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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片桐

上卷

片桐

家康對於豐臣家的家事,擁有這種命令權。這種權力的合法根據,是秀吉的遺言。他臨終前要求家康成為秀賴的政治監護人。由此家康才命令且元擔任豐臣家家老一職。
加藤清正等人都這麼說。不過大概不是說他忠厚老實,而是說他膽小怕事,沒有能力成為人上之人。這也許便是他沒能成為一國大名的原因之一,不過他本人倒不以為然。在與他同為豐臣家一手養大的家臣中,有出身好的和出身不好的。出身好的,有跟秀吉夫婦一樣,同屬尾張出身的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他倆與秀吉多少有些血緣關係,所以從少年時代起,便受到北政所的關照。二人在二十多歲時,就被封為大名。當時人們都認為這是「北政所殿下鼎力支持的結果」。可惜且元卻沒有得到過這種恩惠。
權力這種東西是非常奇妙的。秀吉還在世的時候,本多正純之輩,也只不過是秀吉的家臣手下的家臣而已。而另一方面,片桐且元雖說地位不高,卻也是豐臣家的嫡系家臣。
正純當時正在下榻之處妙覺寺的「南面之間」吃著晚班的早飯
——老夫是江戶殿下親自任命的家老。
在這種事情上,只能說大藏卿局終究是個女流之輩。她絲毫沒有意識到重修神社和寺廟是一件多麼浪費財力的事情。
「來者何人?什麼,是大坂的家老呀。」
秀吉說道。他還拜託且元在自己死後,多為秀賴的事情費心,同時還提到了淀殿與且元之間的淵源。
且元在玄關旁邊的小房間里等待著。這房間非常奇怪,兩側都有叫做塗籠的耳房,裏面非常暗,也沒有空氣流入,像被裹在蠶繭中一樣悶熱。然而,不知是否因為且元人太老實,他並未覺得自己被人怠慢。只是嘟囔了幾次「京都還真熱呀」,不停地搖著扇子。
秀吉回憶起還是青澀少年的且元剛投奔到他身邊時的事。
「我一手起來的家臣不多,但你是其中一個。相信你比別人更清楚我對秀賴的未來有多麼擔憂。」
「請務必為秀賴御所的福泰安康著想。」
「市正立場如此,是了解關東內心想法的男人,決不能對他掉以輕心。」
眾人不約而同地心想。他與淀殿之間,分明有如此深厚的淵源,可從他的言行舉止中,卻看不出他對繼承了舊主家血統的淀殿,抱有多大的念舊之九*九*藏*書情。總的來說,這個時代的人,大多都有很強的地域觀念。主僕關係的緊密度,與其說是來源於道德,不如說是來自這個時代的眾人重視出身地的性格。其他近江出身的部將,諸如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等人,他們並非淺井家的舊臣,卻單純因同為近江人,而對淀殿抱有特別的好感。然而且元卻很少有這樣的感覺。這並不是因為他薄情寡義,大概是因為他是個欠缺可愛之處的無趣男人。
「助作是個老實巴交的男人。」
走廊響起了人聲。
且元以為這是本多正純的突發奇想,努力將話題轉移開。可惜正純卻未上套,反而提高嗓門問:「市正殿下,您意下如何?」
「實在令人敬佩呀。」
正純一邊動著筷子,一邊說。
且元在豐臣秀吉的晚年,還是當上了大名。不過俸祿只有一萬石。秀吉在彌留之際,曾對他說:「助作,你要好好照顧阿拾(秀賴)呀。」
且元回答。於是,正純耍起了壞心眼。
病室中,還有幾位側室陪伴在旁。她們都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全都驚訝不已。且元是近江人,這是眾所皆知的。不過他的父輩居然也是淺井家的武士。這還是頭一次聽說。看來他跟淀殿還真是有很深的淵源呀。
正純最畏懼的,是豐臣家的財力。單拿黃金來說,天下九成黃金,都秘藏於大坂城之內。這是不爭的事實。有了這些財富在背後撐腰,有朝一日,倘若豐臣家向六十余州的浪人發布檄文,將之召至大坂,估計只需數日,即可組成能與江戶幕府分庭抗禮的力量了。況且指揮官還是秀賴。如今的天下,浪人和不滿分子比比皆是。他們肯定從心底期望著有一天能以秀賴之名,掀起一場恢復前朝統治的大戰。
「淀殿對於已故的太閣殿下,是以神號相稱的。」
且元在少年時代被稱為「助作」,當時作為小姓(親衛隊隊員),侍奉在正值壯年、羽柴時代的秀吉的鞍前馬後,跟隨秀吉往來沙場。當時同為小姓的,還有福島正則、加藤清正、加藤嘉明等人。這幾個小姓在賤岳之戰立下了汗馬功勞,人稱「賤岳七本槍」。其他小姓皆因此晉陞成為大大名,唯有且元一人,仍是個三千石的旗本read.99csw•com
正純正在書院等候他的到來。
身為御袋殿下的淀殿,有時也會使用「大明神還在世的時候」這類誇張的說法。這可遠比「太閣殿下」聽起來要偉大得多,即使說到關東政權那邊去,也更加體面。淀殿把自己看做是大明神的第二夫人。這能讓她腦子裡有關凡夫俗子秀吉的回憶得到凈化,讓她自己也跟著神聖起來。這種想法讓她心情大好。而且就秀賴而言,把他說成是大明神的遺孤,多少也能讓世人多些敬畏之心吧。
「打擾了。」
正純無比認真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乾脆這麼辦吧。普天之下,歷史悠久的神明佛閣,荒廢之處也不在少數。如果能將這些堂塔伽藍都悉數重建,真可謂功德無量啊。這樣一來,不僅諸佛菩薩,相信就連天神地祇也會為之感動,紛紛保佑秀賴御所福泰安康吧。」
且元看不|穿正純的真正意圖,只是沉默無言。對他而言,向神佛許願是愚蠢之事。從家老的立場而言,如今就連淀殿沉迷神佛之道一事,他都覺得是相當大的浪費。何況是修復重興六十余州的神明佛閣。就算豐臣家的財力再怎麼空前絕後,不出數年也必定會坐吃山空的。
秀吉生前,大坂城裡住著許多側室。前田利家的三女兒、人稱摩阿的加賀局,近江名門望族京極氏出身的松之丸殿,蒲生氏鄉的妹妹、人稱阿虎的三條局,織田信長的五女兒三之丸殿,還有同出自織田家的姬路殿,再加上宰相局等人,大約有十幾位之多。秀吉的妻室們,在從他死後到關原之戰的這段期間,包括正室北政所在內,都悉數搬離大坂城,回到了各自的娘家。
「市正殿下。」他說道,「您在想些什麼呀。對於這件事,江戶那邊早有旨意了。」
時光荏苒。
關原之戰時,且元在秀賴身邊。自然而然地,他也沒法投靠家康門下,而是繼續留在了豐臣家。家康在關原之戰後,為處理戰後事務,進到了大九九藏書坂城。當時他叫來了且元,命令道:「由你來當豐臣家的家老吧。」
然而秀吉死後,以大坂的情感而言,天下被家康篡奪了。從此之後,正純成為了天下之主家康獨一無二的謀臣,變成了令諸侯們敬畏不已的存在。另一方面,豐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卻如同喪家之犬一般,夾著尾巴,低眉順目地來給正純請安。至少正純是這麼看待片桐且元這位豐臣家家老的。
且元後來還時常跟人提起此事。
神道是日本古來的習俗,按規矩死者自然是土葬。另一方面,火葬的方法是隨著佛教的傳來而進入日本的。為此,火葬就成佛,土葬就成神——秀吉的腦子裡有這麼一個簡單的宗教分類法。
「淀殿的愛子之心,與世上普通的母親並無絲毫不同。」
大藏卿局如此說道,顯然她是會錯了意,笑得很是奇怪。她覺得家康之所以如此慫恿淀殿大興神佛之事,是因為他年事已高的緣故。人一旦上了年紀,就愛勸人注重來生之事吧。
從這時起,大約有十多年的時間,她都以「施主秀賴」的名義,在各國大興土木,修復重建了不計其數的神明佛閣。
(但是,這麼說來,這人還真是奇怪呀。)
此後,淀殿集豐臣秀吉萬千寵愛於一身,自然也形成了以她為中心的派系。其中就有石田三成、長束正家等與淀殿同屬近江出身的家臣。他們因計劃消滅家康,而在關原之戰中被家康所滅。
家康只是這麼一說。而將家康不經意間說出的這句話變成策略的人,便是其謀臣本多正純。
在日本,有時活生生的政治家也可以成為神。過去,有菅原道真成為了天神。準確地說,菅原道真的神號是「天滿大自在天神」。賜給他這麼一個像樣的神號的,是京都的朝廷。
「助作,你還記得以前嗎?」
攝津四天王寺、山城醍醐三寶院金堂、京都豐國神社門樓、近江石山寺、河內譽田八幡宮、攝津勝尾寺、安土總見寺、河內叡福寺、同觀心寺、叡山橫川中堂、大和吉野金峰山子守社、同藏王堂、伊勢宇治橋姬祠、攝津中山寺、京都東寺南大門、京都相國寺法堂、攝津多田院、京都相國寺山門、京都等持院、京都南禪寺法堂、京都北野經王堂、京都東寺金堂、京都神護寺、山城石清水八幡宮、奈良手向山八幡宮、京都真如堂、尾張熱田神宮寺、尾張熱田誓願寺、大坂生國魂神社、京都北野天滿宮、京都鞍馬寺、山城上醍醐御影堂、出雲大社、京都方廣寺大佛、京都黑谷金戒光明寺
雖說後來淀殿及其侍女團都開始提防他,但在這之前,且元在大坂城內也算是個能呼風喚雨的人物。無論如何,他身上籠罩著江戶的光芒。他在大坂城內的府邸,總有諂媚之人,或是希望能向關東的家康表明心跡的人進進出出,常常門庭若市。
「豐國大明神」
「哪裡的話。」
淀殿自然沒有異議。
(……難道不是這樣九-九-藏-書的嗎?)
且元回到大坂,向淀殿的親信大藏卿局報告了此事。
「江戶殿下也佛心大發了呀。」
「挺虔誠的啊。」
關原之戰後,第二年的夏天,本多正純上京之時,豐臣家的片桐且元從大坂前來拜見。
他在紙上寫滿了父親的神號。從七歲起,他便一直書寫父親的神號。他的字可稱得上是闊達雄渾。在不斷書寫這個神號的過程中,年少的秀賴自然而然地,開始相信自己的父親確實是神。
留下來的,可以說只有淀殿。她作為天下第一顯貴之人秀賴的保護者,繼承了已故的秀吉遺留下的所有權勢。神奇的命運,讓她站到了大坂城的中心。對於淀殿而言,秀吉在死後,比死之前還更為重要。她必須更加炫耀秀吉的巨大權威。為此,在正室口中僅為「死去的丈夫」的秀吉,到了淀殿口中,卻稱為「豐國大明神」。她不僅讓秀賴如此稱呼父親的神號,還讓侍女們也如此稱呼。
且元其實也是近江人。但他卻沒有跟同鄉的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等人走得很近。也正因為走得不近,他也沒有加入石田的陣營。這反而成了不幸中的大幸,讓他在關原之戰中免遭滅亡的命運。
「究竟跟神佛許的什麼願呢?」
且元雖然被豐臣秀吉臨終託孤,卻未被賦予傅人的光榮使命。所謂傅人,指的是監護人。在家臣團中,一般由數一數二的人物來擔任。秀吉正式任命輔佐秀賴的傅人,是人稱加賀大納言、豐臣家的大老——前田利家。地位低下的且元,在利家手下不過是個打雜的而已。但深知自己大限將至的秀吉,由於太過擔憂秀賴的將來,所以對且元這種身份的男人,他也儘可能地客套了一番。
秀吉死後,關原之戰爆發,豐臣家地位一落千丈,轉眼便成了只擁有大坂地區和約七十萬石俸祿的一介大名。曾被任命為傅人的前田利家,在豐臣秀吉死後不久,也跟著病逝。此後加賀前田家離開豐臣家,跟隨家康而去。
這個報告很早就傳到了家康耳中。
「大人是為何事而來?」
秀吉在斷斷續續的話語中,提到且元的父親孫右衛門,曾經侍奉過淀殿已經滅亡的娘家——北近江的淺井家,並且還曾立下過些許戰功。這樣一來,即使沒有秀吉這個因素的介入,對於且元而言,淀殿跟其父輩侍奉的主家還是有關係的。
本多正純說。
兩人閑聊的話題和往常一樣,仍然是關於秀賴的近況。且元在話語中,提到了秀賴孜孜不倦地抄寫「豐國大明神」的神號,還有淀殿對神佛祈願之類的事情相當熱衷與虔誠。
話說且元當時的身份地位,他的官位是從五位下,官名為市正(東市正),是攝津茨木城城主,俸祿萬余石。職位是豐臣秀賴的家老,宅邸在大坂城內。
正純故意裝傻,向且元發問。
且元像受了很大衝擊一樣,忽然臉色劇變,渾身脫力似的雙手撐在地上。而後他立刻察覺到自己的舉動有失體面,趕緊九_九_藏_書將雙手收回膝上。他深吸了一口氣,一邊挺直腰部,一邊囁嚅道:「屬下遵命。」
「讓他等著。」
「是。」
且元慌忙解釋道,就是和世上所有母親一樣,都擔心自己的孩子因生病之類的被奪去性命。
正純的策略,第一步便是削弱豐臣家的財力。
他說,一聽訪客姓名,他立刻露出了嚴肅的表情。他並沒有感到不愉快,只是每每聽到且元的名字,就會條件反射似的露出這種表情。對於大坂的人,絕不能給好臉看,一旦給了好臉,他們就會得意忘形。這種一直以來的看法,讓他的表情嚴肅了起來。
且元卻未立刻回答問題,只是看著正純的臉。這問題還用回答嗎?淀殿祈願的內容,無非就是希望秀賴安泰好運。這不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嗎?
正純在一通寒暄之後,擺出一副惜時如金的樣子,催促道。這一問讓且元有些尷尬。他慌忙解釋說此番來訪並無其他用意,只是聽說大人上京,所以特來問候大人近況如何。
「這麼說來,莫非秀賴御所身上發生了什麼不安之事嗎?」
不過,還是有近似於愛情的東西。那就是她對北政所及其他側室抱有的爭寵之心,那可是比常人還要高出一倍。
本多家的家臣跪伏著說:「大人,這邊有請。」且元對這個前來領路的下人,也恭敬地點頭回禮,站起身來。
這裏順便跟大家舉幾個主要例子:
在此期間,秀賴完成的「事業」中,能夠留給後世的,首先是文字。
可是對於淀殿而言,這種煞有介事的做法卻是非常重要的。說句實話,淀殿其實並沒有愛過作為凡夫俗子的秀吉。
此時此刻,身為一個吏僚的且元,腦子裡只擔心著如何管理財寶之事。這在正純這位策略家眼裡顯得相當愚鈍。正純心想接下來只有嚇唬嚇唬他才行了,於是他把嗓門提得更高。
關於這點,閑居於京都東山山麓的正室北政所,在跟老尼姑孝藏主等人閑聊家常時,一般都說「我家老頭子還在世的時候」,完全把秀吉當做普通人家的丈夫一樣對待,輕描淡寫,一帶而過。這位被稱為寧寧的婦人,從秀吉年輕時起,便與他同甘共苦。秀吉好女色的缺點讓她大吃苦頭。她也曾經操著尾張方言,當著眾人的面,跟丈夫大吵大鬧。儘管如此,這個讓人又愛又恨的丈夫性格上的有趣之處,也沒有女人比她更為了解。寧寧在秀吉死後,便早早落髮,遁入空門,專心供養過世的丈夫。這點上,她跟世間大多數未亡人並無二致。不過即使成了未亡人,她依舊爽快隨和,樂於助人。提到丈夫生前的話題,她也會傷心淚流。也正因如此,對於死去的丈夫,她怎麼也無法假惺惺地鄭重其事稱之為「大明神」。
繼菅原道真之後,秀吉也從朝廷那裡獲得神號,成為了神靈。順便一提,秀吉似乎想過沒準哪一天自己真能成神,於是在彌留之際,還對身邊的近侍千叮嚀萬囑咐:「我的遺體要土葬。堅決不能火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