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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冊 政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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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略

他低下頭,沉思良久,終於開口說道:
非但不殺,秀吉繼續想,還一定要放這個一直厭惡俺,一心想殺俺的小人一條活路,給他住金殿玉樓,給他穿綾羅綢緞,讓他當日本一流大名。
「此別於汝父之賞。」
他堅持自己的意見,信長無法,最後只能把長秀從任官名單中刪掉。連信長都未能使他任官,但秀吉如今卻一定得讓他俯首稱臣。
成政英名威震天下。而且他並非粗魯莽漢一個,他在戰鬥之餘多讀儒家之書,通曉政治與倫理。當年信長對他也刮目相看,在安土城時代,經常叫:
秀吉加重語氣,嚴肅地問。長秀失去辭退勇氣,垂下頭道:
自己只顧奔下台階。紀之介點亮火把追上秀吉,大聲問:
兩人一直站著說話。秀吉當然不願這樣就讓這位新同盟者(其真意頗不可信)回去。他說:
丹羽長秀說:
利家堅信成政日後定會背叛秀吉。秀吉應正面回答利家的擔心和不安。但秀吉——這位本來表情豐富的人物——此時卻不知應給利家做出一個何種表情。他只是無奈地笑笑,未作回答。他大概是想說「走著看吧!」
他說讓自己當朝廷大臣,還不如讓自己當織田家家臣好。這樣可以保證自己身心統一,精神爽快。
秀吉進駐加賀尾山城。進駐尾山城后,當日領內所有大名小名都來拜謁秀吉,向秀吉祝勝。正如利家所料,一日之內就完全征服了加賀。
「內蔵助(成政),來寢室一敘。」
兩人再未交談。秀吉隨即出發上京。
他命刑吏重新把自己五花大綁。一行出一條大街后,游遍市中大街小巷,直到下京才結束。沿途圍觀庶民不下十萬。庶民們感嘆佩服盛政的大義凜然,同時在得知秀吉寬宏大量善待盛政后,也對這個新統治者產生好感。盛政通過這次盛大的遊街示眾為自己的武功錦上添花,而秀吉則通過這次善待盛政的處刑行為向世間大大地宣傳自己寬容慈善的施政方針。此日遊街返回槙島后,盛政便被拉到河灘斬首處刑。
「確是,應一日解決問題。加賀入手后,不能耽擱時間,應立刻出發去攻打越中。」
秀吉終於死心,說道:
秀吉聽彙報后,並未死心。他又派淺野長政去說服。但回答還是同樣,而且語氣比上次更為強硬。
但是在秀吉要上的京城,還有一個敗將正等他發布死刑執行命令。此人就是柴田勝家侄子,勝家首席幕僚佐久間盛政。
這位天才需要自由。信長在世時,因為應該照顧信長的情緒和對應信長的方針政策,他不能放手發揮自己最為得意的政略才能。勝家的死去,使得織田家像煙霧般消散,秀吉從此自由了。
翌月,在伊勢長島抵抗秀吉的瀧川一益投降。瀧川一益是勝家盟軍,屬於秀吉正面敵人。但秀吉恩准他解甲歸田,並分給他越前大野五千石領地作為隱居資費。瀧川侄子瀧川詮益同樣賜給俸祿,收編為自己部下。
「玄蕃難逃一死。」
「不,另有他事。」
秀吉做出一副思考狀。其實他昨日早已想好,而且把自己的想法也早已告訴前田利家。他抬起頭說道:
像盛政這種敗將一般都像對待下人一般斬首,令其切腹自殺對俘虜來說是一種特殊優待。但盛政對這一特別優待也嗤之以鼻:
秀吉四月底從加賀出發,經越前北庄、近江長濱、近江安土,於五月十一日到達近江坂本城。
勝家滅亡了。
「共同侍奉故右大臣舊友孤身一人特意造訪,已到門外。吾若興師動眾前往接見,違背人情。」
他把越前一國加封給丹羽長秀。丹羽長秀設便宴招待。
他命令送往京都,軟禁在宇治槙島城,而且不能捆綁,押送途中也要使用豪華坐轎。這時秀吉已決心特赦盛政,把盛政改造成自己麾下大名。
但成功討伐光秀以後的秀吉,若用成政那種狹隘頑固的儒教觀來看,簡直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秀吉的行動,誰都能看出是要篡奪織田家政權。成政為消滅這個十惡不赦的秀吉才加入柴田勝家集團,瘋狂支持勝家。但他卻未能參戰關鍵的賤岳之戰。因為當時他恰巧正與東部接壤的越後上杉景勝處於交戰狀態,他不可能丟開自己的越中去參加賤岳之戰。
「剛才所說……」
秀吉無奈,只好同意。為向世間顯示自己對盛政的好意,他特意挑選兩套典雅服裝贈給盛政。但盛政接到后卻說:
「況且內蔵助本為你我之朋輩。內蔵助之脾性你我盡知。俺不願與其弓箭相交。」
來人喊道:
「不用殺,請活捉俺。活捉后帶給秀吉,獎賞定會更多。」
秀吉不知為何覺得這太有意思,竟抱住肚子笑得要從馬背上翻下來:
「度量如海。」
「可是,丹羽大人迄今為止還未任官。趁此機會,請受『越前守』官位,如何?」
「無事,繼續。」
他是信長公子,他如這樣說比其他任何人都有說服力。勝家失敗,兩人共同戰線崩潰之時,信孝正在其居城岐阜城。因為家臣們大都反叛,跑到秀吉一方,身邊僅剩二十七人,在城內性命難保,只好逃出城堡,逃遁到知多半島去。秀吉並未親自追擊,他慫恿信長次子三介信雄去追擊:
這位忠實友人不安地跟進寢室想問的是:成政真心愿意歸入筑前旗下嗎?
「為何?」
九*九*藏*書「三介大人,追吧?」
「可曾記得故右大臣故事?當年攻打甲州武田時,故右大臣在長篠戰場雖擊垮武田軍,但卻停止追擊,並未追殺逃回甲州的武田勝賴。」
「言之有理。」
把加賀松任四萬石封給利長。秀吉希望前田利家這個無與倫比的忠誠之士成為自己今後統治天下的柱石。
「啊呀,內蔵助!」秀吉趕緊走過去,不等成政開口說話,就拉住成政手道,「可來了!」
秀吉攻陷越前北庄后,令人找來毛受勝介遺族,特意賜予他未成年遺孤以錢糧,用以彰顯毛受勝介的忠心。秀吉有意要用這種道德心來建立天下秩序。戰國亂世已久,人們價值觀多傾向於武功大小,武士們多喜向大名賣弄自己武力受祿,而武士忠誠心卻並不怎麼被重視。秀吉企圖把忠誠心置於武士社會秩序的中心位置。他要通過褒揚敵人忠誠之士來向天下廣告自己這一思想。秀吉知道,這些故事將很快傳遍天下,將會發揮更大效力。
「欲助玄蕃一命。」
「哦,明白了!」
「如何能殺!」
秀吉只是簡單地回頭向丹羽長秀傳達一聲。長秀也只是簡單回答一句:
秀吉問。來人報告說,並未帶士兵一人,僅單騎帶一侍從,恭候門外。
秀吉度量之大成為京城僧侶之間的話題。秀吉正是期待這種效果。他特別期待對自己的這些評判,能對在東海地區保持沉默的德川家康產生效果。
「在下以前與足下同在故右大臣家時,足下身份尊貴。但身份卑下如在下者,現竟向足下分封領地,可見萬事之變化,的確令人不可思議。」而且秀吉分封給丹羽長秀的領地異常巨大。包括他本來所有的近江,加上越前一國,共一百二十三萬石。
夜幕中都能感到他那厭惡的表情:
「越中不變,照舊為內蔵助領國。以後若有無主領地,再加封于足下。有機會請上京一敘,屆時當考慮加封官位。」
利家在織田政權末期獲封能登,成為七尾城城主,與加賀領內許多城主及地方武士豪紳關係親密。他已提前派出家老去遊說他們,要他們加入秀吉麾下。
「無用!」
成政這樣想自有他的道理。因為成政打秀吉還叫猴子,還在清洲城下跑腿時就知道秀吉。當時成政已是織田家一位中級將校。及至秀吉剛取得武士身份時,成政已成為大將,其身份地位在織田家僅次於家老。而且從年齡上說,他在織田家也算是元老級人物,在這點上甚至連柴田勝家對他都一直很客氣。
秀吉把越前一國加封給長秀,長秀也痛快接受。既然接受秀吉加封,那就說明已承認秀吉權威,成為秀吉臣下。既然是臣下,就應對秀吉行相應的臣下之禮。長秀心中或許也有此意,但長年形成的毛病,一時半會不太容易改掉。
「賊猴一個,何為舊友?」
「吾明日上京進宮謁見天皇。謁見時即受『從四位下』參議。」如此一來,在朝臣身份上,與長秀「從五位下越前守」自然有別。
但秀吉還是決心強忍這一切。而且秀吉也早已習慣忍耐。對效力信長半輩子的秀吉來說,處理對佐佐成政的感情之類區區小事,還是綽綽有餘的。他如此說服自己。
秀吉坐在上座,沒提一句有關座位之事,他繼續談笑。
利家聽到這裏,為成政的未來感到安心。由此看來,若成政有意歸入秀吉麾下,秀吉不但不會動他領地一草一木,甚至還有加贈之意。
秀吉的回答卻斬釘截鐵:
秀吉這種思想在其他地方也反映出來。比如對一個叫做毛受勝介的武士的處分。毛受勝介號家照,尾張春日井郡稻葉村人,自小侍奉柴田勝家,後為小姓頭目,領四千石。勝家在琵琶湖北山地戰場敗給秀吉,打開血路要突圍時,毛受勝介自告奮勇哀求勝家把大將金幣馬標交給自己。他裝扮成勝家,留在戰場,堵截敵人,直到戰死。
「嗯,事情之意外,吾亦頗感不可思議。」
「天下之大幸。」
事情是這樣的。秀吉進駐尾山城當晚,有人打火把走近城門。守門衛兵正納悶,只見一壯漢出現在火把光亮下。來人身穿平服,身披肩衣,僅有馬夫一人作陪。身材魁偉,長相壯實,但細看卻不是年輕人,火光照耀出臉龐上深深皺紋,冉冉鬍鬚,年齡明顯在七十上下。
「謝過足下好意。請容日後重訪再議。」
秀吉稍作思量道:
秀吉大聲回答紀之介道:
人們都這樣想。佐久間盛政比佐佐成政更厭惡秀吉,而且他作為柴田軍第一主將給秀吉軍帶來極大威脅。但秀吉卻說:
「但對方卻不然。內蔵助極厭惡汝。」
這就是他堅決要殺三七信孝的理由。為「三法師公之世」之類當然不過是語言遊戲,人人皆知三法師之世絕不可能出現。事實亦如此。三法師后改名織田秀信,官任中納言,受封岐阜城和美濃一國,成為豐臣秀吉政權下一個特殊諸侯。但此時對秀吉來說,為「三法師公之世」還是他一個正義的根據,而此根據其實是一個公然的謊言。公然的謊言就是政治。明知是謊言卻公然相信並服從,對舊織田家諸將來說也是政治。誰都知道三七信孝的存在,與其說對三法師等不利,不如說是對秀吉更為危險。三七信孝在信長几個兒子中是唯一https://read.99csw.com個比較有銳氣的,而這銳氣,卻只能給他帶來不幸。
「鄙人僅為丹羽五郎左衛門足矣。」
「難道一定要殺嗎?」
「若放三七大人生路,將來勢必遺禍三法師公之世。」
「既如此……」
「越中不攻了。雖北陸遠征至此,但取加賀后便收兵。」
酒席上,丹羽長秀始終稱秀吉為「筑前」,並未用尊稱,說話也很隨便粗魯。這也是理所當然。丹羽長秀一直位於秀吉之上,賤岳之戰時,他也並未加入秀吉麾下參戰,只不過為幫助秀吉,從側面對柴田軍施加了壓力而已。
實在氣人!在秀吉記憶中,自己從年輕時與佐佐成政打交道至今,兩人之間從未有過愉快記憶。而且你看佐佐成政內蔵助剛才的那態度,是可忍孰不可忍!
遊街示眾於五月二十二日在京都舉行。刑車從一條大街出發時,盛政對刑吏說:「捆綁過松。大可倒背雙臂,五花大綁!」
秀吉確實曾經獎賞過殺死明智光秀的百姓。明智光秀罪狀天下盡知,雖平頭百姓,因憎其不忠不義,也有殺死他的權利。但盛政只不過是戰鬥失敗而已,並無任何罪狀。況且對敦賀百姓來說,盛政為領主(柴田勝家)家人。竟殺領主家人,豈有此理?他令人把這些罪狀寫到布告牌上廣而告之,然後把這十二人拉到河灘,全都砍頭。
這正是佐久間盛政這一人物的英雄之處。既然戰敗被俘,被人半生不熟不冷不熱處理掉不是他理想的人生終點。他希望把自己失敗的形象更加醜化,以便能惡狠狠地昭示天下。
「已到?何樣?」
佐佐成政可能覺得,一旦進入城堡,被人三下兩下殺掉多不划算。
兩人站著說話。
「疼嗎?」
利家說:
再說對佐久間盛政如何處置。
「小人一個!」
成政暗想。對佐佐成政來說,最有價值的當是門閥。他當年從未把這猴子看做「舊友」。
「三七大人自殺身亡。」
成政照樣面無表情:
長秀陷入沉默。
此人便是「三七大人。」
秀吉在鎮壓北陸,返回京都,途徑敦賀時,命通知村人:
便一言不發了。秀吉隨便應一聲道:
「如何?時亦不早,不若今晚便在此休息。又左亦在,希望一敘舊情。」
「又左當然不會想到這些。」
秀吉懇言道:
「那麼,足下呢?」
「汝竟醉酒,少見啊!」
村人當然以為要給自己獎賞,爭先恐後到軍中自報家名。共有十二人。秀吉命他們坐到白洲,自己親自站到他們面前,開口便呵斥道:
殺兩個人便覺得太多,便心生自責,這也是秀吉特意說給天下聽。
秀吉本意是想用此話與成政套近乎,但對成政來說,卻越聽越難受,越覺彆扭:
「但……」成政面無表情地說,「人質從來為軍營習慣。不受則於心不安。」
破格的好條件。成政當然感激不盡,而且也只能感激。他要表示感謝,嗓音乾枯,乾咳幾次。
秀吉對成政開口閉口「舊友」。
利家還是不懂。武田勝賴與佐佐成政不論在立場上還是條件上都不同。成政如今並未受任何損失。
「又左,不需要。」
百姓們一擁而上,用繩子綁住盛政,扭送給秀吉軍。秀吉在翻越木芽嶺時接到報告,當即命令:
要打破織田家這一序列,就必須取得比織田家權威更為尊貴的朝廷任命的權威。秀吉上京若能得到更高官位,在朝廷官階序列上超過織田家,自然就能超過丹羽長秀。為此,秀吉早已行動。他早派人上京,找到與自己關係緊密的公卿菊亭大納言做朝廷工作。秀吉上京后,按計劃將受封為「從四位下」,補選為參議。從此他便為堂堂公卿朝臣,也就是天子家臣,自然就不是並無官位的織田三法師家臣了。
「變了!」
成政自年輕時起便在生理上厭惡秀吉,他經常用僧侶們用的漢文罵秀吉:
成政終於來了。
若從忠誠、耿直、篤實等儒家所喜歡的德目來看,秀吉似乎全部具有,但也似乎全不具備。總之,秀吉用那些傳統條框難於衡量。
「火把照路!」
盛政說:「俺為勝家家臣。勝家既已滅亡,俺孤身存活於世,早已毫無意義。即使給俺天下,亦決不接受。汝言秀吉願給俺肥后,若真有那一日,俺將以肥後為基地,平定九州,進攻上方(大坂、京都一帶),討伐秀吉,以出這口惡氣。總之,此舉於你我雙方皆無意義。」
「三七大人,勝家,竟殺掉兩人!吾之過也。」
利家走後,秀吉叫進小姓紀之介,命給自己揉腰。此事對秀吉來說比較少有。秀吉確實經常腰疼。但給他揉的,總是從當地抓來的年輕女人。若覺得不錯便順水推舟。秀吉從不喜男人動自己身體。
迄今為止一直束縛著秀吉意識和行動甚至才能的所謂「織田家」這一緊箍咒,因勝家的死亡,被從他的頭上摘掉了。如今的秀吉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意願推行自己的政略,可不看任何人眼色九九藏書行事。秀吉像脫殼之蟬那般,可展開自己的翅膀自由飛翔。他一切都自由了。
秀吉驅馬而行。漫山遍野洋溢著初夏的艷陽,大道左手邊時不時閃現出碧藍的日本海。行軍前方就是一望無際的加賀平原。
「阿諛奉承之流!」
信長只允許成政一人進自己寢室。按信長說法是要成政給自己講古今政治,以作今後自己政道的參考。成政也沒有辜負信長的期待,他針對信長性格狂躁暴戾諫言道:「大人已為天下之主,今後應施仁政于萬物,甚至一蟲一草。重在積德行善。」性格暴躁的信長當時不但沒有生氣,反而聽從成政勸說。
紀之介挺直身子,鞠躬行禮,挪回秀吉跟前繼續按摩。秀吉陷入自己的沉思。
衛兵大驚,趕緊報告給自己頭目,頭目連滾帶爬跑進本丸向秀吉報告。但秀吉聽到后卻並未感到吃驚。
家政當即前往宇治槙島城監禁所,見到盛政。他非常禮貌地寒暄后,傳達了秀吉的意思。但盛政卻嗤之以鼻:
秀吉凱旋京都后,隨即叫來蜂須賀家政,命其「說服盛政」。蜂須賀家政為蜂須賀小六之子,雖年僅二十五歲,但事關交涉以及溝通之事,其能力已遠超其父。
「俺可極喜那廝。然小魚似有小魚之心。」
越中領主是佐佐成政,其居城為富山城。佐佐成政是織田家土生土長的大將,祖輩居住春日井郡井關村。信長父親時代佐佐家出過一個名叫孫助的英雄豪傑,屬小豆坂七本槍壯士之一,為織田家建立功勛。成政胞兄為政次,在決定信長命運的桶狹間之戰中英勇戰死。因此可說成政祖輩為織田家效命,成政自身出身名門。
秀吉搖晃上半身小聲道:
「既然如此,令其切腹。」
他令特製一套正裝,送給盛政。其華麗程度,遠超當時的「能」戲裝。
「紀之介!」
佐佐成政一言不發。以他那貧瘠可憐的想象力,絕不可能想到眼前這一景象。成政為乞降,單騎奔赴敵城,心裏當然相當不安。他知道一旦進入敵方尾山城,生死大權便由敵方,被抓起殺掉可能性極大。但眼前的秀吉卻像一個普通武士出迎好友進自家做客一樣,單身一人出門迎接。陪秀吉出來的只有打火把的大谷紀之介一人。秀吉要給成政表示自己絕無加害之意,他把自己置於與成政同等危險的境地。成政若有意,他完全可以輕鬆抓住秀吉脖頸,拔出短刀,切開秀吉那瘦弱的肚皮。
在征服加賀途中,曾經的親友,一時還互為敵人,如今成為秀吉部下的前田利家,仰望騎在馬上的曾經的親友想。確實變了,只能說變了。
秀吉稍作思量。他在思考自己應該如何表現。秀吉稍後抬起頭來,但並未說「帶進來」,而是一言未發,突然起身,邊往外走邊整理衣服,下台階穿上草鞋。小姓大谷紀之介趕緊追上。秀吉命令道:
「好滴好滴。」
此言一出,諸將驚詫。秀吉表示:不但要救他一命,早晚平定九州后,還要把肥后(熊本縣)一國分封於他領有。肥后是九州第一糧倉,粗略估計也有五十萬石。若天下人知道秀吉對敵將都如此厚待,那勢必會爭先恐後向新政權表露忠心。
「此次勝利,全憑大人助力。」
「猴子欲篡奪織田家大權。」
消息於五月三日傳到秀吉耳中,恰是他要從近江坂本城出發上京那日。
秀吉想。
秀吉在沉思中睡去。大谷紀之介叫來幾個小姓,命他們把秀吉抬到寢室去。幾個年輕小姓們把他們這個矮個細腰、手足短小、全身消瘦、臉面乾癟的主人輕鬆抬到空中,抬過門檻,刺溜一下塞進寢室被窩。
利家從秀吉的沉默和表情中似乎看出了答案,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向秀吉告辭後退出秀吉寢室。利家以自己之心度秀吉之腹,覺得秀吉為安撫北陸,只不過是暫時與成政結盟而已。北陸平定后,秀吉難道不會討伐成政嗎?利家回去了。
秀吉邊揮趕蚊子邊說。欲奏請朝廷給您申請一越前守官位,您看如何?秀吉想問他願不願接受。長秀稍微抬頭問道:
而且兩人座位也不成體統。秀吉竟坐下座,長秀當然地坐在上座。
秀吉似還有話對成政說,但成政卻像個壯年人,機敏地轉身回到馬旁,一聲「失陪」話音未落,人已上了馬背。他拽馬韁退回兩步,掉轉馬頭,迅即消失在夜色中。
「嗯,境況實則相似。成政雖無傷,然形式上已失去對抗能力。」
「玄蕃何罪之有?」
他嫌秀吉所贈服裝太土氣。同樣是接受饋贈,他希望最好能自己挑選。他希望服裝更華麗,更惹人耳目,顏色最好是火紅的唐紅色,花紋要大花紋。襯衣若能給紅綢窄袖那再好不過。
「俺只望斬首。最好能把俺五花大綁,押上刑車,作為天下第一罪人在京都大街小巷遊街示眾。此為奢望。」
為不傷利家感情,秀吉特意做出笑臉:
秀吉需要的既不是成政的巔峰武功,也不是他那區區勢力。與成政同等器量的人,在秀吉手下俯拾皆是。雖然經驗也許不足,但加藤虎之助、福島市松等在武功上絕不亞於成政;如今正給自己揉腰的這個大谷紀之介雖性情溫厚,但卻富有謀略之才;石田佐吉擅長外交,現正出使越后,與上杉景勝交涉結盟一事。雖說左膀右臂多多益善,但秀吉絕無要年近九*九*藏*書七十的成政做自己左膀右臂之意。
秀吉在成政身上需要的,是天下人的口碑。天下人人皆知成政向來厭惡秀吉,如今還照樣厭惡。對這樣一個成政,秀吉能擯棄前嫌,不但擯棄前嫌,還保全其領地,甚至今後還要讓他更為顯赫——這一消息將迅速傳向四面八方,傳遍天下。天下英雄豪傑聽到這一消息后,將消除對秀吉這一新興軍事勢力的不信。他們必將覺得自己也一定會被寬容,所以他們必將自己打開城門,扔掉刀劍,主動歸入秀吉麾下。秀吉計劃接受所有願意投降的之人。如果按信長的戰略徹底摧毀敵人,那要征服六十余州,必得花幾十年歲月。秀吉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統一天下,哪怕是表面上的統一,或脆弱的統一也行,等政權確立后,再著手整頓不遲。事不宜遲,為了迅速推進統一,必須採取保證各地割據勢力能繼續統治自己領地的方針。為此,必須廣告天下,俺秀吉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般寬容之人。而向天下廣而告之的絕好材料,就是這個佐佐成政。
「誠惶誠恐!」
「恭敬不如從命。」
「俺本喜小魚。俺欲網打小魚鄭重飼養,然小魚卻不知人心,怒氣衝天,一下逃走。」
「如此如何?與其做人質,不如今後結為喜慶姻緣。幸好前田又左有一子名叫利政,一表人才。莫若等公主成人後許配于利政。現可送百合公主去又左家,由又左撫養。」
他更壓低聲音曰:
「內蔵助!」
紀之介大驚,挪開手指,後退兩步。秀吉搖了搖手,面朝紀之介和藹地說:
說完請秀吉允許自己出去一下,說要如廁。他在廁前,叫來招待客人的家臣,命立刻進去調換秀吉座位。等他回到會客間時,便自然坐到下座。
秀吉以「不殺」昭示天下,事實上他也確實做到不殺。他對敵人超乎尋常的寬容,其聲望逐漸傳遍天下。但也有一個例外。在北陸軍旅中,他特意對利家說:
即將奪取天下的大將孤身一人跑出城門,當然不可。
秀吉已經給利家明說過。所以在平定加賀問題上,利家不得不像自己的事一樣認真對待。
自己,秀吉繼續想,自己如今正做的是征服日本六十余州之大事,不是如何對付佐佐成政這種區區個人之恩怨。為征服日本,秀吉需要這個佐佐成政。
這次殺戮,對秀吉來說完全是一種政治行為。秀吉已爬上統一天下的半山腰,所以有必要從今開始便考慮今後天下應有的秩序。必須恢復領主尊嚴,也必須教育慣於在亂世渾水摸魚的百姓們尊敬秩序。作為統治者,他未用法律或道德文章布告天下,而是通過這十二顆百姓頭顱告知天下。
事實上確實如此。佐佐成政已被三方像鐵壁般緊緊包圍。北方能登是前田利家、西方加賀有秀吉大軍、東方越后是上杉景勝,被這銅牆鐵壁包圍,他成政縱有上天能耐,也不可能取勝。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硬要發動強攻,說不定反而會激發成政破釜沉舟之志,像俗話說的狗急跳牆那樣反過來瘋咬自己幾口。
利家迷惑不解地看著秀吉。
「萬請受官。」
對盛政這些要求,秀吉用早已成為他口頭禪的土氣的尾張話邊說邊點頭:「既然如此希望惹眼,可給紅衣金箔寬袖正裝。」
實質上與人質並無區別。但境況當然遠好於人質。
因為織田家依然存在於世。秀吉與長秀齊心協力擁立的信長嫡孫三法師就住在安土城裡。雖年僅三歲,還未正式繼承織田家,但只要織田三法師存在,秀吉與長秀便都是他的家臣。而只要織田家序列還存在,那他秀吉就只能坐在丹羽長秀下座。
佐久間盛政在敦賀被捕。他敗戰賤岳,在逃往越前時翻山越嶺,逃至敦賀看見一個人家,就進去要艾草。他想用艾草灸一下,以解除途中疲勞。但未曾想到這裏老百姓卻互相串聯,商量好要殺掉這個已疲憊不堪的敗將,向秀吉方請求獎賞。盛政覺得自己勇武一生,最後若被區區百姓斬首,未免丟人,就扔下刀,挺身而出道:
「若加賀到手,足下可領有。」
信雄抱有一個幻想,他以為秀吉能讓自己繼承織田政權,所以當然要殺掉可能成為自己競爭對手的胞弟信孝。信孝當時躲藏在尾張知多郡內海,他對胞兄信雄派人傳來的自殺勸告,早已失去拒絕的勇氣,只有剖腹自殺。
秀吉疾馳在北陸大道上。他急於返回京都,向天下公布平定北陸的消息。雖然四面八方還遍布敵對勢力,但他還是覺得應先把政權樹立起來。
「逮捕玄蕃之百姓,自報家名。」
小姓們已從黑黝黝各處跑來,要保護秀吉。秀吉的言辭一字不差傳進他們耳中。將來,秀吉這些言辭勢必變成傳聞,傳遍天下。這些秀吉都知道。他已以天下為自己的活動舞台。他必須注意自己一言一行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
「加賀幾可不戰而勝。」
可以說從這一瞬間起,丹羽長秀便成為秀吉家臣。
「內蔵助厭惡秀吉。」
「當真?」
在近江坂本城,秀吉拜會近江國主丹羽長秀,當面對這位當年在織田家與柴田勝家平起平坐的老將表示感謝:
「請容敝人就此告辭,返回越中。」他事務性地說,「百合本人交給貴方。煩請告訴又左,派人到百合借宿的小坂口接人。」
他並未被秀吉好意所感https://read.99csw•com動,說完沉重地低下頭。
「然……」
「然事至如今,如此態度成何體統?」
秀吉輕描淡寫地點頭道:
「同感。」
但越中卻與加賀情況不同。
佐佐成政佇立在對面橋畔。
「如何?」
丹羽長秀性格異常倔強,信長時他堅辭不受任何官位。信長在世時曾奏請朝廷為自己家臣都封有官位。柴田勝家為從五位下修理亮、明智光秀為從五位下日向守、瀧川一益為從五位下左近將監、秀吉為從五位下筑前守等。唯有丹羽長秀固辭:
「不得失禮,鄭重待遇。」
「只有一人,非殺不可。」
秀吉說。紀之介知道秀吉腰酸腿疼,他手指用力推壓。秀吉彎腰弓背,誇張地齜牙咧嘴。紀之介以為自己用力過猛,趕緊鬆手:
「又左似感覺有異。他以為俺日後定要殺成政。」
秀吉事先請求利家同意。特意事先說給利家並請求利家同意,是為了不至於到時利家因受刺|激,對自己的好感發生變化。他對其他織田家將領們也慎重地說明了為何一定要殺的理由,同樣請他們理解自己。
秀吉故裝酒醉。
利家想起來了。當時信長雖擁天下最大兵力,卻並未乘勝追擊勝賴。如果信長有意追擊,對方狼狽逃竄,一定能容易追殺掉。但信長卻沒有窮追猛趕。信長知道即使不追,勝賴已失去人氣,自滅無疑。相反若窮追猛趕結果會如何呢?大軍闖入甲州會帶來何種後果呢?說不定會激起甲州人對勝賴的同情之心,迫使他們展開焦土作戰也未可知。信長一定是害怕出現這種場面。爛熟的柿子不用動手自然會掉到地上,行將滅亡的勝賴會自滅無疑。信長看出了其中奧妙。秀吉說:「此類眼光,右大臣可謂古今無有之名將。」
但成政卻冷淡回答:
「亦可。」
也就是信長三男三七信孝,柴田勝家同盟者。
秀吉知道他和利家談笑時利家已派使者去富山了。那位使者對成政詳細轉達了秀吉對成政的看法和希望。成政已下決心決一死戰,但他聽使者說明來意后,毫無疑問馬上放下心來,決定即刻親自拜訪秀吉,加入秀吉陣營。秀吉當時正是為獲得這一結果,才特意在利家面前那樣表明自己喜歡成政,故意大笑的。
這一點前田利家比誰都清楚。他知道成政必然要舉越中一國之力,以自己超人勇氣和卓越戰術抵抗秀吉。因此利家向秀吉提案說,應在成政備戰不足之時,乘此勝利之勢一鼓作氣攻入越中,消滅成政。他覺得秀吉當然會採納自己的建議。但沒想到秀吉卻說:
秀吉把加賀尾山城封給前田利家。他特別厚待前田利家,把加賀半國和能登一國全封給利家。他還特別對利家長子利長說:
秀吉心裏還是覺得不美氣。
從這時起,秀吉的政略眼光、政略策略、政略手段等無一不運用得像魔術一樣巧妙。
次日,越中也收入麾下。
三七信孝一直公開批判秀吉:
「認識老子嗎?老子是越中內蔵助,快去告訴筑前,俺來了。」
「不行!」
對秀吉來說,若做不到這點一切便無從談起。他與信長身份地位不同。信長是織田家家主,本來就有自己的家臣團。秀吉卻相反,家臣除幾個一直跟他的人以外,其他將領均為原來的同僚。要把這些曾經的同僚納入自己家臣序列,他有必要藉助朝廷權威,把這些人都編入朝臣之列,按朝臣序列使他們成為自己家臣。因此必須要讓這位最重要人物丹羽長秀接受從五位下越前守任官。
秀吉突然低聲,但語氣卻喊叫般自言自語道:
利家等舊臣們都覺得:
「這不行。」
「內蔵助為小魚?意外!」
秀吉心裏雖然這樣想,但即使從道理上講,他秀吉也毫無辦法。
秀吉指的是佐佐成政一事。對秀吉來說,容易對付的是越后的上杉景勝,是山陽、山陰的毛利,以及盤踞在本州兩頭以及四國九州的非織田勢力。相比之下,難以對付的卻是自己曾經的同僚,也就是舊織田家勢力。佐佐成政就是他們的代表或說象徵。
「……」
「派誰作陪?」
「酸疼。」
「不行!」
石台階下有一塊方形平地,秀吉讓小姓們原地待命,然後慢慢打開釘有鐵釘的大門,走出城門,跨過城河。
成政開口說話。成政說自己孤身前來乞降,按對戰習慣,應送來人質,這些自己當然明白。自己從越中出發時,已把次女百合帶來。百合是一個還不到十歲的童女,現在城外小坂口待命。秀吉聽后所表態度,更讓成政感到意外。秀吉對他說,咱們都是舊友,何談人質之類,豈不見外?
這個織田家最大競爭對手的滅亡,使秀吉生涯進入了一個新時代。
在上京途中,秀吉對舊織田家諸將說:
「謝過。」
秀吉走在返回本丸的石台階上,心裏有些不舒服。回到房中,他馬上把利家叫來,告訴利家見面和談的結果,然後一臉疲倦回到寢室。可是利家不知為何,竟跟到寢室,乾咳著問:
秀吉像特意跟成政說請刺這裏那樣挺出肚皮,伸著懶腰看天。映入他眼帘的是滿天繁星。這滿天繁星下的大地,不遠的將來都將歸入俺秀吉之手。秀吉想給成政說一個笑話輕鬆氣氛,但他沒有想出笑話。成政不懂幽默,表情總是毫無意義地嚴肅沉重。對此,秀吉自有對付辦法。他開門見山便談起和睦條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