋼琴來,唱歌的聲音低到勉強才聽得見。周圍一片寂靜。從樓下已經沒有嘈雜聲音傳來,想必大家都已躺下睡覺。時鐘早已敲過十點鐘。一個漫長、孤單、寂寞的夜快到來了。
工廠里的職員們,大約有二十個人,也來祝賀節日。來的全是「長」字頭的:機師們及其助手,鑄型製造師們,會計師,等等——全都是儀錶端莊,穿著嶄新的黑色禮服。一個個都是好漢子,似乎是精選出來的。他們中每個人都知曉其身價,就是說每個人都知道:如果他今天失去了工作,明天就一定會有人樂意請他去另一個工廠工作。顯然,他們都喜歡姑母,因為在她跟前他們都舉止隨便,甚至還吸煙,而在大家一起去吃東西時會計師甚至還摟起了她寬大的腰。他們之所以會放縱,部分原因也許是因為老哥兒倆在世時瓦爾瓦魯什卡曾經大權在握,監視職員們的個人品行,而現今她在家中已經算不上什麼了;不過,也許是因為他們中的許多人都還記得:當初老哥兒倆對姑母塔季揚娜·伊萬諾夫娜管得很嚴,她的穿著普通,儼如廚娘阿加菲尤什卡的樣子,而安娜·阿基莫夫娜當初在院子里在廠房附近跑著玩,大家都叫她小安娜,小阿紐特卡。
古辛樓附近的大門深深的,又暗又臭;可以聽到有一些男人在牆旁咳嗽。安娜·阿基莫夫娜把雪橇停在街上,走進大院,就地詢問去四十六號恰利科夫家該怎麼走。人們讓她右轉,進最後一扇門,上三樓。無論是在大院里、在最後一扇門附近,還是在樓梯上,全都是在大門附近的那股子令人厭惡的氣味。安娜·阿基莫夫娜在小時候也常常生活在這種房子里,當年她父親還是一個普通工人;後來境遇改變了,她也常來訪問,其身份是慈善家。狹窄的石梯,梯階高高的,梯子很臟,每層樓有一個小平台覆蓋;通道里的燈上滿是油污,惡臭,平台上的門旁放著一些盆子、罈罈罐罐、破衣爛衫——所有這一切都是很久很久前就已熟悉的……有一扇門打開著,從中可以看到在幾張桌子旁坐著一些戴帽子的猶太女裁縫,她們在做針線活兒。在樓梯上安娜·阿基莫夫娜遇到一些人,但她連想都沒有想過這些人會欺侮她。她也不害怕工人和莊稼漢,不管是不飲酒的還是喝醉酒的,就像她不害怕知識分子熟人一樣。
「請您饒了我吧,安娜·阿基莫夫娜!」他說,聲音嘶啞,用額頭叩敲地板,露出牡牛般的後腦殼。
「我有幸祝賀您,安娜·阿基莫夫娜,異常隆重的節日耶穌聖誕節快樂。」
「閣下,」在樓梯中間他懶洋洋地對克雷林說,「您是否有機會體驗到這種感覺: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把您往長里拉,您不斷地被拉長、拉長,以至您變成為一條十分細的細絲?在主觀上這種感覺表現為一種特殊的無比的淫慾。」
雷謝維奇揮起雙手,十分激動地在房間里走動。
同去年一樣,最後來訪的是四等文官克雷林和著名律師雷謝維奇。他們來到的時候,戶外已經昏暗。克雷林是個六十開外的老頭,大嘴巴,灰白的連鬂鬍子一直長到耳邊,身穿制服,系著安娜勳章的綬帶,褲子是白色的。他久久地把安娜·阿基莫夫娜的手按在他的雙手之中,凝視著她的臉,雙唇微動,說話一個音調卻抑揚頓挫:
「父親在世的時候秩序比較好些,」安娜·阿基莫夫娜離開工廠大院時想,「因為他自己曾是工人,他知道需要什麼,而我呢,我什麼也不懂,盡做蠢事。」

三、午餐

為了快些擺脫這些人和酸敗氣味,她已經取出錢包,決定留下二十五個盧布,不多給;但她忽然間感到問心有愧: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她跑了這麼遠,驚動了許多人。
「能愛上才好,」她想道,伸伸懶腰;光是這一個念頭她的心就暖和了。「還要能擺脫工廠才好,」她這麼希望,同時想象著所有這些沉重的廠房、木板工房、學校……怎樣由於她的善良心地倒下。之後她想起了父親;她想,如果父親活得久一些,也許會把她嫁給一個普通人,比如說,嫁給皮緬諾夫,也許他會吩咐她嫁給他,就是這樣。這倒會是一件好事:工廠會落到正當人的手中了。
門旁的人群里響起了笑聲。
他把臉頰伏向她的手,用人們通常撫愛小孩的聲調說:
有人報告說:「步行蟲」來過夜。這指的是一個祈禱者,名叫帕莎或稱斯皮利多諾芙娜,又瘦又小,年齡在五十歲上下,穿一件黑衣裙,戴一塊白頭巾,尖眼尖鼻尖下巴;她有兩隻奸狡陰險的眼睛,一副好像要把所有人都看穿似的表情。雙唇像一顆小心臟。由於她為人狠毒,在許多商人家裡就按諢名把她叫「步行蟲」。
安娜·阿基莫夫娜已經很高興了,在這裏她沒有什麼事可做了,點了一下頭就迅速走出去了。皮緬諾夫跟出來送她。
安娜·阿基莫夫娜不喜歡這些昏暗陰沉的廠房、倉庫和工人住的工房,她感到害怕。父親去世后她只來過一次廠房的主樓。這裏的一切:鐵梁支撐的高高的天棚,許多快速旋轉的大輪子,許多傳動帶和槓桿,刺耳的吱啦吱啦聲,輾軋鋼的吱吱聲,手推小車的震動聲,蒸汽的粗重呼吸聲,蒼白的臉通紅的臉或是沾著煤灰的黑臉,被汗水濕透的貼身衣,鋼、銅和火發出的閃光,油和煤的氣味,時燙時冷的風——所有這一切都讓她產生了地獄般的印象。她覺得:機輪、槓桿和吱吱叫著的熱汽缸這些東西都在竭力掙脫桁架以求消滅人們,而人們面色憂慮,在機器旁奔忙,誰也聽不見誰,竭力想停止機輪、槓桿、汽缸等物的可怕運動。在廠房的主樓里人們讓安娜·阿基莫夫娜看一些東西,還恭敬地向她作解釋。她現在還記得,在鍛造車間,工人從火爐里夾出一塊燒得通紅通紅的鐵,一個頭上系著小皮帶的老頭和一個身穿藍色工作外衣、胸前掛著一根小鏈條、有一張怒沖沖的臉的青年(他該是個工長)在用小鎚子敲打鐵塊,火星向四面飛濺;過不多久,有一張巨大的鐵板在安娜·阿基莫夫娜面前出現,鏗鏘作響;老頭垂手直立,微笑著,而青年向她解釋著什麼,用衣袖擦拭著臉上的汗水。她還記得,一個獨眼老頭在另一個車間里鋸一塊鐵,鐵屑散落下來;另一個工人在旋床上操作,要用一塊鋼做出一個什麼東西來,他一頭棕紅色頭髮,戴一副墨鏡,穿一件有許多洞的襯衫;車床在喧鬧,在吱吱作響,這聲音叫安娜·阿基莫夫娜噁心作嘔,她覺得耳朵疼。她看,她聽,她不懂,她好意地微笑,而且她還感到害臊。「你不懂也不會喜歡這個事業,可是你吃飯養活自己再加上數十萬的收入所靠的卻是這個事業——多麼奇怪啊!」她想道。
「他裝腔作勢幹什麼?」安娜·阿基莫夫娜懊惱地想道。「立刻就看得出,他慣於同商人們打交道。」
「他在哪裡供職?」她低聲問雷謝維奇。
她坐上雪橇時已經是晚上六點多鍾。全部廠房的窗戶都十分明亮,因而在巨大的院子里顯得很暗。在大門口和院子深處,在倉庫和工人的工房附近亮著一些電燈。
「不,這真受不了!」他好似絕望地說,「他最近的一個作品使我心力交瘁,使我陶醉!但是我擔心:您會對它無動於衷。為了它能讓您心向神往,您應該品嘗它的意味,應該從每一行文字中擠取漿汁,慢慢地擠、飲……應當飲!」
她迅速甩下已經使她厭煩的外衣,穿上一件寬外衫就跑下樓去。當她在樓梯上跑的時候,她發笑跺腳,像一個小男孩。她非常非常想頑皮淘氣。
房子的上層樓叫做潔凈部或高雅部,叫做大住宅,而由姑母塔季揚娜·伊萬諾夫娜主宰的底樓也有它自己的名稱:生意部,老人部或者乾脆叫做女子部。在潔凈部通常接待一些高貴和有學識的人,而在女子部則接待普通一些的人和姑母自己的一些熟人。美麗、丰韻、健康、年輕和生氣勃勃的安娜·阿基莫夫娜身穿豪華的服裝,她覺著這服裝的光彩射向四方。她下樓來到了女子部。這裏的人都責備她,說她是個有學識的人,卻把上帝忘了,睡過了日禱時間,而且沒有下樓來開齋吃葷。然而大家都拍手,都真誠地說她漂亮非凡。她相信這點,她笑談,她親吻,她送錢:有的人一個盧布,有的人三個或五個盧布,各人不同。她喜歡待在樓下。不管你朝哪裡看,都有神龕、聖像、長明燈。神甫牧師們的肖像,有修士們住處的氣味。在廚房裡菜刀聲音很響,一種十分可口的葷菜的味道傳遍了所有的房間。上了漆的黃色地板閃閃發亮,而從房門到上座都鋪著由鮮艷藍色條紋氈做的長條路氈,刺目的陽光直射窗戶。
「不要忘記我們!再見!」她向他們大聲喊道,接著她就回到自己的卧室。
「米沙,您表達自己的思想總是讓人感到說不出來的枯燥難懂,」安娜·阿基莫夫娜說著走到大廳的另一頭去了。
安娜·阿基莫夫娜覺得,在昨天的事情之後皮緬諾夫瞧不起作為慈善家的她,但她作為一個女人他卻被她迷住了。她看著他,認為他舉止可親,衣著得體。誠然,常禮服的袖子短了一些,而且腰身過高,褲子呢,褲子不時尚而且褲管不寬,不過他的領帶系得有品味又不經心,領帶的色彩也不像其他人的過分鮮艷。看樣子,他為人寬厚,因為他恭順地吃姑母朝他盤子里放的一切。她想起了昨天的他,黑黑的,困得想睡覺。這想法不知為什麼使她激動。
他和雷謝維奇又坐了一會兒,各自喝了一杯茶,開始告辭。安娜·阿基莫夫娜有些惶惑不安……她全然忘記了克雷林在何處供職,要不要給他錢,如果需要給,那麼是現在給還是裝在信封里送去。
「鬼知道,」雷謝維奇打著呵欠嘟噥了一句。
冷盤小吃很奢侈,其中有:酸奶油拌新鮮白蘑菇,橄欖油制的調味料加上炸牡蠣和蝦頸以及醋漬雜蔬菜。正餐由許多節日佳肴和美酒組成。陶醉的米申卡在桌旁侍候。他上新菜、開煎鍋蓋、斟葡萄酒,他做這些事的神態一本正經,像中世紀妖術師,律師瞧著他的臉和那好似跳四人舞九_九_藏_書的步態,不止一次地想:「可真是個大活寶!」
恰利科夫太太和女孩子們,最小的一個除外,不知為什麼機敏地收拾起桌子來。
「我們倆是傻女人,」安娜·阿基莫夫娜說。「我們是傻女人!唉,我們多麼傻啊!」
安娜·阿基莫夫娜餓了,因為她打從早晨起一點兒東西沒吃過。給她倒了一杯浸過芳草和果子的苦酒,她喝下了,用抹了芥末的腌肉下酒,她認為這非常好吃。接著樓下的瑪莎給她吃火雞、糖漬蘋果和醋栗。這些食物她也喜歡吃。叫人感到討厭的是一個瓷磚砌的壁爐,它散發著熱氣,室內悶熱,大家滿臉通紅……晚飯後收走了桌布,擺上了一些盤子,盤中裝著薄荷蜜汁餅、堅果和葡萄乾。
安娜·阿基莫夫娜在努力打開她的錢包,包上的一把小鎖壞了。她局促不安,滿臉通紅。她感到不好意思:人家站在她面前,看著她的手,等著,而在內心深處大概在嘲笑她。這時有個人走進了廚房,他在蹭腳把雪抖掉。
「正是如此,」恰利科夫厲聲回答,但他立即認出了安娜·阿基莫夫娜,大叫一聲:「格拉戈列夫太太!安娜·阿基莫夫娜!」忽然他深深吸一口氣,兩手一指,似乎出於巨大的驚恐:「恩人啊!」
「我說過,別胖起來。在你們所有的親屬中有一個不幸的發胖傾向,別,」他用懇求的聲音又重說了一遍,他吻了吻手。「您這麼美麗!這麼可愛!閣下,」他轉身對克雷林說,「我向您介紹:這是我曾經愛過的唯一一個女人。」
四十六號住宅里沒有門廳,它一進門就是廚房。在工廠工人和作坊工匠的家裡通常都有油漆的氣味、瀝青味、皮革味或煤煙葉——就看屋主是幹什麼行當的。窮貴族和官員們的住宅呢,憑一種什麼酸所散發的悶人氣味就可以被辨認出來。現在安娜·阿基莫夫娜剛剛跨過門檻,正是這種可惡的氣味就向她撲來。桌子後面的牆角里坐著一個男人,他身穿黑色上衣,背向著房門,想必這就是恰利科夫本人,同他在一起的是五個小女孩。最大的一個女孩寬臉盤,頭髮間插有一把梳子,消瘦有病,看樣子有十四五歲;最小的一個胖軟胖軟的,長著一頭像刺蝟的頭髮,她不到三歲。六個人都在吃飯。在火爐旁站著一個瘦小的女人,臉色發黃,穿著白布衫和裙子,手中握著一把爐叉。她懷孕在身。
「安娜·阿基莫夫娜!」他又叫了一聲。把一隻手貼在心口並揚起雙眉。「您是我的主人和恩人。關於婚事只有您一人能夠教導我,因為您對我說來就是親娘……請您吩咐下去:讓樓下的人別再嘲笑和逗弄我。糾纏不休呀!」
「別說了!」妻子低聲說,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太太,我們這裏沒有整理好,」她對安娜·阿基莫夫娜說,「請您多多原諒……是家事,您知道的。住得擠,但很和睦。」
「別!」他面露毫不矯飾的憂愁說,「我說過的,親愛的,別!」
「鍾早已敲響過了!真正是受罪,您還沒有趕到,人家可都已經走了!起來吧!」
「這有什麼呢?我樂意效勞,」皮緬諾夫說。安娜·阿基莫夫娜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把一隻華美的小表從腰帶上解下交給了他,這時他臉上出現了感動的神色。他默默地細看后把表還給了她說:「這有什麼呢?我樂意效勞。懷錶我已經不修了,我的視力弱,醫生禁止我干細活。但是為您我可以來一次例外。」
每次午餐后,端上咖啡和甜酒時他就活躍起來,會講各種文學新聞。他高談闊論,令人激動,就連他自己也感覺津津有味。她聽他講,而且每次都會想:為這種樂事別說付給他一萬二千盧布薪金,就是再多上三倍也可以;就連她自己所不喜歡的他身上的那一切也都原諒了。常常有這種情形:他給她講一些中篇甚至長篇小說的內容,一講就兩個或者三個小時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就像幾分鐘似的。這一次他一開講就不知怎麼地用尖酸不樂、有氣無力的聲音,還閉上了雙眼。在她請他講一些什麼時說:
桌上有一捆已經讀過後擱置一旁的信。這是一些求助者的來信。求助的人中有挨餓的,有酒鬼,有子女眾多的,有病人,有受欺侮人的,有懷才不遇的……安娜·阿基莫夫娜已經在每封信上批示:給誰三個盧布,給誰五個盧布。這些信今天就會轉到辦公室,明天那裡將發放補助金,或者像職員們所說的那樣,給野獸們發飼料。
「節日好!」她說,吻了吻安娜·阿基莫夫娜的肩膀,「我好歹勉強走到了你們家,我的善人們,」她吻了姑母的肩膀。「我一早就出發了,只是沿途在一些善人家休息了一下。『你留下吧,留下吧,斯皮利多諾芙娜,』——家家都這麼說,唉,我都沒有發覺天怎麼黑下來了。」
巨大的房間里一片寂靜,靜得惹人打呵欠,只是間或從樓下傳來的歌聲會打破這寂靜。紫銅器,照相簿,許多掛在牆上的描繪大海小船、草原牛群以及萊茵河畔景色的圖畫已經沒有什麼新意,目光只是在上面一掠而過,不予理會。節日心情已經使人厭膩。安娜·阿基莫夫娜像以前一樣感到自己美麗善良和不凡,但她已經覺得誰都不需要這一切;她覺得就連這件華貴的衣服也不清楚她是為誰而穿,為什麼而穿。這時,就像在這些節日里常有的那樣,孤獨開始折磨她了,而且還有一個糾纏不清的念頭也折磨她:她的美貌、健康和財富——都不過是幻覺,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她是多餘的,誰都不需要她,誰都不喜歡她。她走遍了所有的房間,邊走邊哼唱,時不時看望窗外。她在廳里停下腳步,忍不住要同米申卡說說話。
「有什麼呢?」她說,「這也不錯嘛……我願意嫁給他。」
結束講述的雷謝維奇已經感到虛弱無力,他在沙發上坐下。
一個厚厚的錢包。這是山林地區的管理人送來的。他信中說送上一千五百盧布,說這錢是跟一個什麼人打官司二審勝訴贏得的。安娜·阿基莫夫娜不喜歡聽到勝訴和贏得官司這些詞,她害怕。沒有司法審判是不行的——這一點她知道,可是,不知為什麼,在廠長納扎雷奇或山林地區管理人(他們常同人打官司)為她打贏一個什麼案子時,她總會感到難堪,好像她問心有愧似的。現在她也感到難堪和不舒服,她想把這一千五百盧布放置到一個遠些的地方,不想看到它們。
「幹活也許已使您全身都在痛,而您還來送我,」她在下樓梯時說,「請回家去吧。」
「如果誰都不娶,有什麼辦法?」

四、晚間

「節前我沒有收到您給的獎金。」
「就是說,如果我的鍾錶壞了,我也可以拿給您修理?」安娜·阿基莫夫娜笑著說。
「他們是怎麼逗弄您的呢?」
「好的。你就把我介紹給皮緬諾夫吧。」
「聖誕節節期到了,」她高興地對瑪莎說,「我們可以占卜了。」
米申卡不說話,揚起眉毛表情呆板地看著一張圈椅。
「您多麼可愛!多麼美麗!」稍等一會後他說,聲音微弱,像是一個病人。「我,親愛的,在您身邊感到幸福,可是畢竟為什麼我四十二歲,而不是三十歲?我和您的興趣嗜好不相同:您應該放蕩,而我早已感受過這個階段,我要的是十分細膩的愛情,而不是像陽光一般的物質的愛,就是說,以您這個年齡的女人的眼光來看,我已經毫無用處。」
(1894年)
「哎喲,媽呀!美女,如畫的美女呀!」姑母溫存地數叨起來,「我們的珍貴寶石呀!……今天來看我們公主的人多啊,多啊——這是上帝的天意!有將軍,有軍官,有老爺……我從窗戶里看啊看,數啊數,沒完沒了啊!」
「啊,上帝是仁慈的。」
「也該讓我說幾句了吧!」她說,「對我個人來說,我不理解不組成家庭的愛情。我孤單,就像空中的月亮一樣孤單,還是一個月牙兒;然而,不管人們在那兒說些什麼,我深信,我感覺到:可能補足這個月牙兒的只是通常意義上的愛情。我覺得,這愛情將決定我的責任和勞動,將啟明我的人生觀。我希望從愛情得到我心靈的平和安寧,我希望遠離麝香,遠離各式各樣的關亡和招魂,遠離所謂的世紀末……一句話,」她慌亂了,「希望有丈夫和孩子。」
「什麼姑母呀?」姑母走進廚房吃力地喘著說;她很胖,在她胸部可以放得下一個茶炊和一個托盤,托盤上還有幾隻茶杯。「還在那兒說什麼姑母?你是主人,你就吩咐吧!要依我的意思吧,他們,這些卑賤貨,一個也不用才好呢!得啦,你給我站起來,騸豬!」她失去了耐心,向潘捷列伊吆喝了一聲。「滾開!這是最後一次饒了你,下次再犯,別來求饒!」
在長長的開場白里有許多字眼,諸如:惡魔的淫|盪,纖細神經網,沙漠熱風,晶體等等之類的字眼,在作了開場白之後,他終於講起長篇小說的內容來了。他已經不再講得那麼詞藻靡麗,但是很詳細,背著引用整段整段的景物描寫和人物對話。小說中的人物使他歡快,在評述他們時他還做出姿勢,更換面部表情和聲音,就好像是個真正的演員。出於興奮他哈哈笑,笑聲有時低沉有時尖細,他或拍手或抱頭,抱頭時的表情好似他的頭要炸了。她聽著他,讚美他,雖說她已經讀過這部長篇小說,她覺得,這部作品在律師的轉述中比在書里寫的更美和更複雜。他要她注意那些細緻的描寫,他強調一些得體的說法和深刻的思想,可她呢,看到的只是生活、生活、生活和她自己,似乎她就是長篇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她也振起了精神,她也哈哈笑和拍拍手,她想,不能這樣生活,如果可以生活得美好,就沒有必要粗野地過日子;她又想起了在飯桌前說的話和表達的思想,她為它們感到驕傲,這時在想象里突然出現了皮緬諾夫,她感到高興,而且很願意他會愛上她。
一陣沉默。火紅色頭髮的瑪申卡走了起來,手中的托盤裡有一些信和名片。她猜到了在談她,臉紅得要掉眼淚了。
「唉,這些貧民!」她嘆息說,「我們做善事,節日和平時都做,但是總無成效。依我看來,幫助像恰利科夫這樣的人是白費勁。」
「您笑什麼?」安娜·阿基莫夫娜見他面露微笑就問道。
「可是,尊敬的安娜·阿基莫夫娜,不會早於新年您才能拿到收據。」
「為什麼您不願意呢?」安娜·阿基莫夫娜問道,「您還需要什麼呢?」
職員們吃著談著,困惑地時時看看安娜·阿基莫夫娜:她可真長大了,長得多俊啊!可是這個文雅的姑娘,這個由家庭教師和學校調|教出來的姑娘,對他們來說已經是生疏和難於理解的了。於是他們無意中更多地留在姑母的身旁,姑母呢,她對他們以「你」相稱,不停地敬他們以酒食,跟他們碰杯,她已經喝了兩杯山梨酒了。安娜·阿基莫夫娜總擔心人家認為她傲慢,說她是暴發戶,是長著孔雀羽毛的烏鴉,因而眼前在職員們圍聚在一起吃喝的時候,她也不走出餐廳,而是參与了閑聊。她問昨天才認識的皮緬諾夫:
「嗯……新鮮的東西,」雷謝維奇無精打采地自言自語,更深地藏身於沙發角隅。「全部新文學,親愛的,對我和您並不適合。當然,它應當是它現在的這種樣子,而不承認它就意味著不承認自然秩序,因此我是承認它的,但是……」
「恰利科夫先生住在此地嗎?」安娜·阿基莫夫娜問。
安娜·阿基莫夫娜感到有一種在他面前為自己的做法進行辯解的願望,要做出一副樣子來:她方才給錢並非認真,只是鬧著玩玩。
「他們說:瑪申卡的米申卡。」
她突然想起了昨天的那一千五百盧布,這錢現在在她的卧室里,在梳妝台中放著。她取來了這些討厭的錢,把它們交給了律師,而他緩慢優雅地把錢塞進了口袋——所有這一切進行得說不出來的愉快和自然。出其不意地提醒有關獎金的事,還有這一千五百盧布——全都與這位律師般配。
工人驚奇地看著她,害臊地微笑,不說話。
他轉向桌子,搖動著拳頭痛苦地說:
十一點鐘剛剛過。
「得啦,造孽,」步行蟲冷笑一聲,「她是有學識的人,她懂。殺人或是迷惑老頭子——這是造孽,這不假;可是愛自己心愛的好友,那可不是什麼造孽。真的,那沒什麼!沒有一點兒罪孽!這全是一些整天祈禱的老婆子瞎想出來愚弄老百姓的。我也到處說:罪孽呀罪孽,而我自己還不知道為什麼這就是造孽。」步行蟲喝完果子酒咳了一聲。「尋歡作樂吧!」她說,這次,顯而易見,這次她是對自己說的。「三十年,小蝴蝶們,三十年來我一直在想什麼罪孽罪孽,而且還害怕,如今我看到了:我不知不覺錯過了機會,我耽誤了!哎嘿,我是傻瓜,傻瓜!」——她嘆了一口氣——「婦女的一生是短促的,要九*九*藏*書珍惜每一天。你啊,安努什卡,非常漂亮,又有錢,可是只要三十五歲或四十歲一叩門,你的一生也就結束了。哥兒們,誰的話都別聽,好好過日子,尋歡作樂到四十歲,祈禱嘛以後做也來得及,叩頭和做壽衣的時間有的是。為神上香,別委屈了鬼!你要一塊兒干!得啦,你說咋辦?要上一個好人兒恩惠恩惠?」
在安娜·阿基莫夫娜同瑪莎一起走過大廳的時候,他低下頭,稍稍有一些歪,用令人愉悅的甜蜜聲音說:
「送信的人來過了,」她小聲說,「那裡來了一個官員恰利科夫,正在樓下等著呢。他說,是您吩咐他今天來的。」
那男人回頭一看,跳了起來。這人削瘦肩、窄胸、扁太陽穴下陷。他的眼睛小而深,還有兩個黑圈;嘴闊鼻長,鼻子如鳥鼻而且微微向右歪。他的鬍鬚顯呈二重,他刮唇髭,因而他不像官員,更像扈從。
在稍有片刻空閑的時候,安娜·阿基莫夫娜就在客廳里深圈椅上坐下,閉眼思索。她想到,她的孤獨是十分自然的,因為她沒有、而且永遠也不會出嫁。但這並非她的過錯。是命運把她從普通的工人環境拋到了這些巨大的房間里,在這個地方她無論如何想不出辦法安排自己,而如果回憶是可以相信的話,她當初在工人環境里倒是感到適當和自在的。現在在這裏她弄不懂:這麼多的人在她面前閃現是為了什麼。現在她所遇上的一切她都覺著無價值也不必要,因為就連一分鐘的幸福也沒有給過她,而且也給不了。
瓦爾瓦魯什卡又看了一眼聖像,畫了個十字。
「那麼就嫁給皮緬諾夫吧。你願意嫁給皮緬諾夫嗎?」步行蟲問安娜·阿基莫夫娜。
「不過,許多人斷言,比起夏天來,冬天對人的健康更有益,」輔祭說,臉上立即有了嚴肅的表情。他跟著神甫唱起來了:「基督我們的上帝,你的誕辰……」
「為什麼在您的房間里有那麼多鍾錶?」
她斷定了:除了這個恰利科夫,她的生活中已經沒有人了,他已經不會停止追逐她,不會停止每天提醒她:她的生活是多麼無趣荒謬。可不是嗎,她只有一種事是能夠做的,那就是幫助窮苦人。唉,這多麼愚蠢!
家中所有的人都知道,火紅色頭髮的瑪莎愛上了僕人米申卡,已經三年了,這場深厚、多情、無望的愛已持續了三年。
「上帝聽到了我們的聲音!我們的救星來了,我們的天使!我們得救了!孩子們,都跪下!跪下!」
「給我小手!聖潔的小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夢呀!美妙的夢!孩子們,快把我叫醒!」
安娜·阿基莫夫娜知道,他在廠里無事可做。但她又不能把他辭退。因為沒有這個勇氣,再說對他也已經習慣了。他呢,自稱是她的法律顧問,而把他每月一號準時派人來取的薪金則稱之為「一無詩意的嚴峻的東西」。安娜·阿基莫夫娜知道,當初在父親死後賣掉她的樹林作枕木的年頭裡,雷謝維奇在這樁買賣中撈了一萬五千多,同納扎雷奇平分了。得知這一騙局后,安娜·阿基莫夫娜痛苦地哭了一陣;但之後她也就習慣了。
「是房客皮緬諾夫,太太。他在您的工廠里供職。」
時鐘敲了十二下。米申卡走進來,身上穿的已經不是禮服,而是一般的短上衣。他默默地點著兩支蠟燭后出去了,過一會兒他又回來,手端托盤,送來一杯茶。
「商人們,尤其是女商人們,喜歡乞丐勝過喜歡自己的工人,」安娜·阿基莫夫娜心想,「這歷來如此。」
「兩匹馬在跑啊,跑啊……」安娜·阿基莫夫娜說完就醒了;一頭火紅色頭髮的侍女瑪莎手持蠟燭站在她面前,「什麼事?你有什麼事?」
她懊喪地想:她的同齡人(她虛齡二十五)現在忙著張羅家務,待到疲倦了就香香地睡上一覺,到第二天早晨醒來心情快快樂樂;她們中許多人已經出嫁,有了孩子。只有她,不知為什麼,像一個老太婆,必須坐在這裏看這些信、加批示和寫回信,之後又整個晚上到半夜什麼事也不幹,等待著什麼時候想睡覺,而明天一整天有人會向她祝賀節日,懇求她的幫助,而後天一天一定會有怪事發生:會毆打個什麼人,會有個什麼人因飲酒致死,而她呢,不知為什麼她會受良心的折磨,而過節之後廠長納扎雷奇一定會因曠工而解僱二十來個人,而這二十來個人會光著頭擠在她家的台階旁,她呢,她會害臊見他們,之後會有人把他們像狗一樣趕走。於是所有的熟人會在背後說她或者會給她寫匿名信,說她是百萬富婆,剝削者,說她過於長壽,吮吸工人們的鮮血。
「去年我占卜的結果是嫁個老頭子。三次都是這個結果。」
「傍晚恰利科夫又來過了,」她打著呵欠說,「但我不敢向您報告。他醉得太厲害了。他說:他明天還要來。」
「承蒙您給錢買葯,」恰利科夫說,他的聲音顫抖,「但請您給我……和孩子們也伸出援助之手,」他又補充說,聲音嗚咽,「給苦命的孩子們!我不為自己擔心,我為女兒們擔心啊!我擔心淫|亂的禍害!」
「我,親愛的,已經很久沒有讀書了。不過,有時候我會讀讀凡爾納。」
安娜·阿基莫夫娜一個一個房間看,她身後跟著全部人馬:姑母、瓦爾瓦魯什卡、尼坎德羅夫娜、女裁縫瑪爾法·彼得羅夫娜和女子部的瑪莎。瓦爾瓦魯什卡瘦細高挑,是家中個兒最高的,她穿一身黑衣服,散發出柏樹味和咖啡味,她在每個房間里都向聖像畫十字和深鞠躬。每次看到她都會不由得想起她已為自己做好了壽終時穿的壽衣,而且在存放這件壽衣的大箱子里還藏著她的許多彩票。
她停住腳步,向他轉過臉來,等待他回答。皮緬諾夫也停了下來,不說話,聳聳肩膀。顯然,他知道該怎麼處理恰利科夫這一家子的事情,但他的做法會是十分粗魯和無人情味的,他甚至於不敢開口說出來。再說恰利科夫這一家子在他眼裡並不引人注目,他們微不足道,剎那間他已經不記得他們了。他看著安娜·阿基莫夫娜的眼睛,高興地微笑著,而臉上的表情則說似乎他夢見了一種十分美好的東西。安娜·阿基莫夫娜現在離他很近,只是此刻她才從他的臉上,特別是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十分疲勞,他非常想睡覺。
「好,就給這個恰利科夫,」她作了決定,「我不郵寄,還是我自己送去為好,免得多說。對,」她把錢藏進口袋,思考著,「也許,我找個什麼地方把這幾個小女孩安置好。」
「您指的是什麼,維克多·尼古拉伊奇?」
她想象皮緬諾夫的鬈髮、果敢的側影、帶譏誚的薄唇、肩膀、雙手、胸脯上的非常力量,還想象到他今天細看她的小表時顯露的感動神情。
「我認識一個姑娘,我的殘暴敵人,」步行蟲揚揚得意地環顧大伙兒繼續說,「這狡奸鬼,她也老是長吁短嘆,老是看神像。在她控制一個高齡老翁時,你去看她,她會給你一塊麵包,會叫你叩頭,而自己則念道:『你在生孩子過程中保全了童貞……』節日里她會給你一塊麵包,平日里會責罵你。現在我可要挖苦她,挖苦夠!我要盡興地挖苦,我最珍貴的人們啊!」
在女主人忙著穿戴的時候,著新制服穿漆皮鞋的米申卡在大廳和會客室里走動,他在等她出來,向她祝賀節日。他走路總有點兒特別,腳步輕盈柔和,這時看著他的手、足和頭的傾斜度,可能以為他這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學習跳四人組舞的第一段舞步。雖說他蓄著精緻柔軟的小鬍子,而其長相甚至有些像騙子,他卻莊重謹慎而又信仰虔誠,像一個老頭。他祈禱上帝時總要深深鞠躬,而且喜歡在自己的房間里焚點神香。他尊敬和崇拜富人和權貴,可是對窮人和各種各樣的求助者則以他那顆奴僕的純潔心靈全力鄙視。在他的上過漿的襯衣下面還有著一件法蘭絨衫,無論是冬日還是夏天他總穿著它,因為他十分珍惜自己的健康;他的兩隻耳朵總塞著棉花。
因為她不吃肉,所以給她上了魚子和鮭魚兩道菜。她吃,時時陰險而懷疑地看著大家,她喝了三盅白酒。她吃飽喝足后禱告了上帝,又向安娜·阿基莫夫娜深深鞠躬。
「這不是由我們開始的,也不是由我們來結束的。當然啰,我是個愚昧的人。安娜·阿基莫夫娜,但我是這麼理解的:窮人應當尊敬富人,一向如此。俗話說:上帝在惡棍臉上打記號。在牢獄里,在夜店裡,在小酒鋪里——總是一色的窮人。而高貴的人呢,您注意,總是富有的。關於有錢人俗話說:富富相引。」
在整個樓上只有廳里一盞燈亮著。它的微弱燈光通過房門鑽進昏暗的會客室。是晚間九點多鍾,不會更晚。安娜·阿基莫夫娜彈奏了一支華爾茲舞曲,之後又彈了第二支,第三支,她不停地彈。她朝鋼琴後面的暗角看,微笑著,在心中呼喚著,一個念頭出現在她的頭腦中:要不馬上進城去看看什麼人,比如說,看看雷謝維奇也行,要不向他訴說一下當前在她心中發生著的事情?她非常想說話,喋喋不休地說,笑,淘氣,但鋼琴背後的暗角沒有聲息,就連周圍,在樓上所有的房間里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人影。
作為對這一番暗諷的回答,瓦爾瓦魯什卡僅僅嘆了一口氣,看了一眼神像。
「請您原諒,沒有您在我們就在這裏做主起來了。」
「這裏不幹凈!你去哪裡?」恰利科夫惡狠狠地看著她低聲說。「領到房客那兒去!太太,有請,我斗膽請您到房客那裡去,」他對安娜·阿基莫夫娜說。「那裡乾淨。」
「你啊,親愛的安娜,看在節日分上寬宏大量吧,」說著她打開了進廚房的門,「你饒了他吧,去他的!他們這種人哪!」
此刻站在大廳門口並聽到了這番自言自語的米申卡說話了:
「在樓下時我聽到你們談笑中提及皮緬諾夫……」他說,用一隻手遮住笑著的嘴,「剛才要是讓他同維克多·尼古拉耶維奇和將軍一起吃午飯,他可准得被嚇死,也許,他連叉子都不會拿。」
在廚房中央,車夫潘捷列伊跪在地上,他因酗酒在十一月份已被解僱。這是一個好人,但喝得酩酊大醉時他就粗暴,怎麼也睡不著,總要上廠房去,並且在那裡以威脅的口氣大聲喊叫:「我什麼都知道!」現在從他那張浮腫的厚唇下垂的臉和充血的眼睛可以看出:從十一月開始到今天過節他一直喝酒,沒有停過。
「難道要理解我就這麼難嗎?」安娜·阿基莫夫娜驚異地問。淚珠使她的雙眼閃亮。「請諒解我,我手上有巨大的事業,有兩千工人,在上帝面前我應當對他們負責。那些為我幹活的人失明了、變聾了。我活著都害怕,害怕。我痛苦,而您卻忍心對我講什麼黑人,您……還笑!」安娜·阿基莫夫娜用拳頭敲打桌子,「繼續過我現在所過的生活,或者嫁給一個像我一樣閑逸無能的男人——這簡直就會是一種罪惡行為。我不能再這樣生活了,」她激昂地說。
「親愛的,您為什麼要罰我款?」
「我寵愛她!」律師十分真誠地繼續說,但是卻帶著他平日那懶散的風雅。「我愛,但並非因為我是男人而她是女人;當我同她在一起時,似乎是這種情形:她是某個第三性別的人,而我是第四性別的,於是我們倆飛馳進一個不可捉摸的色彩微細的領域,之後就融合為光譜。對此類關係勒孔特·德·李勒下的定義是最好的。在他的作品中有一處寫得極為絕妙。」
午餐由菜湯、乳豬、鵝塞蘋果餡和其他一些食品組成,但在重大節日里廚房還準備一種所謂的法國午餐或稱廚師午餐,以備樓上的賓客中有人要吃。廚房裡響起了餐具聲時,雷謝維奇就表現出一種明顯的興奮,他搓手、聳肩、眯眼,他親熱地講述以前兩位老主人請吃的午餐,講到這兒的廚師用鱈魚做的菜肴妙不可言——不是什麼菜肴,而是天啟,是靈感!他預先品嘗午餐,已經在心中吃起來,津津有味。而當安娜·阿基莫夫娜挽著他的胳膊領他進入餐廳,而他終於喝了一小杯俄國白酒,把一小塊鮭魚放入口中時,他甚至於樂得像貓兒一樣發出嗚嗚嗚的聲音來。他大聲咀嚼,令人討厭,鼻子也發出一種什麼聲音來,雙眼眼神淫|盪而貪婪。
「是誰住在你們這裏?」
「要。」安娜笑了,「我現在反正一樣,我倒願意嫁給一個普通人。」
「說實話,高貴出身和官銜毫無用處,用它們做不成皮大衣。有帽徽,有高貴稱號,可就是沒有吃的。依我看,一個出身微賤的人,如果他幫助窮人,那他就比一個什麼恰利科夫高貴得多,這個恰利科夫已經沉溺於惡習和貧窮之中了。」
以前安娜·阿基莫夫娜從未聽說過要給律師送節日獎金,因此現在她身處窘境:該給他多少?而給是不可不給的,因為他正在等著,雖說兩隻看著她的眼睛里充滿著的是愛。
室內只聽見時鐘的嘀嗒嘀嗒走動聲和鋼筆寫字的沙沙聲。一陣沉默之後,恰利科夫嘆息一聲,https://read.99csw.com以譏嘲的口吻憤慨地說:
「怎麼罰啦?什麼時候罰的?」
「我不給他們這一千五百盧布,」安娜·阿基莫夫娜又想道。
「在過節的這些慣例中實際上有許多不近人情的東西,」她上樓不久,站在窗戶旁向外看,一群男孩由屋裡向大門走去,他們冷得縮著身子邊走邊穿上大衣,看著這種情景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在節日里總想休息,想同親人們一起待在家中。但這些可憐的孩子們、教師和職員們卻不知為什麼務須迎著寒冷去祝賀,去表達自己的敬意,還得感到羞愧……」
米申卡開始斟香檳酒。
為了阿諛安娜·阿基莫夫娜,他還說了幾句有損自己的貴族身份的話。顯而易見的是:他之所以貶損自己,是由於他認為自己比她高貴。此刻安娜已經寫完並封好了信。這封信將被扔掉,而錢呢,錢不會用於治病——對此她是清楚的,但她仍然往桌上放了二十五盧布,而且在想了一想之後又加上了兩張紅色紙幣。恰利科娃太太的一隻又瘦又黃像雞爪子的手在她眼前一閃把錢攥進了拳頭。
家裡人樂於看到安娜·阿基莫夫娜心情好,看到她淘氣逗笑,因為這情況每次都使人聯想到:老爺子們都已過世,老太太們已經沒有什麼權力,每個人可以隨意生活,不必擔心有人會嚴厲處分他。只有那兩個陌生的老婆子困惑地對安娜·阿基莫夫娜側目而視:她在唱歌,而在吃飯的時候唱歌——造孽!
職員們要走了,安娜·阿基莫夫娜把手伸給皮緬諾夫,她想跟他說,要他好歹隨便過來坐坐,可是她未能說出口:舌頭不聽話,而且為了不讓別人認為她喜歡皮緬諾夫,她也向他的夥伴伸了手。
「真的?」
安娜·阿基莫夫娜靠著胳膊肘稍微支起身子,看了一眼窗戶。戶外還是黑黑的,只有雪在窗框的底邊上呈現著白色。傳來一陣低沉的鐘聲,但這不是本教區的鐘聲,而是來自一個什麼更遠的地方。小桌上的時鐘指著六點零三分。
午餐結束了,有人來領克雷林去休息。雷謝維奇抽完一支雪茄煙,跟安娜·阿基莫夫娜去她的書房,由於吃得過飽,他走路的時候身子搖晃。他不喜歡那些幽靜的住處,在那種地方牆上總有照片和扇子,而在天花板上總掛著玫瑰色或天藍色的吊燈,他認為這一切都是性格頹唐和無新意的表現;更何況直到今天還使他羞愧的有關他的艷聞也是同這吊燈連在一起的。安娜·阿基莫夫娜的書房呢,牆壁光禿禿的,傢具沒有風味,他倒十分喜歡。坐在土耳其沙發上並時不時朝安娜·阿基莫夫娜看,他感到溫和舒服。安娜·阿基莫夫娜平淡地坐在壁爐前的一塊地毯上,雙手抱膝,看著爐火在想什麼。就在這時他覺得,在她身上翻騰著莊稼漢的舊教徒的血。
克雷林走了進來,他睡眼惺忪,怡然自得,但已經不佩戴勳章了。
一下子大家都說話了,還大聲插嘴,姑母則用夾堅果的鉗子敲打桌子,臉漲得通紅,氣鼓鼓地說:
「房客來了,」恰利科夫太太說。

二、早晨

「得啦,別瞎說了,」安娜·阿基莫夫娜安慰她說,「我很快就三十歲了,可我還在想嫁給年輕人呢。」
「我可沒想到你這麼不聽話,小麗莎。」那個男人責備說,「哎呀呀,多難為情呀!可見你是要好爸爸打你一頓,是吧!」
「厚顏無恥!」安娜·阿基莫夫娜生氣了,「我什麼也沒有吩咐過他。您去說,我不在家,讓他滾!」
她不脫衣服就躺下了,出於羞愧和鬱悶她大哭起來。她覺得,最令人懊惱和愚蠢的是:今天涉及皮緬諾夫的一些理想是正派、卓越和崇高的,可是她同時又感覺到,對她來說,雷謝維奇和克雷林卻比皮緬諾夫以及所有的工人合在一起更親切。此刻她想:如果能夠把剛剛度過的漫長一天畫成圖畫,那麼一切不好的和庸俗的東西,諸如午餐、律師所說的那些話,「當國王」牌戲倒會是真實實在的東西,而關於皮緬諾夫的幻想和交談倒會作為一種捏造和牽強附會的部分從整幅畫面上遊離出來。她還想到:幻想幸福對她來說為時已晚,對她來說一切都已經毀了,已經不可能回到和媽媽同蓋一條被子睡覺的那種生活,而構思一種什麼嶄新的獨特的生活也已經不可能了。

一、前夜

雷謝維奇向她祝賀節日,吻了她的雙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皺了一下眉頭。
安娜·阿基莫夫娜突然害臊起來,雙頰發紅,大家都看著她,她把桌上的紙牌攪亂,跑出房去。在她跑在樓梯上時,在她到了樓上並在客廳里的大鋼琴旁坐下時,從樓下傳來喧囂聲,好似大海在喧嘩;十分可能,這是在講她和皮緬諾夫;也許,利用她不在場的機會,步行蟲又在欺侮瓦爾瓦魯什卡了,而且一定又是毫不害臊地出言不遜。
阿加菲尤什卡嘆一口氣,在桌旁坐下。瑪莎在她面前也擺上了一隻喝果子酒的杯子。這時安娜·阿基莫夫娜感覺到,阿加菲尤什卡的白皙頸項同壁爐一樣也散發著熱氣。大家談起現今出嫁難,過去,男人們如果不為美色也會為錢財向女人討好,如今你弄不清楚他們要的是什麼;以前嫁不出去的只有羅鍋和瘸子,而現在連漂亮的和有錢的也不娶了。姑母說這是因為放蕩,因為人們不怕上帝。可是她突然想到她的兄長和瓦爾瓦魯什卡,這兩人都虔誠,都怕上帝,但卻悄悄地生孩子,把孩子送進孤兒院;於是她停住不說了,她轉換話題,說她曾經有個求婚者,是一個工人,她愛他,可是她的兩個兄長硬把她嫁給了一個畫聖像的鰥夫,謝天謝地,不到兩年這鰥夫就死了。樓下的瑪莎也在桌旁坐下,帶著一副神秘的樣子說:每天早上在院子里會出現一個陌生男子,長著黑鬍子,身穿羊羔皮領的大衣,瞧瞧大房子的窗戶,就向著廠房走去;這男子長得不錯,相貌堂堂。瑪莎說,這件事已有一個禮拜了。
她又覺得無聊了。她已不再為出訪感到高興。關於一個天賜一千五百盧布給幸運兒的想法已經不使她覺得是出奇和有趣的了。在家裡百萬產業逐漸衰敗的時候,在工人們在小木板房中生活得不如囚犯的時候,在這種時候去看一個什麼恰利科夫——這就是做蠢事,就是欺騙自己的良心。這時兩個鄰廠——織布廠和造紙廠的工人們一群一群朝著城市的燈火走去,有些人沿著公路走,有些人在路旁越過田野走,笑聲和歡樂的說話聲響徹寒空。安娜·阿基莫夫娜看了一眼這些女工和童工們,突然間她很想要有一種淳樸、粗獷和親密友好的氛圍。她清晰地想象那遙遠的年代,當初大家叫她阿紐特卡,小小的她同媽媽蓋一條被睡覺,一旁在另一個房間里房客一洗衣婦在洗衣服,而從相鄰的一些房間里透過單薄的牆壁傳來笑聲、罵聲、孩子的啼哭聲、手風琴聲、旋床和縫紉機的低沉單調聲,而父親阿基姆·伊萬內奇,他幾乎精通所有手藝,絲毫不在乎擁擠嘈雜的氛圍,在小爐子旁焊東西,或是製圖,或是刨削。想到這裏,她也想洗衣、熨衣、跑雜貨鋪和小酒店了,就像她當初跟媽媽一起生活時每天所做的那樣。如果她是個女工而不是女廠主那就好了。現在她的大房子有枝形吊燈,有油畫;穿燕尾服留柔滑小鬍子的聽差米申卡;華麗的瓦爾瓦魯什卡和阿諛奉承的阿加菲尤什卡;還有這些幾乎每天都來向她要錢的青年男女,而她卻每次看到他們時都感到有疚;還有這些官員、醫生和太太,他們用她的錢搞慈善活動、奉承她、私下為她的低賤出身而蔑視她——所有這一切都使她厭膩了,而她對這一切感到格格不入!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個錢包上。明天把這些無用的可惡的錢分發給工人們倒不錯,不過什麼東西都不能白白地給工人,否則下次他們一定又會索求。再說這一千五百盧布又頂什麼用,工廠里全部工人有一千八百多個,還沒有把他們的妻子兒女算在內。要不,也可以從這些求助者中選他一個不幸的早已失去過好日子的希望的人,把這一千五全都給他。這些錢會像打雷似的使這個可憐人驚愕,也許,他會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安娜·阿基莫夫娜覺得這個想法出奇和有趣,她很開心,瞎碰著從那一捆信中取出一封來讀。寫信人是一個姓恰利科夫的十二級文官,失業已久,疾病纏身,住在古辛的樓里,妻子是一個肺癆病人,還有五個年幼的女孩。安娜·阿基莫夫娜對恰利科夫所住的古辛樓十分了解,這是一幢四層樓房,唉,一座糟糕的悶潮的有害健康的房子!
工人居住的木板小房她一次也沒有去過。據說那個地方潮濕、多臭蟲、生活荒淫、秩序紛亂。說來也奇怪,每年用於工人住房完善設施的錢有數千盧布,而工人們的狀況,如果可以相信匿名信的話,卻是一年比一年糟……
「講什麼?——您清楚。請原諒我干預您的私事,不過我覺得:您的固執會毀了您自己的生活。您會贊成我的說法:您現在正該結婚了。她是一個好姑娘,和您挺相配。您永遠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美麗,聰明,溫順,忠實……那外貌啊!……如果她是我們這個圈子中人或是上流人士,人們準會為她這一頭妙不可言的火紅色頭髮而愛上她。您瞧瞧,她的頭髮同臉色多麼相配。哎呀,我的上帝啊,您什麼也不懂,您自己也不知道您需要什麼,」安娜·阿基莫夫娜痛心地說,她雙眼湧上了淚水。「可憐的女孩子,我多麼為她可惜!我知道,您要娶一個有錢的,可我已經對您講過:瑪莎的嫁妝我給。」
「Fin de siècle的女人——我指的是美麗的和,當然,富有的女人——應當是一個獨立、聰明、文雅、有學識、膽子大的人,還要有些許放蕩。放蕩得有分寸,稍許一點兒,因為饜足,您會同意我的說法,饜足就會厭膩。您,我的親愛的,您不該得過且過,不該像眾人一樣過日子,而是應該品嘗生活的滋味,輕微的放蕩是生活的調味汁。您要埋頭于濃香醉人的花叢,要聞麝香聞到打嗆,要吃大麻膏,而最要緊的是要戀愛,戀愛,還是戀愛……我若是您,開始時我會給自己領來七個男人,按星期里的日子排,一個男人我會把他叫做『星期一』,另一個叫做『星期二』,第三個叫做『星期三』,以此類推,要讓他們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日子。」
「那有什麼,會蠻好的!嘿,那你會給自己選中個怎樣的小夥子啊!」步行蟲眯起眼睛晃晃頭。
「您愛著另一個女人?」
「不會吧,這麼久啊!伯伯和父親認識所有的職工,但我幾乎誰也不認識。以前我也曾看見過您,但不知道您姓皮緬諾夫。」
「您可把我嚇壞了!」她全身哆嗦了一下說,「您有什麼事?」
「她多好!」雷謝維奇讚美說。「我的上帝,她多好!不過,親愛的,您生什麼氣呢?就算我說得不對,那麼難道您真認為,如果您為了思想——我還是深深尊重這些思想的——難道您真認為,您為了思想而甘願寂寞和放棄生活樂趣,而工人們會因此而輕鬆一些?不,絲毫也不會!不,要放蕩,放蕩!」他毅然決然地說。「您必須,您應當做一個放蕩的女人!請您再三考慮這件事,親愛的,再三考慮!」
雷謝維奇已經十分疲憊無力,在米申卡幫他穿皮大衣的時候,他身子變重,搖搖晃晃。在下樓的時候,一副完全衰弱的樣子,看得出來,他只消一坐上雪橇就馬上會睡著。
「依我看,但願他們完全不來才好,這些卑鄙的傢伙!」姑母說。她傷心地看了侄女一眼補充說:「他們不過是浪費我可憐的小孤女的時光。」
「得啦!這個瓦夏腿長長的,」姑母很認真,她說,「太瘦。沒有儀錶。」
「我還以為您會講一些什麼新鮮的東西給我聽呢。」
安娜·阿基莫夫娜更加局促不安起來。她不願意廠里的一個什麼人看到她這可笑狀態。她像是故意為難,房客進入自己房間的時候,安娜·阿基莫夫娜終於弄壞小鎖給恰利科夫幾張鈔票,而恰利科夫像一個癱瘓病人似的「哼哼」著,而且在用兩片嘴唇尋找著可以親吻她一下的部位。她認出來了:這房客就是當初在鍛工車間里當著她的面讓鐵板鏗鏘作響並給她進行解釋的人。顯然,現在他是直接從工廠回來:被煤煙熏得臉色黝黑,臉頰的一邊靠近鼻子的地方被煤煙弄髒了。雙手漆黑,沒系腰帶的上衣由於油漬而光亮。這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中等身材,黑頭髮,寬肩膀,看來是個力氣很大的人。安娜·阿基莫夫娜一眼就斷定他是個工長,每月收入不少於三十五盧布,為人嚴厲,好吆喝,打工人的耳光,這可以從他的站立姿態看出來,從他看到了自己房間里有個女人後突然無意中做出的姿態看出來,而主要九-九-藏-書的是因為他的褲管散在靴子外面,上裝的口袋在胸前,而尖形小須修剪得漂漂亮亮。她已故的父親是工廠主的弟弟,卻還是怕那些類似這位房客的工長們,而且要逢迎他們。
「啊,造孽呀!」姑母說。
「莫非你已立誓終身不嫁?」步行蟲好像沒有聽見安娜·阿基莫夫娜講話,繼續說,「行呀,好事情,不嫁……不嫁,」她仔細而又陰險地看著自己手中的牌又說了一句,「行呀,哥兒們,不嫁……是啊……不過姑娘們,這些聖字頭的,有各種各樣的姑娘,」她嘆了一口氣,打出一張牌——老K,「哎喲,各種各樣的,媽呀!的確,有一些姑娘保持貞操,就像修女似的,啥事都沒有,而如果有哪一個偶爾作了孽,那麼可憐的她就會痛苦到極點和譴責過錯。也有另一些姑娘,她們穿黑色衣服,給自己縫製壽服,而自己卻悄悄地喜歡一些有錢的小老頭兒。是啊,我的小金絲雀們。有一個狡獪者,她迷惑了一個老頭子,她管制著他,我的親愛的小鴿子們啊,管制著他,叫他暈頭轉向,暈頭轉向,而一旦取足了錢和彩票,就使妖術置人于死地。」
「您講什麼?」
「安娜·阿基莫夫娜!」悄悄進入客廳的米申卡叫了她一聲。
「幹嗎他要找我?」安娜·阿基莫夫娜生氣了,把梳子朝地板上摔。「我不想見他!不想!」
在餐廳里坐著一些陌生的老婆子;在瓦爾瓦魯什卡的房間里也有一些老婆子,還有一個聾啞女郎,她總是害羞地說著什麼「布雷,布雷……」兩個從孤兒院領出來過節的瘦弱小女孩走近安娜·阿基莫夫娜要親吻她的手,她們在她面前站定,她華麗的衣服使她們感到驚訝。安娜·阿基莫夫娜發現:一個小女孩的眼梢吊起。她想到這小孩會被人忽視,會永遠也嫁不出去—— 一想到這點,她本來輕鬆的節日心情突然感到受了壓制。在廚娘阿加菲尤什卡的房間里,五個個子高大、穿著新襯衫的男人坐在茶炊旁,但他們不是工廠里的工人,而是在廚房裡幹活的。一看到安娜·阿基莫夫娜,他們立即從座位上起來,而且禮貌地停止咀嚼,雖說他們嘴裏都滿滿的。廚師斯捷潘走進房來,他頭戴白帽,手中拿著菜刀,他向女主人祝賀了節日。穿著氈靴的清掃院子的工人也來祝賀了節日。鬍子上有冰凌的運水工露了露臉,但未敢進房間。
「奧西普·伊里奇不讓人到他的房間里去!」小女孩中一個厲聲說。
「這也不壞。公爵小姐約瑟安娜愛上了格溫普蘭,這麼做對她來說是容許的,因為她是公爵小姐;對您也是什麼都容許的,因為您是非凡的。如果您,親愛的,您想要愛一個黑人或阿拉伯人,那麼您也別不好意思,您就為自己招聘一個黑人來。您可什麼也別放棄。您應當敢想敢做。要趕上您的心愿。」
「不要商人,不要!你要是在家裡安置一個商人,那麼我就進養老院去!」
看見門口有一位陌生女士,瘦女人哆嗦了一下,放下爐叉。
聽著這許多談話,安娜·阿基莫夫娜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要出嫁,想得厲害,想到苦惱的程度;她覺得,她會願意交出一半生命和全部財產,只要她能夠知道就在這樓上有這麼一個人,對她來說這個人比世上所有的人更親近,這個人熱烈地愛她,強烈地思念她;這念頭,關於這種令人心蕩神馳的、非言語所能表達的密切關係的念頭激動著她的心。健康和青春的本能在誘惑她,向她撒謊說什麼真正的生活詩趣尚未來臨,還在前頭,而她相信了這一點,她的身子仰向椅背(這麼一仰她的頭髮散開了),她笑起來了,其他幾個人跟著她也笑了。這無緣無故的笑聲在餐廳里久久沒有停息。
但他沒有聽清楚。當他們走到了街上,他搶先跑向前去,從雪橇上解下車毯扣子,把安娜·阿基莫夫娜扶上雪橇時說:
「日禱已經結束了!」瑪莎失望地說,「我這是第三次來喚醒您。照我的意思哪怕您一直睡到晚上也可以,然而您自己吩咐我喚醒您!」
雷謝維奇在一個筆記本里翻尋了一陣,接著又在另一個筆記本里找,由於找不到那句金玉之言,他也就安靜下來了。大家開始講天氣,講歌劇,講杜塞很快將來演唱。安娜·阿基莫夫娜想起,去年雷謝維奇好像是同克雷林一起在她家進了午餐,因此現在在他們打算離開的時候,她真誠而又懇切地開始說服他們:既然他們不再去拜訪別人,那就該留下在她家進午餐。客人們猶豫了一會兒也就同意了。
他,以他自己的話,他喜歡屠格涅夫,喜歡這位處|女愛的歌手,純潔、青春和憂鬱的俄羅斯大自然的歌手,但他本人並未在近處喜歡過處|女愛,只是聽說過,好像是一種抽象的存在於現實生活之外的東西。目前他要使自己確信:他愛安娜·阿基莫夫娜是在精神上想象中愛,雖說他自己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不過他感到很好:舒適,溫暖,安娜·阿基莫夫娜似乎挺迷人和奇美,因此他認為,這環境在他心中所喚起的愜意的自我感覺就是那種叫作精神戀愛的東西。
「我敬重過您的伯父……和父親,也享有他們對我的好感。現在,您瞧,我祝賀他們可敬的繼承人節日愉快,而且視之為一種愉悅的義務……雖說我有病在身,而且路又遠……我看到您身體健康十分高興。」
後來學校里的一些學生來了,她是這所學校的督學。學生們都理過了發,一律穿著灰色外衣。教師是個高高的無須的青年,臉有紅暈,顯然是由於激動,他叫學生們排好隊。男孩們唱起來了,唱的倒整齊,但聲音尖細,不好聽。廠長納扎雷奇,他禿頂細眼,是箇舊教徒。他同教師們一向不和睦,但對這位正在慌忙地指揮著唱歌的教師他看不起和仇視,為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對他傲慢粗暴,扣發工資,干涉教學,而且為了要徹底把這個教師擠走,節前兩個星期他把妻子的一個遠親派到學校當看門人,這是一個醉漢,不聽從教師,而且在學生面前頂撞教師。
「是的,應當承認:我們的慈善舉措是白費勁,既無聊又可笑。不過,可也是,您會同意我的,不該束手閑坐呀,總該做些什麼。比如說,對恰利科夫這一家子該怎麼辦?」
米沙想象中的未來的妻子一定要是:高個兒,豐|滿,莊重,虔信宗教的女人,走起路來像孔雀,而且不知為什麼肩上一定要有一條長披巾;而瑪莎呢,她細瘦,穿著緊腰衣,走路步子小而快,主要的是,她惹人動心,有時米申卡還很喜歡她;不過,據他看來,這對婚姻沒有用,它只適用於不道德的行為。在安娜·阿基莫夫娜允諾給嫁妝時,他也猶豫過一陣子。可是,有一天一個制服上還加一件褐色外衣的窮大學生來給安娜·阿基莫夫娜送信,見了瑪莎,神盪的他忍不住在樓下的掛衣架旁擁抱了她,而她輕輕地叫了一聲;米申卡當時站在樓梯上看見了這一切,打那時起他對瑪莎就有了一種嫌惡感。可憐的大學生!誰知道,如果當初擁抱她的是一個富有的大學生或者軍官,那麼後果會是另一樣的了……
「我自己也對她說:貴人等不來,那你就別嫁給商人,嫁一個普通一些的人,」姑母說。「至少吧,我們要為自己找個當家人。好人多的是。哪怕是拿我們廠里的人來看。全都是穩重的,不醉酒的……」
「胡說么,醫生們是會胡說,但也不總是胡說,」姑母嘆口氣說。「彼得·安德烈伊奇已故,他確實喪失了一隻眼睛。是這麼一回事,他同你一樣天天在工廠里幹活,在熾烈的火爐旁干。眼睛不喜歡熾熱。他的眼睛瞎了。得啦,有啥可說的,」她驚醒過來了。「我們走吧,去喝酒。我向你們祝賀節日,我的親愛的。我不同任何人一起喝酒,但同你們一起,我喝,我是個罪人。上帝保佑!」
她走進餐廳,誰也不看徑直走向神像,用中音唱起了《你的誕辰》,接著又唱了《聖母今日》和《基督降生》,唱完迴轉身來用目光刺了在場所有的人。
站在樓上的安娜·阿基莫夫娜看到:他們倆各自給了米申卡一張鈔票。
安娜·阿基莫夫娜給了他五個盧布,可憐的瑪莎茫然失神。他的節日外表、姿態、聲音以及他所說的話——這一切都以其漂亮和高雅使她驚愕萬分。她跟在主人後面走,她已經什麼也不想,什麼也看不見,一味地微笑著,時而幸福時而痛苦。
安娜·阿基莫夫娜感到高興:把心裡話說出來了。她愉快起來了。她說得多好,想法多正直高尚!此刻她已經堅信,如果皮緬諾夫,比方說,愛上了她,那她準會高高興興地嫁給他。
安娜·阿基莫夫娜知道這一切,但她未能相助,因為她自己也怕納扎雷奇。目前她很想至少對教師表示一下關切,告訴他:她對他很滿意,可是在唱歌之後教師很是局促不安,還說了一些什麼道歉話;而且姑母又對他以「你」相稱,狎昵地拉了他去餐桌,於是安娜·阿基莫夫娜開始感到無聊和局促,她就吩咐給孩子分發糖果點心,而自己就上樓回房了。
「就是她,我的妻子!」恰利科夫用尖細的女人聲音說,好像是淚水在他的頭腦里起作用了。「就是她,苦命人。一隻腳已經在墳墓里了!可是我們,太太,我們並不怨恨。死比這麼活著好。你去死吧,苦命人!」
「全部新文學儼如煙囪里的秋風,一味地呻|吟、號泣:『啊,可憐蟲!啊,可以把你的生活比作監獄!啊,在你那監獄里陰濕昏暗!啊,你必死無疑,你沒救了!』這很好,可是我寧願要那種教人越獄的文學。在所有的當代作家中我有時稍稍讀一讀的終還是只有一個莫泊桑。」——雷謝維奇睜開眼睛——「好作家,優秀作家!」雷謝維奇在沙發上活動起來,「絕妙的藝術家!驚人的不可思議的神奇的藝術家!」雷謝維奇從沙發上站起來,高舉右手——「莫泊桑!」——他興奮地說——「親愛的,請讀讀莫泊桑吧!他的一頁書會給您比大地上全部財富還多的東西!沒有一行字不是一個新天地。溫柔細緻的心靈活動變成為強烈的難以抑制的感覺,您的心靈像在四萬個大氣壓的擠壓下變成微末的一小塊某種色澤不明、粉紅兮兮的物體。我覺得,如果可以把它放在舌頭上,它會給出一種澀澀的引起肉|欲的味兒。色調、主題和旋律的激昂!您正在鈴蘭和玫瑰花中安息,突然間一個思想,一個駭人的美好的不容反駁的思想出其不意地向您襲來,像一輛機車,熾熱的蒸汽燙著您,用嗚嗚的汽笛聲震聾您。請讀莫泊桑吧!讀吧!親愛的,我請求您這麼做!」
「這並不奇怪。在您這個年紀不可能只認識她而不愛她。」
安娜·阿基莫夫娜開始寫信,她在桌上看到了一張父親的肖像和一張她自己的肖像,這使她驚奇。她問:
雷謝維奇好像是睡著了。可是一分鐘后又聽到了他的聲音:
「瓦西里·尼基季奇!」她喊了一聲,不是立刻就喊,聲音也不響亮,好像不相信她自己的眼睛似的。
「請您用對人的態度跟我說話,」她說,「虛偽的一套我不喜歡。」
「是的,太太,五個孤兒圍著母親的棺材,點著送葬的蠟燭,這是虛偽!唉!」恰利科夫悲哀地說,把臉扭向一旁。
「醫生們胡說,」會計師說;大家都笑了。「你別相信他們,」因這笑聲而歡喜的他繼續說,「去年在齋戒期間鼓輪上一個齒迸出來,鬼使神差正擊中了卡爾梅科夫老頭的頭部,腦子都可以看到了。於是醫生說他准死。可是他一直到現在活得挺好,而且還在幹活,不過在這件事之後他口吃起來了。」
她考慮了一下,既然克雷林常到伯伯和父親家,而且很尊重他們,那該不是無故的:顯然,他為他們做了許多好事,在某個慈善機構里工作。在握別時,她塞了三百盧布到他手中,他好像為之愕然,默默地用無神的眼睛看了她一分鐘,然後好似明白了說:
火紅色頭髮的瑪莎跪在床前,悲傷和疑訝地看著安娜·阿基莫夫娜,後來就連她自己也哭起來了,把臉貼在女主人的手上。不用說就能明白:為什麼她如此痛苦。
他呻|吟著跑到她跟前,像個癱瘓病人發著「哼哼哼」的聲音——在他的鬍鬚上有白菜殘葉,口中有伏特加酒味——他的前額貼在安娜·阿基莫夫娜的皮手籠上,屏息不動。
穿著寬大的花布衣的姑母、瓦爾瓦魯什卡,還有兩個不熟悉的老婆子正在餐廳里吃晚飯。在她們面前放著一大塊腌肉,火腿和不同的腌菜。看樣子既肥又香的腌肉冒出陣陣熱氣,撲向天花板。在樓下的人不喝葡萄酒,但桌上放著許多不同的白酒和果子酒。廚娘阿加菲尤什卡,豐|滿白皙吃得飽飽的她站在門口,雙手交叉在胸前,正在同幾個老婆子交談著。接菜和上菜的人是樓下的瑪莎,她一頭黑髮上扎著一條緋紅色帶子。老婆子們從早上起就吃得飽飽的,而在吃晚飯前一小時,她們又喝茶、吃夾奶油的甜餡餅,因此現下她們是勉強在吃,像是在盡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