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殿。

不去考慮什麼運氣不運氣，眼下只需要考慮如何去行動。至於行動的結果怎麼樣，光秀已經無從思考了。

（干還是不幹。）

「走了。」

光秀闊步向前走著。既不慌亂，也不動搖。他朝著他認定的方向走去，步伐堅定。

這不是思考，而是嘆息。光秀並沒有思考。

光秀選擇了實施。

二十五日清晨，光秀只帶了幾名隨身侍從，離開了居住的龜山城。

（不過，殿下會忍耐的。）

大殿里供奉的勝軍地藏受到武士們的尊崇。光秀並未踏進大殿，而是佇立在台階下手持念珠嘴裏念念有詞，然後又取道前往後院。

將京都盆地和丹波高原隔開的山峰中，有一座愛宕山。

「您要去祈禱何事呢？」

光秀騎馬奔走在路上。倘若通知他們自己的身份，他們便會從泥田中爬出來向自己下跪吧。光秀卻不喜歡這麼做。

「想當初我年輕的時候，」光秀突然講起了往事，「從來不吃午飯。」

他策馬經過，到了保津川畔，乘著輕舟過了河。再往下一點，保津川流經山間水流較急，上游的龜山（龜岡）盆地一帶，反而十分平坦。

小廝喊道。光秀猛然驚覺，怔怔地看著少年。少年天真無邪的臉是如此生動而富有活力，光秀不禁想道：

（就算運氣不濟，大不了也就是一死而已。）

他回憶起來到織田家之後的那些歲月。

這種不安蔓延在將領們之間。這種不安，給幾名頗具直覺的將領們提供了想象的依據。

光秀出於此意，才爬上了這座聳立於丹波、山城邊境的愛宕山。然而事實上，光秀什麼也沒想。

途中，他們坐在岩石的一角上吃著乾糧。

光秀呆坐在燈下。他的臉上失去了血色，氣息也變得微弱起來。

天開始亮起來了。龜山這座小盆地一片翠綠，其中一條紅褐色的小路直通保津川的方向。光秀騎馬上了這條路。

光秀又是一驚，他仍然盯著小廝的臉。

更衣后，樹叢間的光線已經逐漸暗淡ｒｅaｄ.9９csw.ｃom了下來。

如果，光秀未能抓住這一千載難逢的機會，恐怕他的後半生將會在平凡中度過。機會讓光秀有了想法。此前從未有過的念頭，開始浮現在光秀的腦子裡。

可是，抽了好幾次才抽到的吉簽，還能靈驗嗎？光秀把地上散落的竹籤撿起來，一同折斷了。

後院據說更加靈驗。

話雖如此，他們卻沒有勇氣追問光秀：

「不是的。」

「無需領主的待遇。把我當作尋常百姓就好。」

他再次舉起竹籤盒著急地晃了幾下，又掉出一支簽來。

（再抽一次。）

光秀原地坐著，把抽籤盒舉過自己的頭頂晃了晃，孔中掉出一隻籤條來。光秀定睛望去。

信長要出征山陽道，四天後他將從安土出發，當天抵達京都，晚上在本能寺投宿兩晚。他的親衛部隊人數不多，防守薄弱。跟隨信長出行的嫡子信忠住在離本能寺距離不遠的妙覺寺，他的人馬也最多五百騎兵左右，不足以構成威脅。

光秀的大腦已經停止工作，只剩下神經在支配著他。精神到了極限狀態，思考也會隨之停止。只見他佝僂著背，脖子僵直，臉色慘白。這種思考的姿勢，已經失去了原本應該有的活力和主動性，而是絕望放棄的姿勢。

原因是比起受到繁冗的接待，光秀更想一個人靜靜地待著。他想獨自思考一些問題。

（我得去一趟大殿和後院。）

他紋絲不動地望著樹林中黑幢幢的陰影，是因為他害怕到佛前去抽籤。連抽籤這一動作，光秀都鼓不起勇氣。如果是支吉簽，光秀就不得不殺向本能寺了。反之是凶簽的話，他也就只好領兵去備中了。然而，一想到前往備中，光秀就無比鬱悶。說是鬱悶，倒不如說他看不到活下去的方向。

該拿主意了。光秀撓撓腳，站起身來。腳邊沾滿了血的蚊子，來不及飛起來便橫屍在地。

他用力繼續折著，直到這些簽變成小碎片，似乎還不解氣，又用指甲去掐碎它們。

京都一片空虛。

現在，他正坐在走廊邊上。

reａｄ•９9csｗ.ｃom「請務必成全。」

光秀狼狽得讓人同情。

地點在岩石的前部，周圍環繞著幽深的杉樹林，山裡的濕氣很重。

指的是造反。不過他們的理性又否定了這一點。他們認為自己的主人如此認真謹慎，無論如何都不會有這種逆天的想法。他們是明智左馬助（彌平次）光春和齋藤內藏助利三等人。他們是最早投靠在光秀之下的人，熟知光秀的性格，也很清楚光秀和信長的關係，以及在織田家的大殿上發生的種種非同尋常的事情。

要是下手的話，會像捏碎雞蛋殼一樣容易吧。

真是天賜良機。

他躍下台階，沿著來時的路下山。他感到步履沉重、呼吸不暢。然而，他的決斷卻戰勝了這份沉重，開始悄然滋生。就算沒有菩薩的保佑，該做的事情無論如何也是要付諸實施的。

光秀望了一眼，便隨手扔掉竹籤，似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只是大口呼吸著空氣。

反過來，信長承諾要把山陰的出雲、石見二國賞給他。這兩國都是敵國，在奪取它們之前，明智家的一萬多名將士們將在不安、貧困與焦躁中度過。

「知道了。」

傳說每年中有幾次，天竺、中國和日本的天狗會在後院的山峰上相聚。天竺的天狗首領是大夫日良，中國的天狗首領是大夫善界，日本的則是太郎坊大僧正。這三人相聚時，這座山峰便成為魔界，樹梢上將停滿了他們的家屬小天狗們，據說數量達到了九億四萬多隻。

「我要去愛宕祈福。」

走廊邊的光秀猶豫不決。

當時，光秀是這麼回答的：

（殿下難道要？）

是凶。

二十九日晚上，信長將要率領少數的親衛部隊住在防守空虛的京都。

「已經洗好了。」

途中好幾次都累得接不上氣來，便停下來休息。光秀雖然看上去身體虛弱，往日年輕時，這種程度的山道根本算不上什麼。看來到底是上了年紀了。

千日參拜大典更是熱鬧非凡。

「殿下！」

上了岸，便是山路。

「菩薩撒謊可以稱之為方便，武士撒謊則可以稱為武略。read.99csw.com而百姓撒謊卻找不到一個修飾它的好名分。所以說世上再沒有什麼比百姓撒謊更可愛的了。」

（時不我待。）

從京都盆地抬頭仰望，這座山位於西面，因此相對於東山被喚做西山。每天黃昏，夕陽都會給這座山披上一層莊嚴肅穆的色彩，加深了人們對這座靈山的宗教幻想，信奉愛宕成為京都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水田裡是百姓們。他們正在田裡勞作。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小路上騎馬經過的武士，就是這裏的領主惟任日向守光秀。

像這樣吃午飯，已經有年頭了。

回到丹波龜山城的第三日，光秀開口道。他召集了自己手下的十三名將領，通知了備中遠征一事，做好準備的部署后說道：

光秀一向寡言少語，行事孤單，家臣們很少能有介入的空間，這種問題自然不好輕易提出。如果換做是羽柴秀吉，想必秀吉的家臣們一定會輕鬆自然地提問吧。當然，秀吉根本就不信什麼神靈菩薩，自然是不會有祈福這一傳統的精神行動了——

「祈福。」

他從走廊上躍下，穿上了草鞋。踩著青苔進了杉木叢。三名貼身侍衛舉著火把給他照路。

這裡是愛宕菩薩顯靈的地方。

光秀出生在美濃，與海道邊界的尾張相接，稱得上是准先進地帶，與京都相同，每日三餐的習慣早已根深蒂固。不用說，身為村落貴族的子弟，光秀也是在一日三餐的環境中長大的。然而自從背井離鄉后，常年流浪在外，也在一日兩餐的國家待過。越前就是如此。因此，光秀年輕時一直就保持一日兩餐的習慣，到了織田家才恢復了三餐。光秀此時吃著乾糧——

光秀走出了大殿。

光秀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他坐在走廊邊上眺望著眼前的樹林。他清楚地知道，現在必須要做決定了。

光秀低垂著頭，任水流過脊背。他陷入在沉思中，甚至忘記了呼吸。只聽得見他不時發出深深的嘆息。

（該不會是。）

「難道這麼小的孩子，也得被我拉下地獄嗎？」

還是凶。

他拉了鈴，先用神道教的https://read.99csw.com方式擊掌后，又按照佛教的方式數念珠誦經。

然而，光秀還是努力想要思考。

隨後他走上台階，拉開門，又點上燭火，舉起抽籤盒，開始朗誦經文。

他只是在發獃。

光秀開始登山。腳下的龜山盆地逐漸變得越來越小，到了百年檜一帶，便看不見下面了。接下來便是在山裡蜿蜒而行。這座山從丹波方向爬上來，十分險峻。

每年到了四月中亥這天都要舉辦，從山腳下的一鳥居蜿蜒八公里的險路，前來參拜的男女老少們就像螞蟻一樣絡繹不絕。山麓有清瀧的溪流經過，再往上走是試之嶺，渡過渡猿橋便是遮天蔽日的檜杉林，雖是白天路上的光線卻很暗。

他突兀地冒出這麼一句。至於光秀為何不吃午飯，隨身的侍從們自然是無從知曉。

「幹嗎？」

光秀突如其來的造訪，讓山裡的僧人們都驚慌失措，光秀卻安撫他們道：

小廝尚且年少，不懂大人的心思。他的表情還很純真，根本無法理解在艱難處境中生存的困難。

光秀的心神被打亂了。他此刻狂躁得想要一腳踹飛眼前的菩薩。他又氣急敗壞地不停晃動著盒子，卻不見有簽掉出來，只聽見竹籤們在盒子里碰撞的聲音。

他先去入浴。貼身的小廝在一邊伺候。

恐怕直覺到這一點的人不在少數。當然，這種想象確實跨度太大了。

他只有這一個念想。

他再次沿著岩石間的險路攀去。

光秀喃喃自語道。他將那支簽拿在手中，用盡全力折為兩段。

「世上老百姓的話最不能大意。他們多是奸懶讒猾之徒。」

光秀途經安土城、坂本城，回到了自己的領地丹波龜山。從龜山城向東北方向望去，愛宕山擋住了眼前的視線。

各位將領們從光秀陰鬱的表情中感受到了某種不尋常的氣息。

光秀自從來到丹波，就愛上了這裏的百姓。他酷愛掌管行政，一掃先前的各種弊政，竭力改善百姓們的生活。

（殿下這是怎麼了？）

不久，他們到了山上的愛宕顯靈寺其中的一座，叫做威德院。這個稱呼源自寺里供奉著威德明王，在山裡被通稱為西坊。

然而，光秀的表情多少給了他們一些想象的依據。他們早已獲悉九九藏書，光秀名下的所有領地都被信長悉數捲走了。

可是，這個工具宣布要去——

他們也都覺得光秀應該忍耐。區區一個流浪漢能有如此際遇，做官十年就能當上享祿五十多萬石的大名，這種奇迹可以說在這個國家是史無前例。而信長卻用魔術實現了這一奇迹。光秀充其量只是魔術師信長的工具。既然是工具，就不能有常人般的感情。魔術師信長也從未要求過工具的感情，他只在乎功能如何。既然已經當上了五十多萬石領地的大名，就必須忍受作為工具的代價。

他思索著。這個念頭的出發點，僅僅是因為眼前的機會。機會突然降臨。若是長久以來精打細算的計劃，光秀反而不會這麼茫然。他疲憊到喪失了自我，只好聽天由命。

光秀走出了浴室。

光秀提醒道。那名官員卻不服氣，想要教訓光秀：

「這一點很難。官員要是太留意這些事情，國家就會失去活力。」

而光秀選擇的登山道，卻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他們揣測道。

終於有一支簽掉落在他的膝蓋上。

他再三叮囑道。

有一回，郡里有位官員來找光秀告狀，說村裡有不少為了逃稅隱藏不報的田地。

他祈福的目的便在此。走到顯靈的佛像前，他抽了一支簽，打算以此來決定自己的行動。

小廝已經給光秀擦乾了身體，光秀卻沒有站起來，而是低著頭坐著不動。剛才小廝叫他是為了提醒他。

祈福是一種精神行為，不屬於工具的行動範圍。祈福需要住在寺院中日夜祈禱。當然，得要有心愿。然而，工具能有什麼心愿呢？如果是自己身患隱疾尚且有情可原，但也沒必要去祈福吧？——他們的想象力有了質的飛躍。

這次的簽是吉簽。

他只是滿懷懊惱。

光秀來到菩薩面前。

而且，織田家各軍的司令官們都身在遠方。柴田勝家在北國，瀧川一益在關東，羽柴秀吉在備中，丹羽長秀正率領大軍集結在大坂，德川家康則帶了寥寥無幾的幾名隨從去了堺市參觀。

「我有個心愿，要獨自前往山中祈福。」

「我想獨自想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