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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編 戰端

前編

戰端

「此事要瞞著濃姬。」
道三苦澀地拽過韁繩。
「馬上通知,讓士兵們集合吧!」
他穿過庭院進了茶室,點上爐子泡上茶,喝了兩盅后,心裏有了打算。
「再說信長也正在和岩倉的織田氏交戰。你想想看。自家著了火,他自顧尚且不暇,哪裡有餘力幫我滅火呢。就算他硬要勻出人手,也就是一千人,頂多也就是一千五百人。一旦勻給我了,他自己的清洲城就岌岌可危了。再說,就算他撥給我兩千人馬,也於事無補。結果只會是丈人女婿一同完蛋。」
「那麼少嗎?」
信長向後宮的侍從們下了關於美濃情勢的封口令。已經失去母親的濃姬,如果知道要再次失去父親,該是多麼的痛苦。
他雖未抱太大期望,卻也沒有死心。所幸的是,雖然道三的舊臣們陸陸續續地前往稻葉山城,義龍倒也無法立即攻打道三。
聽到兩個兒子被殺的消息時,齋藤道三正在鷺山城外的原野上獵鷹。
……
信長語氣凄涼。
「讓老臣們到大殿集合。」
「那又如何?」
他騎馬出了林子。
「忘了報告了。稻葉山城的城牆上,插著嶄新的九條桔梗旗。」
道三回答得很乾脆。這就是道三謝絕信長的原因。他的計算能力不僅沒有衰退,而且他的拒絕,恰恰是由於他精確地算出了將要交付給死神的人數的結果。
道三從馬上下令道。來人仍然緊緊握著鮮紅的漆樹枝。
能招到義龍那邊十分之一的人馬就不錯了。
「您的意思是?」
道三穿得很厚。
大殿里,石谷對馬守、明智光安、堀田道空和赤兵衛等人已在等候。
「女婿說要派援兵?」
不過這倒像是道三一貫的作風。忽然,一個念頭閃過:
此時若作出無謂的舉動,只會讓手下人心惶惶,傳出去將有損大將的權威。為人之父的道三即使在聽到如此悲痛的消息的這一瞬間,也保持了大將的儀態。與其說是表演,不如說是這個男人從庄九郎的時代就持有的天性。
他吩咐左右道。
探子們很快就回來了。他們報告說,https://read.99csw•com道三的兵力少得可憐。
「殿下,不可氣餒啊!」
福富平太郎奉了濃姬之命,裝扮成小販趁著夜色蹚過了木曾川。義龍已經派出部隊在國境邊上戒嚴,以斷絕道三與信長在軍事上的聯絡。
原野已經染上了一片秋色。他策馬奔過原野,進了樹林,剛來到林中的小池塘邊,只聽見「報告主公殿下!」的大喊聲,有人從樹林間急奔而來。估計是有十萬火急的事情,只見來人騎了一匹無鞍的耕田用的馬,沒有馬鞭,只是用一根帶著葉子的樹枝抽打著馬臀。樹枝上的葉子顏色深紅。是漆樹葉。
「你父親想要自殺。」
道三自己也判斷道:
(這是我人生的最後一戰。要打得痛痛快快的。)
「加入我們這邊吧。」
道三高明的戰術,讓義龍和他的黨羽們都有幾分忌憚。他們對此謹慎萬分。這種慎重中體現出的無能,為道三的備戰贏得了時間。
道三的答覆出乎信長的意料。他聽后心想:
道三預感到了自己的下場。這應該會成為自己人生落幕的一大笑話吧。
道三側馬立在池塘邊,靜靜地等著來人。
(沒想到我這輩子還有如此不堪的時候。義龍一定會招兵買馬來對付我。而這些兵,不都是我培養起來的嗎?義龍一定會死守著稻葉山城,這座城不也是我耗盡心血才建起來的嗎?再說,義龍這個對手——最最荒唐的是,他到底是我的兒子。雖然我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但他卻是我一手撫養長大,還讓他當上了國主。所有這些都是出自我的手掌,如今卻要和我作對。想我英明一世,竟然會遭遇如此下場!)
他堂而皇之地四處勸誘著美濃的武士們。這意味著,他作為數百年來美濃的神聖血統太守土岐氏的當代主公在下達命令。
不過,他並沒有因此而灰心,而是全力加固鷺山城的防守。
他說明了事情的原委。他說的自殺,意思是道三在準備一場浪漫的帶有自殺性質的戰爭。
猶如晴天霹靂。不是弒子一事,九-九-藏-書而是假兒子義龍既然接連殺了兩個弟弟,應該已經做好了獨立的準備,即在稻葉山城招兵買馬,推翻道三的政權。不,豈止是準備?應該是進行了相當程度的計劃,否則也不會動手殺了孫四郎和喜平次。
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
道三和義龍各自做著開戰的準備,速度卻緩慢得驚人。
之後,平太郎用過飯菜,又換回百姓的裝束出了美濃,回到了尾張。
他哭笑不得。傾盡所有智慧設計好的美濃經營策略,卻輸給了無需任何智慧的男女交媾、受精、孕育這一動物本能,功虧一簣。
(大勢已去。)
騎在馬上的道三陷入茫然之中。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此刻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也難怪,一想到竟然要和義龍交戰,他感到荒唐至極。
「可派援兵。請告知事情經過。」
武士翻身下馬跪倒,一口氣報告了孫四郎、喜平次兩人在稻葉山城遇害之事,才大大地吐了一口氣,趴在了地上。
關於道三面臨不測的消息,傳到了隔著一條木曾川的鄰國信長的耳中。
「好好給他洗洗手。」
卻堅持不肯接受援助。
「美濃是個大國。」
他確信。石谷、明智和堀田等諸將領均與道三志同道合,都和道三有著深深的默契,應該不會投敵叛變到義龍那邊。
另外,義龍盤踞在美濃第一城的稻葉山城中。與鷺山城這座建在小山丘上的小城相比,這裏可是百攻不破的要塞之地。就連小孩兒都知道,無論是攻是守,盤踞在要塞的義龍都具有絕對的優勢。
「真想不到,從信長的嘴裏會聽到這種話。回去后告訴他,打仗是出自利益之爭。除非有必勝的把握,否則不可出兵。不懂這一點就得不到天下。讓他這輩子都好好記住。」
(看來要背水一戰了。)
不過,他們畢竟是在道三隱居的鷺山城裡奉公的將領。人數一向不多。道三把家臣兵團的百分之八十都讓給了稻葉山城的義龍。
信長很是驚訝。他正和本家的岩倉城主織田信賢處於內戰狀態,沒有多餘的兵力。不九-九-藏-書過他還是立刻決定:
道三緩緩地策馬而行,馬蹄踏過樹林中的草地。他一路都在思考如何與自己的兒子打仗,卻理不出個頭緒。
道三凜然道,語氣鏗鏘有力。福富平太郎被他的威風懾住,半晌趴在地上不敢起身。
不知不覺,他笑了起來。除了笑,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怎麼說?」
道三表情僵硬。
他補充道。雖然嘴上在下著命令,他的眼裡卻根本看不見漆樹枝和來者。他彷彿看見,自己親手建造的天下第一堅城稻葉山城巍然挺立,城牆上到處插滿了義龍的戰旗。
道三落座后即刻發了話。
他仰望著天空。晴空萬里,一望無垠。
稻葉山城裡的動靜也打聽清楚了。義龍廢了齋藤的姓氏,重新起名為一色左京大夫。他暫時借用了母親深芳野娘家的丹後宮津城主一色家的姓氏,想必是打算除掉道三后再恢復土岐的姓氏。
「想不到上總介公子年紀輕輕,卻如此關懷體貼別人的事。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這邊人手夠用了。」
「呆瓜殿下很是關心我嘛。」
道三聽他說明來意后笑了,寬寬的前額上布滿了皺紋:
蝮蛇這傢伙光嘴上逞強。
他派人前往道三那裡,同時又派出大量密探去打聽美濃的動靜。
福富沿途殺了三名戒嚴的士兵,自己的左肩也中了劍,渾身是血地趕到鷺山城,與舊主人得以久別重逢。
(我從年輕時就給自己定好了周密的計劃,所有行動都在我的計劃之內。才從一介無名之徒躍身當上了美濃一國的主人。我的計劃可以說是奇術。而這種奇術得以發揮完全是仰仗前任太守土岐賴藝。我先是接近他,然後利用他,仰仗他的權威玩弄手段,終於得到了美濃,趕跑了賴藝。賴藝有如此下場也是自作自受。誰讓他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呢?但是我卻忘了這個蠢貨唯一不缺的是生殖能力。他和深芳野交歡時不曾忘了播種。深芳野這個成天只知道哭的娘們,卻厚顏無恥地藏匿了賴藝的野種,十月懷胎生出了一個義龍。我把他當做親兒子養大。九_九_藏_書雖說是出於政治需要,卻也沒必要把國主之位讓給他。我卻這麼做了。也許是出自心底對賴藝的憐憫之情吧。而恰恰就是這種該死的憐憫,耽誤了我的計劃和奇術……)
「正因如此,我才謝絕了信長的援軍。」
(這些人都會誓死跟隨我的。)
「那,那我要怎麼做?」
「恢復土岐的姓氏。」
(冒失的傢伙,也不怕過敏。)
「道三殿下肯定打不贏。」
上了大道,道三抖擻起精神,和剛才樹林中的自己判若兩人。只見他麻利地揮著馬鞭,馬兒猶如長了翅膀一樣,朝著鷺山城飛馳而去。
「信長的地盤還只是半個尾張國。」
稻葉山城終於結集了一萬兩千兵馬,義龍決定開戰。而道三的鷺山城裡,充其量只有兩千數百人而已。
回到鷺山城,道三馬上吩咐:
桔梗圖形是先代土岐氏的家徽。齋藤家的旗幟是道三親自設計的二條波紋。義龍用桔梗旗取代了波紋旗,等於是公告全國和天下:
(看來勸募是行不通的。)
道三卻苦笑道:
(怪誰都沒用。)
「回去告訴那個呆瓜,我還沒老糊塗呢。」
美濃的武士們開始動搖了。他們習慣了聽從主公的命令。眼下的主公是土岐義龍。
「你們聽說了嗎?」
福富平太郎是受到道三寵愛的青年武士,作為濃姬出嫁的隨臣遷到了織田家。派他去的話,道三應該會敞開心扉說真話吧。
(看來我低估了那個蠢貨。沒想到會有今天。)
信長也不得不這麼想。就算道三的戰術有如魔法,兵力上的差距卻是足以致命的。如果只是相差半數,還有可能用戰術來彌補。然而,道三的兵力甚至不到稻葉山城的十分之一。
道三甚至有些得意于自己的冷靜,臉上竟然浮起了明快的笑容,說道:
道三向眾臣下令。轉眼到了第二天。
「為何如此?」
「主公!」
「一著火就是大火。」
道三眉頭緊蹙。
平太郎眼中的道三變得很是悲觀。與其東山再起,不如為自己想好退路。眼前的這個人還是以前那個貪婪的野心家和冷血的陰謀家,九*九*藏*書料事如神的齋藤山城入道道三嗎?福富平太郎反而對道三的變化心生憐憫:
蝮蛇會不會已經做好了送死的準備。
(蝮蛇命中逃不過此劫啊!)
「帶他去池塘。」
「與助,」他喚著來人的名字,此人是遇害的孫四郎的貼身侍衛,「再說一次,稻葉山城的情況如何?」
我的心計怎麼會退步呢?道三接著說:
道三心中暗嘆道。
「道義之戰?」
信長不得不向濃姬吐露了此事。
他想提醒道三不可過於悲觀。
他輕描淡寫道。
轉眼到了弘治二年。
「你真傻。」
從利害關係來看,義龍一方具有明顯的優勢。首先,他是當今的國主,稻葉山城的奉公者人數眾多——在常備軍隊上,道三隱居的鷺山城簡直不能同日而語。
「明白了嗎?」
「這場仗沒有勝算。」
而他招募兵馬的理由是:
「殺道三入道,報我父土岐賴藝之仇。」
「你只不過是個武士,我剛才講的是身為大將應有的道德,武士之道另當別論。武士要有仁有義。」
「不過,殿下,」福富平太郎不禁流下淚來,他也顧不上擦,「這次是出於道義上的援兵。請接受。我願意獻上微薄之力,死在殿下的鞍前馬後。」
眾人都點了點頭。每個人的目光都炯炯地盯著他。道三一一環視,眼光掃過每張臉孔,似乎要看到對方的心底去。
信長的密使到達道三居住的鷺山城時,是一個降霜的清晨。
他不禁愕然。懷抱必死之心的話,也就無需尾張的援兵了。如此看來,道三最後的戰術,不是為了打勝仗,而是為了讓自己的人生轟轟烈烈地閉幕。
「就連我的援兵也被他拒絕了。是不是老糊塗了。你也趕緊寫信勸勸他吧。派福富平太郎去送。」
道三驚喜地睜大了雙眼,一眨不眨地過了良久,與年齡極不相稱的長睫毛下隱約有淚光閃爍,隨後又展顏一笑:
美濃出現了兩名主公。來自雙方的使者跑遍了國內的村頭巷尾,動員大伙兒:
「與此相反,稻葉山的義龍殿下人馬卻是與日俱增。」
「此話不假。」
「把漆樹枝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