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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康

家康迅速出兵。三月七日從濱松城出發后,翌日到達岡崎,九日便出矢作川一線,在此稍事停留,集結麾下兵力后,十三日進入尾張清洲,在清州城與織田信雄商定今後戰略,十七日與駐守羽黑的秀吉武將森武藏守、池田勝入齋等發生衝突並擊破。
「哦!」
秀吉奏請朝廷加封家康的真意正在於此。家康自己穿過東海防線上京之時,就是秀吉活用自己拿手戲料理家康之日。秀吉胸有成竹。對秀吉來說,只要家康能上京來,便中自己下懷。只要家康上京,天下人就都知道家康已成秀吉傘下大名,秀吉目的就能達成。為達到這一目的,區區官位以及自己當下面目之類,皆可視而不見。
秀吉向東進發,經過近江路,進入美濃,在岐阜城宿營一晚后,翌日從鵜沼渡過木曾川,進駐犬山城,把犬山城定為大本營。
「……所以,汝等三人應注意不要使其犯錯。」
但若隨秀吉登城,一起在大殿坐下,秀吉當然坐上座,長秀只能坐家臣席。雖說身體欠佳,然而長秀自然還是不願自甘下風。
織田信長次子織田信雄喜歡喝酒。他有酒必喝,喝酒必醉,醉后必挑逗侍女及家臣說:
「難道……」
秀吉邊喊邊走過來,豁達地向長秀打招呼。態度雖然比較粗魯,但所用言辭卻非常禮貌。秀吉首先關心長秀病情。在回答秀吉關心以前,長秀已被秀吉征服,他激動得半日說不出話來。長秀最後終於嗓音嘶啞地小聲說:
唯有家康是個例外。秀吉舉旗京城后,天下所有大名中,只有家康一人對秀吉的行為置若罔聞,而且他也並不倒向柴田勝家。他背向天下,孤立東海,專心致志發展東方,擴大自己的版圖。家康這種超越現實的奇異行動,就是他有意奪取天下的最大證據。官兵衛覺得,對這種人採取哄小孩般的懷柔政策,對方絕不可能上鉤。
秀吉或許想十萬火急奔向戰場。但各地的外交問題,束縛了他的手腳。
但話雖如此,此時先機其實並未完全被信雄和家康搶佔。信雄可能反叛,屆時家康或將助力。對此,除秀吉以外,比如黑田官兵衛等也早有預料。秀吉自身當然更是早有所覺察。但秀吉心理微妙之處在於,官兵衛越是提醒他,他越是反感。他用明顯不快的語氣說:
家康明確了自己在這關鍵時期的方針,決定不參与任何織田家內訌,集中精力和武力擴張領土。
家康知道,自己如今若要進軍中央,實力還遠遠不夠。
秀吉動員兵力號稱十二萬,家康兵力不足秀吉一半。
既為三法師監護人,那難道不是說在三法師乳臭未乾年幼無知這段時間,天下全歸自己指點嗎?信雄如此解釋秀吉言下之意。但即便如此,他也並不感謝秀吉。對信雄來說,秀吉只不過是亡父信長一個家臣而已,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意義。作為家臣,為主人一家粉身碎骨,理所當然。主人家人只要悠然享受家臣獻身即可。信雄生來便為達官貴人,除此以外的人生,他當然從不知道。
也不知是否為其性格所致,反正幾乎在所有情況下,他都不主動出擊,他只是靜等對方出手,以便后發制人。他與織田信雄的來往,也是如此。
「策反一事,全拜託足下了。」
恰在此時,鄰國甲斐出現動搖。甲斐武田家在被信長消滅后,信長派河尻秀隆作為織田家代官駐屯甲斐。但河尻卻從未受到當地人認可,特別是本能寺事變后,甲斐各地反亂頻發。家康在背後巧妙慫恿和操縱,終於借甲斐人之手殺掉河尻,家康遂無血入國。
想必秀吉一定想說:
聽到這一風聲,秀吉在眾人面前明確否定。為防止將領們動搖,他公開布告:今後傳此流言者沒收所有家產,不得上訴。
此時德川家康剛四十齣頭。在與織田家結盟二十年期間,他作為信長盟軍身經百戰,從而知道了自己的實力,也知道了世上並沒有幾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內心覺得,才能超過自己的第一是武田信玄,第二是織田信長。而這兩個人如今都已死去,那麼這世上除秀吉以外,就再無可與自己一爭高低之人。
其實長秀腫瘍已相當嚴重。但一是此前使者的傳言,再加上今日秀吉意外的親自出迎,受到如此厚待,長秀早已失去自我,他誠惶誠恐。兩人隨後一起走回大坂。
而且不是使者,是信雄自己。信雄為不暴露身份,微服來訪。他屈坐簡陋轎子,一身鄉下小土豪打扮,悄出尾張清州城,進入鄰國三河。三河國主城為岡崎城,家康恭候城內,隆重接待信雄。
但為這些戰略防衛準備,秀吉花費了太多時間。為此,他不得不犧牲了大部分戰術作為。秀吉不斷失去戰機。
當時,秀吉——不僅秀吉,可說織田家所有將領——對家康持有兩個印象。
家康一言不發,聽後幾乎沒有特別反應。但家中其他人卻不答應,他們懷疑石川數正已被秀吉拉攏腐蝕。這一疑心,成為日後許多流言飛語的出發點。
秀吉也向遠方大名接二連三派出使節。他派人出使毛利氏、上杉氏以及阿波三好氏等,強化與他們的關係。這些外交活動,秀吉煞費心血,用心良苦。
已搬進正在營造的大坂城的秀吉,對這個矮胖的三河人開始產生一種近似恐怖的感情。
秀吉暗自期待:
「敢問昔日厚誼,依然溫存心中與否?」
「莫非家康窺伺關東?」
「敢問有何制勝戰略?」
「甲州軍團為我尖錐。」
「唯有擴張。」
他們自然會產生這種看法。眼下的問題是,他們必須想方設法讓主人信雄從自己的白日夢中覺醒,必須想方設法說服信雄滿足於自己能承read.99csw.com襲織田家姓名的榮譽,以及與榮譽相稱的巨大領地。
但信雄自然知道,單憑這些當然不能戰勝秀吉。欲與秀吉爭霸,不光兵力還嫌不足,而且統率並指揮大戰的將才,不僅他信雄沒有,他身邊側近也無一人具有。
秀吉這一時期實在忙得令人同情。他像一個要把成千上萬匹野馬收回牧場的牧馬人。要麼誘引,要麼鞭笞,總之得千方百計一匹一匹收進圍欄中。此時,若有幾匹馬從圍欄中逃脫,那麼事態將會如何?其他馬勢必會隨之逃跑,最後所有馬都會像雪崩般湧出圍欄,大地轟鳴,山野動搖,牧馬人也肯定會被亂馬踩死。山崎大戰前後,本屬織田家的大名們紛紛歸入秀吉傘下,看起來就像那些跑進新牧場的野馬。
「唯有家康不可挑逗。」
有人在背後說難聽話。有日晚間信雄跳得時間太長,家老津川玄蕃等人實在受不了,等信雄跳完后,就向信雄進諫。他們說:「難道大人慾當猿樂師嗎?」沒未想到信雄傲然回答道:
秀吉得知長秀為來大坂,已到京城,便說:
但秀吉並沒有忘記家康。
「豈有此理!」
家康感到秀吉有威脅。此後,家康決定嘗試對秀吉進行首次外交接觸。他以祝勝為名,派出以自己首席家老石川數正為首的使節團,給秀吉獻上絕世名器「初花茶入」。
他問侍女及家臣們要不要看自己跳一段舞。跳舞對信雄來說是子承父業。信雄父信長身體靈活,樂曲感受性犀利,雖並未怎麼學過跳舞,可只要有音樂,便能跳得像模像樣。
「三介大人便是那種人……」
刺|激秀吉,只要殺死三個人即可。這三個人就是信雄家三家老:岡田、淺井、津川。他們成為秀吉黨徒這一事實早已大白天下。天正十二年(1584)三月三日,信雄邀請他們到伊勢長島城,設宴招待。食間刺客闖進,殺死三人。信雄同時發兵,包圍這三個人的居城。
總之,在秀吉對平定北陸一戰的論功行賞中,織田信雄得到最大實惠。包括胞弟信孝遺留領地,其領地合計超過百萬石。
從天正十一年(1583)五月起,信雄周圍就不斷有人提及這個名字。
信雄體型與信長完全不同。他雙頰下垂,全身肥胖,根本不像一個年僅二十五歲的年輕人,行動也遲緩,臉相也完全看不出絲毫信長遺傳。但他特喜跳舞。信長在自己成人時便把舞師趕走,但信雄卻把舞師一直帶在身邊,每日練習。
家政看望躺在病床上的長秀。家政首先轉達秀吉口信:
家康按兵不動。
「無可奈何。」
「大人如今絕不缺兵少糧。況且大人有大義名分,更應獨立。」
「秀吉能膨脹至何等地步?」
秀吉說:
次年,天正十一年(1583),家康暫時停止擴張,轉而專心安撫新佔有領土。這期間,秀吉在中原地區大動干戈,四月消滅勝家,佔領北陸道,然後立刻揮軍南下,穿過近江路,回到京城。
總之,家康給人的印象是:
「再者,」秀吉還對他們說,「三七大人領地,三介大人亦可領有。」
「胡言亂語。吾為織田宗家,未來將領有天下。」
「難道錯了?」
津川露骨地顯出輕蔑臉色,問眼前這蠢貨:「請問大人領有天下后打算做何大事?」
官兵衛想。勝家確實一時順勢顯露出似乎想奪取天下的野心,但他並未展示出任何奪取天下的戰略,也沒有那種能力,他只有勉強守住自己北陸勢力範圍那麼一點能耐。至於瀧川與丹羽,只有為人效命之才。其他大名更是削尖腦袋一心想看出誰更強一些。他們發現秀吉有優勢,便一窩蜂歸入秀吉麾下,一門心思只圖延命。
當年秀吉作為織田家一個將校,並未特別關注家康。家康只不過是織田家盟國一位國主,主人信長禮遇的一個客將,同自己這種織田家直屬將領並非同一世界之人。雖然同在一個戰場出生入死,但對家康,他從來沒有產生過像對柴田、明智、瀧川等同僚的那種政治意識和競爭心理,當然也根本沒必要持有。
信雄首先開口:
德川家康此時幾乎是遊離於世外。
「與七郎(數正),余覺汝與余賢弟無二。」
秀吉知道,在這個世上能打敗家康的非己莫屬,他擔心在自己還未到戰場時自己的軍團被家康挑釁而迎戰。事實上他的擔心在羽黑戰場應驗。
秀吉晚了一步。
家康不露聲色,甚至連這話都沒說。這位寡言少語的大將對側近們沒有流露出任何自己的心思,只是一言不發把兵又撤回三河岡崎城。從此,他未向西方爭奪霸權的是非之地派出過一兵一卒。
能策劃如此壯大的戰略外交,足以說明其對天下抱有野心。當年足利家末代將軍足利義昭就有這一毛病,曾指令遠方大名組成反織田同盟;明智光秀在謀殺信長后,也企圖完成這一戰略,但秀吉沒有給他充足時間,使他未能完成這一戰略;而柴田勝家則乾脆沒有動過這一念頭。
「那位柴田勝家都未曾如此。」
雖然家康自那以後再未派來使節,但秀吉竟在家康不在的情況下,親自奏請朝廷,封家康為「正四位下,左近衛權中將」。時為天正十一年(1583)歲暮。
「丹羽心中絕對不滿。」
家康自豪地說。意思是說甲州軍團在戰場像尖錐一樣直刺敵陣,刺穿、刺https://read.99csw.com破敵陣。家康如此比喻的本意顯然在此。此外,家康從武田信玄遺臣口中還獲得大量武田信玄的戰略戰術、陣形隊形、行軍方法、兵站設置等信息,他對此進行研究,並悄悄融于自己的軍事思想之中。
人們議論紛紛,奇談怪論百出,同時也都羡慕不已。信長在世的全盛時期,其影響下領地總共也不過五百萬石,而信雄如今卻已領有其五分之一。
但家康卻穩坐不動。
「此人竟有如此能耐?」
「只有武力才能奪取天下。」
他們之間這次對話,不但很快傳遍信雄居城尾張清洲城內外,還傳遍天下諸侯,一時成為天下人笑料。
秀吉胸有成竹,他像看孩童遊戲那樣關注家康的一系列行動。
信雄問道:
家康還向紀州根來寺僧兵團派去密使。根來寺僧兵團有一萬人動員能力,在信長時代就一直抗擊織田軍。他密謀說服根來寺僧兵起義,把秀吉大軍拖在紀州。
自天正十年六月織田信長被叛軍所殺,其政權瞬間滅亡至此,在這一年多時間里,家康幾乎完全背離中央。即使在京城的流言飛語中,也都從未出現過「三河大人」一詞。
但他並未感到威脅。秀吉知道,在這種大規模外交上,自己才能遠超其他人。
但恰是從這時起,信雄心態發生了變化。
「筑前竟能如此大度!?」
「舉兵則勝。」
「三介大人該不是想當猿樂師?」
其實對秀吉來說,只要長秀能親臨大坂,就已達目的。丹羽長秀隱居在越前時,世間流傳各種謠言,有人說丹羽大人試圖謀反。在當時情況下,謠言本身就可看做是一種政治。因為那些謠言會和信雄、家康同盟動向連動,聽到此類謠言,勢必會有人覺得秀吉天下已不穩定。但長秀卻來大坂。只要長秀來大坂,此類謠言便不攻自破,剛建立不久的秀吉新政權,也就能增加一定安定性。
家康僅在本能寺事變發生二十幾日後,便把甲斐輕而易舉搞到手。佔領甲斐,對家康來說意義不僅在於擴大領地,更在於他由此獲得了不可估量的武力。因為他由此獲得了甲州人。甲州人被武田信玄進行了徹底的軍事訓練,他們依然捍衛和堅持武田家軍法,他們還沒有忘記依照那些軍法進行野戰行動。他們此時大規模新招五千左右新兵歸於德川家康門下。家康把這些天下最強軍人組成一個單獨軍團,命親信幕僚井伊直政直接指揮,軍裝、鎧甲、頭盔、軍旗等全部繼續採用武田家當時的火焰般紅色,並仿照信玄,稱此軍團為「赤備」。
只要一說信雄為那種人,織田家中之人就都明白,意即是個庸人。秀吉對這三個家臣親切地說:
還有一點,大名中與信雄沾親帶故的人不少。比如織田家大名中實力強大的池田勝入齋就是故信長奶兄弟,與織田家關係格外親密;前田利家之子前田利長妻為信雄胞妹;蒲生氏鄉、中川秀政也同樣。信雄相信他們當然會支持自己,或說信雄側近們如此盤算。
家康的戰略是對現住近畿的秀吉組成大包圍圈。
家康在初受封「正四位下左近衛權中將」時,就只對前來傳達旨意的使者說了幾句客氣話,而且隻字未提對秀吉如何感謝。第二次受封——甚至官位超過秀吉——家康照例未做任何表示,啞巴般一直保持沉默。
秀吉所說的意思官兵衛也明白。秀吉還是織田家將校時,經歷過著名的敦賀金崎大撤退那場慘烈的撤退戰。為討伐越前朝倉氏,信長率大軍親征,在大軍進到越前敦賀狹隘平地時,後方近江淺井氏突然反叛,截斷了織田軍退路。得知這一消息后,信長連自軍都不打招呼就撤出陣地,然後才命大軍撤退,最後終於狼狽逃回京城。當時撤退戰殿軍的就是秀吉軍。秀吉一直堅持到主力從敦賀金崎撤退完畢。等主力從戰場完全撤走,他要撤退時,已陷入敵軍包圍之中。敵人漫山遍野,秀吉軍陣腳被徹底打亂,隨時都有全軍覆沒的危險。其實這就是殿軍的命運。但正是德川家康挽救了秀吉。家康在撤退時特意率軍掉頭返回,與秀吉軍合流。阻擊戰異常激烈,大將家康都不得不親自舉槍阻擊追兵。最後終於擊退追兵,使秀吉脫離險境,安全撤退。秀吉獲救,全賴家康助力。撤退時特意返回挽救殿軍,這一行動親兄弟都不願做,而且戰例也非常少見。但家康卻做到並挽救了秀吉。秀吉將此視作終生大恩。秀吉後來常在晚上閑聊時對左右說:
「啊呀,筑前大人駕到。」
信雄一直覺得,胞弟信孝是自己繼承織田家權力路上最大的障礙或敵人。這個敵人也因盟軍柴田勝家的滅亡而丟棄岐阜居城,投到信雄門下。信雄當然威逼這個胞弟在知多半島內海自殺。
一是家康所率三河軍團異常勇猛。偏遠地方不知道,其勇猛除甲州兵以外,可說天下無敵。當年織田家尾張兵與德川家三河兵在一起作戰時——比如姊川、長篠兩戰役等,這種情況很多——三河兵負責的戰場,總是黑煙滾滾,打得熱火朝天。一般甚至認為三河兵一人相當於秀吉他們尾張兵三人。而且與天下六十余國任何一國將兵相比,他們還有一個顯著特點,那就是他們對德川家異常忠心。他們不但被這忠誠心所統一,而且具有高度紀律性,他們甚至不屑向世間賣名。天下諸國英雄豪傑輩出。這個時代,豪傑們都熱衷於賣名,他們一旦與主家意見read.99csw.com不合,便毫不猶豫投向其他大名傘下。但只有三河將兵從無此風氣,他們並不向世間誇示自己的能力,把自己的能力,只用於效忠德川家。他們幾乎可以說是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不可思議的一個武士集團。
秀吉不得不刮目相看。秀吉一直覺得在擁有魔術般外交能力方面,只有自己才是天下唯一的名手。在這點上,自己遠遠超過故主信長。而如今的家康,使他不由感到某種威脅和恐怖。
「願傾城而援。」
這種心理狀態主要是後宮宮女與能樂師及近臣們教唆而來。秀吉當然絕不會把自己用血汗換來的江山交給大人,所以既然大人已具百萬石實力——
「胡言亂語。」
對德川家康這些舉動,關東八州盟主小田原北條氏坐不穩了:
他覺得家康舉動不審,便出兵甲州,兩軍終在乙骨原發生小規模衝突。但家康當即利用外交行動向北條解釋自己本意,取得北條諒解,兩人遂簽訂有關領土協定。家康在取得北條同意基礎上,佔領無主的信州;北條則使家康同意自己出兵上山(地名)。總之,本能寺事變發生后,家康二十數日便佔領甲州,不出五個月又佔領信州,加上原有的三河、遠江、信濃、甲斐,短時間內成為一個領有五國的大領主。
長秀一行先頭一時慌亂,趕緊報告轎中的長秀。長秀不敢相信,急命停止前進,走下轎子,親自走到先頭去看。但見秀吉正站在前方。微微彎腰,手持摺扇,那形象,令人想起當年的藤吉郎。
確實如此。不知總被看成老好人的家康身體何處藏有那驚人威力,在其驚人威力開始顯露時,秀吉對家康的看法發生變化。家康最近在東海一帶所表現的計謀,就令人刮目相看。家康變魔法一般輕易奪得甲州與信州兩國,又與北條結為同盟,消除東方的後顧之憂,一心一意準備對付來自西方——秀吉——的威脅。
官兵衛覺得。
家康與信長二十年來名義上是同盟關係,實質上他一直在信長手下,為信長賣命,然而他得到的獎賞卻寥寥無幾。信長只承認他對駿河與遠江兩國的領有權,再加上他原有領國三河,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三國之主。其領地甚至比織田家五大金剛——柴田、丹羽、瀧川、明智、羽柴所有的領地都少。
下一步便是戰略了。
「家康必將高興。」
「俺能活到今日,全賴三河大人之恩。」
得知信長被明智光秀謀殺后,德川家康火速逃回自己領國東海,躲進濱松城準備討伐。發兵行至尾張鳴海附近時,通過秀吉派來的飛腳,他知道秀吉已討伐並消滅了光秀。
如果可能,官兵衛恨不得大聲呵斥秀吉一頓。在官兵衛看來,家康顯然與其他大名志向不同。家康的目標,顯然是奪取天下。
也許正因此,秀吉多次催促長秀:「請訪大坂。」但長秀卻一步都未出越前。在長秀看來,自己去大坂,便是朝拜秀吉,對此他絕對不能忍受。當然他不出越前表面理由是身體欠佳。事實上他並非裝病,他目前確實身上長有腫瘍。但僅因患有腫瘍便不來大坂,作為理由還是有些勉強。
「秀吉今日能背負天下,全靠大人助力。」
信雄有此自信。他覺得自己是信長之子,只要舉兵,暫時屈服於秀吉威勢的那些大名們勢必疾風般跑到自己麾下。
得知家康派來友好使節團,秀吉興奮異常,他像接待來自天竺的貴人那般,隆重接待並款待石川數正一行。他把石川數正請進自己茶室,親自沏茶,請石川品嘗。
信雄理解家康的處境。但最後他還是不得不問道:「能否助一臂之力?」家康雖然一直沒有發表意見,但他本來也有此意。他沒說一句批判秀吉之話,只說了結論:
因此,秀吉也覺得:
信雄那邊來人了。
他知道與廣受好評的家康對戰沒有意義。相反採用何種手段,籠絡和懷柔家康,把家康吸引到自己這邊來才最為重要。與家康對戰,有百害而無一益。若與家康對戰,即使把天下大軍都集中到東海地方討伐,上述三河兵也一定會利用地利,堅持抗戰。若想平定他們,需花費十年工夫亦未可知。對秀吉來說,為佔領區區一個地方,動員天下大軍,一進一退,長期拖延,那隻會給自己威望帶來傷害,失去天下人心,引起四方反亂,說不定會使自己千辛萬苦奪來的織田政權,走向崩潰。
「家康目的還在天下。」
但秀吉有秀吉的難處。
「不可理解之人!」
「出迎枚方。」
「此非三河大人莫能。」
「吾之生涯,從未有過如此狼狽。」
京城公卿們交頭接耳,瞠目結舌。因為秀吉自身雖同為參議,卻不過是從四位下,家康的從三位官階竟在秀吉之上。
「家康怎麼會來?」
後宮及近臣們自然這樣說。信雄每日被身邊人如此教唆,遂漸漸上心。為此,必須對已成秀吉同黨的家老們保守秘密。到時必須把那三人想法殺掉。
為防止四國長宗我部氏從大坂灣登陸進攻,秀吉也做了充分準備。他派仙石權兵衛駐屯淡路島,並分給他足夠水軍,使其堅守大坂灣,不能放其他軍哪怕一艘軍船進港。
正因此,不需誰來遊說進言,秀吉親自奏請朝廷封給家康名不副實的官位,進而加封家康位超自己。
「家康亦欲東施效顰。」
「區區官階,不足掛齒。」
結果還是交戰。秀吉與擁戴織田信孝的柴田勝家決戰,在北陸消滅勝家。然後秀吉進京,受封「從四位下」官職,補為參議。秀吉搖身一變,成為公卿。
他暗想:
家康本為奇妙之人。他與織田家結盟二十余年,卻從未與織田家部將中某個特定人物建立https://read•99csw.com親密關係。他與所有人淡淡交往,並不專註某一人。他對秀吉態度也同樣。在那次撤退戰後,他對秀吉態度並未改變,只不過秀吉自身態度大變,對家康寄予格外好意。
雖然表面上興奮,但他內心其實卻相當不平靜。雖說天下已在手中,但大名們都是織田家當年同僚,像長秀之類本來地位還在自己之上。他們如今都是屈于秀吉威望,但並未心服。秀吉知道甚至還有人在背後稱呼自己為「猴子」。要馴服這些大名們,令他們對自己心服口服,無相當策略和手段絕不可能。
信雄喋喋不休,主要是詛咒秀吉。對信雄喋喋不休的詛咒,家康露出一副與武將身份不符的福相,面露微笑,專心傾聽,時不時點頭,但嘴裏卻並未吐一字,不表示贊同,也不表示反對。不輕易向別人吐露自己內心,好像也是三河人性格特徵。
「日本竟還有那般非凡之人!」
秀吉說。
「汝等並不知德川大人何等忠義!」
總之,長秀不能置之不理了。秀吉派蜂須賀家政為密使,緊急出訪越前北庄城。
此後,家康專心經營東方,或說至少做出專心經營東方的樣子,再也沒有向秀吉派送使節。像完全忘記秀吉存在一樣。
枚方位於大坂與京都之間,為淀川河畔客棧地區。秀吉帶一千兵士出大坂城,行至守口后,命全體兵士就地宿營。他自己換上布衣,棄轎騎馬,一副五百余石武士模樣。所帶隨行人員少得可憐,僅有騎兵一人及步兵二十人,最前方舉槍一支,徒步上京。行至枚方,恰好碰見丹羽長秀一行過來。
「元親必將狂喜。」
秀吉胞弟羽柴秀長小一郎百思不得其解,趕開阻止自己的侍童,闖進秀吉卧室責問。但秀吉卻平靜回答說:
第二個應看做是家康個人的特徵,那就是他非常講信用。對家康個人這一印象,織田家幾乎人人首肯,能說明這一特點的事例不勝枚舉。但與其一一舉出事例說明,還不如說家康與近似奸詐的權謀政治家信長結成同盟,二十年間堅持不懈,誠實愚直,這一行為本身,就是證明家康誠實守信——戰國時期近似奇迹——的最大證據。
接到這一消息,秀吉一聲「善哉!」,用扇子拍打三下肘下小几,第四下打開扇子,拿在手上,像要跳舞,孩童般高興得喊叫:
石川從未想到秀吉如此看重自己。他被秀吉的盛情款待搞得如墜五里雲霧。石川興奮地對秀吉側近說:「諸位的主人竟是如此好人!」回國后他還不能控制自己興奮心情,毫不顧忌地向家康說:
「是的是的。」
但信雄憤懣之心很快就被秀吉擺平。秀吉對柴田一戰論功行賞,信雄未出一兵一卒,卻得到瀧川一益一國領地。其間作為信雄代表進行外交交涉的是津川玄蕃、淺井新八、岡田長門守三個家老。他們在與秀吉交往過程中,逐漸被秀吉所吸引。
家康點頭。但他點頭並非對信雄所言表示贊同,而只不過是一種應付。
信雄走後,他馬上派使者出使四方。家康設想先說服土佐國長宗我部元親。當年信長為征伐四國,集中渡海大軍于大坂,在快出航時,卻發生本能寺事變。長宗我部很幸運,奇迹般逃過厄難。總之當時征伐計劃擱淺,不了了之。但秀吉政權往後某日終究要繼承信長進攻四國的政策。所以對長宗部來說,與其將來被秀吉消滅,還不如馬上起兵,與家康一起攻擊秀吉。
信雄對後宮的女人們說。他從秀吉言行和態度上這樣推測。
「喲,來一段吧?」
信雄問的是織田德川同盟一事。信長既已死去,二十余年同盟似乎已自然消亡。本來是兩個家族間的結盟,信長雖死,按道理應該依然存在。
但德川家康卻按兵不動。
年後二月,秀吉又親自奏請朝廷,追敘家康為「從三位參議」。
他一切都晚了一步。
「筑前將會統一天下。」
「看來應對此人重新估量。」
本來諸國的所謂英雄們作為幹將,個個都是好漢。但正因為皆為幹將,所以每人都有極強的顯示欲。利用這點,只要拋給他們誘餌,大多人都意外地像孩童一樣幼稚,死死咬住誘餌不放。秀吉就是一個釣魚名人。這次對家康,他照例採用釣魚手法。
官位是日本人的序列。作為一個人的地位——雖然家康並未求他如此做——秀吉把家康抬舉到超過自己的地位上。估計家康聽到這一消息,在自己國內無疑會欣喜若狂。按自古以來習慣,銓敘或陞官時,本人當然一定要上京參拜朝廷,向天子表示謝意,並走訪各主要公卿,向各位請安。家康一定也不會例外。
秀吉說:
「一個大好人。」
一切準備便緒。下一步就是刺|激秀吉。
「敬請登城!」
「為何如此?」
此時秀吉還在大坂。雖然他已派麾下軍團出發前往濃尾平原,但他卻同時嚴命:
「在本人到達之前不可動手!」
秀吉像小孩扔石子沒打中石頭,稍覺失望。對此,蒲生氏鄉記錄說:「參州(家康)此人,自右大臣死後,似換一人。」
官兵衛這樣想自有他的道理。丹羽長秀在織田家位於秀吉之上,僅因憎惡同僚柴田,才支援秀吉,可結果卻非常奇妙。在消滅柴田那一瞬間,他丹羽長秀卻成為秀吉麾下大名。而且更令長秀沒有想到的是,秀吉利用織田信雄,害死其胞兄信孝,如今還企圖害死信雄,而且已明顯露出自己要當天下霸主的野心。
黑田官兵衛覺得意外的正在於此。「如此了不起的人物,竟也……」秀吉對九九藏書人觀察之準確,官兵衛一向十分驚嘆。他覺得秀吉是一個人精,在看人方面從未花過眼。但唯對家康是個例外。雖被家康置之不理,但秀吉卻照樣殷勤地幫家康爭取甚至高於自己的官位便充分說明這點。秀吉顯然是期待家康來拜倒在自己膝下。
丹羽長秀聽到此,一下踢掉被子,從病床上坐將起來:
「真意便在於此。」
秀吉處於守勢,相當被動。他絕大部分時間都被用來懷柔其他大名們。比如迄今為止竭力幫助秀吉的丹羽長秀,就躲進秀吉新封給的越前,再也不出山了。
「懇請清洲大人(信雄)為三法師公監護人。」
「難道長秀亦倒向信雄和家康一方?」
因此秀吉有些坐不住了。若如此長期置長秀于不顧,不定長秀會與東海家康呼應,揭起反秀吉大旗也未可知。況且已有風聲傳來,說長秀與越中佐佐成政串通一氣,正在互相傳送聯署迴文。
家康殷勤地說道:
長秀感動得淚流滿面。他說:
信雄回答說:「領有天下后,便可每日給京城達官貴人表演這些舞蹈啊!」
秀吉悔不當初。秀吉最大能力就是自己的非凡想象力以及把想象變成現實的計劃能力。當年還在他被叫做猴子時,他就能在信長還未想到時便猜想出信長所想,然後提前做好準備,結果每次都使信長吃驚。另外,他在當織田家將校時還能猜透敵方作何打算,敵方作何行動。他對敵方的作戰計劃等,甚至比敵方自身都清楚。等到敵人開始行動時,那隻不過是在秀吉掌中行動而已,因此他創造出百戰百勝的輝煌戰歷。
從那時起,信雄突然開始智慧大長——都是側近們教唆。難道秀吉預謀篡奪織田家天下?首先這次任官便令人不解。為何只有秀吉一人被封為尊貴的從四位下參議朝臣,而我信雄卻不過只是一個織田三介平頭百姓而已。我信雄若上京,勢必要受他秀吉羞辱。
官兵衛覺得這就是秀吉不可思議之處。
但家康不是孩童,並不幼稚。他不但不上當,甚至完全無視秀吉所拋的誘餌,對秀吉的一切誘惑都不顯露絲毫關心。他用令人驚詫的外交態度,回應了秀吉的單相思。
秀吉首先對長秀支援自己表示感謝:「大人之恩,秀吉終生難忘。」
「三介大人百萬石。」
「天下失而復得,興煞俺也!」
三河守,就是濱松城主、東海霸王德川家康。
家康這樣想象和推測。而且家康對長宗我部提的要求極低,只要他出兵渡海,威脅大坂灣即可。秀吉為阻止其登陸,必將派出大量兵力留守大坂,決戰兵力勢必減少。
「筑前有意把天下給我。」
正是這個信雄如今卻在支援秀吉。去年——天正十年(1582)七月那次清洲會議就是如此。圍繞誰來繼承織田家這一議題,柴田勝家推舉織田信孝,秀吉推舉信長年幼嫡孫三法師。最後三法師能成為繼承人,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於織田信雄對秀吉的支持。
接到謀殺成功的消息后,家康立即率大軍從濱松城出發。時為天正十二年三月七日。
「汝現已親眼所見,吾並非裝病。然筑前如此盛情,吾亦不能在國中安閑養病。願請醫師隨從照看,抱病前往大坂城。」當然長秀還沒有天真到相信秀吉與自己交互掌管天下的提案是真心。但他覺得這至少說明秀吉真誠對待自己,所以他立即開始準備上路。
秀吉只要點到為止,這三個聰穎之人早已看出織田家政權隨著信長之死已消滅在這個亂世的道理,他們知道信雄的野望只不過是一個白日之夢。今後的天下並非織田家人繼承,而應該是有能力者繼承。他們同時也明白,這個有能之人,就是羽柴秀吉。他們這些舊織田政權下家臣們的思想,與當時其他大名家家臣或中世武家重視血統的價值觀不同,他們更讚美能力和力量。
但長秀並未跟隨秀吉登大坂城,而是先進自己城下宅邸。他對秀吉說聲「請容休養數日」,便去休息。到底在織田家位在秀吉之上,長秀在秀吉面前還能萬事隨心所欲。
然後他向長秀提出一個破天荒提案:
「因此,謹建議大人與我秀吉,交互掌管新生政權。秀吉願先讓出政權與大人,萬請大人迅速入住大坂城。作為交換,我將出城,前往越前。」
對家康這一外交戰略,秀吉暗自佩服。
家康向遠方各國派出使節,企圖對近畿地區形成包圍網。聽到相關報告,秀吉心想:
他還計劃與北陸越中佐佐成政結盟。成政無疑會欣喜若狂,與自己組成共同戰線,共同對付秀吉。
實際上從稍前開始,秀吉對家康的評價已逐漸發生變化。
比如盤踞在日本海沿岸越中的佐佐成政接到家康起兵的消息歡呼雀躍。但他卻不敢出兵。因為其西鄰是秀吉同黨前田利家,東鄰有越後上杉景勝。秀吉與上杉景勝有友好關係,他還派明智光秀舊臣木村彌一右衛門作為特使出訪越后,加強互相之間的同盟關係。
「已無妨。」
家康沉默不語,內心對信雄之愚蠢感到困惑。天下竟有沒有勝算,沒有自信竟敢起兵的蠢貨?家康自己不再說話,他只是暗示:「足下呢?」逼信雄說出其構想。信雄所說構想,在他自己看來當然是戰略性計劃。他說自己已把妹婿蒲生氏鄉等幾個羽柴方武將遊說策反。家康「是嗎是嗎」,點頭表示佩服。但他內心卻想其他問題。信雄所提的這幾個大名,難道真會拿自己的將來做賭注,拋棄秀吉,倒向信雄嗎?
秀吉直到三月二十一日才擺脫那些繁瑣的外交事務,並於當日立刻出發。此時家康已把軍團又向前推進一步,佔領了濃尾平原決戰最重要的戰略要地小牧山,並迅速建築野戰城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