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指望了。」

（也太不成器了。）

魂祭野外，月夜秋風　——道澄

「不管是宮裡還是城裡，人人都隻字不提。」

洞之嶺離順慶居住的大和郡山只有二十公里。

他簡直想衝著光秀大喊。光秀在整體的戰術構想上採用了難以防守的陣形，在迎戰準備上卻表現得異常地勇敢和頑固。他不聽勸阻，一意孤行地安排了迎擊隊形，命令各隊隊長：

「無論如何，京城那邊就拜託你了。」

看到光秀模稜兩可的戰略思想，宿將齋藤內藏助利三提出了反對意見：

戰後不久，他從丹後去了京城，在本能寺燒毀的遺址上臨時搭建了屋子，請來京城的富商顯貴們，舉辦了追悼信長的百韻連歌大會。

雨一直下個不停，光秀也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大軍冒著傾盆大雨從下鳥羽出發，渡過了桂川。渡河期間，明智部隊攜帶的槍炮彈藥幾乎都被雨淋濕了，成了一堆廢物。

內藏助提議道。他的話確實有道理。即使到了這一步，光秀也未將全軍力量投入眼下的野戰中，而是將兵力的四分之一配置在近江的坂本、安土、長濱和佐和山這四座城中。光秀打算一旦野戰失利便逃回近江。

雖說結論是要求對方支持自己，然而整篇文章看起來，更像是哀求。光秀已經覺察到形勢對自已一天比一天更加不利。大和的筒井順慶也是如此。

住在安土城時，七日，京都的朝廷派了敕使吉田兼見前來祝賀。朝廷永遠都只對勝者微笑。

（似乎我從一開始就想錯了。錯在根本。）

光秀卻開始對塵世感到絕望。或者說，他是想在自己徹底絕望、肉體消亡后，為身後之世收買人心。他花錢的目的在此。收了錢財的天子、親王、公卿、住持和五山的僧侶們，在光秀死後想必會替他辨明當時的心情和立場吧。

又是姻親，又是旗下的大名，這兩點和細川藤孝並無二異。而且，對順慶來說，光秀還是光復筒井家的恩人。筒井家原是大和的領主，後來被松永久秀霸佔，信長打敗松永后，光秀出面請求使筒井家得以收復失地。在光秀看來，就算所有人都不支持自己，細read.99csw.com川藤孝和筒井順慶也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

光秀想給人們造成這種印象。用這些金錢來收買人心，讓世人們忘記以前那個陰鬱堅實的自己。

光秀派了家臣藤田傳五到大和郡山城捎去口信，催他早日出兵。他猜到光憑口信順慶是不會有所行動的，決定給他施加壓力。六月十日，光秀親自指揮大軍從京城出發，南下經過男山（石清水八幡）背面來到洞之嶺，在這裏布好了陣。

溝尾庄兵衛大喊著跑上前來，光秀卻已經從馬鞍上一頭栽了下來。一支槍穿透了他的腹部。這應該是藏在竹林里的當地人設的陷阱。

而孤立的明智軍，只有一萬數千人。

他在下鳥羽一帶布了陣，並且採取了單純的野戰陣形。又抓緊修繕了勝龍寺城和淀城，加強了要塞的防備。光秀的人數太少，不得不擔憂城裡的防衛能力。

光秀突然感嘆道。他的意思是自己在時代中孤身一人。他說的這裏，是指安土城。光秀得到了日本最核心之地的安土城並坐鎮此地，然而與之前的主人信長不同，光秀並未坐穩這個時代的中心，而給人漂浮不定的印象。

他先是逃到了細川藤孝的舊城勝龍寺城，後來又乘著夜色抄小道直奔近江坂本。跟隨在後的只有溝尾庄兵衛等五六人。過了大龜谷就是桃山高地東側的小栗棲村莊，這一帶滿是竹林。光秀走在竹林中的小道上，累得連握韁繩的力氣都沒有了。

天正十年六月十三日，戰鬥在下午四點打響，震耳欲聾的鐵炮聲響徹了淀川河畔。明智軍在起初的兩個小時擋住了秀吉的北進部隊，快到日落時，終於陣腳大亂，潰不成軍。光秀逃出了戰場。

第二天，光秀目送兼見踏上回京的路后，回到他的根據地之一、琵琶湖畔的坂本城。他把城裡的事情交待給明智左馬助光春，九日也去了京都。

光秀的半邊臉上浮出他特有的悲傷神色。人們保持沉默，是因為對光秀有悖常理的行為感到不快，還是因為預感到新時代的到來呢？人們要在下一個主權者的手底下生存，當然也就沒有心思去迎合光秀httpｓ://rｅad•９9csw.ｃｏｍ了。

正午時分，光秀開始下山。路上，他領悟到自己在這個時代的命運已經開始墜落。

（問題就在這兒。）

在這種形勢和心情下，光秀大肆揮霍著金庫里的金銀珠寶。目前這種時候，實在不適宜去博取人氣。

光秀雖然謹小慎微，卻缺乏陽剛之氣。京城人都紛紛懷疑道：

「小野村還沒到嗎？」

這個問號給光秀造成了微妙的影響，京城人雖說迎來了新的時代，卻絲毫未體現出活力。

羽柴秀吉沿著山陽道一路飛馳，來勢兇猛。其中一天在泥濘中日行八十公里，行軍速度幾乎破了紀錄。

光秀小聲道。有風吹過，林中的雨露開始消散。

光秀鄭重地一一施禮。和信長不把公卿們放在眼裡的桀驁不馴相比，光秀是從骨子裡對公卿、住持這些歷史權威感到尊敬。

——織田家有不少豪邁之將，都受到信長的一手提拔和精心培養。

此時，幽齋細川藤孝還在丹後宮津城裡，並未參加這場戰鬥。

——秀吉會贏。

（一定要收買人心。）

「我方人少勢弱，應該徹底防守才穩妥。索性不如退回近江坂本城，再從長計議今後的事情如何？」

人們心中都這麼揣測著，他們躲在家中屏住呼吸，觀望著事態的發展。

（就連筒井都背叛了我。）

光秀喃喃說道，仰頭望著山嶺的天空。萬里無雲。梅雨季節已經結束，山河鬱鬱蔥蔥，京都郊外迎來了一年四季中最美的季節。

齋藤內藏助看穿了他的心思。光秀確實意志消沉，以往的銳氣不復存在。他自己已經認定要打敗仗了。江戶時代有句諺語叫做越窮越遲鈍，要是這個時代有這句話，齋藤內藏助一定會用它來教訓主人。

光秀對兼見殷勤備至，又賞給他大量的錢財。

當時趕到粟田口迎接光秀的公卿們半數以上都參加了這天的連歌大會，連歌師紹巴自然也在其中。

光秀滿臉畏懼之色。

十二日下起了雨。

「有什麼能長精神的東西嗎？」

五日，光秀進入安土城，爬上了天守閣，將信長多年珍藏的高價茶具和金銀珠寶毫不吝嗇地賞賜給了家臣和九*九*藏*書新任命的將領們。

光秀繼續下著山。

從坂本通往京都的關口是白河口，相當於京都的鬼門。光秀特意繞遠避開，從稱得上是京都正門口的粟田口進了城。這條路直通三條大橋。朝廷的百官們都沿路夾道歡迎凱旋將軍光秀。

隨後，他又一概免除了京都市民的土地稅。

「殿下已經不是從前的殿下了。」

此時的光秀，得知丹後宮津城的盟友細川藤孝剪去髮髻一事後，懷著滿腔的怨恨和憂愁寫了一封信送去。

「明日拂曉在山崎附近集合。」

老臣中有人進諫道。雖然散發銀兩也很重要，但可以放在與舊織田軍團決戰之後。老臣們認為，眼下應把銀兩花在軍備上才對。

兼見和光秀頗有交情。他們是親家。兼見娶了細川幽齋的女兒。他在光秀襲擊本能寺后，立刻為光秀展開了宮廷活動，費勁心思讓公卿們理解光秀此次的行為。應該說，他是光秀收買人心的幕後人物。

（一定是兼見安排的。）

光秀的生命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盡頭。他覺得左邊的腹部一陣劇痛，不由下意識地抓住了馬鬃，意識卻逐漸變得模糊。

分道揚鑣，松蟲啼音　——紹巴

第二天如期而至。

光秀所採取的戰術形態也體現了他的心境。本來應該在決戰或防衛中選擇一個作為主題，這兩者卻模糊不清。

光秀擺出一副恫嚇的姿態。這座山嶺腳下伸展的平原位於京都、大坂之間，一覽無遺。過不了幾天，羽柴秀吉的大軍就將北上至此。筒井順慶守在洞之嶺，打算在此觀望明智、羽柴兩軍的勝敗，應該是謠傳吧。光秀站在嶺上想道。山嶺位於大阪府北河內郡的最北端，與京都府相鄰。

光秀控制了京城后，立即對信長的根據地近江採取了行動，短時間內就控制了局面。本能寺之變后的三日當天，就接收了安土、長濱和佐和山等城池。

夜裡，光秀接到秀吉軍接近的消息，下令主動上前迎擊。齋藤內藏助再次進諫道：

「你若不從，就攻打郡山。」

光秀在嶺上等了順慶一整天，一直等到了晚上。順慶始終沒來。第二天日頭上了三桿，筒井順慶還是沒有走出郡九九藏書山城。

光秀敏銳地捕捉到眼下的空氣對自己不利。光秀的缺點在於對不利的因素過分敏感。這一缺點使光秀的言行拖泥帶水，優柔寡斷，自然人也跟著黯淡了下來。

那時的追悼連歌流傳至今。

光秀咬著嘴唇，恨不得咬出了血。要知道，他從年輕時就以鐵炮戰術和用兵而馳名，也正是因為這項特技才被織田家看中，之後也為提高織田部隊的鐵炮陣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即使是現在，他的鐵炮陣在日本仍然是首屈一指，沒想到竟然會出現這種失誤。

他首先向朝廷獻上了五百枚銀子。又向最難纏的知識分子們的聚集地臨濟禪五山和大德寺各進貢了一百枚銀子，共花費了千余枚。

光秀只有這一個念頭。這說明了他的氣度太小。眼看就要為爭奪天下拼個你死我活，光秀卻沒把這些金銀珠寶用作軍事費用，而是分給自己人和世人以收買人心。光秀在這一點上的浪費太不自然了。

——惟任殿下心胸廣闊。

「殿下！」

「吾有此舉，全然出自為忠興的未來考慮。平定近畿后，吾將讓給忠興與十五郎（自己的嫡子）而隱退。」

（真是糟糕。）

吉田兼見雖然官位高居從二位，卻是負責祭神的官員，並非正統的公卿。兼見之所以會被選作敕使，在於他和光秀交情不淺。

「不敢當不敢當。」

「此人真能保得住天下嗎？」

事實上，筒井順慶也幫助了他。只是形式太過於微妙。他只派了一小支部隊加入光秀的陣營，雖說形式上也參加了平定近江的戰鬥，當事人順慶卻不肯離開和郡山城。不僅如此，當順慶聽說羽柴秀吉為盟主的舊織田系的聯軍正沿著山陽道來勢洶洶時，便轉變了態度。他立即撤回了前去支援明智軍的部隊。他們甚至都沒有通知光秀，就消失在京都的郊外。

（明天能派上用場的彈藥還不到十分之一。）

光秀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錯誤地估計了作為根本條件的自己。怎麼看自己也不像個要做新時代之主的人。

光秀把戰場選在了山崎。

（至少也得有順慶幫忙吧。）

「四下散發金銀，往後的軍費該出現問題了。」

光秀對自己名九九藏書聲的凋落歷歷在目。

他一邊行軍，一邊向四處派出軍使召集織田家的諸將們參加。他們紛紛向秀吉提交了誓文，想借秀吉之力開拓家運，都發誓要跟隨秀吉。秀吉利用這一形勢，把握好這一時機奔向自己的錦繡前程。老天爺都眷顧秀吉。由於對方是毛利氏，信長分給秀吉的軍隊人數要多得多。

光秀心裏又喜又憂。兼見拚命宣傳才招來了這麼多的公卿。公卿們和住持們都連聲向光秀道賀。

無需多言，光秀開始著急了。

這麼少的人數能對付得了嗎？

順應時代潮流，開闢新時代所需的人格，應該充滿陽光，給人心以光明之導向。光秀雖然為人伶俐，嚴於律己，但是要論他能否威震六十余州，恐怕人們會打個問號。

以前的道三又如何呢？信長的刻薄殘忍可以說無人能及，然而，正是這一缺點反而成為神一般的資質，得以摧毀舊的弊端，創造了一個新時代。光秀再想想自己，自己似乎不具備這種眾望所歸的資質。人們都不看好光秀，而是對秀吉充滿期待。

任誰看都是這個結果。無可厚非，人們都願意參加將要贏的一方，人數也越來越多。羽柴秀吉到了攝津尼崎城后嚷嚷道：

其中必定會有人趕跑惟任殿下（光秀），當上京城的主人。

「我在這裏只是孤家寡人。」

墨染夕陽，難捨袖露　——幽齋

之後，光秀又大肆賞賜了銀兩。正如有京雀、都童等詞語，京都是輿論的搖籃，京城的評論會傳到其他各國而成為天下的輿論。只要能收買口舌辛辣的京都知識分子，花多少錢都在所不惜。光秀現在就是這種心情。

兼見低下頭思考，半晌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道：

光秀失望不已。來這座山嶺並不是為了欣賞風景。如果順慶不來，也就沒有必要再這裏耗費時間。必須回到京都南郊做好迎擊羽柴大軍的準備。

光秀卻不以為然。

吃了烤大蒜的六月十一日當天，人數已經超過了三萬兩千多人。

「京城中的影響怎麼樣？」

光秀滿腹無奈。一定是哪兒弄錯了。光秀自認為自己計算得天衣無縫。然而，計算終究不等於現實。計算僅僅是計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