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喂，他馬上就要把你攆走了！」
回家后我把掌柜的話告訴了西塔諾夫，他皺起眉頭說：
有一天，在地窖里，當時我和巴維爾正在幫她洗刷盛克瓦斯和黃瓜的木桶，她對我們說：
鋪子里我還有一個敵人——掌柜的未婚妻，她是一個極其輕浮的女人，作坊里所有的年輕人都跟她胡搞，在過廳里等著她，摟住她，她也不生氣，只是像只小狗似的輕輕尖叫一聲。她一天到晚嘴裏都嚼著東西，口袋裡總是裝滿了各種餅乾，上下頷不停地在動；看著她那張空虛的臉和不安的灰色的眼睛，實在令人不快。她常常要我和巴維爾猜謎語，而謎底都是愚蠢的下流的；還要我們念繞口令，念出來的也是一些很不體面的話。
她卻快活地用一首下流小調回答他：
人們對我越來越友好，他們對待我不像對待巴維爾那樣大喊大叫，也不任意支使我；為了表示對我尊敬，他們都用父稱叫我。這些都很好。不過我也難受地看到，有那麼多的人喝酒，他們喝酒後的那種討厭的樣子，以及他們對待婦女的那種病態態度。儘管我也知道，在這樣的生活中，酒和女人是他們唯一的樂趣。
然後他拍拍我的肩膀，也誇了我幾句：
我真想早點離開，但是俄羅斯人總是喜歡延長悲哀的時間，告別時也總像做安魂祭一樣。
「並且干它一輩子。」拉里昂內奇也小聲補充了一句。
「你是誰？」他提提眉毛，玩弄著手指說，「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小孩子，一個孤兒罷了，而我要比你幾乎年長三倍，卻也要誇耀你，那是因為，你對任何事情從不背過臉去，而是正視一切！你要永遠這樣堅持下去，這很好。」
他不許我在鋪子里看書，說：
我沒有聽懂他的話。為什麼會跟我一起完蛋呢？不過他沒有把書拿去，我倒很高興。這件事之後，我那位小掌柜更愛對我發脾氣，更懷疑我了。
我常常痛苦地想起，連那位最聰明最勇敢的娜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也說女人是一種樂趣。
當我詳細地給她講述了醜惡的生活、人們的苦難、令我心煩鬱悶的一切之後，她唯一能給我回答的就是上面的這句話。
我不善於忍耐，即便有時會表現出一點這種畜生的、木頭的、石頭的德性的話，那也只是為了鍛煉一下自己，為了要知道自己力氣的儲存量和它在地球上的堅實度而已。有時候，那些半大孩子就是憑藉愚笨的血氣之勇，羡慕大人的力氣，試圖舉起超越自己筋骨所能承受的重物，誇口要像成年的大力士那樣，試圖把兩普特重的秤砣交叉地揮動起來。
書是我個人的，是一位老消防隊員送給我的，我捨不得把萊蒙托夫的這部作品送人。但當我生氣地拒收他的錢時，日哈列夫卻平靜地把硬幣收回錢袋裡去，堅決地說：
「啊，彼什科夫，基督復活了！」
「我比你親得還好呢。」巴維爾笑著回答說。我則對她說：你要親就跟你未婚夫去親好了。我的話說得不大客氣，她生氣了。
「喂，等著瞧，我要你記住這個！」
我覺得，這下我可完了——這些人是在蓄意陷害我。現在我一定會被送進少年管教所去了！既然這樣，那就什麼也無所謂了！既然落了水，就沉到水底下去吧。我把一本聖詩集塞到那個夥計的手裡，他把它藏在棉衣下面就走開了。但是他馬上又轉了回來，把聖詩集扔在我的腳下就走了，說：
「當然，什麼事情都應該試一試。」日哈列夫說，他喝了酒後臉色發黃，「不過最好還是看好了某件事之後，就立即抓住不放……」
我明白他說的是我。當我回到鋪子里時，他們兩人都很尷尬。除了這一跡象外，我還有另外一些根據懷疑他們在陰謀加害於我。
「你聽我話，把你的和西塔諾夫的本子都交給我，我給你五十戈比，只是不要讓西塔諾夫知道，偷偷地……」
他常把一些硬幣扔在地板上，我掃地時看見了就拾起來放在櫃檯上那個放施捨乞丐零錢的茶碗里。後來我猜到了之所以經常有這種拾物的緣故后，便對掌柜說：
「《九-九-藏-書惡魔》這本書我不能還給你，你願意二十戈比讓給我嗎？」
跟平時一樣，牆邊放著一些尚未畫完的沒有臉部的聖像，天花板上粘著各種玻璃球，早已不帶燈作業了，玻璃球也沒有用了，已蒙上了一層灰色的塵土和煤煙。周圍的一切我都還牢牢地記得，就是閉上眼睛也能看見黑暗中的整個地下室所有的桌子，窗台上的顏料罐，一束束帶著筆套的毛筆，聖像，屋角里的髒水桶，那個消防帽似的銅洗臉盆，從高板床上垂下來的戈果列夫的像淹死鬼的發紫的赤腳。
一種狂熱的願望越來越厲害地控制著我：去幹些惡作劇的事，叫人家高興，讓人們發笑。我有時也做到了這一點：我會扮演尼日尼市場上那些商人的臉相，講述有關他們的故事；我會模仿那些農夫農婦買賣聖像時的樣子，我的掌柜如何巧妙地矇騙他們，經學家們如何吵架等。
於是她就同巴維爾玩耍起來了。從此以後，我也多了一個背後說我壞話的饒舌者。
這我並不害怕。我和掌柜的關係早就水火不相容了：他恨死我了，而且越來越厲害；我對他也無法容忍，但是我想知道，他為什麼要如此無理地對待我。
大家都用和善的目光看著我，親切地笑我那靦腆的樣子。再過一會兒，也許我就會快樂得大哭起來了，因為我意外地感到我成了這些人所需要的人。但是恰恰也就是這天早晨，掌柜在鋪子里搖著頭對彼得·瓦西里耶夫說：
想起「王后」，我有一種近乎恐懼的感情，她與大家如此不同，就好像我是在夢裡看見過她。
接著，她忽然哭了起來，含著眼淚說：
有一次，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對她說：
我在想：
「別這樣，」他嚴肅地對我說，「那邊有啥呀，波斯？見鬼去吧！老弟，這方面我知道，我在你這種年紀時也曾想過遠走高飛！……」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姑娘，很反感。她嚇唬我，要跟我胡鬧。她看我不吃她這一套，便越發糾纏我。
她那張長滿粉刺的臉做出蔑視的樣子。
巴維爾幫著我對她說：
「你若不走，也會被趕走的。」她對我說。雖然說得不大客氣，倒也說了實話。
他並沒有死心，還想用二十戈比的錢幣來陷害我。我明白，要是我掃地時錢幣滾進地板縫裡去，他就一定認定是我偷了；所以我再一次提醒他停止這種把戲。就在這一天，當我提著開水從飯館回來的時候，就聽見他在唆使鄰居一個新來不久的夥計說：
當我聽到我的掌柜唆使這個可憐人教我去偷聖詩集時，我吃了一驚。問題已經很清楚，我的掌柜已知道了我拿他的東西去送人情，鄰居的夥計準是把聖像的事告訴他了。
為什麼要到波斯去？——我記不得是什麼原因了，也許是因為我很喜歡波斯商人的緣故吧！因為我在尼日尼市場就見過他們：他們席地而坐，活像一尊尊雕像，染過色的鬍子展現在太陽光中，平靜地抽著水煙袋；他們的眼睛又大又黑，好像什麼都看得透似的。
我抽煙抽得很多。煙葉可以麻醉人，可以平息不安的思緒和驚慌的感情，幸好伏特加酒的氣味我不喜歡，所以我不喝伏特加酒，而巴維爾卻愛喝，他喝醉了就傷心痛哭：
當時我問他：
他把我從道上推開，照樣神氣十足地慢慢地朝前走了。
像平時一樣，我一早就到鋪子里去，但午後掌柜卻對我說：
這樣說的話，那麼我的外祖母呢？那位「瑪爾戈王后」呢？
我不小心地問了一句：
不論在直接和間接的意義上，不論在肉體上還是在精神上，這一類的事我全都做過，只是多虧了偶然的幸運，我才沒有遭到致命的重傷，沒有成為終身的殘廢。因為沒有任何東西要比忍耐、比屈從於外在條件的力量更可怕、更使人殘廢的了。
這可把我嚇傻了，我頓時坐在地上，兩眼直盯著他。他也尷尬地顯出一副極端可憐的樣子，連忙地說了些什麼。
有一次我對老頭說，我常把你說的話記在本子上，我本子里抄錄了各種各樣的詩歌和警句。這個經ｈttｐs://reａd.9９cｓw•cｏm學家大為吃驚，趕緊走過來，不安地問道：
他拿起木鏟子的把兒向我揮過來，我後退了一步，並生氣地對他說：
「我不要！我會跟你一起完蛋的……」
「你這種腦袋瓜還念什麼書！你是個好吃懶做的人，還想當經學家嗎？」
在我周圍好像有一鍋骯髒的稀粥在沸騰，我覺得我也慢慢地在裏面被煮得稀爛了。
「馬克西梅奇，你變得愛發脾氣了。」日哈列夫認真地看著我，對我說。
「這個討厭的孩子，幹什麼都不行！」
「魚兒還往深處游，你一個好小伙卻偏要往窄處走……」
「你去教他偷聖詩集，最近我們的聖詩集就要到貨了，有三箱呢……」
「兄弟，是這麼回事。一個月之前，我還不喜歡她，還往她身上扔過雪球，可是現在我卻坐在板凳上緊偎著她，再沒有人比她更親愛的了。」
「告訴了，」他無精打采地說，「老弟，我是什麼事情都不隱瞞的……」
如果我最終還是成為一個殘廢者躺在地里的話，我在臨終時也還要不無自豪地說，那些好心人雖然四十年來認真要使我的心變成殘廢，但他們的辛勤勞作並不成功。
「可是這種書在書店裡也有賣呀，我看見過！」
「你就結束你的安魂祈禱吧，你看他的耳朵都要發青了。」
我喜歡他這種說話開門見山、非常爽快的風格。他身上有一種很好的春天的氣息，很像一個逍遙派。
「要是人家叫你去毒死一個人——你也去幹嗎？」
在這種心緒動蕩不滿的時候，加上春天的召喚，更讓我情緒激越，我決定再到船上去幹活，等船開到阿斯特拉罕時，我就逃到波斯去。
「他也在抄？這個高個子的傻瓜……」
過了一會兒，他問我：
「你不該對他說這個……現在他一定會讓什麼人來偷你的和我的本子。你把本子給我，我把它藏起來……他很快就會把你攆走了，瞧著吧！」
我相信了他的話，變得有些可憐他了。我知道，他跟一個經常打他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過著半飢半飽的日子。但我還是問他：
「我不去。」我說。
我記得，他是個孤兒，他的父親和母親去世得早，又沒有兄弟姐妹，從八歲起他就寄養在別人家裡。
「那麼西塔諾夫呢？他也在抄。」
「我要走了。」
「你抽煙嗎？」他問我，把一個裝著粗大捲煙的銀色煙盒遞給我。
我記起了鞋店和教堂的守夜人，我想，這個人會出賣我的！但又很難拒絕他，於是我就給了他一張聖像。價值幾盧布的聖詩集我不敢去偷，我覺得那是要犯大罪的。有什麼辦法呢？道德中常常隱藏著簡單的道理。《刑法典》的神聖樸質非常清楚地揭示了這個小秘密，而在這個小秘密的後面卻掩飾著所有制的極大虛偽。
作坊里給我舉辦了告別會，氣氛是憂鬱而愁悶的。
西塔諾夫也常問我：
「聽說你要走了？」
「你在記什麼筆記呢？不許幹這種事！聽見了嗎？只有密探才會幹這種事。」
他沉默了良久，然後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緩和的口吻說：
生活頑固而又粗暴地把我心靈中最好的文字抹去了，陰險地用某些無用的廢物取代了它。我憤怒而又頑強地抵抗這種強|暴。我和大家一樣漂浮在同一條江河裡，但是對我來說，河水太冷了；這河水又不能像浮起別人那樣輕易地把我浮起來，所以我常常覺得我會沉到深水底下去。
在我的命名日那天，作坊的人送給我一個很小很精美的聖徒阿列克謝的畫像，日哈列夫動情他做了一個長篇演說，令我十分難忘。
醉醺醺的老闆娘則說：
他談到了上帝的奴僕，也談到了上帝的人，但是人和奴僕之間有什麼區別，我卻不明白，大概他也不清楚。他說得很枯燥，作坊里的人都嘲笑他。我手裡拿著聖像站著，心裏很是感動而且局促不安，不知怎麼辦才好。終於卡賓久興不高興地向這個演說家嚷道：
「你這是為什麼？小孩子，這可不行！為了記住嗎？不，別這樣做，真是的！你把筆記本拿給我看看，好嗎？」
九_九_藏_書可是每當我把人家的事和我自己的想法坦率地告訴這個老頭時，他總是很友善地聽完我的話之後，便轉述給我的掌柜聽，而掌柜不是生氣地嘲笑我，便是憤怒地辱罵我。
我上樓去要跟老闆娘告別，在門廳里碰見了她的侄女，她問道：
「小傢伙，想不想我來教你們親嘴？」
他纏了我許久，堅持要我把筆記本交給他，或者燒掉，然後又生氣地跟掌柜嘀咕什麼。
「真希望你們全都進監獄！我知道秘密。這裡有誰信上帝呢？啊哈……」
大概他堅信我會照他的意思去做的，再沒有說什麼，邁開一雙短腿就跑到前面去了。
「啊哈，多麼粗野呀！小姐跟他親熱，他卻翹起鼻子來了！你說，你算個什麼東西呀！」
「怎麼，我故意扔硬幣？那是它們自己失落的……」
喝醉了的戈果列夫在高板床上翻來覆去，啞著嗓子說：
每次見到外祖母時，我就更從心底里嘆賞她的心靈之美，但是我也感覺到這種美好的心靈已被童話蒙住了眼睛，她已看不見，也不能理解苦難現實的現象，因此我的焦慮和激動她也不能體會。
「我可不是你雇來掃院子的……」
「你聽我說，我身無分文，家裡沒有吃的，女人吵得很兇，朋友，你從你那裡隨便弄張聖像來，我拿去賣，行嗎？你肯嗎？或者拿一本聖詩集也行？」
「隨你的便吧，不過書我是不會還給你的！這本書對你不合適，你帶著這本書很快就要倒霉的……」
但立即又糾正自己說：
「當然什麼都談。她對我說自己的事，我也對她說我的事。完了我們就接吻……不過她很正派，兄弟，她真好！……喂，你抽煙已像個老兵了！」
「要是我已故的丈夫還活著，我那甜蜜的心肝寶貝準會揍你一頓，敲你的後腦勺，但他會留下你，不會趕你走！可如今全都變了樣子了，有一點不合適，就叫人滾蛋！唉，你到哪兒去呢？孩子，何處安身呢？靠什麼為生呢？」
第二天早上，我們兩家的老闆都出去了，就留下他和我兩個人。他用手揉著眼睛下面鼻樑上的腫塊，和氣地說：
我很羡慕巴維爾，他每天晚上都告訴我他同對面房子的女佣人的戀愛故事。
「你還真是不害臊，姑娘！」
就這樣，萊蒙托夫這部作品他始終沒有還給我。
「你向我扔那些硬幣，是枉費心機的！」
但他還是非常懇切地對我說：
「用不著你來教訓我，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馬克西梅奇，到樓上來！」
田野里的雪融化了，天空中的冬雲變成了濕潤的雨夾雪，落在土地上；太陽依舊慢慢地走完它一天的路程，空氣變得更暖和了，似乎春天的快樂已經到來，它開玩笑似的躲在城外野地里的什麼地方，很快就向城裡擁去了。大街上處處是棕紅色的污泥，人行道旁髒水流成溪。囚徒廣場上化了雪的地方有一些麻雀在歡快地跳躍。就是在人們身上也有一種雀躍的氣氛。在春天的喧鬧聲中，大齋節的鐘聲幾乎從早到晚不停地響著，輕輕地敲擊著人們的心，它像是老人的話語，裏面隱藏著某種令人屈辱的東西，彷彿在用冷漠憂鬱的調子訴說著一切：
我們像朋友一樣地告別了。臨別時他握了握我的手，離開時甚至還遠遠地很有禮貌地揮了揮帽子。
他把木棒子朝我腳邊扔過來，我揀起一塊雪打在他臉上，他哼了哼鼻子跑開了，我也扔下工作回作坊去了。幾分鐘后他的未婚妻從樓上跑下來，——這是一個輕佻的女人，空虛的臉上長滿了粉刺。
「你回家去，把庫房屋頂上的雪掃下來，填到雪窖里去……」
姑娘若害臊
作坊里的人都放聲大笑，工匠們常常扔下工作，看我的表演。不過這種表演之後，拉里昂內奇總是來勸告我：
「你這是怎麼啦？幹嗎不去？」
我非常之多地想到女人，而且已經在解決這樣的問題：下一個節日我是否也到大家常去的那個地方去？這並不是一種肉體上的要求，我是一個健康而且喜歡潔凈的人，但有時候我也發瘋似的想去擁抱一個九_九_藏_書溫柔聰慧的人，像對母親一樣坦率地、沒完沒了地向她訴說我的彷徨不安的心靈。
「這不能說明什麼，商店裡還有手槍賣呢……」
外祖母我很少見到。她不停地幹活，要養活衰老而又痴獃的外祖父，還要照顧舅舅的孩子。麻煩最多的是米哈依洛的兒子薩沙，他是一個漂亮的小青年，耽於幻想，喜歡讀書，他在染房裡工作，換了幾家染坊了，找不到工作的時候，就吊在外祖母的脖子上，靠她養活，心安理得地等著外祖母為他找到新位置。薩沙的姐姐也拖累著外祖母，她不幸地嫁給了一個酒鬼工匠，她常挨打，並被趕出了家門。
拉里昂內奇感到很奇怪，便小聲問我：
「知道嗎，是你掌柜自己猜出來的，也就是說是我的老闆猜出來后告訴了你掌柜……」
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以為誰也不知道此事。作坊里慶祝我的儀式結束后，我便換了衣服，跑到院子里，爬到庫房屋頂上去掃雪，把這個冬天積得厚實而又沉重的雪清理出去。但是，由於我當時太興奮，忘記了把雪窖的門打開，結果雪落下去把門堵住了。我跳到地上，才發現這個錯誤，便馬上清除門邊的雪。雪又濕又結實，木鏟子鏟不動它，又沒有鐵鏟子，結果把木鏟子的把兒弄折了。就在這個時候，掌柜在院子門口出現了。正好印證了俄羅斯的一句諺語：「禍隨福來！」
我相信這一點，因此決定，一旦我外祖母回到城裡，我就離開這裏。外祖母整個冬天都住在巴拉赫諾，是人家請她去教姑娘編織花邊。外祖父又住在庫納維諾，我不到他那裡去。他進城時也沒來看我。有一天我們在街上碰見了，他穿著一件笨重的貉絨皮襖，像神父一樣神氣十足地慢慢走來。我向他問好，他用手遮著眼睛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說：
我把事情的原委跟他說了。他擔心地皺起眉頭，走上樓去了。走時他小聲地對我說：
「喂，彼什科夫，你重新到我這裏來吧！」他提議說，「老弟，我今年在市場上接了四萬多個包工合同，你明白嗎？我要派你到市場上去當監工，接收全部材料，監管材料是否按時到位，防止工人偷竊。行嗎？薪水每月五盧布，另外每天五戈比的午餐費。你跟我們家的兩個女人不相干，你早出晚歸，不用管她們！只是你別對她們說我們見過面。你只要在福馬周的星期天來就行了。」
「我才不怕呢！憑我這份嫁妝，可以找到十個比他強的人。一個姑娘也只有結婚前才能玩耍一陣子。」
「你怎麼啦？」
我們（按節日的規矩）接吻了三次，然後他問我生活得怎樣，我也坦白地告訴他：作坊、城市，以及其他一切我都厭倦了，我決定到波斯去。
也許我會逃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但是在復活節的一周里，有一部分工匠回老家去了，回自己村子里去了，留下來的人則老是喝酒。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到奧卡河邊去散步，就在這裏我遇見了我原來的老闆，我外祖母的外甥。
「你們談了些什麼？」
「你很好，你對大家都很親熱，這就是你的好處。所以即使有什麼不對，莫說是打你，就是罵你也很難開口！」
我無法回答。
「這是你呀……你現在是聖像畫師了，是，是……好，去吧，去吧！」
「再見了，願上帝保佑你吧！你不是個好孩子，太粗魯，雖然我沒有親眼看見你的壞處，可是大家都說你不是好孩子。」
「給你聖像的事，你告訴我掌柜了嗎？」
「我替你說了半天話，要求把你從小鋪調到作坊去，但沒有成功，庫茲卡不答應，他對你很反感……」
「竟然是這樣，」掌柜走到我跟前譏諷地說，「你就是這樣幹活的呀，見你的鬼去吧！我得狠狠地揍你這個笨腦瓜……」
他勃然大怒，急不擇言地叫嚷起來：
「演出」結束后，我感到輕鬆一些，如釋重負。有那麼半小時到一小時的時間，頭腦里覺得空閑愉快，九九藏書可是後來又覺得腦袋裡裝滿了許多尖利的釘子，它們在鑽動，腦袋發燙。
「有過，這事從前有過，有過……」
他穿一件薄薄的灰大衣，兩手插在褲袋裡，嘴裏叼著煙捲，帽子扣在後腦殼上；他那張愉快的臉對我做出友好的微笑，一副令人喜歡的樣子，自由，歡快。在這曠野里，除我們兩人之外，沒有別的人。
當我在作坊里宣布我要走的消息時，大多數的人開始時都表示惋惜。這是我的榮幸。巴維爾特別激動。
有一天他竟讓我大吃了一驚：他親切地微笑著走到我面前，突然動手打掉我的帽子，抓住我的頭髮，於是我們便扭打起來。他把我從走廊上推到鋪子里，並竭力要把我摔倒在擺放著許多大神龕的地板上。要是他得逞的話，我一定會把玻璃壓碎，雕花弄破，也許還會把昂貴的聖像劃破。但是他身體太弱，結果我制服了他。當時讓我大為驚奇的是，這個長著大把鬍子的男人竟坐在地板上，揉著被打破的鼻子，傷心地大哭起來。
這就徹底把我戰勝了。
回家的時候，掌柜嚴厲地對我說：
接著她伸出手指威脅地補充說：
拉里昂內奇上樓去的時候，我回想起了這一切。他在樓上待的時間不長，回來的時候顯得更加垂頭喪氣，更加沉靜了。晚飯前我們打了一個照面，他對我說：
「我想回家，回家！放我回家吧……」
不過我覺得，他們說得有些勉強，好像只是為完成一種義務似的，我和他們連在一起的那根線好像立刻就霉爛了，斷裂了。
「你還是在晚飯後再表演吧，不然要影響工作的……」
她就嫁不了……
「你以為我自己願意並樂意地把你摔倒嗎？我又不是傻瓜，我知道，你會把我打敗的，我是個體弱的人，又喝酒。這是老闆叫我乾的：他說，『去吧，跟他干一仗，打架時盡量使他店裡的東西多損壞一些，反正吃虧的是他們』。而我自己並不想這樣乾的。你看我這張臉被你弄成什麼樣子了……」
「難道整個生活都是這個樣子嗎？我也要像這些人一樣生活下去，而找不到也看不到任何改善嗎？」
作坊里的人都嚷嚷起來，大罵掌柜。卡賓久興說：
拿別人的東西去做人情，這是卑劣的事；掌柜以此為我設下可惡的陷阱——這兩者都引起我的憤慨，我對自己和對所有人感到厭惡。一連幾天我都非常難受地等待著那幾箱書運來。書終於到了，我到庫房裡去開箱。鄰居那位夥計走了過來，要我給他一本聖詩集。
「要是你未婚夫知道你的放蕩行為，他定會收拾你的。」
「要忍耐，阿廖沙！」
日哈列夫皺著眉頭對我說：
日哈列夫嘟噥道：
「唉，小老弟，你太莽撞了……」
鄰居這個夥計已不是第一次替他幹這種事了，大家稱他是一個滑頭的生意人，但他有狂飲症，有一段時間他就是因為酗酒被老闆趕走了，後來又重新僱用他。他是一個又干又瘦、身體虛弱的人，有一雙狡猾的眼睛，表面上很溫順，一舉一動完全順從著老闆，鬍子上總是掛著聰明的微笑，還喜歡說幾句尖刻的話。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一種害牙病的人常有的那種臭味，儘管他的牙齒又白又結實。
「喂，你想一想，」他責備我說，「跟我們一起過了那麼久了，現在卻要同各式各樣的鄉下人混在一起！木工，油漆工……唉，你呀！這就叫『有官不噹噹小卒』。」
我在鋪子里的處境越來越困難了。那些教會的書籍我已全部讀完，那些經學家們的爭論和談話也已引不起我的興趣，他們說來說去還是那老一套。只有彼得·瓦西里耶夫所知道的那種黑暗的人間生活，還像過去一樣對我有吸引力，因為他講得很有趣，充滿激|情。有時候我在想，那個孤獨而又報復心很強的先知伊利沙周遊大地也是這個樣子吧。
「他會幹的，」這個夥計帶著可憐的冷笑小聲說，「他也許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