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編
退卻
眼下，信長和他麾下的數萬大軍所處的敦賀平原三面環山，正面朝海。此時的織田大軍，活像漁網裡打撈上來的魚，要想一舉殲滅，這種地理環境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藤吉郎、家康和光秀都同時判斷，目前是衝出柵欄逃脫的最好時機，於是各自部署下去開始撤退。
還不僅如此。
藤吉郎手下只有兩三百人馬，戰鬥力薄弱。於是其他的將領們都從自己的隊伍中挑選出三五名最厲害的武士留給藤吉郎。這是對目前的藤吉郎最好的禮物。
他的聲音響亮有力。然而此時聽在耳里，光秀覺得說不出來的悲痛。
光秀雖然心下想著，卻也無法否定信長的做法。信長此舉打破了戰術上的既成概念，或許這正是他具備的天賦。
家康一定也有同感。
（憨厚得出奇。）
（一般人都會這麼做吧。）
柵欄里的藤吉郎也給予了支援。他下令所有的鐵炮，向朝倉部隊射擊。
不久，朝倉軍被趕出了老遠。
德川、明智和木下把各自部隊的鐵炮都集中起來一齊射擊，鐵炮發燙時就用水桶降溫，如此反覆。
當身處敦賀平原的信長得知後方淺井氏的叛變時：
從戰略上來講，原本把軍隊集中到京都然後突襲越前（福井縣）的朝倉，原本就過於勉強。
光秀用護臂擦了擦額頭的汗珠。護臂上的鐵片灼痛了他的皮膚。
「倘若朽木信濃守敢有異心，我當場就要了他的性命。」
（沒錯，會適得其反。所以才需要技巧。要是我的話，這種時候一定會發揮技巧。）
「辛苦您了！祝您好運！」
將領們都深受感動。藤吉郎為了信長和大家能夠安全撤退，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
「朽木谷城就交給我吧。那裡的城主信濃守是我的老朋友。」
由此一來，他們的防禦火力加大了。
光秀反覆思量著。
他們還瞅准機會開門出去突襲，甚至有時候把敵兵追出二里地開外。
當然不光是射擊。
家
九-九-藏-書康和光秀只好應對。他們時而全軍反擊，時而後退。
此乃信長一生中至難之戰，家康公加入使秀吉如虎添翼，戰鬥中，親自用鐵炮抵抗朝倉一眾。
對這一場戰鬥，《東照軍鑒》等書中對家康等人做了如下慷慨的敘述：
「到底要退到哪裡？」
想必對德川家也是畢生難忘的經歷吧。
太陽照在光秀的後背上。
光秀望著家康的背影感嘆道。人逢末路便會暴露不為人知的弱點，這個年輕人卻絲毫不減天生的大家風範。
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像松永彈正久秀這麼勢利的人，還肯為打了敗仗的信長賭上身家性命前去說服朽木，說明窮凶極惡的久秀覺得自己尚有前途，信長笑的就是這一點。
光秀心想。
槍林彈雨中，家康對光秀喊道。
「怎麼可能呢？」
這座城的守將，是自告奮勇要掩護全軍撤離的木下藤吉郎。
動作快的確是好事。正因為如此，朝倉的屬城手筒城、金崎城才會短短一兩天就被攻陷。如此之快的破城速度，在古今中外都實屬罕見。
信長覺察到了危險。
「要是我，肯定不這麼打仗。」
（我就說他是個怪人。）
光秀眼裡的德川家康，與信長又不盡相同。
將領們都紛紛下馬，向柵欄里的藤吉郎敬禮道。
可是，信長卻放棄了一決勝負。
「殿下早就忙不迭地逃回京城了。」
而先行撤退的織田軍的其他隊伍中，有的士兵卻四下走散了。陣腳一亂，往往會出現大量不必要的傷亡，然而壓陣的最後三支部隊卻幾乎毫髮無損。
「木下大人呀！」
光秀不由得想道。家康對此事不僅沒有半句怨言，還想著把藤吉郎也帶走。
從山上的朝倉軍角度而言，正在向後撤退的織田部隊是絕好的射擊目標。
從戰術上來講這個主意也不賴。與其各自七零八落地四處奔逃，還不如三人齊心協力一起逃脫，儘可能地減少損失。
一路上都
九_九_藏_書是山間的小道。琵琶湖東岸的平原是淺井氏的領土，於是他們特意選擇了西岸的險路。那就是「淺井氏不會叛變」。
（三河殿下也是個奇人。）
太陽升起來了，頭盔被烤得灼|熱。
下了山來到平原上，敵人的追擊愈發激烈了。
光秀也舉手贊成。
他匆匆忙忙地逃跑了。這樣就不會留下任何後遺症，連交戰都沒有自然談不上什麼「戰敗」。對現在的信長來說，「在越前打了敗仗」這種不利的輿論一旦傳了出來，那麼畿內地區剛剛加入自己陣營的武士們就會對織田家的前景感到不安而發生動搖，轉而投靠例如攝津的本願寺等其他的敵人。信長害怕這種輿論。
光秀此刻全無惡意。恐怕藤吉郎會死在波濤般洶湧的朝倉大軍的鐵蹄之下。
正因為這樣，信長才突發奇想地決定從京都突襲遙遠的越前。而這一奇想成功與否的關鍵，完全取決於一個脆弱得如同一根絲線般的條件。
光秀絲毫捉摸不透信長的想法。想必這是戰術家的頭腦。
「完全同意。」
「他是誰？」
（這場仗打得太慘了。）
藤吉郎秀吉也沒有忘記這一天。幾度風霜后秀吉平定天下，與家康和睦相處，並招其上京結成主從關係時，秀吉拉著家康的手感慨道：
藤吉郎每見到落伍士兵都要打聽，卻無人知曉。
「這不是三河殿下和十兵衛大人嗎？」
光秀想。而且在一般情況下，戰爭越是持久越是會被拖入泥潭。
「你們一定要平安回到京城啊！祝你們好運！」
之所以這麼說的理由，是在最末尾部隊的家康、光秀到來之前，經過這座城的將領們就已經傳出了數不清的光榮事迹。
他立刻做了決定。要是真的想打，倒也可以仗著人多勢眾一拼勝負，然而信長天生就不喜歡拖泥帶水、糾纏不清。於是他選擇了不戰而逃。
柵欄里的藤吉郎大喊道。
「當初在金崎城撤退時多虧德川reａd•9９csw.ｃｏｍ殿下相助才得以死裡逃生。我做夢都不曾忘記此事。」
三支部隊不斷收留著中途走散的先行部隊的落伍士兵，在黑夜中繼續行軍。
退出數里路便停下向後方射擊，然後再後退數里。這種靈活的戰術，恐怕織田軍的將領中無人能比得上光秀。
一路追趕的朝倉軍隊也逐漸逼近過來。
（你自己不也被信長扔下了嗎？）
家康膚色白皙，生著一雙圓眼睛。
柵欄里的藤吉郎興奮得跳了起來。
剛走出半里地，朝倉軍又開始緊追了上來。
他馬上令人開門。家康、光秀的隊伍魚貫而入。
（此人忠心耿耿。）
主動請纓的是松永彈正久秀，他正巧在信長的軍中。彈正曾經殺了將軍義輝而臭名遠揚，此時想必是為了給信長報恩。
「呃，彈正忠已經走了嗎？」
彌平次問道。一般情況下，應該後退到某個易於防守的地點。彌平次問的就是要後退的目的地。
（雪中送炭。）
即使如此，既然已經採取了行動，通常還會有所留戀。畢竟是一路大獲全勝。僅僅兩天時間就佔領了越前國土的一部分，包括兩座城池。這些戰果再加上大舉進攻的滿腔熱血，應該持續打下去才對。
他的目的地是京都。
（這麼一想，信長像一股煙似的蒸發，全軍向京都大撤退，也許是連諸葛孔明都想不到的絕妙戰術呢。）
朽木氏果然提供了方便。
家康、秀吉和光秀三路人馬井然有序地與後方的敵人作戰，他們時而迎戰，時而退卻，應對自如。通常撤退戰是最難打的，這三支隊伍卻配合得天衣無縫。
然而沒想到的是，北近江的淺井氏叛變了。他切斷了織田軍的退路，把信長圍困在狹窄的敦賀平原上，並與朝倉軍裡應外合企圖將他們一網打盡。可以說戰術上十分高明。
路上遭遇了當地的土豪，搭起哨所攔截他們，尚且分不清是敵是友。
（要是我就這麼做。）
對方的武士在後reaｄ•９9ｃsw.com面窮追不捨，家康便從馬鞍上親自舉起鐵炮迎擊，一連射擊了好幾次。
逃跑時的信長的確是狼狽不堪。
信長確實是神出鬼沒。大家都以為他還在京城，沒想到瞬間就降落在越前的平原上。
這段時間，他疲於指揮撤退。
「從越前這裏嗎？」
「你看怎麼樣？一起進城嗎？」
這個年輕的三河國主，雖被同盟的信長甩下不管，卻沒有半句怨言。
四月三十日，信長回到了京都。之後，織田軍也陸續回歸，落在最後的家康、秀吉和光秀比信長晚了許多，他們回到京城時，已經是五月六日。
他丟下這句話便徑直去了朽木谷。信長望著他的背影高聲笑道：
光秀心想。一般的兵法家是不會這麼做的。就像彌平次光春所說那樣，先暫時從戰場逃脫，尋找一個適當的地方防守，不時地派出小隊人馬探查敵情，敵人弱小時則展開反攻，強大時則繼續撤退，這種戰術越是精巧就越像是名將所為。
（真是個好青年啊。）
家康的意思是，把藤吉郎置於戰場而不顧，自己卻撤退的做法實在是於心不忍。
眼下，家康的隊伍和身為織田家聯絡將校的光秀的隊伍到了。
「哪有什麼地方可逃。仔細想想，我們誰都不如殿下反應快。」
要說高明之人，家康也是其一。
朽木谷的領主是朽木信濃守元綱。
然而，它還是斷線了。
不久就到了敦賀金崎城的柵欄外。
撤退的光景很是慘淡。
家康得知信長把自己扔下獨自逃跑后，只說了一句話：
薄羽織上點綴著蝴蝶的圖案。織田家的家紋原本是木瓜，蝴蝶紋來自木瓜切面的形狀。當時的信長對蝴蝶紋的花紋極其中意，這件薄羽織便是佐證。信長策馬飛奔時，羽織迎風飄起，看上去就像蝴蝶在翩翩起舞。
「十兵衛大人，不能扔下他不管啊！」
只是家康此人與晚年給人的印象不同，既擁有三河農夫樸實的一面，又極其循規蹈矩。
「您是說？
https://ｒeａｄ•99csw.cｏｍ」事實上，他們得知信長安全逃脫的消息是在回到京城之後。
然而，也不是說完全沒有勝利的可能。正因為有可能信長才有了此舉。這種可能，完全建立在一個不算保險的條件下。那就是北近江的淺井氏是同盟軍這一點。雖然淺井氏並沒有十分積極地加入戰爭，卻允許織田軍在境內通過，態度如事先預料一樣十分友好。因此，淺井不應該會成為後方的威脅。
光秀不停地勒著馬。山道崎嶇不平，處處露出岩石的稜角，騎馬而行很是艱難。
「看來，我命不該絕啊！」
家康和光秀的隊伍合併作戰。
信長先去了一趟若狹佐柿城中，委託城主粟屋越中守帶路進入了朽木谷。
到了若狹邊境時，不少部下追了上來。
與此同時，他選擇了消失。扔下自己的部隊，隻身一騎逃之夭夭。
「正是，就是越前此地。」
如此遠距離的退路，恐怕也是古今未聞。且不說忽然飄落到敦賀平原上的矯捷身手，轉身逃得乾乾淨淨這一點，也絕不是常人能及。
在敦賀戰場上的信長決定「逃跑」那一刻，立刻脫下了盔甲。沉重的盔甲只會加重馬的負擔。這裏離京城路途遙遠，恐怕馬會先倒下。信長只穿了一件窄袖和服，外面披了一件雪白的薄羽織便上了馬。
光秀騎在馬上靈活地指揮作戰，家康亦是如此。
光秀對藤吉郎的舉措感到無比欣慰。
（雖然我不願承認，但也許真的是這樣。）
「您的意思是？」
這是光秀對他的印象。
所有人都這麼想。
按照當時的習慣，大將是不會親自射擊的。家康也並非出自自願，而是當時敵人的猛烈追擊讓他無可奈何。
他長得肥頭大耳，卻腿短體胖，天生一臉喜相。就連此刻驚愕的表情，看上去也讓人覺出幾分滑稽之色。
「取消這場遠征。」
「太感謝了！」
將近黃昏，他們終於抵達了越前、若狹的國境線上。
家康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藤吉郎。
「殿下平安無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