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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中人

套中人

「『這事不歸我管,隨它去,哪怕她是嫁給一條毒蛇,我不喜歡干預別人的事情。』
「一個月後別利科夫死了。我們大家,也就是兩個中學和一個宗教學校的人全都為他送葬。如今,當他躺在棺材里的時候,他神情溫和、愉快,甚至歡樂,彷彿他在慶幸:終於將他裝進了一個他永遠不再從其中出來的套子。是啊,經過努力他達到了他的理想!在他下葬的時候,天色陰沉,下著雨,似乎是向他表示敬意,我們大家都穿著套鞋打著雨傘。瓦蓮卡也去為他送葬,在把棺材放進墓穴里的時候,她哭了幾聲。我發現,小俄羅斯女人要麼哭,要麼笑,對她們來說尋常的心情是沒有的。
「『我來找您,是為了緩和一下心情。我覺得非常難過。有個誣衊人的傢伙把我和一位女子畫成可笑的樣子,而這女子對您和我是親近的人。……我認為我有責任使您確信,這事跟我無關。……我沒為這種嘲笑提供任何口實,恰恰相反,我的言行一向是正正派派的。』
「『要是能撮合他們結婚倒是一件好事。』校長夫人輕聲對我說。
「有時候他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淚,聲音時而低沉,時而尖細。他兩手一攤問我:
中學教師走出板棚。這是一個身材不高的胖子,頭頂完全光禿,長長的黑鬍子幾乎齊腰。跟著他一起出來的還有兩條狗。
「這時該拿掉他的套鞋和雨傘了,」伊萬·伊萬內奇說。
「別利科夫默默坐了十來分鐘光景,然後開口說:
他們講著各式各樣的事情。順便也談到了村長的妻子瑪芙拉。她是一個健康而不愚蠢的女人,這一輩子除了她土生土長的村子外,任何地方也沒有去過,從未見過城市和鐵路。而近十年來她一直守著爐灶,只是在夜間才出屋走走。
「這是瑪芙拉在走,」布爾金說。
「哦,您這是扯到不相干的事上去了,伊萬·伊萬內奇,」教師說,「我們睡吧!」
「『不,婚姻是終身大事,事先該權衡一下面臨的義務和責任,……免得以後鬧出什麼事情。這件事使我心神不寧,夜不能寐。說老實話,我害怕:他們姐弟倆的思想方式有點古怪,他們議論起事情來,您知道,有些古怪,他們的性情也太活潑。你結了婚,以後恐怕會卷進什麼不幸的事故。』
「『這本書你一定沒看過,米哈伊爾里克!』她大聲爭辯道,『我跟你說,我賭咒,你根本沒有看過這本書!』
「別利科夫的卧室小小的,活像一口箱子,床頂上掛著帳子,他睡覺時蓋被子總要連頭部都蓋上。房間里又熱又悶,外面的風叩著緊關的房門,火爐里嗡嗡作響,從廚房裡傳來一陣陣不祥的嘆息聲。……
「別利科夫呢?他到科瓦連科家去就像到我們家來一樣:一到他家就悶坐著,一言不發。他默不作聲,而瓦蓮卡卻唱《風在吹》給他聽,要不就用她沉思的黑眼睛瞧著他,或者是她突然間大笑起來:
「科瓦連科綳起臉坐著,一言不發。別利科夫稍稍等了一下繼續輕輕說,聲調悲傷:
「您是在開玩笑吧!」
「『可是這怎麼行?』他叫了一聲,我的安然態度使他驚訝。『您在說什麼呀?!』
伊萬·伊萬內奇朝板棚里迅速瞥了一眼,說:
「『報告?去吧,去報告吧!』
「『我還有些話要對您講。我已經任職多年,而您才開始工作,所以,我作為年長的同事,我認為有責任預先提醒您。您騎自行車,而這種娛樂對青少年的培育者來說是十分不體面的。』
「『我們先走!』她大聲嚷道,『天氣多好啊!多麼好!好得要命!』」
他們倆沒有睡。伊萬·伊萬內奇,一個瘦高個兒,留著長唇髭的老頭,坐在門口,臉朝外,吸著煙斗,月光照著他。布爾金躺在板棚里的乾草上,他在暗處,誰也看不見他。
「過了三天光景,阿法納西來找我,問我是否該去請醫生,據他說,他的主人有點兒不對頭。我就到別利科夫屋裡去。他躺在帳子里,蓋著被子一聲不響。你問他,他只回答你一聲『是』或者『不』,聽不到什麼別的話。他躺在那兒,阿法納西在一旁走動,臉色陰沉,皺著眉頭深深嘆氣,而從他身上散發出一股白酒氣味,像從酒館里發出來的一樣。
「這一陣爽朗的『哈哈哈』結束了一切:說媒以及別利科夫在人間的生存—— 一切全都到此結束。他已經聽不見瓦蓮卡說了什麼,而且什麼也看不見了。一回到家他首先從桌上收走瓦蓮卡的照片,然後就躺下,這一躺他就再也沒有起來。
九_九_藏_書
「『您想說什麼隨您說,』在從穿堂走到樓梯口時他說,『只不過我有責任提醒您:我們的談話也許已經有人聽見,我應該把我們談話的主要內容……報告校長先生,以免有人曲解我們的談話,以免出什麼事情。我有責任這麼做。』
(1898年)
「『哈哈哈!』
「『我和我姐姐騎自行車,這不關別人的事!』科瓦連科滿臉通紅地說,『誰要來管我家的事,我就叫他見鬼去。』
「這樣的人將來還會有許多啊!」布爾金重複了一句。
「後來,您猜怎麼著,這個希臘語教師,這個套中人,居然差一點兒娶老婆。」
「『米哈伊爾·薩維奇,難道這還需要解釋?難道這還不明白?如果教師騎自行車,那麼學生們還可以做什麼呢?他們就只好腳底朝天用頭走路了!既然政府沒有通告說准許做這種事,那就不能做。昨天我大吃一驚!我一看到您的姐姐,我的眼睛就花了。一個女人或者說一個姑娘騎自行車——這太可怕了!』
「恰好是五月一日那天,星期日,我們全體師生約好在學校里集合,然後一同步行去郊外的小樹林。我同他一起走出房子,他臉色鐵青,滿面愁容。
「『他早已四十開外,而她呢,也三十了……』校長夫人解釋她的想法說,『我覺得她會嫁給他的。』
「不知為什麼我們大家都想到了我們的別利科夫尚未結婚。現在我們感到奇怪:我們竟一直沒有注意並完全忽略了他生活中這麼重要的細節。他對女人究竟抱什麼態度?他怎樣為自己解決這個緊要問題?對此我們從前完全沒有關心,也許,我們甚至未曾想過,一個不管天氣好壞總是穿著套鞋和睡在帳子里的人會戀愛。
「老實說,埋葬別利科夫這樣的人,是一件令人十分高興的事。從墓地回去的路上,我們的臉卻一張張都是端莊持重、怏怏不樂的。誰也不願意顯露高興的心情,這心情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在童年時體驗過的心情,當初每逢大人出門,我們就在花園裡跑上一兩個鐘頭,享受充分自由的歡樂。啊,自由呀,自由!哪怕有一點兒類似自由的東西,哪怕有可能自由的一線希望,就會使人的心靈生出翅膀來。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不明白,』他聳聳肩膀對我們說,『我不明白,你們怎麼能忍受這個告密的傢伙,這個卑劣的東西。哎,諸位先生,你們怎麼能在這種地方生活!你們這兒的氣氛壞極了,令人窒息。你們難道算是教育工作者?算是老師?你們是些官僚。你們這兒不是科學殿堂,而是城市警察局,有一股子酸氣,像在警察亭子里一樣。不行,諸位老兄,我同你們在一起稍微再生活一段時間,就回到我的田莊上去,捉捉蝦,教教小俄羅斯的孩子。我是要走的,你們就同你們的猶大留在這兒吧,他這該死的!』
「不,該睡了,」布爾金說,「明天再講吧。」
「『這有什麼可想的?』我對他說,『您結您的婚就是啦。』
「真的,不管這有多麼奇怪,他差一點兒結婚。一名新的史地教師被派到我們學校來,他名叫米哈伊爾·薩維奇·科瓦連科,是一個小俄羅斯人。他不是單獨一個人來的,還帶上了姐姐瓦蓮卡。他年輕,高個兒,皮膚黝黑,有一雙大手。從他的臉相可以看得出他說話的聲音是男低音,果然,他的嗓音好像是一隻大桶里發出來的:『卜,卜,卜』……她呢,年紀已經不輕,大約三十歲上下,身材頎長勻稱,黑眉毛,紅臉蛋,一句話,她不是一般的女郎,而是像水果軟糖一般甜美,她活潑機敏,愛熱鬧,總是唱著小俄羅斯的抒情歌曲,總是哈哈笑。她動不動就高聲大笑:哈哈哈!我記得,我們第一次真正認識科瓦連科姐弟是在校長家裡,在命名日宴會上。在一些嚴肅的、十分枯燥無味的教師中間,在這些把參加命名日宴會也看作是盡職責的人中間,我們突然看見:一個嶄新的阿佛洛狄忒從浪花中復活了:她雙手叉腰走來走去,哈哈大笑,唱歌跳舞。……她感情充沛地唱了一首《風在吹》,接著又唱了一支抒情歌曲,隨後又唱了一曲,她把我們大家都迷住了,——正是大家,甚至把別利九九藏書科夫也迷住了。他在她身旁坐下,甜滋滋地微笑著說:
「問題就在這裏。」伊萬·伊萬內奇說著吸了一口煙。
「在戀愛這種事情上,特別是在婚姻上,慫恿有著很大的作用。大伙兒,同事們和太太們,都要使別利科夫確信:他該結婚了,他在生活中除了娶個妻子以外什麼都不缺了。我們大家向他祝賀,一本正經地講一些俗套話,說什麼婚姻是終身大事,瓦蓮卡長相不錯,招人喜歡,又是五品文官的女兒,還有一個莊園,而主要的是,她是第一個待他親熱誠懇的女人。他開始暈頭轉向了,認為他真的該結婚了。」
「別利科夫就住在我所住的那幢房子里,」布爾金繼續說,「而且同住在一層樓上,房門對著房門。我們常常見面,所以我知道他在家裡的生活。他在家裡也還是那一套:睡衣,睡帽,百葉窗,門閂,一系列各種各樣的清規戒律,還有『哎呀,可別出什麼事啊!』,吃素不利於健康,葷的又不能吃,因為人家會說他別利科夫不遵守齋戒,於是他就吃油煎鱸魚,這食物不是素的,但也不能說它是葷的。他不用女僕,因為他怕別人會對他有不好的想法。他雇的是一個六十歲上下的廚師阿法納西,這是一個傻頭傻腦、成日里醉醺醺的老頭,從前當過勤務兵,好歹會做點菜。這個阿法納西通常總站在門旁,把雙手交叉在胸前,老是深深地嘆著氣嘟噥那麼一句話:
「『他到我家來坐在那裡幹啥?他想要啥?坐在那兒看著。』
「『可我要對你說,我看過!』科瓦連科嚷嚷的聲音更高了。
「我們從墓園回來后心緒暢快,但是一個星期還沒有完,生活又像老樣子了:嚴酷,令人厭倦,不合情理。這是一種未經政府通告禁止、但也未獲得充分許可的生活,情況未有好轉。確實,別利科夫已被埋葬。但是這類套中人還有多少啊!將來也還會有許多!」
「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布爾金說,「性情孤僻、像寄生蝦或蝸牛那樣極力把自己閉塞在小圈子裡的人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少。也許這是一種返祖現象,返回到人類祖先還不是社會動物並單獨生活在洞穴里的那個時代;不過,也有可能,這僅僅是人的性格的一種變態,誰弄得清楚!我不是自然科學家,類似的問題與我無關。我只想說,像瑪芙拉這樣的人並不是稀有的現象。是啊,不說遠的,兩個月前我們城裡死了一個姓別利科夫的人,他是一個希臘語教師,是我的同事。無疑,您聽說過這個人。他引人注目,乃是因為他一向(即便是天氣好的時候)出門總要穿套鞋、帶雨傘,而且一定要穿棉大衣。他的傘裝在套子里,表也裝在灰色的麂皮套子里,如果他取出小折刀來削鉛筆,那麼他的刀也裝在一個小小的套子里,就連他的臉好像也裝在套子里,因為他總是把臉藏在豎起的衣領里。他戴黑眼鏡,穿絨衣,用棉花塞住耳朵眼,他僱用馬車時,總要車夫把車篷支起。總之,在這個人身上可以看到一種經常不變的意向:力圖給自己圍上一層外殼,給自己製造一個可以使他同人世隔絕、免受外界種種影響的套子。現實生活惹他生氣,使他驚駭和心神不安。所以也許是為了替自己的膽怯和憎惡現實的特性辯護,他總是誇獎過去,稱讚那從未有過的事物。對他來說,就連他所教的古代語言,實質上也是那種套鞋和雨傘,他藏進去躲避現實生活。
「在家裡,要是有外人在座,他們就互相爭吵。這種生活她大概過厭了,她巴望有自己的棲身之所,再說年紀也是該注意的,到這種年紀已經顧不上選擇對象了,嫁給誰都行,哪怕是嫁給希臘語教師。何況我們的大多數小姐都不問嫁給誰,只求嫁出去。總之,瓦蓮卡開始對我們的別利科夫表示明顯的好意了。
「『我是喜歡瓦爾瓦拉·薩維希娜的,』他淡淡地苦笑一下對我說,『我知道,每個人都得結婚,然而……現在這一切,您要知道,來得有點兒突然。……該想一想才是。』
「『小俄羅斯語言柔和、動聽,這使人聯想到了古希臘語。』
「『如果您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那我就談不下去了,』他說,『我請求您,當著我的面提到上司時千萬別這麼說話,對當局您應當尊敬。』
「現在請您聽下去。有個惡作劇的人,他畫了一幅漫畫:別利科夫穿著套鞋,捲起褲腿,打著雨傘在走,瓦蓮卡挽著他的手走在一起,漫畫下端的題詞是:『熱戀中的антропоread.99csw.comс』,那神態,您可知道,畫得極妙。那畫家大概畫了不止一夜,因為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的全部教師、宗教學校的一些教師和一些文官都收到了這張漫畫,人手一張。這張漫畫使他非常沉痛和難過。
「『謹請坐下,』科瓦連科眉頭一皺冷冰冰地說。他飯後剛打了一個盹兒,睡眼惺忪,心緒十分不佳。
「各種破壞、規避或偏離規章的行為都使他垂頭喪氣,儘管這一切似乎同他並沒有什麼關係。如果有個同事做祈禱時遲到,或是傳來又有什麼中學生惡作劇的消息,或者是有人在晚間看見班級女訓導員同一個軍官在一起,他就會激動不安,老是說,可別出什麼事啊。在教務會議上,他的謹慎、多疑和一些套子式的想法簡直使我們難受,他說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里的青年人都行為不端,說教室里十分吵鬧,『哎呀,可別傳到上司的耳朵里去!哎呀,可別出什麼事啊!』他還說,如果把二年級的彼得羅夫和四年級的葉果羅夫開除,那就太好了。結果呢?他憑著長吁短嘆和一副架在蒼白的小臉上的黑眼鏡(您要知道,那張臉小得像黃鼠狼的臉)使我們大家受到壓抑,結果是我們讓步了,降低了彼得羅夫和葉果羅夫的操行等級,把他們禁閉起來,直到把他們開除。他有一種古怪的習慣:時常到我們的住處來。他一到教師家就坐下,一言不發,彷彿在用心觀察著什麼似的。他這麼默默地坐上一兩個鐘頭后就走了。他把這叫做『和同事們保持良好關係』。顯然,上我們家來坐,這在他並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他之所以上我們家來,只是因為他把這看作是他盡同事的義務。我們這些當教師的人都怕他,甚至校長也怕他。您瞧,我們的教師都是些有思想的極其正派的人,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精神熏陶,然而,這個一直穿著套鞋和打著雨傘的人卻拘束了整個中學,足足達十五年之久!一個中學受拘束又算得了什麼?整個城市都受到拘束!星期六我們的太太們不舉行業餘演出,因為她們擔心,可別讓他知道了。他在場時神職人員不好意思吃葷和玩牌。在像別利科夫一樣的這種人的影響下,近十年到十五年以來,我們城裡的人開始害怕一切:害怕大聲說話,害怕寫信和交友,害怕讀書,害怕周濟窮人和教人學文化……」
「他睡在被窩裡感到害怕。他擔心:可別出什麼事,阿法納西可別把他宰了,小偷可別潛了進來,接著他就通宵做夢,令人不安的夢,到了第二天早晨,我同他一塊兒去中學,他悶悶不樂,面色蒼白。可見,他前去的那個人數眾多的學校使他整個身心感到害怕和厭惡,而與我同行則使他這個性情孤僻的人感到難受。
「問題就在這裏,」伊萬·伊萬內奇重複了一句,「我們生活在悶氣擁擠的城裡,寫寫無用的公文,玩玩『文特』,難道這不也是套子嗎?還有,我們在無所事事的二流子、圖謀私利而愛打官司的傢伙和愚蠢閑散的女人圈子中間消磨我們的一生,我們自己說、也聽別人說各式各樣的廢話——難道這不也是套子?好,如果您願意聽,我就講一個很有教益的故事給您聽。」
「『當然,是這樣。這一切都挺好,不過,可別出什麼事啊。』
「『有的人多不好,多惡毒!』他說,他的嘴唇在發抖。
「別利科夫臉色煞白,站起身來。
「這話使她感到心滿意足,她親切而又令人信服地告訴他,在加佳奇縣她有一個田莊,媽媽就住在田莊上,那兒有真好吃的梨,真好吃的甜瓜,真好吃的卡巴克!小俄羅斯人把南瓜叫做卡巴克,而把酒館叫做希諾克,那兒熬湯加紅甜菜和紫茄子,『可好吃啦,可好吃啦,好吃得要命!』
「『他們如今可繁殖了許許多多啰!』
「我甚至開始可憐他了,我們走著,突然,您猜怎麼著,科瓦連科騎著自行車來了,瓦蓮卡跟在他後面,也騎著自行車,她滿臉通紅,疲憊不堪,但興高采烈,歡天喜地。
「『啊,希臘語多麼動聽,多麼美好!』他露出甜滋滋的表情說,而且彷彿是為了證明他的說法似的,他眯縫雙眼,舉起一個指頭念道:『Антроиос』https://read.99csw•com
「『哈哈哈!』
「『這有什麼不體面的?』我說,『讓他們隨便騎吧!』
「在我們外省,出於無聊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其中有多少毫無益處的荒誕事啊!而這又都是因為必要做的事根本不做。不是嗎,我們為什麼突然要使這個別利科夫娶妻呢?甚至不能想象,他會成家。但是校長夫人、學監夫人和我們中學里所有的女士們都活躍起來了,她們甚至變得比原來好了,像是忽然發現了生活目標。校長夫人在劇院里定了一個包廂,我們一看,在她的包廂里坐著瓦蓮卡,她手中拿著一把扇子,容光煥發,討人喜愛。她身旁坐著別利科夫,他矮小佝僂,倒像是被人用鉗子從家中拉來的。而當我在家裡舉辦晚會時,太太們就提出要求,要我一定把別利科夫和瓦蓮卡請來。一句話,機器運轉起來了。後來發現:瓦蓮卡倒是同意出嫁的。她住在弟弟家裡並不很愉快,他們成天價爭吵和相罵。比方說,有過這樣一次吵架:科瓦連科在街上走,健壯的傻大個,身穿一件繡花襯衫,一綹頭髮從帽中鑽出垂在他的額頭上。他一隻手拿著一捆書,另一隻手拿著一根多癤疤的粗手杖。姐姐走在他後面,她也拿著書。
「科瓦連科從背後抓住他的衣領,猛推一下,別利科夫就滾下樓去,他的套鞋發出咯噔咯噔的響聲。樓梯既高又陡,但他滾到樓下卻安然無恙,站起來摸摸鼻子:眼鏡是否完好無損?可是,偏巧在他滾下樓的時候,瓦蓮卡走了進來,和她一起進來的還有兩位太太。她們站在樓下看,而對別利科夫來說這是最最可怕的。他似乎寧可折了脖子斷了腿,也不願成為笑柄;可不是么,現在全城都會知道,一定會傳到校長和督學的耳朵里。『哎呀,千萬別出什麼事啊!』人家會畫出一張漫畫,到那時這一切就將以命令他辭職而告終。……
「『我告訴你,我看過!』科瓦連科嚷道,用手杖敲打著人行道,敲得咚咚響。
已經是午夜時分。往右邊瞧,整個村子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條長長的路伸向遠方,大約有五俄里光景。一切都沉浸在安靜而深沉的夢鄉之中,沒有動靜,沒有聲響,甚至令人難以置信,自然界竟能如此安靜。在月夜見到寬闊的村路和村裡的小木屋、乾草垛、熟睡中的楊柳,人心裏就會寧靜。在這寧靜之中,在朦朧的夜色之中,人的心靈避開了困難、憂慮和哀痛,它顯得溫和、凄涼和美好,覺得好像星星也在親切而動情地瞧著它,好像世上已經沒有邪惡,一切都平安圓滿。朝左邊看,村旁便是田野,它一望無際,直到地平線,在遼闊的沉浸在月光里的田野上同樣沒有動靜,沒有聲響。
「是啊,一些有思想和正派的人,讀的是謝德林和屠格涅夫,還讀巴克爾等等,可他們就是屈服了,忍受了。……問題就在這裏。」
「『我們的許多教室里吵鬧得很厲害,真是豈有此理,』他說,好像是在極力為他的沉重心情尋找解釋似的。
他們倆走進板棚,在乾草上躺下。兩個人都已蓋好被子,正微微入睡的時候,忽然間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篤潑,篤潑。……有個什麼人在離板棚不遠的地方走動,走了不多幾步就停下,可是過一會兒后又走動了:篤潑,篤潑。……狗吠叫起來了。
伊萬·伊萬內奇打算說些什麼,他咳了一聲,但他先吸了一口煙,看了一眼月亮,然後才一板一眼地說:
「『哎呀,我的上帝,米哈伊爾里克!你發什麼脾氣,我們談的可是一個原則問題。』
過了十分鐘左右,布爾金睡著了,而伊萬·伊萬內奇卻不住地翻身和嘆氣,後來站起身來,重又走出板棚,坐在門口吸起煙來。
「月色多好啊!多好!」他看著天空說。
「別利科夫還極力把他的思想也裝進套子。在他的心目中,只有明文禁止某種事情的政府通告和報紙文章才是一清二楚的。如果通告中禁止中學生在晚上九點鐘以後外出,或者在一篇文章里談到不準性|愛,那他就覺得清楚明確:已經禁止,不許多說。而在批准和許可的事情中,他總覺得有可疑的成分,有某種模糊而沒有說透的東西。如果城裡批准成立一個戲劇小組,或者批准開一個閱覽室或茶館,那他就會搖著頭輕聲說:
「『對不起,這是怎麼回事?』他問,『九*九*藏*書莫非是我的眼睛騙了我?中學教師和女人騎自行車,這難道體面嗎?』
「他站起來時,瓦蓮卡認出是他。她瞧著他那張可笑的臉、揉皺了的大衣、套鞋,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還以為他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她忍不住放聲大笑,笑得全屋子的人都聽見了:
「別利科夫急劇地忙亂起來,動作迅速地穿上衣服,臉上顯露出恐懼的神情。可不,他這還是平生第一次聽到這種粗暴的話。
「他因此沒有求婚,一味拖延,惹得校長夫人和我們學校所有的太太們十分煩惱。他一直在衡量面臨的義務和責任,可同時他又幾乎每天都同瓦蓮卡一起散步,也許,他認為,處在他的地位他該這麼做。他也常來找我談家庭生活。如果不是突然發生了一件Kololssalische scandal,最終十之八九他會求婚,而一樁不必要的愚蠢的婚事也就會辦成了,這類婚事在我們這兒成千上萬,全都出於煩惱和無所事事。該說明的是,瓦蓮卡的弟弟科瓦連科打從認識別利科夫的頭一天起就憎惡他,不能容忍他。
「他甚至給了別利科夫一個外號:『土豪,或蜘蛛』。因此,很自然,我們迴避同他談他姐姐瓦蓮卡準備嫁給『nayk』的事。有一天校長夫人暗示他說,安排他的姐姐嫁給像別利科夫這麼一個德高望重的人倒會是一樁好事,他一聽就皺起眉頭嘟噥說:
「他們兩個人消失了。別利科夫的臉色由青變白,他確實呆住了。他停下步來瞧著我。……
「『您究竟要怎麼樣?』
在米羅諾西茨克村的邊沿,在村長普羅科菲的板棚里,兩個誤了時間的獵人安身下來過夜,他們是獸醫伊萬·伊萬內奇和中學教師布爾金。伊萬·伊萬內奇的姓相當古怪,是一個雙姓:契木沙-吉馬拉伊斯基,這個姓跟他很不般配,因此在省里人們乾脆以他的本名和父名來稱呼他:伊萬·伊萬內奇。他住在城郊的一個種馬場上,現在是為了呼吸新鮮空氣來打獵的。中學教師布爾金則是每年夏天在彼得羅夫伯爵家做客,因此在這一帶他早就是自己人了。
「可是您瞧,這居然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把瓦蓮卡的照片放在屋裡的桌子上;他常常到我這裏來談瓦蓮卡,談家庭生活,談婚姻是終身大事;他也常到科瓦連科姐弟家去——但是他絲毫沒有改變他的生活方式。甚至恰恰相反,成家的決定不知何故對他起了一種病態作用:他瘦了,臉色蒼白了,似乎更深地鑽進了他的套子里。
「第二天他老是煩惱地搓手,不住地哆嗦,從他的臉色可以看出他身體不舒服。下課後他就走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他午飯也不吃。將近傍晚時分,他穿得暖暖的(雖然戶外已是夏天),拖著沉重的腳步向科瓦連科家走去。瓦蓮卡不在家,他只見到了她的弟弟。
「『難道我說了當局什麼壞話?』科瓦連科惡狠狠地瞧著他問,『勞駕,請您讓我安靜一下。我是個正直的人,不願意同您這樣的先生談話。我不喜歡告密的傢伙。』
「他感到十分驚訝,以致不願再走下去。他回家了。
「看著別人作假,聽著別人說謊,」伊萬·伊萬內奇翻了一個身說,「別人呢,因為你容忍這種虛偽而罵你傻瓜;忍受委屈和侮辱,不敢公開聲明你是站在正直和自由的人們一邊,反而自己也撒謊造謠,面帶微笑,而且這麼做又都是為了有一口飯吃,為了有一個溫暖的住處,為了有一個一無價值的官銜——不行,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啦!」
「我們聽啊聽,忽然大家生出了一個同樣的想法。
「『為什麼呢?』科瓦連科聲音低沉地問。
腳步聲漸漸停息了。
「『我要做的只是提醒您,米哈伊爾·薩維奇。您年輕,有前途,一言一行都得十分謹慎小心,可是您呢,您隨隨便便,啊,太隨便了!您穿著繡花襯衫,手裡總拿著些書在街上走,現在又來了一部什麼自行車。關於您和您姐姐騎自行車的事,校長一定會知道,然後又一定會傳到督學的耳朵里。……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