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上卷 有樂

上卷

有樂

家康心想,就算是拽,也要把秀賴給拽出大坂城,讓他到京都二條城來見自己。他必須用這樣的方法,向全天下宣布豐臣家已經臣服於德川家了。
他轉入正題,提到了秀賴上洛一事,勸告淀殿這件事還是順著主公——家康的意思,上京拜見比較妥當。
天正十年六月,明智光秀佯裝從老之坂出發前往備中,實際上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闖入京都,偷襲了下榻在本能寺的織田信長及其二條城中的嫡子信忠。光秀將織田父子二人統統殺死,順利完成了軍事政變的時候,這位有樂當時還名為織田長益,三十五歲,正值壯年。那時他正率軍住在三條的旅店。看到本能寺熊熊火焰后,他大驚之下,竟連一場戰鬥都沒打,就立刻變裝逃離了京都。這大概就是他所謂的「決不逞強」吧。
「茶茶殿下呀。」
關原之戰的時候,他站在家康的陣營。無論何事,都決不逆勢而動。這是有樂的生存之道。大勝之後,家康論功行賞,賜給了他三萬石的大和芝村。此後,有樂把俗世之事交給長子長政和五子尚長打理,而自己分走了三萬石俸祿中的一萬石,在京都深居簡出,每日醉心於茶道。他的茶道師從利休。利休死後,有樂便自立門派,開創了新的茶道流派,將紅塵之事拋諸腦後,過著遁世絕俗的生活。
「這樣最好不過了。說來那位殿下一直對諸事都萬般小心。這點倒跟老夫很像。」
北政所又笑了。她從以前就一直是這樣的女性,性格直率,感情外露。現在她像小姑娘似的,為這種並不好笑的事情而發笑,可見這種心態一直都沒有改變。
北政所說。接著她又說,淀殿這次大概也會像慶長十年的時候那樣發瘋似的反對吧。但是那樣一來,豐臣家可能就真的完了——她繼續說道。
淀殿聽罷,再也忍無可忍,尖聲駁斥道:「有樂殿下,主公是對天下之主的敬稱。如此,除了秀賴殿下,誰也配不上這稱呼。家康殿下是豐臣家的大老。我也從未聽家康殿下親口說過自己不做大老了。那麼他現在便仍應是豐臣家的大老。一個做大老的人,居然召喚主人到京城去拜見他。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天理難容!」
家康在政治方面的計算能力,可謂九-九-藏-書是古今無雙。他深知依靠武力消滅豐臣家,在如今的時代,只有百害,而無一利。家康當了將軍,不過他很快就退位,讓兒子秀忠做了將軍。德川幕府在形式上已經成立。但是幕府下面有不少大名是受過豐臣家恩惠的。指不定哪天就會掀起叛亂。尤其是其中最具實力的加藤清正、福島正則二人。這二人不僅加起來擁有一百萬石以上的實力,還相當念舊。特別是比起對秀賴的忠誠,他們還懷有一種感傷之情。這種感傷之情,隨著兩人年紀的增大而日趨加深。家康也正是因為二人在關原之戰中站到了己方陣營,才大獲全勝,得到了天下。就他而言,如果貿然刺|激二人對秀賴所抱有的特殊情感,讓事態不斷擴大,最終引起天下大亂,那對只有短短十年的德川政權而言,是非常不利的。
正純先動身去了京都。抵達京城后,他不僅找了有樂幫忙,凡是有可能勸動秀賴的人,他都找了一遍。他也向豐臣家家老且元下達了命令。甚至向秀吉的未亡人北政所也拜託了此事。北政所則命令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去充當說客。
「這麼說來,貧尼也是嘍?」
淀殿激動至此,有樂也沒辦法再待下去。他拜託大藏卿局幫忙勸說淀殿,便匆匆退下了。
家康甚至說:「老夫已有相應的覺悟了。」
不過,只有一人尚未露面。
「時隔多年,再度上京。」
「貧尼說得太過分了?」
那就是距京都十三里之外的大坂城裡的豐臣秀賴。他從未出過大坂城,無論皇宮中舉行怎樣的儀式,他都從不出來露面。
「不要著急,先喝點茶吧。」
家康說道。因為德川家事實上就是日本的皇帝。實際上,當時前來參拜家康的歐洲使節,都把將軍德川秀忠當成日本皇帝看待。家康本人也是這麼想的。他私下還認為如果像秀吉當政時那樣,對京都的神聖王家極盡禮遇,則勢必會有損德川家的威信。所以僅他這個無牽無掛的隱居之人上京即可。但凡皇宮中有點什麼風吹草動,將軍就必須上京,這個惡習是到了需要改改的時候了。於是,便有了家康的這次上洛之行。既然家康要上京,那天下各路大名也自然需要跟著上京。各路大名小名,熙熙攘攘人頭攢動,京都的大道又恢復久違的熱鬧。
「淀殿也真不讓人省心。」
有樂像烏龜縮回了頭一般,撤回了剛才的一席話。
北政所忽然話鋒一轉,問道:「話說,有樂殿下當真要去大坂見淀殿?」
為此,大坂還鬧得滿城風雨。身為主人的秀賴,屈尊降貴去參加家臣德川家的冊封儀式。光這點就已是尊卑倒置了。這不就等於是讓豐臣家發誓臣服於德川家嗎?當時淀殿憤怒不已,甚至揚言要九九藏書殺了秀賴,然後跟著自盡。於是這事才就此罷休。
目前暫時還是適可而止,只在精神上施壓便可。倘若這樣豐臣家就能心甘情願地安於大名之位,或許未來無需動用武力,也可解決問題——此時的家康是這般打算的。
「昨晚減了一件衣服,今天又加了一件。逞強是最不可取的。需要不斷跟隨氣溫的變化,或添加或減少衣物。」
這一夜,有樂在大坂的下榻之處——片桐且元的宅邸,來了一位客人,加藤清正。
有樂一邊添加著炭火,一邊說。庭院的積雪已開始融化,像雨點一樣滴落下來。茶室里光線暗淡,讓人不由得想再點上一盞燈火。有樂遲遲不提正事,讓正純變得有些焦躁,但眼下也不得不耐著性子,先跟這老頭聊聊家常。
織田有樂不禁失笑。他的笑聲彷彿在說同樣是具有敏銳洞察力、能看清歷史潮流的兩個人,竟因這麼個不同之處,一個人成了天下之主,而另一個人卻成了在京都享受茶事的閑人。正純覺得老頭的舉動有些無聊,卻依舊點頭附和著。不過,這個有樂竟沒有奪取天下,說起來也挺不可思議的。
慶長十六年,駿府的家康時年六十九歲。他除了眼睛有些花,身體沒有其他異常之處。每日的射擊和馬術,依然分毫不落。他還對京都本願寺來的門跡法師一本正經地說:「老夫可能異於常人,弄不好活到一百歲,都還能策馬馳騁沙場呢。」家康這話其實是說給世人聽的。對他而言,可能沒有比健康長壽更為重要的政治課題了。一旦他死了,天下就會大變。因為這世上還有不少人期盼著豐臣政權的復辟,家康必須不斷努力地打消他們這個念頭才行。
這一年,豐臣時期最具文化修養、與秀吉關係密切的后陽成天皇退位,曾閃耀宮廷的豐臣家的光輝,一時間也隨之褪去。此後十五歲的皇子(后水尾天皇)即位。據說家康會參加新帝的登基大典。
「人年歲一高,確實需要處處小心哪。」
「此事事關秀賴御所……」
「中間人就讓有樂殿下來擔當吧。」
(廢話連篇。)
「真像冬天又回來了似的。」
有樂回答說雖然有些麻煩,但他若不去大坂,恐怕事情很難有所進展。聽了這話后,北政所似乎覺得什麼挺可笑的,又笑了起來。
之所以提到這個話題,實則是為了讓淀殿弄清楚這世上的道理。有樂抬出信長的話題,就是想說倘若兄長信長還活著的話,現在根本輪不到豐臣家和德川家的份。然而他這個織田家人,如今卻像這樣站在這兩家中間,為這兩家之事所驅馳。他想告誡淀殿,豐臣家的鼎盛時期早已過去,天下早已易主,她一定要順歷史潮流而動才是。
正純覺得這老頭讓人又可氣又可笑,不禁懷疑此人是否真是跟已https://read.99csw•com故的信長公流著相同血液的親兄弟。
「上野介(本多正純),這回可不能再手軟了。你去告訴秀賴,他不出席登基儀式也罷,不過在此之前,他必須先來見見老夫。」
「這點跟老夫不一樣哪。」
自那時起,又過了六年。
北政所用手背托著豐腴的下巴,莞爾一笑。女人不管年紀再大,遇到有人對自己如此費心,終歸會很高興的吧。北政所現年六十九歲。她和有樂、家康屬於同一代人。
「凈說些瞎話。」
正純辭去之後,有樂也立刻出了家門。他帶上一個提鞋的隨從,便向東山山麓趕去。爬上了山坡后,便是他要拜訪的高台寺。有樂此番前來的目的,是為了拜見北政所。
有樂離開后,侍女孝藏主問她當時為何發笑。北政所回答因為確實可笑呀。
有樂故意叫了她的名字。
「哪裡哪裡。老夫絕無此意。假若秀賴御所是由北政所殿下撫養長大的話,那豐臣家就萬歲萬歲萬萬歲了。」
德川家康說道。對於召秀賴上京一事,家康是沒有命令權的。所以需要有人在豐臣家與德川家之間進行斡旋。家康的意思是這件事最好是拜託已故信長的第十一個弟弟——織田有樂來做。原來如此,讓織田家的人為豐臣家和德川家的事情奔走周旋,想來也非常有趣。
淀殿聽著聽著,不由得煩躁起來,她用指甲不停在衣擺處抓撓著金線,最終抽出了一根金線,扔到了榻榻米之上。這是她肝火上沖時的怪癖。
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秀賴還是不出城,那他即使訴諸武力也在所不惜。不過這句話也就是說說而已。家康才沒有真心想要動用武力的打算。
織田有樂說。他接著又說,自己現在跟嚴冬臘月時一樣,仍穿著厚厚的衣服。
「秀賴御所從未站在城外眺望過自己居住的大坂城。所以他連那座城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老夫可能是上年紀了吧,最近總是不自覺地想起兄長(織田信長)的事情來。也常常夢見本能寺的事。那時候,西邊的天空被熊熊火焰照得是朱紅一片哪。」
家康對謀臣本多正純說道。
「所言甚是。」
「這些過往之事,」淀殿說,「與我何干?那時我還在尾張清州城,什麼都不知道。」
對他而言,大坂城是比他小五歲的妹妹(阿市,淺井長政的夫人,改嫁後為柴田勝家的夫人)女兒的城堡。從城主秀賴來看,有樂是舅公。從他妻子千姬來看,因為有母親阿江這層關係,所以有樂也是她的舅公。
北政所看著有樂,微微偏頭問。從淀殿來看,有樂是她的舅舅。
聽完有樂報告正純來訪之事後,北政所點了點頭,說昨晚正純也來拜訪過自己,也說了同樣的話。
從關原之戰的前期,家康頻繁進行政略活動之時起,北政所和有樂一read.99csw.com直持有相同看法。不論秀吉的遺言如何,天下一定要交給家康。為家康取得天下,他倆都傾力相助。作為交換條件,他倆要求家康保證秀賴性命無憂,讓豐臣家能延續下去。但是從淀殿關原之戰後的言行來看,她似乎認為天下還是秀賴的。她已完全鬼迷心竅,因此絲毫沒有察覺一切都已時過境遷。北政所如是說。她接著又說,淀殿實在不願臣服於家康,其實也無妨。但她至少得讓秀賴走出大坂城,上京來拜會拜會家康,做做表面文章總行吧。她若連這點都做不到,難保哪天家康殿下不會改變主意。
面對淀殿,有樂如此巧妙地說。
茶道的儀式才進行到一半,正純忽然催促起了有樂。被打斷了行動的有樂露出一絲意外的表情,而後他溫和一笑:「剛才不是說了,那件事老夫已經清楚了嗎?」不知道他是故意裝瘋賣傻,還是真的年老健忘,前後的事情都記不清楚了。不管怎樣,對於正純這樣一個凡事都喜歡做得一板一眼的男人而言,他實在不太擅長跟這個老頭打交道。
織田有樂到大坂了。
不過,該說的還是要說。
對於這個傳言,家康也略有耳聞。淀殿決不願讓秀賴出城,看來那些女人堅信城外的魑魅魍魎會對秀賴不利。
「絕非如此。」有樂慌忙解釋道,「說的是大坂的御袋殿下。不對,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會變傻吧。」
她再三讚揚有樂為人端正,以彌補剛才的失禮之過。
北政所覺得自己說了有樂外甥女的壞話,有些不好意思。順便一提,有樂也是江戶秀忠將軍夫人阿江的舅舅。信長的織田家血脈以這種奇妙的方式,生存在這兩股東西對峙的勢力之中。
「哎呀哎呀,一來到這座城,老夫就像回到了尾張的織田家一樣。真是無比懷念和放鬆啊。」
「……這麼說來,貧尼是因為沒有子嗣的原因了?」
聽了德川家這隻老狐狸的說明后,有樂這位久經世事的老人並未輕率地作出回應,而是邀請他起身前往茶室喝茶。有樂坐到亭主之位后,儼然一位行將就木的乾癟老人。他與家康同齡,細長的眼睛,如同用薄刃雕刻出的那般銳利。人們都說他這雙眼睛酷似二十九年前死去的兄長信長。不過說到性情和才能,這兩兄弟卻迥然不同。有樂善於審時度勢,懂得選擇適合的道路行走世間。他也沒有兄長的那種英雄氣概。不過熱衷於茶道並且審美情趣偏好南蠻風格這點,倒九-九-藏-書頗有乃兄之風。
但是現在他不問世事,隱居在京都南郊的院宅之中。他的宅邸所在之處,現在被人們稱為「有樂町」。正純親自前往這所宅邸去拜訪織田有樂,並拜託了此事。
「不過,主公到了放鷹捕獵的時候,就猶如壯年男子一般策馬賓士。到了夏天,主公騎馬到池塘邊后,會像往常一樣,在馬上敏捷地褪去衣衫,跳入水中暢遊。」
「像老夫這樣上了年紀的人,無論降溫還是回暖,都得順勢而為。這是我們最大的功課。」
「不過沒必要讓將軍(秀忠)也跟著上洛。只消老夫這個隱居之人便可。于情于禮足矣。」
「剛才的事情,不知您意下如何?」
慶長十年,秀忠被冊封為將軍之時,家康也曾經遣人去大坂要求秀賴出來謁見。
「有樂殿下實在是用心良苦。」
一看到織田有樂那副一籌莫展的表情,北政所就覺得好笑。有樂現在侍奉于德川家,曾經侍奉過豐臣家。而現在,他站在這兩家中間,為了兩家的關係而被迫奔走周旋。然而這有樂原本卻是出自這兩家的舊主家——織田家。織田家的政權被豐臣家奪走,然後這豐臣家的政權又被德川家取代。而現在信長的弟弟——有樂被夾在這兩家之間奔走不停。於是,只要一想到「有樂到底算是個怎樣的存在」,北政所一看有樂的臉,便會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但淀殿卻緊繃著一張臉。她已從其他途徑了解到家康要求秀賴上洛一事,所以也猜得出自己的舅舅此番必是作為說客而來的。
「的確如此。主公也是根據晝夜溫差變化而增減衣物,以確保身體不受涼。」
在此之後,若是有樂有那麼一丁點英雄氣概,怎麼說也能作為織田家族的一員,率兵與光秀戰鬥到底才是。可他卻認為這種事情與自己性格不符。等秀吉奪取天下之後,他更是毫不猶豫地向其俯首稱臣。秀吉因為有樂是自己的舊主家,所以對他也畢恭畢敬,但卻沒有賞賜他多大的封地,只給了他攝津島下郡這充其量也就一萬石的地方。不過秀吉提高了他的官位——從四位下的侍從
「駿府的殿下也如此吧?」
現在來說一下織田有樂這個人物。他曾經出現在關原合戰政略活動的舞台上。也曾親身披掛上陣,參与了這場戰爭。
「哪裡哪裡,女人嘛,都挺膚淺的。」
孝藏主提醒她。北政所似乎也覺得不太好意思:「真是,這世上沒有比有樂殿下更好的人了。」
「您真壞,這可不好。」
雖說對方已是比丘尼之身,但是有樂還是特意避免和婦人共處一室。他請求與北政所在庭院的涼亭會面。這麼做是為了避免以後傳出什麼奇怪的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