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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編 山崎之雪

后編

山崎之雪

「有什麼不一樣呢?」
如果藤孝不願如此而投奔織田家,在信長手下攻打歷代的主公,那麼藤孝長期以來建立起來的溫厚忠義的形象將會瓦解,被人指責為反咬主人的叛徒。
「誰的?」
彌平次說了一聲冒犯后,便抬腿進了房間。他喊了一聲「大人」,光秀這才抬起臉來。看清來者是彌平次,光秀慌忙舉起手腕用力地擦拭著眼淚。
「你,你不會騙我吧?」
(我當然懂了。)
(等於是誅殺我自己的過去。)
「我裝成平民戴著斗笠,冒雪騎馬趕了過來。隨從也不過兩人而已。」
「真的是兵部大輔嗎?」
「光秀這傢伙,投奔織田家了。」
光秀驚愕不已。他雖然感覺早晚會有這麼一天,卻同時覺得義昭還不至於輕率到這種地步。
細川藤孝的處境卻有些複雜。
而且,信長一定會讓使者問清楚理由。
「不一樣的。」
藤孝想到了退隱這個辦法。他能預料將來的事情。對人才求之若渴的信長聽說藤孝隱退,一定會派使者從岐阜前來說服自己。
「我得知了一個秘密。」
彌平次不難理解,光秀的哭泣是來自心中的感傷。
晚飯後,有不速之客登門造訪。一看,竟然是細川藤孝。
(我和他也是老交情了。)
(此人真是樸實。)
「彌平次,將軍果真要造反了。我身為岐阜殿下的臣子,就該平定才是吧?」
這時正好可以藉機透露義昭的密謀。他會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將來,足利和織田交戰時自己會無處容身,只好退隱——這樣,既能洗清自己向信長告密義昭舉兵謀反的罪名,又能達到告密的目的而邀功請賞。最後,藤孝既完成了告密的任務又能被譽為謙謙君子,而不會背上叛徒的惡名,最終成為織田家一員的九_九_藏_書目的也能得到完美實現。
「義昭殿下。讓人恐怖的是,義昭殿下最近要謀反。以前就行動可疑,這一點你也是知道的。這次卻太出格了。他要逃出京城前去近江,躲在石山一帶的城堡里,公然打出討伐岐阜殿下的旗幟打算大肆造反呢。」
藤孝的本意是對義昭的義務到此為止,打算以單一的身份成為織田家的武將。所以他才前來說服光秀。
幸好,老商人的家裡設有茶室。光秀令人添足了炭火,招待藤孝入內。
同樣身為足利家的家臣,卻與居無定所、無官無職的光秀不同,藤孝身上帶有濃厚的幕臣色彩。他的祖先歷代都是幕臣,而且是足利幕府中具有代表性的名家,並官居從五位下兵部大輔,相當於國家冊封的大名,身份顯赫。自然不像光秀那樣,輕易就能投身於織田家賣命。
光秀以將軍屬臣的身份寄居在織田家,並享受其俸祿。
他有預感。信長雖然正被困在反織田同盟編織的鐵網中苦苦掙扎,不過他遲早能敏銳地掙脫出來,各個擊破敵人。信長不僅是運氣好,關鍵他還有才華。在才華這一點上,按照藤孝的眼光來看,甲州的信玄之輩根本無法與信長相提並論。
藤孝今年滿四十歲了。暫且不說離隱居尚早,他的軍事和政略才華正要大顯身手的時候卻選擇遁世,未免也太可惜了。
藤孝身兼兩種身份奉公執政,然而隨著義昭對信長的反感加深,他也和與織田家走得很近的藤孝拉開了距離。
回想起自己還是一介流民,卻為了光復足利將軍家而四處奔波,雖說只是十幾年前,卻感覺歷時久遠。那時,他與流浪的幕臣細川藤孝相識相知,一同推舉義昭奔走各國,最後依靠尾張信長之力建立了今天的九九藏書室町將軍府。
而藤孝的立場十分複雜。足利將軍家是他歷代的主公。一旦將軍義昭與信長分道揚鑣,藤孝將不得不站在將軍一邊與信長作戰。
彌平次想道。義昭自從當上將軍后就陰謀不斷,自己的主子光秀最終對義昭心灰意冷,只能撒手不管了,然而卻又心有不甘。光秀還在流浪天涯時,就將所有的夢想都寄托在光復足利將軍這件事上,甚至幾度徘徊在絕望與死亡線上。光秀心目中的義昭,應該說是他流浪時期當成偶像的義昭,而不是眼前這個活人。而今卻要誅殺義昭,乃至滅除足利將軍家,那麼光秀付出的所有心血都將付之一炬。
——義昭亡,信長昌。
大概是由於與山崎的淵源,光秀的心境十分懷舊。
看上去像有急事。
「你這是什麼打扮?」
光秀的愚鈍之處還體現在,他一邊寫信一邊淚水滂沱。貼身隨從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慌亂不已,甚至驚動了彌平次光春。
途中過了攝津,進入山城境內時開始下起了雪。風雪交加,前方的道路都很難辨認。太陽快要下山了,光秀停止了行軍,派先頭部隊趕到天王山腳下的山崎去做宿營的準備。
然而,義昭一心想要投靠的武田信玄在打了勝仗后,在陣營中抱病而亡,不幸的是義昭尚不知道這個消息。當然,光秀和藤孝也不知道。
藤孝答道。他收起摺扇,消失在風雪中。
光秀沉默良久后說出的第一句話,可以說是發自肺腑的。光秀對對方口中的「退隱」二字,毫不懷疑。他無條件地相信了,併為之吃驚,沉默以對。光秀天生就不擅長捕捉對方的情緒。
光秀不敢怠慢,急忙清點了隊伍沿著淀川堤一路北上。身為信長的部將,絕不能辦事遲鈍。read.99csw•com
與之相比,信長雖說條件不盡相同,卻已經在日本中部佔領了十幾國。
藤孝精通吟詩作曲、茶道,可謂多才多藝。其中最值得炫耀的,應該要數他切菜時的刀功。特別是做鯉魚這道菜時,可以說無人能比得上藤孝。他周到的處世方式,讓人聯想到他精巧無比的刀功。
之所以這麼說的理由是,武田信玄的戰術哪怕再好,至今為止,他費盡心血納為自己版圖的只有甲斐和駿河兩國而已。
這一切,都看在光秀的眼裡。他猜想藤孝的來意必定和此事有關,便穿過積雪的庭園,匆忙進了茶室。
「將軍是我立起來的。我親自背著他在永祿八年一個炎熱的晚上,從奈良一乘院逃了出來。這個沉重的包袱,我現在仍然背負著呀。」
就好比柔道競技,藤孝橫掃過來,光秀卻只會直立著接招。——要換了面面俱到的木下藤吉郎,他一定會立刻明白過來,並會做出不同的反應。
事情太突然,光秀半晌都說不出話來。藤孝卻等不及似的舉起火鉗,在炭灰上寫下「幽齋」兩個大字,立即抬頭問道:
「十兵衛,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到底出了什麼事要隱退?」
「將軍殿下謀反一事,藤孝知其原委。請向藤孝證實。」
光秀道。接下來就是如何處理義昭謀反這件事了。光秀已經身為織田家的城主,就有義務維護織田家的利益。
這天,光秀借宿在道三的淵源之地——離宮八幡宮旁邊的老運貨商人的家中。
「得趕緊向岐阜殿下彙報。」
「為何?」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而此時,光秀策馬而立的山崎再也找不出昔日繁華的蹤跡。道三晚年時,發明了從菜籽中提煉油的方法,之後迅速普及,紫蘇油失去市場,山崎的商業read•99csw.com因此衰退,恢復了之前的荒涼景象。每當光秀經過山崎的故地時,都要唏噓時過境遷,思念道三,感嘆人世榮華不過過眼雲煙。
細川兵部大輔藤孝的情況也是如此。信長幫他奪回了祖先的領地山城,又把細川家世世代代居住的勝龍寺村城館的外溝加深,搭起角樓,成為織田軍在南山城的一個戰略要地。在侍奉足利家的同時,藤孝也是織田家的部將。那時的戰友、近江甲賀郡的當地豪族和田惟政也是如此。他既是幕臣,同時又是織田家版圖中的攝津高槻城的城主,去年戰死在沙場上。
自年底以來,光秀一直忙於攻打攝津的石山本願寺,到了正月,又奉命轉戰近江。
「長期以來謝謝關照了。我決定辭去室町殿下的公職。只是細川家歷代都是幕臣,不能輕易進退,我打算隱居起來。削髮退隱到勝龍寺城,與風月為友,吟詩作曲聊此殘生。」
光秀又補充了這一句。藤孝也料想到光秀一定會這麼寫。密告的功勞不能給光秀,而必須歸自己才對。
「你看怎麼樣?作為我隱居的名字。」
不過,細川藤孝對自己今後在亂世中的生存,卻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
(信玄的出兵讓他忘乎所以。信玄在遠州的三方原大敗德川織田的聯軍,聽到戰報后,將軍殿下恐怕是飄然不知所以,判斷信長已經時日不多了吧。)
(已經十年了——也許更長。)
剛在火爐旁坐下,藤孝便開口道:
彌平次匆匆趕到光秀房間的外間時,發現光秀正趴在案几上。
(不是有急事,就是有要事商量。肯定是私事。)
藤孝心下判斷。他溫和的表情下,盤算著通過信長來達到自己出人頭地的目的。
「不會吧?」
「大人,您難道忘了嗎?大人是岐阜殿下的家臣。就算敵人九_九_藏_書是神仙菩薩、妖魔鬼怪,您也不得不與其一戰啊!」
藤孝的臉因為痛楚而扭曲著。
藤孝好意地心想道。藤孝雖是京都的武家,卻已經傾向於公卿生活,在他看來,光秀就算再有才能,也不過是個鄉巴佬。
這段時間,義昭和藤孝之間又發生了幾次不愉快的事情。最近,藤孝甚至不再去將軍館請安,過著禁閉般的時日。
然而,光秀卻未能看懂。他一個勁兒地勸藤孝打消隱退的念頭,藤孝卻只是紳士般優雅地微笑著,連連搖頭不已。
「悉聽尊便。」
「那麼。」
「發生什麼事了。」
光秀有點不敢置信。藤孝雖然是對面的山城長岡的城主,此時應該待在京城才對。
提到山崎,就不得不提到過世已久的道三。他就出生在這一帶,後來當了和尚,還俗后四處流浪,入贅京城的油鋪奈良屋當了女婿。當時,紫蘇油就由山崎的離宮八幡宮掌管,且不說八幡宮是何等繁榮,這裏商家密布,河川港口川流不息,呈現出一派大商業城市的風貌。
(一定要巧妙地抽身而退。)
(信長才有前途。)
光秀仍然神情恍惚。他覺得自己親手栽培的這個年輕的將軍,怎麼也無法理解自己的心情呢。
最近,將軍義昭似乎對光秀恨得咬牙切齒,不過這也無可奈何。光秀不過是因為能幹而備受重用罷了。
藤孝走後,光秀開始提筆給信長寫報告。他把細川藤孝突然決定隱退的原因歸納為義昭的謀反。通過光秀之手緊急通知信長,正是藤孝從一開始就盤算好的。藤孝總不能去向信長彙報自己的事情吧。
來自足利家的織田家武將中,如今光秀已經成為信長手下的五名軍團司令官中的一員,可以說是熬出頭了。
光秀卻沒能意識到,自己的作用只不過是藤孝的一個傳信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