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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可是,在她那難以言表的痛苦之中,她一刻也沒忘了盡一個女兒的孝道。這個纖弱姑娘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強忍住自己的悲痛,不讓不幸的父親看出來。強忍悲痛,不讓宣洩,是一切痛苦之中最大的痛苦;咽進肚裏的淚水比流出的淚水更加苦澀。只是好多天之後,沉默不語的老人才發現他的艾苔爾的變化,而他剛才的那番慈愛的問話終於使她那長期憋在心裏的淚水一下子噴涌而出。
不幸的姑娘心裏積滿了太多的痛楚。她究竟對那要命的陌生女人幹了什麼,她竟然對自己揭開要毀了她整個一生的秘密?唉!自從她知道了她的奧爾齊涅的真名實姓之後,她的眼睛從未合過,她的心靈從未平靜過。夜晚,她只有自由地痛哭,心裏才暢快些。一切都完了,在她的全部回憶中,在她的全部痛苦中,在她的全部祈禱中,那個屬於她的人,那個她在夢中深信自己是他妻子的人,根本就不屬於她。奧爾齊涅那麼溫存地把她摟在懷裡的那個夜晚,在她的腦海里只不過是個幻夢了。確實,這個溫馨的幻夢自此之後每天夜晚都把他還給了她。她不由自主地仍舊對那個離別了的朋友所保持的那份柔情是個罪孽!她的奧爾齊涅是另一個女子的未婚夫!誰能夠說得出來,當奇怪而陌生的嫉妒感情像毒蛇似的溜進她的心中時,當她想象她的奧爾齊涅也許此時此刻正摟抱著一個比她更加美麗、更加富有、更加高貴的女人,而她卻在滾熱的床上輾轉反側,長夜難眠時,她那少女的心中是個什麼滋味?她尋思:我真是瘋了,以為他去為我赴湯蹈火。奧爾齊涅是總督的公子,是一個顯貴要人的公子,而我,我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囚徒,一個老囚犯的一錢不值的、沒人瞧得起的姑娘。他走了,他可自由了!而且無疑是去娶他美麗的未婚妻,去娶首相的千金、要人的千金、高傲伯爵的千金!……難道我的奧爾齊涅欺騙了我?哦,上帝!誰能說他會欺騙我!
「你答應我,」舒瑪赫繼續說,「你要始終像我一樣的仇恨蓋爾登留的兒子,你向我起誓。」
「我考慮過各種可能性,但從那個奧爾齊涅說到您的名字時的那個口吻,我認為……」
「有什麼目的呀?」老人急切地問。
「明主克里斯蒂安國王聖諭:命孟哥爾摩皇家監獄欽犯舒瑪赫及其女兒,隨持聖諭者……」
「看在老天的分兒上,別給我描繪這種幸福了,我沒那個福分!」
老人又一次停住了,然後定睛看著女兒又說:
艾苔爾回答起來並不犯難。
「那好!」她說道,「如果您視為安九九藏書慰者的這個年輕人,如果您想使之成為您女兒的保護人的這個年輕人,我的父親大人,如果他是您的一個死敵的兒子,是挪威總督的兒子,是蓋爾登留伯爵的兒子呢?」
「他們趁我倒台,被囚,把他們家族的所有無恥之徒全都派來羞辱我!我已經見到一個阿勒菲爾德了,我幾乎向一個蓋爾登留露出了笑容!一群惡魔!誰會想到那個奧爾齊涅會有這樣的一顆靈魂,這樣的一個姓氏!我真該死!他不得好死!」
讓這股暗火燒死那些願被燒死的人吧!
「艾苔爾,」老人嚴肅地說,「您別拿您的一生當兒戲。我曾經拒絕娶一位皇家血統的公主,一位荷爾斯泰因-奧古斯丁堡的公主,您聽見我說的了嗎?我的傲岸受到了殘酷的懲罰。您不願嫁給一個出身卑微但卻是個正直的男子,當心您的傲岸也要受到悲慘的懲罰。」
「他愛我!」艾苔爾苦澀地打斷他,「哦!不,您別相信這個。」
父親搖著頭,苦笑著看著女兒哭了一陣。
艾苔爾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正當她幸福的夢幻剛剛永逝之時,她父親竟在想法實現它。一想到「我本來會幸福的!」她好生悲苦,她本已絕望,這麼一想,真是雪上加霜。她呆了片刻,說不出話來,生怕眼眶中滾動著的熱淚滴落下來。
「聽我說,女兒,我要對您說的話很嚴重。我感到自己慢慢地不行了,我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了,是的,女兒,我離死不遠了。」
「奧爾齊涅!……對了,是的,奧爾齊涅·蓋爾登留!……很好,來吧!舒瑪赫,你個老瘋子,張開你的臂膀,這個正直的年輕人是來用刀捅你的。」
老囚犯這麼說著,嚴厲的聲音漸漸變得柔和,像慈父一般。艾苔爾一言不發地站在他的面前。突然,她的身子猛一抽搐,轉過身去,跪倒在石頭上,雙手捂住臉,彷彿要把心中那噴涌欲出的淚水和抽泣壓回去。
艾苔爾跪倒在父親面前。
艾苔爾沒有吱聲。
「永遠。」
「您聽見我說的了嗎,艾苔爾?我再說一遍,他的身世與我又有什麼關係?他無疑出身卑微,因為沒人會教育出身豪門的人去光顧監獄的。一點兒不錯。您別顯得又高傲又遺憾的了,女兒。別忘了,艾苔爾·舒瑪赫已不再是渥淋公主和童斯貝格伯爵小姐了,您已經落到比您父親起步時更低的地位了。不管這個年輕人是個什麼家庭,只要他願意要您,您就應該高興。如果他出身卑賤,那更好,女兒。您今後的日子就不會像您父親那樣風風雨雨的了。您九*九*藏*書將不受世人的嫉羡和仇恨,默默無聞地過著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跟我的一生完全不同,因為它先苦后甜。」
年輕姑娘不覺一怔,呆住了。
她對這個可惜很不配的讚揚感到顫抖。
「我的父親大人,」她說,「您平靜些!」
「我將永遠服從您,父親,但您別指望他會回來了。」
她走到房間的頂頭,找來《埃達》,坐回到沉默不語的父親身旁,隨手把書翻開。於是,她穩定一下激動的聲音,開始讀起來,但她白讀了,老人並沒在聽,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念些什麼。
「海灣邊上的山岡上還有陽光。我需要透過監牢的鐵欄杆吸點兒自由的空氣……天空是那麼純凈!」
「這不是您的真實想法,我尊貴的父親,您對我談起這個年輕人時是那麼的懷疑。」
「尊貴的父親,那您知道他的誠摯的話語是否藏著殺機?」
可憐的姑娘舉目望天。
然後,他語氣稍微平和了點兒補充說:
對她來說,繼續譴責她心愛的奧爾齊涅簡直太難了,她以前一直是在她父親面前為他辯護的。
那人沒有答話,也沒看他,只是把一長卷文件展開,上面用絲線墜著一個綠蠟印章。他大聲念道:
「不會回來了,女兒?我可沒這麼說。恰恰相反,我不知怎麼搞的,總有一種預感,覺得他會回來的。」
「啊,上帝,父親,別這麼說!求求您,可憐可憐您的苦命的女兒吧!唉!難道您也想拋棄她嗎?沒有了您的保護,她一個人活在世上,會落個什麼下場呢?」
舒瑪赫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話:
艾苔爾彷彿被這句既嚴肅又簡單的話語攪得心神不定似的低下了頭。她的兩隻手痛苦地攥在一起,深深地嘆了口氣。
「好,我的女兒!如果說我沒能把他們從我這兒奪走的財富和榮耀留給你的話,讓我至少把我對他們的仇恨傳給你。聽著,他們把你老父的地位和榮耀全奪走了,他們把你老父從斷頭台拖進監牢,彷彿為了讓我受盡所有的侮辱,讓我嘗遍種種的苦難。那幫渾蛋!他們轉而用來反對我的那份權力是我給了他們的!哦!願老天和地獄能聽見我的話,讓他們一輩子全都遭到詛咒,讓他們的子孫後代也不得好死!」
老人驚奇地看了姑娘一眼。
「夠了!」老人說。
「見點兒陽光,父親!天都快黑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呀,女兒?」
「父親,暴風雨要從天邊過來了。」
「他要真是一個出身卑微但卻是個正直的男子那就謝天謝地了!」艾苔爾喃喃道。
於是,他站起身來,示意又驚又怕的艾苔爾同他一起跟這個陰森九*九*藏*書的押送隊走。
「我的艾苔爾,你是我唯一的榮耀、唯一的財富,告訴我,你的直覺怎麼比我的敏銳呢?你是怎麼發現這個叛徒有著一個我刻骨銘心的可惡姓氏的?你是怎樣識破這個秘密的?」
「上帝不許起誓的,父親。」
「父親,」她用力地說,「我的父親大人,原諒我吧,這是一時的軟弱。」
一個身穿黑衣,手上拿著一根烏木鞭,脖子上戴著一根發亮的鋼鏈的人出現在門口,身旁站著幾個也穿黑衣的持戟兵。
「您所說的是對的,但這不是您這種年歲的人說的話。我弄不明白,您那年輕人的理智怎麼竟會與我這老頭的經驗極其相似。」
舒瑪赫倒退了兩步。
「我的父親大人,」艾苔爾打斷他,「咱們幹嗎管他?我同您一樣認為,他去了就不會回來了。」
她鼓足全部勇氣正要回答,門卻開了。
「並不是早已,而是現在把您許配給他,女兒。」
「因為天空純凈,我才等著暴風雨來臨的,父親。」
「您在說些什麼呀,偉大的上帝!奧爾齊涅……這不可能!……」
「別哭,女兒,」他聲音凄厲地說,「啊!貼住我的心。」
「你起誓,女兒,」舒瑪赫寸步不讓地重複道,「你將永遠同我一樣憎恨那個奧爾齊涅·蓋爾登留,不是這樣嗎?」
——布朗托姆
「丟掉這個想法吧,我尊貴的父親。再說,如果您了解他,您也許就不願意他做您的女婿了。」
他驚訝地張開雙臂說:
「你想幹什麼?」老囚犯尖刻而驚奇地問。
他這話剛一說完,高貴而溫柔的姑娘便站起來了。她不知用什麼力量止住了眼眶中的淚水,用頭巾擦了擦。
艾苔爾壓抑的呻|吟聲打斷了他。
「我不清楚,照您一個姑娘家的說法,他是否愛您,但我知道他會回來的。」
老人站起來,在牢房裡激動地走了幾步。
她把書合上。
不幸的艾苔爾哭了又哭,她看見她的奧爾齊涅就在眼前。就是他,她把他當成她全部身心的不為人知的上帝。就是這個奧爾齊涅,正在喜慶之中,高貴顯赫地走向祭壇,向著另一個女子綻開從前屬於她的歡樂的那個微笑。
「什麼!」她終於有氣無力地說了,「我的父親大人,您既不了解他的出身、家世,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實姓,就早已把我許配給他了?」
老人那雙黯淡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種難以描述的仇恨火焰,使艾苔爾那顆顫抖的心感到冰涼,她後悔莫及,不該說出剛才那番不謹慎的話來。
老人將她摟進懷裡。
「一個被貶謫九九藏書之人能保護什麼!」父親搖著頭說,「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剛才想的也正是這事。是呀,您未來的幸福比我往日的不幸更使我操心……聽我說吧,別再打斷我了。您不該那麼苛刻地判斷那個奧爾齊涅,女兒,而且在這之前,我並沒想到您這樣的恨他。他外表坦誠而高尚,說實在的,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但應該說,我覺得他也許並不是個沒有道德的人,儘管他只要有一顆人的靈魂就可以蘊藏所有邪惡、所有罪惡的胚芽了。人無完人嘛。」
「……我說了,我現在把您許配給他。他的身世與我又有什麼關係?我無需了解他的家世,因為我了解他這個人。您想想吧,您只有這一點得救的希望了。我想,謝天謝地,他並不像您恨他那樣的恨您。」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抱住他那被他的詛咒嚇壞了的苦命女兒。
老人以手示意說:
「您能肯定他來這兒沒有任何目的嗎?」艾苔爾聲音微弱地說。
但後悔已經晚了。舒瑪赫抱著雙臂,一動不動地待了好一會兒。他整個身子在顫抖著,彷彿站在一個燒紅的烤架上。兩隻冒火的眼珠子突出眼眶,兩眼盯在石頭地上,像是要把它盯穿。最後,兩片發青的嘴唇里吐出幾句話來,聲音低極了,彷彿一個做夢的人的夢囈。
「艾苔爾,不管他是什麼出身,什麼家世,他都將是我的女婿。」
父親冷冰冰地回答說:
「女兒,」老囚犯說,「這幾天,您臉色蒼白,彷彿生命從未溫暖過您血管中的血液似的。都好幾個早上了,您來見我時,總是眼皮又紅又腫的,兩隻眼睛顯出您哭過,而且徹夜不眠。都好幾天了,艾苔爾,我沉默不語,您也不想法把我從對往事的陰鬱回憶中喚醒過來。您在我身邊比我還要憂傷,可您並不像您父親我這樣,有著整個一生碌碌無為、一事無成的重負在壓迫著您。憂愁籠罩著年輕的您,但並不能傷及您的心靈。清晨的雲彩很快便會消散。您正值人們在幻境中選擇獨立於現實的一個未來,不管它是什麼樣的未來的這樣一個時期。您到底怎麼啦,女兒?多虧了這單調的囚禁生活,您才逃避了所有意想不到的不幸。您犯了什麼過錯了?……我無法想象您是為我而悲傷的。您應該習慣我那不可挽回的不幸。說實在的,我的言談話語中已不再存在希望了,但這並不能成為我看出您眼睛里的絕望的一個原因。」
「女兒,」他說,「是您可憐的父親在求您,在命令您。別讓我臨終時還為您的前途擔憂。答應我,同意嫁給這個陌生人吧。」
父親在等著。
「一般來說,九-九-藏-書人們是不會對不幸和失意的人表示親熱的。如果那個奧爾齊涅對我根本沒有感情的話,那他是不會這樣毫無目的地跑到我的牢房中來的。」
艾苔爾正不清楚如何理解這種狂怒中的撫愛,老人又說道:
「有暴風雨,艾苔爾?您看見哪兒有啦?」
「艾苔爾,」他終於說道,「你並沒生活在男人堆里,為什麼要哭呀?」
「他欺騙了我們,女兒?如果我是這麼認為他的,那我就像所有的人一樣冤枉他了。我從那個奧爾齊涅那兒見到的是忠心耿耿。」
「女兒,把這扇窗戶打開,窗玻璃太暗,我想見點兒陽光。」
「姑娘,你至少比你的老父眼明心亮。你根本就沒被那條眼睛溫柔有毒的毒蛇迷惑住。過來,讓我感謝你使我看到對這個可惡的奧爾齊涅的仇恨。」
老人的語氣幾乎是專斷的,艾苔爾嘆息一聲。
「我心裏明白自己不久於人世了,因此我考慮過他和您,艾苔爾。如果他像我所希望的那樣回來了……我同意他做您的保護人和丈夫。」
黑衣人始終面無表情,準備再念一遍聖諭。
突然,他用腳跺地,聲若雷鳴。
「你想幹什麼?」
「是呀,」舒瑪赫繼續說,「思念那個奧爾齊涅,他去了……」
「是的,父親,而且在這一點上我與您有同感。我認為他欺騙了我們。」
然後,她望著父親,竭力露出笑容。
他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
「艾苔爾,」舒瑪赫接著說道,「您是否有時還在思念奧爾齊涅?」
「要是我年輕時就想到這一點,現在就不會待在這兒了。」
他隨即沮喪地倒在扶手椅里,長吁短嘆;可憐的艾苔爾嚇得渾身顫抖,在他面前直哭。
「哦,父親!求求您啦!」
「我談起他時懷疑過嗎?」
「行了,行了,女兒。」
「我已經不再是格里芬菲爾德伯爵了,」老人繼續說,「我已經不再是丹麥-挪威聯合王國的首相了,不再是國王陛下的寵臣了,不再是權大勢大的權貴了。我是個可憐的欽犯,一個被貶謫的人,一個政治瘟神,他在同所有那些靠我而飛黃騰達的人談起我時,毫不嫌惡,這已經很了不起了;他既非獄卒也非劊子手,卻能跨進我的牢房,這就夠忠誠的了;他跨進牢房,自稱是我的朋友,女兒,這就夠英勇的了……不,我決不會像世人那樣忘恩負義,這個年輕人值得我感謝,哪怕他只是向我露出了一張笑臉,讓我聽見了一種慰藉的聲音。」
艾苔爾心酸地聽著這番話語,要是早幾天,那個奧爾齊涅在她心目中仍舊是她的奧爾齊涅的話,這番話本會讓她笑逐顏開的。老人停頓片刻之後,莊重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