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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他就要死了!真的,你瞧著吧!」巴維爾激動地說。
「你怎麼啦?」
「不,還是自己抄得好!」
他在過廳里警告我說:
西塔諾夫嘆口氣說:
可是西塔諾夫後來還是痛打了醉漢一頓,打得非常厲害,連那些平時把打架當作熱鬧看的工匠們,都不得不出來干預,把兩人拉開。
「我們有了書就像到了春天一樣,誠如去掉防凍窗框,窗戶即可自由開放了。」有一天西塔諾夫說。
莫爾多瓦人的氣力比西塔諾夫大得多,但身體比較笨重,下手不快,人家打他三拳,他才打別人一拳。不過他身體結實,挨幾拳打併不在乎,只是哼一哼,笑一笑。突然他從下往向朝西塔諾夫的腋下重擊一拳,結果把對方的右手打脫臼了。
我努力去找書,不停地找,並且幾乎每天晚上都讀。這是一些美好的夜晚。作坊里安靜得像深夜一樣。桌子上面掛著玻璃球,就像是白色的寒星,它們的光線照著伏在桌上的那些頭髮蓬亂的和光禿的腦袋上。我看到一張張平靜的若有所思的臉,有時也聽到一些讚揚書的作者或主人公的聲音。大家都是那麼專註,那麼溫順,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這時我非常喜歡他們,他們對我也很好。我覺得我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了。
他一直到吃晚飯時都心情不安,坐在凳子上反常地轉動著身體,玩弄著手指,嘴裏莫名其妙地說著關於惡魔、女人、夏娃、天堂和聖徒如何作惡等事情。
在這樣的夜晚,書也幫不上忙了。於是我和巴維爾便竭力用自己的辦法來讓大家高興,我們把煙煤、顏料塗在自己臉上,帶上亞麻做的假鬍鬚,演出我們自己編造的各種喜劇,英勇地與煩悶作鬥爭,強使大家開顏。我想起了《一個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傳說》這本書,便把它改編成對話,爬到達維多夫的高板床上,在那裡進行即興表演,開心地把假想中的瑞典人的腦袋砍下來。觀眾們都樂得哈哈大笑。
巴維爾把這些漫畫拿給工匠們看,他們都沒有生氣。不過給戈果列夫畫的漫畫卻讓大家留下不愉快的印象,於是大家都嚴肅地忠告畫家說:
當我和巴維爾替受污穢和蟲咬之苦快要死去的達維多夫洗了個澡時,他們卻嘲笑我們。他們脫下自己身上的襯衣,要我們替他們捉虱子,並管我們叫澡堂服務員。總之盡量捉弄我們,好像我們幹了什麼可恥和可笑的事情似的。
要不就說:
「他並沒有泄氣!」大家誇他說。
「來,給你書,再念一遍,念慢一點,別著急……」
既沒有真正的幸福,
他走了,把萊蒙托夫這本書鎖在自己桌子的抽屜里馬上就干起活來了。作坊里一片靜寂,大家都小心地回自己的工作台上去。西塔諾夫走到窗前,把額頭貼在窗玻璃上,站著發愣。日哈列夫放下畫筆,嚴肅地說:
在達維多夫的箱子里有一本破舊的戈利欽斯基的短篇小說集,還有布爾加林的《伊萬·魏日金》和勃拉姆別烏斯男爵的一卷作品,我把這些書全都念給大家聽了,他們都很喜歡。拉里昂內奇說:
我向誰訴說我的悲凄。
他們倆並排睡覺,每天晚上都竊竊私語地交談很長時間。
「快來呀!」
巴維爾把腦袋埋在枕頭底下,痛哭起來。
他死亡的日子拖得太長了,連他自己也感到厭煩。他真的懊喪地說:
「只是,老叔,請你不要聲張出去!」
「別糾纏我!別惹事……」
「你真會讓人開心,」日哈列夫也附和著他說,「馬克西梅奇,你到雜劇團或劇院去吧,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好醜角。」
他這種不怕死的精神使巴維爾很害怕。他常在夜裡叫醒我,小聲地說:
高板床上達維多夫吁吁地喘著氣,急促而又清楚地說:
我在作坊里的職責不複雜:早晨,大家還在睡覺的時候,我就得給工匠們準備好茶炊;工匠們喝茶時,我和巴維爾便去收拾作坊,把調配顏色用的蛋黃和蛋清分開,然後我就到鋪子里去了。晚上我必須磨顏料和「觀摩」手藝。剛開始時,我對「觀摩」有很大的興趣,但很快我就明白了,幾乎所有的人對這種分工很細的技術活都不喜歡,而且感到膩煩乏味。
四周寂靜。日哈列夫畫了個十字,裹著被子說:
他們以為彼爾姆在西伯利亞,他們也不相信西伯利亞是在烏拉爾那邊。
「唉,就讓他升天吧!」
四面八方的人都注視著西塔諾夫,罵他。
「我活不了幾天了!」
有人建議說:
我問道:
「這才是人生!啊哈,惡魔呀,惡魔……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老兄,啊?」
「大家就聽一聽高懸在高板床上的人的聲音吧……」
「那我們就要感謝你了!」
「把他們拉開吧,不分勝負!」立即響起了幾個聲音。大家把圍觀群眾的圈子沖開,把兩個拳擊手拉開了。
不論是我們還是對方都感到很不愉快,並且很奇怪。有一位公證人生氣地對西塔諾夫說:
「我拿什麼來招待你們呢,尊敬的客人?這裡有一隻新鮮的小蜘蛛,你們誰願意……」
「這才是人生,上帝的奴僕們……是的!」九_九_藏_書
這種俄國式的歡樂往往很快地轉變為殘酷的悲劇,快得出人意料和不可捉摸。一個人正在跳舞,好像要掙脫束縛著他的羈絆,可是卻突然發泄出內心的殘酷獸|性,在獸|性的苦悶中向一切人撲過去,撕毀一切,咬斷一切,破壞一切……
「人就是這樣!」日哈列夫令人難忘地喊道。
他把書鎖起來,穿好衣服,問西塔諾夫:
「你可別睡,看在上帝的分上,別睡!」
警告並沒有嚇住我們。趁模壓工睡著的時候,我們在他臉上抹上顏料。有一回他喝醉睡著了,我們把他的鼻子塗成了金色。他一連三天都沒能把鼻孔里的金屑去掉。每次當我們成功地把老頭兒激怒之後,我就想起了輪船,想起那個矮小的維亞特省的士兵,心裏便感到不安。戈果列夫儘管年紀大了,但力氣還很大,他常常出其不意地抓住我們,將我們痛打一頓,打了我們后還要去向老闆娘告狀。
他聳起雙肩,把腦袋藏起來,繼續說:
「一群狗東西!」他在他們身後罵了一聲。
「那裡有很多俄羅斯人嗎,也有教堂嗎?」
「讀書可以免除吵架和喧鬧,這很好。」
她不胖,但全身鬆弛得軟綿綿的,像一隻已不能捕鼠的老貓,由於保養得好,身體有點笨重,只會哼哼著,甜蜜地回憶自己往日的成功和快樂。
巴維爾狂熱地千方百計地捉弄這個模壓工,不讓他有一分鐘的安靜,而且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這方面我也全力支持他。作坊里的人看見我們幾乎總是用無情而粗野的方式對待他,也都挺快樂,但也警告我們說:
「年紀輕,可不傻!」
我真高興。原來這就是神父在懺悔時問我的那種書。
在一個月光明媚的夜晚,巴維爾把我叫醒,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我說:
他們走了之後,我便在門邊地板上躺下來,巴維爾·奧金佐夫也跟我在一起。他翻來覆去許久,呼哧著,突然輕輕地哭了。
然後就打起嗝來了。
「不知道。」
夢也好醒也好,
「我去找我的女人。」西塔諾夫小聲答道。
他自己卻留了下來,一人對三人。消防隊的駐所就在十步開外的地方。那些消防隊員盡可以叫來援兵,把西塔諾夫痛打一頓。幸運的是,那幾個消防隊員當時嚇壞了,躲到院子里去了。
「這一次,莫爾多瓦人可要完蛋了!」
日哈列夫站起來,把書拿到自己桌上去,但又停了下來,突然用發顫的聲音生氣地說:
觀眾哈哈笑了,而我卻覺得奇怪,怎麼這麼容易就能逗他們笑了呢。因為太容易,反而使我覺得不高興。
「天哪,他們居然還自己承認哩!該死的東西……應該尊重老人!」
接著他眯起眼睛說:
「我怎麼還不能死去呢?真倒霉!」
他沉默了許久,終於對這位公證人說:
但是,開始時是因為達維多夫的身份證過了期,後來又因為他的病好了些,終於決定:
有人耐不住這種緊張氣氛,焦急地抱怨起來:
「我們活得像一頭瞎了眼的小狗,這是為什麼?我不知道。無論是上帝還是惡魔都不需要我們!我們算是上帝的什麼奴僕?約伯是僕人,上帝還親自跟他說過話,跟摩西也一樣!他甚至還給摩西取了名字:摩西——意思就是『我們的』,即上帝的人。可我們是誰呢?……」
「那就是你們的事了!」公證人走了之後,我們這邊的人便罵西塔諾夫:
「這全都是真的!」他肯定地說,「既然聖徒們可以和不良的女人干犯罪的事,那麼魔鬼去與聖潔的人幹壞事當然也就可以引以為榮了……」
我和巴維爾·奧金佐夫很友好。後來他成了一名優秀的工匠,不過時間堅持得不長,快到三十歲的時候,他開始兇狠地喝酒。後來我在莫斯科的希特羅夫市場上碰到他,這時他已經成了流浪漢。不久前聽說他已經得傷寒病死了。想到我這一生中有多少好人毫無意義地死去,我感到十分寒心!當然,所有的人都會變得年老體衰,最後死去,這是自然現象,然而無論哪裡都沒有像在我們俄國那樣,人們老死得如此迅速可怕,如此沒有意義……
「為啥呢?卡賓久興是一位少有的拳擊師,不過一個人輸了,會發狠,這我們能理解!以後比賽前,得先檢查他的手套。」
「可憐。」西塔諾夫同意地說。
每逢星期天,青年們都到彼得巴甫洛夫墓地的林場上去斗拳,他們聚集在那裡,跟清道夫們及附近農村的村民進行比賽。清道夫里派出與城裡人對抗賽的是一位著名的拳擊手,他是莫爾多瓦人,身材魁梧,但腦袋很小,眼睛有病,老流眼淚,他用短上衣的臟袖子擦了擦眼淚,叉開雙腿站在自己人面前,善意地向人挑戰:
哥薩克頓時面紅耳赤,大聲嚷道:
「你要比!」西塔諾夫說著便朝他走去,用逼人的目光直盯著哥薩克的臉。卡賓久興在原地跺腳,把手套脫下來,塞進懷裡,立即離開了比賽場。
「靜一點,兄弟們九九藏書!」拉里昂內奇說著,也丟下了工作,走到西塔諾夫的桌子跟前——我正在這張桌子旁邊朗讀這本書。這首長詩使我很激動,讓我感到既痛苦又甜蜜。我的聲音斷斷續續,眼睛里充滿了淚水,已看不清詩行了;但使我更激動的是作坊里那種啞然無聲、小心翼翼的氛圍,整個作坊都在沉重地翻騰起來,像一塊磁鐵似的把人們都吸引到我的周圍來了。我念完第一章時,幾乎所有的人全都圍在桌子四周,相互緊緊地挨著、擁抱著,皺著眉頭笑著。
不過有一次他們把我叫去,哥薩克問道。
「不論上帝還是自己,誰都不同情人……」
我總是很貪婪地聽這些談話,為這些話所激動。我感到高興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說同樣的話:生活不好,應該生活得好些!但同時我也看到,雖有想生活得好的願望,卻沒有對人提出什麼要求,所以在作坊的生活中,在工匠們的相互關係中並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這些話雖然照亮了我眼前的生活,卻也暴露了這種生活後面的某種令人沮喪的空虛。人們在這種空虛中,就像微塵在動蕩的池水中一樣,胡亂地焦躁地遊動著。也正是這些人自己說:這種忙亂是毫無意義的,令人氣憤的。
「馬克西梅奇,唐·謝扎爾·德·巴贊是一個最高尚的人,是一個令人驚訝的人!」
老闆娘是個單身女人,很是可憐。她常常喝著甜酒,坐在窗前吟唱:
「孩子們,你們會吃虧的!『小甲蟲庫茲卡』會把你趕走的!」
這種因外力推動的強作的歡樂使我憤慨,當我憤慨得忘乎所以時,便把突發編造出來的幻想故事講給大家聽,演給大家看。我很想在人們的心中引起真正的、自由的、輕鬆的快樂!我作出了一點成績,他們稱讚了我,對我表示驚喜。但是似乎被我動搖了的苦悶又慢慢地顯露出來,並變得愈加嚴重了,把大家壓倒了。
「烏拉爾的鱸魚和鱘魚不都是從那邊、從裏海運來的嗎?那就是說,烏拉爾是在海上!」
「你聽!」
幾個人手拉著手,用背脊頂住後面擁來的人群,組成了一個寬大的圈子。
「唉,他幹嗎要生下來呢?還不到二十歲,卻要死了……」
「我把它抄在自己的筆記本里……」
西塔諾夫和日哈列夫走到院子里,我也跟他們走在一起。
老闆娘也是天天喝得醉醺醺的,因此她平時總是很和善很快樂,並總是嚇唬我們,用胖胖的手敲著桌子大聲說:
後來我仔細聽了他們的談話后才知道,他們每天晚上談的都是大家在白天愛談的那些事:上帝、真理、幸福、女人的愚笨和狡猾、富人們的貪婪,以及整個生活都雜亂和不可理解,等等。
有幾個人默默地從床上爬下來,走到桌子旁邊,沒有穿好衣服,便縮著腳圍坐下來。
卡賓久興爬到高板床上去,吃驚地說:
「上酒館去嗎?」
「好像真的死了……不過身體還有點兒溫……」
「你要幹什麼?」
誰也不知道我的苦惱,
作坊里在謝肉節和聖誕節去看過戲的只有兩個人:卡賓久興和西塔諾夫。年長的師傅們鄭重地勸他們在洗禮節時到約旦的冰窖里去洗掉這個罪惡。西塔諾夫經常地勸導我:
他喜歡講述斯圖亞特王朝瑪麗婭女王的故事,稱她是「騙子手」,而特別讚賞的是《西班牙貴族》這本書。
他們開始交手,相互扑打起來,揮起重拳朝對方的胸口掄去。幾分鐘后,雙方的人都興奮地喊叫:
這時候,他那張尖削的可愛的臉就會皺起來,像一個老人。他坐在鋪在地板上的床位里,雙手抱著膝,久久地望著蔚藍色四方形的窗口,望著堆滿積雪的房頂,望著冬日天空中的星星。
大家從澡堂回來,便躺在骯髒的滿是灰塵的床上。這些骯髒和臭味一般不會使任何人感到不安。妨礙人們生活的惡劣瑣事有很多,這些東西本來是很容易除掉的,但是誰也沒有去做。
這就更使我驚訝了。因為我已經極其尖銳地感受到了生活與書本之間的矛盾。斯穆雷、司爐工雅科夫、逃遁派亞歷山大·瓦西里耶夫以及日哈列夫和洗衣婦娜塔利婭等,這些活生生的人就在我的面前,而在書本里卻沒有這樣的人……
他用美麗、娟秀的筆法,帶一種花筆道抄完一頁,等著墨水乾的時候,輕聲念道:
「丟開一切,你學戲去吧!」
西塔諾夫越過我的肩膀,探過身來,念了幾句,笑著說:
我睡在高板床上,九九藏書
晚飯大家吃得沒精打采,沒了平時那種吵鬧聲和說話聲,好像發生了什麼重大的、必須加以認真考慮的事情。晚飯後,當大家要躺下來睡覺的時候,日哈列夫把書拿出來對我說:
接著他便慢條斯理地吟唱一首憂鬱的打油詩:
「你是想不出這樣的詩句的!」
「不及時制止葉夫蓋尼,他會把人打死的,他連自己也不憐惜。」他們說。
「上帝啊!我多麼憐惜大家呀!」巴維爾小聲地說。
我念完之後,日哈列夫再一次用手指敲著桌子說:
「你們在談什麼呀?」
「老兄,把你們家裡的事拿到賽場上來解決,那是違規的!」
「馬克西梅奇,他好像死了……他真要是在夜裡死了,而我們卻還躺在他下面呢,哎喲,上帝!我怕死人……」
「小甲蟲庫茲卡」是作坊里的人給掌柜起的綽號。
有時我和巴維爾來到他身邊,他就強打精神地說點笑話:
我比他大兩歲,當時他還是一個圓腦袋的孩子,活潑,聰明,誠實;他天資很高,善於畫各種鳥、貓和狗,他還給工匠們畫漫畫,常把他們畫成長羽毛的鳥類:把西塔諾夫畫成一隻悲凄的單腳鷸鳥;日哈列夫則成了斷了雞冠、頭上沒了羽毛的公雞;有病的達維多夫變成一隻可怕的鳳頭麥雞。不過他畫得最成功的還是老模壓工戈果列夫,把他畫成一隻大耳朵的蝙蝠,長著一個滑稽的鼻子和一雙六爪的細腿,圓圓的黑臉上,兩隻眼睛邊上都有一道白圈,瞳孔則像扁豆,橫在眼睛里,這使他的臉顯出一種生動卻又醜陋的表情。
「使不得,不然我要在比賽前說出來!」
「瓦西里·伊萬內奇,你退下,我先跟卡賓久興比一場!」
卡賓久興從床上爬下來,朝窗口望了望。
這個又臟又臭、總是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兒篤信上帝達到令人討厭的地步。他無惡不作,常把作坊的事情向掌柜告密。由於老闆娘有意招掌柜為女婿,所以掌柜就把自己當成了整個作坊和所有人的主人了。全作坊的人都恨他,但又怕他,因此也怕戈果列夫。
「你鬼迷心竅,多什麼嘴呀!讓哥薩克揍他去好了,如今我們又輸定了……」
他本人身上也有某些「西班牙貴族」的氣質。有一次在瞭望台前的廣場上有三個消防隊員在毆打一個農民取樂,有四十多個人在圍觀這場毆打,為消防隊員喝彩。西塔諾夫沖了過去,揮起長胳膊猛擊三個消防隊員,扶起那個農民,把他推進人群里,大聲喊道:
大家常說:
這決心終於成了他生活的目的。他甚至為此而戒了煙,睡覺前用冰雪擦身,大量吃肉;為了讓肌肉發達,他每天晚上用兩普特重的秤砣畫許多次十字。然而這一切也無濟於事,於是他把鉛塊縫在手套里,對西塔諾夫吹噓說:
從聖誕節到大齋期達維多夫都一直躺在高板床上,難受地咳嗽著,吐出一口口難聞的血痰,他吐不進污水桶里,血痰都落在地板上;每天晚上他都說夢話,把大家吵醒。
白天我整天都在清除院子里的雪,把它搬到外面去,已經很累了,就想睡個覺,但巴維爾卻央求說:
觀眾最喜歡的是一個關於中國鬼秦友東的傳說。巴維爾扮演那個突然想做善事的倒霉鬼,其他角色一切由我扮演,既扮男的,也扮女的,還扮各種景物,扮善鬼,也扮石頭,中國鬼每次想做善事都做不成而垂頭喪氣的時候,就坐在這塊石頭上休息。
「氣窗不叫了,反倒有些寂寞!」
西塔諾夫對待卡賓久興的態度我感到很奇怪。哥薩克喝醉了酒,老要找他的夥伴打架。西塔諾夫總是久久地勸他:
「小鬼們,你們又淘氣了?他年歲大了,應該尊敬他!是誰往他杯子里倒煤油來著?」
「瞧,竟有這種事!」
半大孩子們的普通比賽開始了。我帶西塔諾夫去看骨科大夫。他的作為更提高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增加了我對他的同情和尊敬。
「你怎麼啦,魔鬼?你要到哪裡去?」
他們的話語使我不得安寧。我很想知道,這兩個不相同的人到底談些什麼談得如此親熱。但是當我靠近他們時,哥薩克就不滿意地說:
晚上我有空閑時間,便給大家講我過去在輪船上的生活,講書里讀到的各種故事,不知不覺中我便在作坊里佔有一個特殊的地位,成了一個說書人和朗誦者。
我記得,從讀《惡魔》的前幾行起,西塔諾夫就望著這本書,然後又看著我的臉,把畫筆放在桌上,把長長的兩條胳膊掖在雙膝中間,搖晃著身體笑著,椅子在他的身下軋軋直響。
她把我們趕開。晚上她告訴了掌柜。掌柜生氣地對我說:
兩位鬥士機警地相互對視著,兩隻腳不斷地倒換著,右手伸向前方,左手護在胸前。有經驗的人一下子就看出來,西塔諾夫的胳膊比莫爾多瓦人的長。四周肅靜,只聽見鬥士們腳下的雪吱吱作響。
大家幾乎天天都說:
「誓死也要把這個莫爾多瓦人打敗!」
「這是真理!嘿,九-九-藏-書他對真理了解得多麼透徹!」
工匠們有的在打鼾,有的像牛一樣發出哞哞的叫聲,有的在含混不清地說夢話。達維多夫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快要結束他的餘生了。那些被睡眠和醉酒捆住了的所謂「上帝的奴僕們」卡賓久興、索羅金和彼爾申,身體挨著身體,橫七豎八地躺卧在屋角里;而那些沒有臉,沒有手腳的聖像則從牆上望著大家。屋子裡散發著一股濃濁的幹性油、臭雞蛋和地板縫裡冒出來的腐臭味。
「瞧,」西塔諾夫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頭說,「過去是家大業大,一個很好的作坊,操持這個家業的是聰明人,可現在一切都不行了,一切都落到庫茲卡手裡了!我們幹活呀,幹活,全都是替別人賣力!想到這一點,腦子裡的發條便突然斷了,什麼也不想幹了,真想對這一工作啐一口唾沫,然後爬到屋頂上去,在那裡望著天空,躺他一個夏天……」
「你這是怎麼回事:你讀書,甚至還讀聖經,卻干出這種胡鬧的事情,為啥?你可要當心,老弟!」
陰鬱的拉里昂內奇親和地說:
「啊哈,兩個小丑!」他們對我們叫喊,「啊哈,兩個強盜!」
西塔諾夫右手揮起來,莫爾多瓦人稍稍提起左手護著,他心口直接挨了西塔諾夫左手的一拳后,哼了一聲,後退了幾步,滿意地說:
沒有一個同情我的人,
莫爾多瓦人溫和地說:
有人醒了,有幾個人影從床上起來,有人生氣地提出反問。
老闆娘驚訝地說:
西塔諾夫則好像沒有看見我一樣。
天天都醒得很早,
他自己也說:
「我一句也記不得了,」日哈列夫說,在刺骨的寒冷中,他全身哆嗦著,「什麼也記不得,卻能看見他。居然強迫人去可憐魔鬼——這可真是奇怪。他可憐,是嗎?」
沒有遺憾,沒有同情,
大家默默地聽著他說話。也許大家也跟我一樣,不想說話,一邊看著鍾,一邊懶懶散散地幹活,等敲了九點鐘,大家便一齊放下工作。
而西塔諾夫卻仍在睡覺,沒有醒來。
「你們快起來吧,達維多夫死了!」
我們這裏從來就不存在歡樂,也不珍惜歡樂;人們故意地把它從棄置中抬出來,只是當作一種消除死氣沉沉的煩悶的工具罷了,這種歡樂的內在力量是令人懷疑的,因為它不是自身的存在,也不是為著要生存而存在,而是受悲哀的招引而出現的。
也沒有永恆的美……
這種對人的憐惜,越來越讓我感到不安。前面我已經說過,我們兩人都認為,所有的工匠都是好人,生活卻過得不好,枯燥苦悶得受不了,他們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冬天大雪紛飛的時候,房屋、樹木、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搖晃、哀號、哭泣,大齋日的鐘聲在悲鳴,寂寞像波浪似的湧進了作坊,鉛一樣沉重地打壓著人們,把他們身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壓死,然後把他們趕進酒館里去,趕到女人那裡去,因為女人也跟酒一樣,成了他們忘卻一切的手段。
他們議論得很多,很喜歡議論,老是責備別人,懺悔,自我吹噓,往往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兇狠地吵鬧,互相狠狠地侮辱。他們還試圖猜測他們死後會怎麼樣。作坊大門口放污水桶的地板腐朽了,形成一個潮濕腐爛的窟窿。從那裡吹來一股冷風和泥土的酸臭氣,大家的腳都凍壞了。我和巴維爾曾拿稻草和破布去堵住這個窟窿,大家也說要換一塊地板,可是窟窿反而變得越來越大了。在暴風雪肆虐的日子里,這個窟窿就像大煙囪一樣,風雪直往裡面吹,凍得大家都感冒了,咳嗽了。氣窗上的洋鐵皮片發出煩人的吱嘎聲,大家都用髒話罵它。我去給它抹上一點油。日哈列夫留心聽了聽之後說:
有一次,我看見她手裡提著一壺煮開了的牛奶走到樓梯邊,突然腳一歪跌倒了,笨重地沿著樓梯一級一級滾下去,可是手裡仍然沒有扔掉牛奶壺,牛奶潑在她的衣服上,她卻伸直兩隻手,生氣地對奶壺嚷道:
讓大家感到意外的是,西塔諾夫竟邀請莫爾多瓦人進行單獨斗拳。對手擺好了陣勢,高興地揮動著拳頭,俏皮地說:
「就讓他躺到天亮再說吧!他活著的時候,也沒有妨礙過任何人……」
清醒的時候,卡賓久興也不停地捉弄西塔諾夫,嘲笑他對詩歌的愛好及他的不幸的愛情,並且說得很骯髒,想激起他的妒忌心。西塔諾夫默默地聽著哥薩克的挖苦話,也不生氣,甚至還與卡賓久興一起笑了笑。
「唉,你們都是一批惡棍……」
巴維爾·奧金佐夫也有西塔諾夫的這種思想。他學著成年人的姿勢抽捲煙,抽象地議論上帝啦,酗酒啦,女人啦,還說任何工作都毫無意義,因為雖然一些人在勞作,而另一些人卻在破壞人家的勞動成果,不珍惜它,不理解它。
「我不跟你比,你走開!」
「馬克西梅奇,你在鋪子里別對任何人提起這本書,它當然是一本禁書。」
其他所有的人都只到過舒雅、弗拉基米爾。談到喀山的時候他們都問我:
九_九_藏_書「唉!」卡賓久興惱恨地把臉轉了過去,西塔諾夫則平靜地說:「你瞧,誰也不知道,不論老人還是小孩!我跟你說吧,財富本身是無所謂好壞的!一切取決於附加條件……」
「不想睡,我們就說說話唄。」哥薩克回答說。
他是個不苟言笑的幽默家,老想開點小玩笑來驅散作坊里的可怕的煩悶。他常常沉下又瘦又黑的臉,用吹口哨似的聲音說:
在被遺棄的星辰的太空中
「要是我說我制止了一場兇殺呢?」
「這本書要再念一遍,你明天再念,書我藏著。」
有時候我覺得,他們在嘲笑我,因為他們硬說英國是在大洋的彼岸,說波拿巴是卡盧加省的貴族出身。當我把我看到的一切告訴他們時,他們還是不大相信我。他們全都喜歡聽恐怖的童話,情節複雜的故事,甚至那些上了年紀的人也明顯地寧肯聽虛構的故事,而不喜歡真實。我看得很清楚,越是不可思議的事件,故事中的幻想越多,他們就越發聽得認真。總之,現實生活引不起他們的興趣,他們空想地巴望著未來,而不願意看到貧困和畸形的現在。
「聖像畫師,機靈一點!給他畫上一筆,塗上去!」
「這個聖像畫師氣力雖然不大,但很機靈,以後會成為一個好拳擊手。我這是當著大家的面說的。」
「把他領走!」
「算了,反正快要死了!」
我念完了,他把書奪過去,看了看書名,把它挾在腋下宣布說:
「快點兒開始吧……」
我很快就明白了,所有這些人都沒有我那麼多的見聞和知識,他們所有的人幾乎都是從童年起就被關進了作坊這個狹小的籠子里,從那時起就一直待在裏面。整個作坊的人,只有日哈列夫到過莫斯科。一談到莫斯科,他就深有感觸地皺起眉頭說:
你會望著這片大地,
這位公證人馬上就明白了,甚至摘下了帽子說:
我也可憐他們。我們很久都睡不著,小聲地談論著他們。我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有善良的美好品格,而且他們身上還有著某種更使孩子們同情他們的東西。
大家沒完沒了痛快地罵了他許久。
很難弄到書,也沒想到圖書館去借書,但我想盡辦法,像叫花子似的到處求人,終於還是借到了一些書。有一天消防隊隊長借給了我一卷萊蒙托夫的作品。從此我開始感受到了詩歌的力量和它對人們的強大影響。
「你真是個快活人,願上帝保佑你!」
西塔諾夫靜靜地一語不發,專心一意地幹活,或是把萊蒙托夫的詩抄在小本子上。他把自己全部空閑時間都用在這種抄寫工作上了。我曾勸他說:「你不是有錢嗎,去買一本好了!」他回答說:
接著她便嗚咽地拉長其衰老的顫音:
「你們出來呀,不然,我要凍壞了!」我們這一邊出來跟他們對陣的是卡賓久興,可是他老是敗在莫爾多瓦人的手下。不過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哥薩克卡賓久興還是氣喘吁吁地說: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在那裡,你得睜大眼睛,小心點!」
「讓我們先斗一斗,熱熱身子……」
「你最好把它撕了,老頭兒看到了會要你的命的!」
卡賓久興不相信他的話。但比賽開始的時候,西塔諾夫忽然對莫爾多瓦人說:
可是,越往後便越令人煩惱地覺得,悲哀比歡樂更接近這些人的心靈。
「咳,燕尼亞,你活著是為了做樣子給人家看的。你把靈魂洗刷得像過節的茶炊,然後就誇口說:多麼光亮呀!可是你靈魂是銅做的,跟你在一起真無聊……」
「我覺得他們可憐極了,」他說,「我和他們一起生活四年了,我了解他們……」
「該把他抬到過廳里去……」
「馬克西梅奇,你要是發了財,你會怎麼辦?」
「是我們……」
接著他就激動地給我講了悲慘的《雅科夫列夫演員的一生》
「我甚至可以把惡魔畫出來:漆黑的身子,長著很多毛,一對火紅色的翅膀(用紅鉛畫),而它的臉、手和腳都是白里透藍,打個比方,就像月光下的雪。」
蟑螂照樣把我咬……
「唉——喲——喲……」
西塔諾夫則嚴厲地警告他:
「還有呢?」
總之,他做得很誠實,很正直,而且他認為他應該這樣做。但放浪的卡賓久興卻巧妙地嘲諷他:
「要把他送到醫院去!」
他忽然跳起來跪著,發瘋似的嚷道:
也沒人對我表示可憐,
「念下去,念下去。」日哈列夫把我的腦袋按在書上說。
「我會買許多書。」
那些漂泊不定的船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