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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編 幽齋

后編

幽齋

藤孝左思右想。不同於忠興的倫理判斷,而是出自百分之百的政治判斷。
「我,我不相信。」
他當上了享有十二萬石以上的大名。信長就像一個巨大的福神。
幽齋的心情很複雜。他不是從敵人,而是從朋友的角度對光秀政治上的遲鈍感到恨鐵不成鋼。無論光秀是多麼出色的官僚,多麼傑出的軍人,卻連三流的政治家都稱不上。幽齋以前就這麼看,看到這封信寫得如此單純,更確定了自己的看法。
「開什麼玩笑?」
藤孝判斷道。
就請殿下來做書法的守護神吧。
「吾欲推舉吾之女婿殿下之嫡子忠興成就大事,並無他求。五十日、百日之內定能平定近畿。近畿平定后,吾將隱退,天下則託付于忠興。」
許是沼田光友回京后復命,光秀又急忙派了急差送信過來。
看到幽齋掉淚,沼田光友乘機勸道:
大家會說,連女婿都叛離了。然而在藤孝看來,反正遲早要被除掉,乾脆晚一日不如早一日,否則,細川家還不知道要受到什麼樣的牽連。
藤孝認可了這一事實。他覺得這些並不矛盾。
他們正在閑聊時,原本應該出了城的忠興神色慌張地回來了。這個年輕人原本就不擅長控制情緒,此刻他的臉上已經失去了血色。
年輕的忠興習慣從倫理上去判斷人的行動。弒主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同時,忠興也無法想象,那個一向嚴謹正直的光秀,怎麼會有此舉動。這就是他大喊「我不相信」的原因,要是可能,他寧可相信這是誤傳。
藤孝精通各種文雅之道,而且在各個領域都有所建樹。然而,在熱愛傳統這一點上,相信沒有人能夠比得過他。
藤孝聽后哈哈大笑。正因為謹慎如他,卻有個這麼大的缺點,不僅受到家臣們和同僚們的喜愛,還當上了一軍的將領。
他從心裏憐憫光秀,不知不覺眼裡湧起了淚花。
他披散著頭髮,宣布廢去俗名,改用早先就想好的字型大小幽齋。
藤孝計劃從丹後宮津直接前往備中。和信長https://read.99csw.com、光秀在那裡碰頭。
「吾之所以有此不慮之舉。」
「怎麼寫?」
忠興寫了下來。
「父親大人,您讓他們退下吧。」
文章用辭委婉,甚至透露著哀求之意。藤孝眼前似乎能看到光秀眾叛親離、陷入了困境的模樣。幽齋能感覺到,本能寺之變后,最感到進退兩難的正是光秀本人。
細川藤孝通常都屬於明智兵團。這是織田家的軍制。織田家下面有五大軍團,分別由柴田、丹羽、羽柴、瀧川和明智統帥,較小的大名們則分屬於其中的某個軍團。他們被稱作與力大名。細川藤孝和筒井順慶兩人都是光秀的與力大名。
(太單純了吧。)
「真是個守規矩的人。」
藤孝的這一舉動,估計不出三天就會傳到京城。這不僅表明他不參与光秀的行動,而且會使光秀陷入不仁不義的立場。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與光秀肝膽相照的藤孝都毅然剪髮來悼念信長,那麼世人就會感嘆道:「看看人家藤孝殿下」,因而更加地批判和憎惡光秀。就連光秀手下的大名,也竟然腳踩兩隻船。藤孝連剪髮這件事引起的政治上的影響都看得非常透徹。
幽齋攤開信看了起來。
那時,信長很是敬佩。藤孝是足利家的舊臣。一仆不侍二主,藤孝演出了這一幕有教養的場景。
同是以前的幕臣,叫做沼田光友。幕府瓦解后,他投靠到明智家裡。當然與幽齋的關係不錯。何止是不錯,兩家還是姻親。幽齋的妻子、也就是忠興的母親是幕臣沼田上野介光兼的女兒,光友又是沼田家族的一員。
重感情的忠興頓時火冒三丈。藤孝太了解自己的兒子忠興的脾氣了。果然不出所料,忠興拔出短刀,左手握住自己的髮髻,親手切了下來。
光友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宮津。
驚聞汝哀悼信長公而剪髮之事。雖心生怒氣,但著實乃人之常情。然事已至此,望與吾同伍。吾已準備好攝津一國奉上。如汝心念但馬和若狹,吾https://read•99csw.com亦應允。
藤孝從理論上向忠興解釋了自己的想法。
嚴格地講,藤孝並不是大名。他的兒子忠興才是。
讓幽齋感到意外的是,信寫得很簡短,像是例行公事。光秀一定做夢也想不到,幽齋會站到自己的反對立場去。
他思考著。結論是不能。也不可能。光秀的行動不過是衝動的結果,沒有進行任何事先的準備。他甚至沒來找藤孝商量,可見也不會去找其他將領。想必所有人都會嚇一跳。織田家的諸將和世人們都會覺得被人憑空扇了一個耳光,而感到極度的不快。
他當場喚來小廝,剪去了髮髻。
別的什麼也不說。光友也明白了。
「與一郎,」藤孝喚著他的大名,「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不敢相信的事了。我的前半生儘是這些事情。先把人召回城裡來吧。」
藤孝在安土接到出兵備中的命令后,便立即趕回丹後宮津做準備。
實際上沒任何區別。藤孝終究是這個新領國的統治者,細川家的當代主公,官位為從四位下侍從,絲毫沒有變化。
他甚至如此寫道。光秀自然不會想到,這封聲淚俱下的信函會被細川前侯爵家保存至二十世紀,得以大白于天下。光秀在信中苦苦哀求著。
「我不會站到光秀那一邊的。」
(光秀能保全嗎?)
不久后,身在備中的羽柴秀吉掉轉大軍,沿著山陽道一路趕去討伐光秀。幽齋得知后,急忙向匆忙趕路的秀吉送去了誓約書,發誓要站在他這一邊。
當天,前隊跟隨忠興出了城門。
忠興把父親和光秀作為器量之人的榜樣。他非常尊敬父親藤孝,同時也認為丈人光秀是值得仰望的代表人物。
同時,他讓忠興暫時休了光秀的女兒、媳婦玉子,把她的住處悄悄地搬到了丹后國的三戶野。
「太好了。你要是把秘訣告訴我,馬上賞給你一百兩銀子。」
幽齋如此計算著。據丹後宮津的幽齋觀望,光秀已經成為了爭奪天下的群雄口中的餌食。
幽齋打開來看。字體read.99csw.com潦草,可見作者心情慌亂。
這一天,藤孝正準備從宮津出發。他還不知道,昨晚信長已經死在了本能寺。
「信長公對我恩重如山、情深似海,我要剪髮以表哀悼。」
「你不用這麼做。」
這座城正對著若狹灣,海天一色,以短歌著名的名勝地天橋就在附近,這裏的環境再適合這個風雅的男子不過了。
「你和光秀是女婿和丈人的關係。你可以站在光秀一邊。你自己決定吧。」
從前的窮困潦倒,現在想起來都不寒而慄。年輕時擁立流亡的將軍躲藏在近江的朽木谷,為了挑燈夜讀甚至到神社去偷燈油,有時候飢不裹腹,甚至剪了妻子的頭髮去換錢。
「今天我們就來說說,怎麼樣才能攢錢吧。」
殺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光秀。
「以後我就叫做三齋了。」
(不過,到底誰會舉著打倒光秀的旗幟踏入中原呢?)
光秀在信中接著寫道。他在這裏指的是「我這次採取不慮之舉動(本能寺這件事)」的意思。
這個聰明的男子有這種巧妙之處,也許會有人認為,這種明哲保身的智慧不如說成是奸佞。
幽齋不為所動,他反而覺得應該藉此機會與光秀恩斷義絕。由此來向世間表明自己的鮮明立場,來為將來的生存打好基礎。他給光秀回了一封絕交信。
在此之前,按兵不動地待在日本海岸若狹灣的這座偏僻的小城裡,靜觀事變才是上策。
細川藤孝正在丹後宮津城裡。
光友帶來了光秀的親筆信。
(這將會給光秀造成打擊。)
忠興處理好前院的事情后回來時,藤孝已經下定了決心。
藤孝對維持傳統表現出的狂熱,一是和他的性格有關。二是因為京都的傳統自從應仁的戰亂以來便逐步走向沒落。他一定是感覺到了巨大的使命感,只有自己能重新發掘這些傳統併流傳後世。且不論藤孝曾是幕臣,作為一個有識之士渴望重建足利幕府的心愿,也滋生出維持傳統的使命感。
「你沒看見嗎?」
(以後會是秀吉的天下。)
十四屋立刻read.99csw.com回答道:
這麼一來,其他的四位將領柴田、丹羽、瀧川和羽柴就會博得人心,如果他們其中一人要討伐京城的光秀,諸將們也會願意投入他們的旗下。
在詩歌方面,藤孝也深得公卿三條西實枝的秘傳,成為古今傳授的宗家,書法上則擔心御家流失傳,特地派出家臣清原秋共這一老幕臣前往越前學習。因為他聽說,越前的偏僻之處有個姓氏不詳名為孝成的人,繼承了尊圓法親王之後的筆法。京城的公卿烏丸光廣和飛鳥井雅宣被藤孝的這些善行所感動,甚至提議道:
「您會加入的吧?」
「三和齋。」
第二天,京城的光秀派來了急使。可謂是最合適的人選。
藤孝現在的領地丹波糧食產量達十二萬三千五百石。他任命了長岡玄藩、松井康之等有能之士作為家臣,他的嫡子忠興也氣度不凡,足以繼承他的家業。藤孝今年滿四十八歲,相對他的前半生,恐怕現在正處在最幸福的時期。
忠興不願意留下後患,他勸說父親殺了沼田光友,父親卻淡淡地拒絕了。
流亡輾轉中,總算遇到了信長這個千年不遇的伯樂,又當上了織田家的大名。
在此期間,藤孝陷入了沉思中。光秀遲早會派飛報來通知。光秀一直把藤孝當作可以依賴的對象。
藤孝察覺到事情非同小可,便讓十四屋退下了。之後急使匆匆趕到庭園裡,跪在了地上。
「幽齋」他把這兩個大字寫在紙片上。
幽齋判斷道。事實上,秀吉舉著為亡君報仇這一華麗的名分,聚集了這個時代的所有熱情,支持他的織田家的群雄們,也想藉著秀吉之力出人頭地。
忠興顯得很狼狽。
負責后隊的藤孝離出發還稍有時間,便在裡屋里品茶。
大軍按照預定時間出發了。嫡子忠興在前面指揮,父親藤孝則負責殿後。
藤孝看了一遍來信。這名使者是藤孝的舊友、愛宕山下坊的僧正幸朝派來的,信中提到了一條驚人的消息。昨晚,信長在本能寺被殺了。
其中有緣由。兩年前,信長封給他丹后一國十二多萬https://read.99csw.com石時,藤孝沒有接受。而是用其子忠興的名義要了過來。
(光秀將身敗名裂。)
(這人不管不顧地一時興起,殺了信長。這種人如何能保住天下。)
「信長公恢復了天子、公卿這一傳統。」
和他在一起的是來自大津的一名叫做十四屋的市民。十四屋一直不理解藤孝為何對錢如此淡薄。藤孝出身於空有其名的名門家中,或許是過慣了苦日子的緣故,生活極度節儉。他的衣服和軍靴全都是黑色。也許他認為黑色是最高雅的顏色,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黑色不容易弄髒。另外,像他這麼有格調的人,城館里所有的拉門都是純白色,從不繪上圖案。奇怪的是他如此節儉,卻積攢不下什麼錢來。
而且,信長還給他營造了無比幸福的環境。
(北陸的柴田勝家不會這麼快趕到京城。關東的瀧川一益離得太遠又不招人待見。丹羽長秀只不過是織田家的一名老臣而已。才略與賢能兼備、又離京城不遠的,也只有羽柴秀吉了。)
只是名義上屬於忠興。
「何必為難使者呢。」
天正十年六月三日。
十四屋提議說。藤孝立即拍掌稱快道:
藤孝對忠興道。
(光秀會失去人心。)
光秀是忠興的丈人。由於他的極其寵愛而家喻戶曉的玉子,後來洗禮后改名為伽羅奢——她的父親就是光秀。只能說,忠興的立場很是尷尬。
藤孝很是高興。想想就知道,比起足利,天子、公卿的傳統顯然更加歷史久遠,味道也更加醇美。於是,藤孝對信長的政治方向,毫不抵抗就全盤加以接受了。
(此人也未免太單純大意了吧。)
足利幕府卻被信長摧毀了。
「問題就在這兒。因為您一有什麼事就這麼說,當然容易花光了。這就是秘訣。」
信長屢次毀我顏面,為所欲為,此次雙雙討伐父子(信長、信忠)二人,泄吾長年之憤懣。望殿下早日率軍上京。恰逢攝津(大阪府)尚無國主,可封賞與汝。
幽齋恢復了政治家的頭腦。他取下頭巾,撫摸著腦袋。
忠興退了下去,按照吩咐做了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