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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栗

醋栗

「主啊,饒恕我們這些罪人吧!」他說。他蓋上被子,把頭也蒙了起來。
雨徹夜敲打著窗子。
「你們不能想象,兩位先生,我看見你們有多高興,」阿廖興說,他隨著他們走進前廳,「真沒想到啊!佩拉吉婭,」他對使女說,「讓客人們換換衣服吧。我順便也換一下。只是我該先去洗一個澡,好像是入春以來我都沒洗過澡。兩位先生,你們想去沐浴嗎?用人們趁這個工夫也可以收拾收拾。」
他那隻放在桌上的煙斗冒出濃重的煙油子味,以致布爾金好久不能入睡。他怎麼也弄不明白,這股沖鼻難聞的氣味是從哪兒來的。
突然他走到阿廖興跟前,握他的手,先握這一隻,後來又握另一隻手。
「您扯到不相干的事上去了。」布爾金說。
「請到屋裡去吧,兩位先生,」他笑著說,「我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是啊,老實說,……」伊萬·伊萬內奇瞧著他的頭,意味深長地說。
伊萬·伊萬內奇不聲不響地脫衣睡下。
「他常常畫他的田莊的草圖,每一張草圖上總有以下幾樣東西:(一)主人的正房;(二)僕人的下房;(三)菜園;(四)醋栗。他過日子很吝嗇,不吃飽,不喝足,天知道他穿的是什麼,活像一個乞丐;他一味攢錢存銀行。他貪得無厭。看著他我感到痛心,因此我常常給他一些東西,在節日里也總給他寄些什麼去,可是他就連這些東西也藏起來。也真是,如果一個人打定了主意,那你對他就毫無辦法了。
「這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可憐的小文官,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地主老爺。他已經習慣於這兒的生活,而且感到津津有味。他吃得很多,在澡堂洗澡,身子發胖,已經同村社以及兩家工廠打過官司,而每當農民不尊稱他為『老爺』時,他就會深感受屈。他莊重地關心著自己的靈魂得救,像個老爺的樣子,但他並不朴樸實實地行善,卻要裝腔作勢。那麼,他行些什麼善呢?他用蘇打和蓖麻子油給農民治各種疾病;在他的命名日里,他在村子中央舉行感恩祈禱儀式,隨後擺出半維德羅白酒請農民喝,他認為這麼做是應該的。哎,這些可怕的半維德羅、半維德羅白酒!今天胖地主拖著幾個農民去見地方行政長官,因為他們的牲畜踩壞了他的莊稼,明天遇上一個什麼隆重的節日,胖地主又擺出半維德羅白酒,農民們就一面喝酒,一面叫喊『烏拉』,喝醉了的人就向他叩頭。生活好轉、饜足、閑散——這一切都會使一個俄國人變得自命不凡,而且是最厚顏無恥的自命不凡。尼古拉·伊萬內奇以前在稅務局裡甚至對他本人都不敢有自己的看法,可是現今他所講的卻全是至理名言了,而且他說話的口氣同大臣一樣:『教育是必要的,然而對老百姓來說為時尚早』,『一般說,體罰是有害的,不過在某些場合體罰卻是有益的,是不可替代的』。
「不過該睡覺了,」布爾金站起來說,「請允許我祝你們夜安。」
在一個穀倉里,簸揚車轟轟地響著。倉門敞開著,從門裡冒出一股股塵土。阿廖興本人站在門檻上,這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身材高大豐|滿,長長的頭髮,他不像地主,更像教授或畫家。他身穿一件長期未洗的白襯衫,腰間系著一根繩子以代替腰帶,一條長襯褲代替了西裝褲,靴子上沾滿了泥漿和麥秸。塵土使他的鼻子和眼睛https://read.99csw.com都變得黑黑的。他認出了來人是伊萬·伊萬內奇和布爾金,顯然十分高興。
「『嘿,多好吃!你嘗嘗!』
「這醋栗是既硬又酸,可是,正如普希金所說的,『我們珍愛一句提升我們地位的謊言,勝過珍愛無數真情』。我眼前是一個幸福的人,這個人的夙願顯然已經得償,他的生活目標已經達到,他想要的東西已經到手,他對他的命運和他本人感到心滿意足。不知為什麼,在我關於人生幸福的想法中總摻混著某種憂鬱的東西,如今我眼看著一個幸福的人。一種沉重的近似絕望的心情困擾著我。夜間我心頭特別難過。在我弟弟卧室隔壁的房間里給我安排了床鋪,所以我聽得見,他並沒有睡著,他不時地起床,走到那盤醋栗前取食果子,一個又一個。我心想:確實有許許多多滿足而又幸福的人!而這是一種巨大的壓抑人的力量!請你們看一看我們周圍的生活:強者驕橫和遊手好閒,弱者愚昧得像牲畜一般,周圍是令人難受的貧困、擁擠、墮落、酗酒、偽善、撒謊。……然而,在所有的房子里在所有的街道上卻是一片祥和寧靜的情景,在城裡的五萬居民中竟沒有一個人大叫一聲,沒有一個人高聲表示憤慨。我們看見的是一些上市場買食品的人,他們白天吃喝,夜間睡覺;他們胡言亂語,他們結婚、衰老;他們平靜地把亡故的親人拉上基地;可是,我們卻看不見那些受苦受難的人,聽不到他們的聲音,生活中的駭人聽聞的事情暗中在什麼地方進行著。一切都太太平平,在提出抗議的只有無聲的數字:多少人發瘋了,多少維德羅白酒被喝掉了,多少兒童由於吃不飽而死了……顯然,這種社會秩序是必要的:幸福的人感到舒坦,只是因為不幸的人默默地忍受著壓迫,所以,沒有這種沉默的話,一些人想要幸福就會是不可能的事。這是普遍的麻木狀態。應該這樣:在每一個滿足而又幸福的人的房門背後有一個手拿小鎚子的人,他經常敲門提醒幸福的人說:天下還有許多不幸的人,不管你現在多麼幸福,生活遲早一定會向你伸出魔爪,災難一定會降臨,如疾病、貧窮、損失等等,到那時誰也不會看見你,誰也不會聽見你的聲音,就如同你現在對別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樣。但是,手拿小鎚子的人卻不存在,幸福的人生活得十分自在,塵世的煩惱不過稍微使他有所不安,像風兒輕拂白楊一樣,因此是萬事大吉。
伊萬·伊萬內奇走出浴棚,撲通一聲跳進水裡,掄開胳膊冒著雨遊了起來。他身旁掀起了波浪,白蓮在水波上搖晃。他游到了水面廣闊的河中央,扎了一個猛子,一分鐘后他在另一個地方出現,朝遠處游去。他老是扎猛子,想觸到河底。「哎呀,我的上帝啊,……」他反覆說著,「哎呀,我的上帝啊……」他游得很痛快。他游近磨坊,在那裡同幾個農民談了一陣,接著又往回遊,游到了河的中部,他就平躺在水面上,聽憑雨水澆淋他的臉。布爾金和阿廖興已經穿好衣服,打算離開,可是他還在一個勁兒地游,一個勁兒地扎猛子。
「他貪婪地吃著,不住地重複道:
「他是個善良溫和的人,我喜歡他,但我從未贊成過他要一輩子幽居在自家莊園裡的願望。通常說,人只需要三個阿爾申土地。可是要知道,需要三個阿爾申土地的是死屍,可不是活人。現在還有人在說什麼,如果我們的知識九九藏書分子嚮往土地,渴望過莊園生活,那會是一件好事。可是,要知道,這些莊園同那三個阿爾申土地是一樣的。離開城市,離開鬥爭,離開塵世的紛擾喧鬧,躲進自己的莊園,這不是生活,這是利己主義,是懶惰,是一種特殊的修道生活,一種沒有獻身精神的修道生活。人需要的不是三個阿爾申土地,不是一個莊園,而是整個地球,整個自然界,在那裡人可以充分舒展其自由精神的全部本性和特點。
「去年我去探望他。我想去一下看看那兒的情況。我弟弟在信中把他的莊園叫做『瓊巴羅克洛夫荒野』,又名『吉馬拉伊斯科耶』。我到達那個又名『吉馬拉伊斯科耶』的地方的時候是午後,天氣熱烘烘的。處處是溝渠、圍牆、籬笆,杉樹栽成一行又一行,使你弄不清楚,怎樣才能走進院子,而馬又應該拴在哪裡。我正向著正房走去,迎著我走過來一條棕紅毛色的狗,它肥胖得像一頭豬。它想吠叫,可是又懶得張嘴。從廚房裡走出一個廚娘,光著腳,胖胖的,也像一頭豬。她說主人正在午睡。我走進弟弟的房間,見他坐在床上,被子蓋著雙膝。他老了,胖了,皮膚鬆弛了,他的臉頰、鼻子和嘴唇都向前伸,眼看他立刻就會像豬那樣呼嚕呼嚕叫起來鑽進被子。
「上一次,我們住在村長普羅科菲的板棚里時,」布爾金說,「您曾打算講一個什麼故事。」
「『還不錯,感謝上帝,我過得挺好。』
「我們相互擁抱,流了淚。流淚既是出於高興,同時也是由於一種憂鬱的想法:我們從前年紀輕輕,現在都已白髮蒼蒼,行將就木。他穿好衣服,領我去看他的莊園。
之後這三個人分別坐在三把圈椅上,在客廳里各據一方,而且都不說話。伊萬·伊萬內奇講的故事未能使布爾金和阿廖興滿意。在黃昏時分,金邊畫框里的將軍們和太太們都像活人一般,看著坐在那裡的人,在這種時候聽一個關於可憐的吃醋栗的官員的故事會使人感到枯燥乏味,不知為什麼,很想談一談或者聽一聽關於優雅的人和關於女人的故事。他們坐在客廳里,這裏的一切東西,不論是矇著套子的枝形吊燈架,是圈椅,還是腳下的地毯——這一切東西都在說,從前在這個地方走過、坐過、喝過茶的人正是此刻從鏡框里往外看的那些人,再加上美麗的佩拉吉婭眼下在這兒悄悄地走來走去——這一切比任何故事都美好。
伊萬·伊萬內奇深深地嘆一口氣,吸了一口煙,打算開口講故事,可是正好在這個時候下起雨來了。過了大約五分鐘雨下大了。是霪雨,很難說它什麼時候才會停。伊萬·伊萬內奇停住腳步,考慮起來。他們的獵狗已經淋得濕透,夾著尾巴站在那兒,含情脈脈地瞧著他們。
「如果我年輕,那多好!」
「哎呀,我的上帝啊,……」他說,「哎呀,上帝饒恕我吧。」
磨坊正在開工,響聲壓過了喧嘩的雨聲,水壩在震顫。這兒,在大車旁有幾匹濕淋淋的馬,它們都低垂著頭。人們披著麻袋在走來走去。這個地方潮濕、泥濘、不舒適。這河區的樣子是涼冰冰的,兇險的。伊萬·伊萬內奇和布爾金已經感到周身潮乎乎、髒兮兮的,很不適意,他們沾滿爛泥的腳變得沉甸甸的。他們走過水壩朝地主家的穀倉走去的時候都不說話,好像是在互相慪氣。
美麗的佩拉吉婭十分客氣,樣兒十分溫柔。她送來了毛巾和肥皂,阿廖興和客人們一起到浴棚去了。
「妻子死後,」伊萬·伊萬內奇想了半分鐘後繼續說,「我弟弟就著手為自己物色一個莊園。很自然,哪怕你物色上五年,到頭來還是會出錯,你會買下不是你所向望的東西。我弟弟尼古拉通過經紀人買下九-九-藏-書了一個抵押過的佔地一百十二俄畝的莊園,有主人的正房,有僕人的下房,有花園,可就是沒有果園和醋栗,也沒有池塘和小鴨。河,倒是有一條,但河裡的水是咖啡色的,因為莊園的一邊是造磚廠,另一邊是燒骨場。可是我們的尼古拉·伊萬內奇並不太傷心,他訂購了二十墩醋栗,把它們栽下后就過起地主生活來了。
「您游夠啦!」布爾金向他喊道。
這是一所二層樓的大房子。阿廖興住在樓下的兩個有拱頂的房間里,窗戶很小,從前管家們就住在這裏。屋裡陳設簡單,散發著黑麵包、廉價白酒和馬具的氣味。他很少到樓上的正房裡去,只是在有客人的時候才去。在房內迎接伊萬·伊萬內奇和布爾金的是一個使女,一個年輕的女人,長得十分美,使他們兩人立刻停下腳步,互相看了一眼。
「我們哥兒兩個,」他開始講故事,「我,伊萬·伊萬內奇,另一個叫尼古拉·伊萬內奇,他比我小兩歲。我上學,成了一名獸醫,尼古拉呢,他從十九歲起就在稅務局幹事。我們的父親,契木沙-吉馬拉伊斯基本是一個世襲兵,但他後來當上了軍官,留給我們一個世襲貴族的身份和一小份領地。他死後,這份領地判給了人家抵債,可是,我們是在鄉下自由自在地度過了童年。我們就同農家孩子一樣,白天晚上都待在田野上或樹林里,我們看守馬匹,剝樹皮,捕魚,還有諸如此類的其他活動。……你們都知道,誰一生中哪怕只抓到過一次鱸魚或者在秋天見過一次鶇鳥南飛,看著它們怎樣在晴朗涼爽的秋日成群飛過鄉村,誰就不再是城裡人,而且一直到死他都會嚮往那種自由和自在。我弟弟在稅務局總是痛苦煩惱,歲月一年又一年地逝去,他老是待在一個地方,寫千篇一律的公文,老是想著一件事情:假如能到農村去生活就好了。他的這種苦惱心情漸漸變成一種明確的願望,一種夢想:在河畔或湖邊的一個什麼地方購置一個小莊園。
「『多好吃!』
他們就向一旁轉彎,沿著已經收割過的田地一直走。一會兒筆直走,一會兒往右拐,最後走上了一條大路。很快出現了楊樹,花園,接下來是紅屋頂的穀倉;河流閃閃發光,頓時眼前出現一個廣闊的水域,一個磨坊和一個白色的浴棚。這就是索菲諾村,阿廖興就住在這兒。
「『我了解老百姓,我有本事對付他們,』他說,『老百姓都喜歡我,我只消動一動手指頭,他們就會為我做好我所要辦的一切事情。』
他們回到了屋裡。樓上大廳里點上了燈,穿著綢長袍暖和便鞋的布爾金和伊萬·伊萬內奇坐在圈椅上;洗過臉梳好頭的阿廖興本人穿著新的常禮服在廳里來回走動,顯然,他愜意地感受著溫暖、潔凈、乾燥的衣服和輕便的鞋子;美麗的佩拉吉婭悄悄地在地毯上走著,溫柔地微笑著,用托盤送來了茶和果醬。只是在這時,伊萬·伊萬內奇才開始講故事,而且彷彿不只是布爾金和阿廖興在聽他講,連那些掛在牆上的金邊畫框里平靜而又嚴肅地看著他們的年老和年輕的太太及軍人們也在聽。
「『鄉村生活自有它舒適的地方,』他常常說,『你坐在露台上,喝喝茶,你養的小鴨子在池塘里遊動,空中瀰漫著令人感到舒服的氣味,還有……還有醋栗在成長。』
「這一夜我才明白,我自己也是滿足和幸福的,」伊萬·伊萬內奇站起身來繼續說,「我也在吃飯和打獵的時候教訓別人該怎樣生活,該怎樣信仰,該怎樣管https://read•99csw•com理百姓。我也說,學問是光明,教育是必需的,但是對普通人而言,眼下能識上幾個字就足夠了。我說,自由是幸福,缺了它不行,就像沒有了空氣一樣,但是,暫且別忙,得等待一段時間。是的,從前我常這麼說,可是現在我要問:為了什麼等?」伊萬·伊萬內奇氣惱地瞧著布爾金問道,「我問你們:為了什麼等?為了何種意圖?有人對我說,萬事並非一下子就辦成的,任何理想在生活中都是逐步地實現的,要等候時機。然而這話是誰說的?證明此話正確性的證據在哪裡?你們借口說,事物有其合乎情理的秩序,你們說各種現象有其合理性,可是我,一個有思想的活人,站在一道溝前等著,等它自動封口,或者等淤泥把它填滿,而本來我也許可以跳過這條溝,或者可以架個橋走過去,難道在這種等待里也有什麼合乎情理的秩序和合理性?再說,又是為了什麼等?難道在沒有力量活下去的時候還要等?其實呢,人不可不活,而且他渴望活!
「時光一年又一年過去,他被調到了另一個省里,他已經四十開外了,可是仍舊在讀報紙上的廣告,仍舊在攢錢。我聽說,後來他結婚了,但他結婚也是為了同一目的:買一個有醋栗的莊園。他娶的是一個年老難看的寡婦,他對她毫無感情,只因為她有一些臭錢。他同她在一起生活仍然非常吝嗇,叫她過半飢半飽的生活,把她的錢以他的名義存入銀行。她的前夫是個郵政局長,在他那兒她吃慣了餡餅,喝慣了果子酒,可是在第二個丈夫家裡她連黑麵包也吃不飽。過著這種生活她變得憔悴了,過了三年光景她乾脆把靈魂交給了上帝。我的弟弟當然壓根兒沒有想過,她的死歸咎於他。金錢同白酒一樣,它把人變成怪物。我們城裡有過一個病危的商人,他臨終前叫人給他一盤蜂蜜,把他的全部鈔票和彩票拌同蜂蜜都吃進肚裏,不讓任何人得到。有一次我在火車站檢查畜群,就在這時一個牲口販子跌倒在火車頭底下,他的一條腿被軋斷了。我們抬他到急診室,血不停地流著,真可怕。可是他卻一味要求把那條斷腿找到,老是放心不下,原來是在那條斷腿上的靴子里放著二十個盧布,千萬別丟失才好。」
「但問題不在於他,而在於我自己。我想對你們講的是,我自己在他的莊園里待了不多的幾個小時後起了什麼樣的變化。傍晚我們坐在一起喝茶,廚娘端上滿滿一盤醋栗。這醋栗不是買來的,而是他自己家裡種的,是自從那些灌木栽下後頭一回採摘下來的。尼古拉·伊萬內奇笑了,他默默地瞧了一會兒醋栗,眼淚汪汪,激動得連話也說不出來,接著他放了一個果子到口中,洋洋得意(只有小孩子在終於得到了心愛的玩具后才會有這種得意勁兒)地看了我一眼說:
阿廖興非常想睡覺。為了料理家業他清早兩點多鍾就起床了,現在他眼睛快睜不開了。但他沒有離開,因為他生怕他不在時兩位客人會講一些什麼有趣的事。剛才伊萬·伊萬內奇講的那一切是否合理,是否正確,對此他並未細想。兩位客人談的不是麥子,不是乾草,不是焦油,而是一些同他的生活沒有直接關係的事情,他很高興,還希望他們繼續談下去。……
「帕維爾·康斯坦丁內奇!」他用懇求的聲調說,「您別自安自|慰,別讓人使您麻痹!趁您還年輕、強壯、朝氣蓬勃,別厭倦做好事!幸福是沒有的,也不應當有。如果說生活中還有意義和目標,那麼這意義和目標絕不是我們的幸福,而是某種更合理更偉大的東西。做好事吧!」
他在台階上坐下,給他的長頭髮和脖子擦上肥皂,他四周的水變成棕色的了。
阿廖興告辭后回到樓下他九*九*藏*書自己的房間去了。兩位客人留在樓上。把他們安排在一個大房間里過夜,房裡擺著兩張舊式的雕花木床,房角上掛著象牙刻的耶穌蒙難像。美麗的佩拉吉婭已經給他們那兩張涼快的大床鋪好了被褥,新洗過的床單散發出令人愉快的氣味。
「是啊,我已經好久不洗澡了,」他邊脫衣服邊說話,「你們看得出來,這浴棚挺好,還是我父親建的,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總沒有工夫洗澡。」
「第二天清早我離開了弟弟家。從那時候起,進城對我來說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事情。平靜而又安寧的氣氛使我感到壓抑。我害怕朝窗戶里看,因為現在我心目中沒有什麼比幸福的一家坐在桌子周圍喝茶的情景更令人難受。我老了,要進行鬥爭已經不中用了,我甚至不會憎恨。我只是在內心悲痛,我生氣,我惱恨,每到夜裡,由於各種思想湧現我非常興奮,不能入睡。……唉,如果我年輕,那多好!」
「我們得找個地方避避雨,」布爾金說,「上阿廖興家去吧,就在附近。」
「請你們二位注意,他說這話時面帶聰明而善良的笑容。他把『我們,貴族們』,『我,作為一名貴族』這類話反覆說了二十多遍,顯然,他已經不記得我們的祖父是個莊稼漢,而父親是個大兵。甚至連我們的姓,契木沙-吉馬拉伊斯基,實際上是一個荒誕不經的姓,甚至連這樣的一個姓,現在他也覺得是響亮、高貴和十分可愛的了。
伊萬·伊萬內奇很激動,他在室內來回走動,他又說了一句:
「我的弟弟尼古拉坐在他的辦公室里幻想,幻想他吃自家的白菜湯的情景,那香味充滿整個院子;幻想他坐在綠草地上吃飯,在陽光下睡覺,坐在大門外的長凳上眺望田野和樹木,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讀農藝書以及了解日曆上提出的有關農藝的各種忠告是他的生活樂趣,是他心愛的精神食糧。他喜歡看報,但他看的只是報紙上的一些廣告:什麼地方有多少俄畝耕地出售,隨同出售的還有草場、莊園、小河、花園、磨坊和活水池塘。他的頭腦里呈現出園中的小徑、花卉、水果、椋鳥和游著鯽魚的池塘,還有一些類似的東西。這些想象中的畫面隨著他所見到的廣告不同而各式各樣,但是,不知為什麼,在每一幅想象的畫面上都一定有醋栗。他不能想象一個莊園、一個饒有詩意的住處是可以沒有醋栗的。
「對,當時我是想講一講我的弟弟。」
「好,去吧。」
從一大清早起雨雲就布滿了天空,沒有風,不熱,氣悶。每逢天氣陰暗,烏雲早就低垂在田野上空,要下雨了,可它就是下不來,每逢這種天氣往往就有這種情況。獸醫伊萬·伊萬內奇和中學教師布爾金已經走累了,他們只覺得這田野好像走不完似的。前面遠處,米羅諾西茨克村的風車隱約可見,右邊伸展著一排土岡,以後就消失在離村子遠遠的地方。他們兩人都知道這是河岸,那兒有草場,有綠色的柳樹,有莊園。如果登上一個土岡眺望,就可以看見同樣遼闊的田野、電報線和火車,這火車從遠處看活像是一條在爬動著的毛蟲。在天氣晴朗的日子里,連城市也可以從土岡上看見。現在天氣平靜,整個自然界顯得溫和而沉寂。伊萬·伊萬內奇和布爾金充滿了對這片田野的熱愛,他們倆都在想:這地方多麼遼闊,多麼美麗!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洗澡了,……」阿廖興害臊地又說了一遍,再一次給自己擦上肥皂,他身旁的水變成藍黑色的,像墨水。
伊萬·伊萬內奇說這些話時面帶一種可憐的懇求的笑容,好像他是為了他自己在求人。
「『你在這兒日子過得怎樣?』我問。
(18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