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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清正

上卷

清正

然後,他一邊抱怨,一邊絮絮叨叨地將這充斥著脂粉味的實情都講述了一遍。不過清正並沒有認真聽進去,沒過多久他拍了拍膝蓋,站起身來,離開了片桐宅邸。
正則不去京都,特意留守大坂城。一旦有人報告京都有變,他便放火焚城,以身殉主。
淀殿的舅舅有樂很坦率地承認說服淀殿的任務完全失敗。他說淀殿惱羞成怒,自己也束手無策了。
且元果然漲紅了臉。
正則接受了清正的訓誡,但是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樣的事情還是再度發生了。家康的庶子當中,有一位叫德川義直的少年成了尾張的國主。於是幕府命令各國大名為其建造名古屋城。清正和正則也接到了命令。正則此前剛剛資助修建江戶城,對這種經濟負擔實在忍無可忍,於是又抓住清正叫苦連天,發起了牢騷。
正則現在開罵的對象,是他曾經的同僚片桐且元。
「知道了。」
正則壓低了聲音,把身體往前湊了湊。正則曾多次地親眼目睹家康這個人物的陰暗面,覺得他人品太不可靠,不能信任。
在關原之戰後,他被編入家康旗下,成為大名。在當時眾大名之中,他率先在江戶三宅坂之上修建了自己的宅邸,以此表示他對家康絕無二心。然而家康對於他這個已故太閣一手養大的舊部,大概從未給予多大的信任。
(——的確如此。)
見了帝釋栗毛,
「虎之助也是這個想法?」
清正喜歡騎一匹名為「帝釋栗毛」的高頭大馬,不過他本人身高也將近一米九,所以人和馬都雄偉高大,一看就知他絕非尋常之人。
「簡直愚不可及!」
北政所對清正、正則,以及她的外甥淺野幸長(紀州三十七萬六千石)三人下達指示,要他們務必說服大坂方面,促成秀賴殿下上洛一事。
這宅子是有這麼個來頭的。
他和秀吉是同鄉,出生於尾張中村。秀吉的生母和清正的生母是表親關係。清正幼年喪父,由母親一手養大。秀吉首次成為大名,受封于近江長濱后,他便被帶到秀吉身邊,在長濱城的廚房裡長大成人。他在廚房打雜的期間,認識了一名同為雜役的少年——市松。這個少年就是後來的福島正則。
加藤清正似乎早從生年起,便備受庶民愛戴。
還是趕緊躲開,讓它過去為妙。
「還是說絕不上洛?」
清正在近江長濱時,曾與片元同為秀吉的小姓,他對這位多年老友如此責問道。彷彿是在怪他自己沒有主意。片桐助作且元這個男人,從以前起,就被人認為是沒有主見的人。
清正質問道。從這個時代、這個亂世九九藏書中打拚出來的人,說話向來很不客氣。他的意思是如此重要之事,竟全指望一介女流之輩去干,而你這身為豐臣家家老的片桐且元居然撒手不管了,這合適嗎?
「市松,你果真那麼想的話,便不必多慮,起兵吧!你做先鋒,我來斷後。」
清正對他這番評價也頗有同感。不過相比之下,他更對正則口中拼死拼活地幹了就能成事的論點更感興趣。這種情況下,與其想方設法挖空心思,不如拼死拼活,一根筋地干到底來得更為有效。
清正抖動鬍鬚,故意瞪大雙眼,憤然說道。就清正而言,他對正則的郁屈之情也感同身受。但他也怕正則總在人前暴露這種情緒,怕有人跑去告狀。這話要是傳到家康耳中,那可就大事不妙了。本來家康就視二人為危險的存在,這麼一來,指不定哪天江戶就會用什麼手段將二人斬盡殺絕。他這麼做是將計就計,為的是訓誡正則,讓他知道自己的言行是多麼危險。
「哎呀,真是的。」
「助作從以前就是這樣。明明辦事能力有限,卻還不拼死拼活地干。總是一副明哲保身的樣子。所以那個男人才什麼事都沒幹成過。」
加藤清正首先到達大坂。他立刻到訪了豐臣家家老片桐且元的宅邸。在那裡遇見了從另一個渠道前來說服淀殿的織田有樂。
關原之戰後,莫名其妙地開始了德川家的時代。對此,正則等人至今還耿耿於懷。自己受到家康挑唆,變成了他的獵犬,助他消滅了石田三成。最終豐臣家日漸式微,家康取得天下,連自己也稀里糊塗變成了家康的臣子。對此他們相當不服氣。可話雖如此,正則卻沒有將天下據為己有的野心和器量,面對命運這般無情的捉弄,他能做的,唯有不時地將不滿情緒遷怒於他人。關原之戰大勝不久,他在京都瘋狂酗酒,大醉之後,便抓住德川家的吏僚發泄一通。正則酒品不好,喝醉后時常會精神異常,有時幾乎無異於瘋人之舉。最近這種情況尤為嚴重。
清正確認了一下。
清正用略顯激烈的言辭,駁斥了正信。大意是自己蒙受駿府大御所的新恩,對此大恩大德必是感激不盡。這份感激之情與德川家譜代大名並無二致,然而自己也曾蒙受已故太閣殿下的君臣與父母之恩,也正因太閣殿下的恩寵,才有了今天這個人模人樣的我。倘若我知新恩而忘舊情,對太閣殿下的遺孤虛情假意,拆除大坂的宅院,只臣事江戶,豈不更加奇怪。假如我是這種男人,您還會信任我嗎?您認為德川殿下會覺得我是可靠之人嗎?
三人開始商量起來。
有樂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三人拚死來一回,read.99csw.com如何?」
「那位大將就是已故太閣殿下朝鮮之陣時,最遠打到了兀良哈,並生擒了兩個朝鮮王子的人呀?
正則拍了下膝蓋,當即表示贊同。幸長也沒有異議。
「虎之助你這麼說,是因為根本就不了解這城內的情況。雖說是女流之輩,但這座城裡就是女人掌握實權,身為男人的我,不過是個身體健壯的雜役罷了。」
——這本書上記錄道「諸侯皆大恐」。名古屋城的修建工作忽然如火如荼地開展了起來。據說僅工人就有二十萬之多,因此各路諸侯俸祿中被徵用的費用也是相當巨大的。
加藤清正一向心思縝密,與福島正則截然相反。不過,既然這二人同為五十萬石左右的大名,就必須為其麾下的數萬士卒及其家眷負責。這點正則還是很有分寸的。
候在一旁的片桐且元,雖在一旁附和著有樂的話,但這個被一些人評為「平庸無能」的豐臣家家老,貌似也沒有什麼可用之法。
曾任家康謀臣、現在輔佐將軍秀忠的本多正信,曾經明確地給予清正忠告。他說如此一來,即使有人懷疑清正對豐臣家還念念不忘,他也百口莫辯。對於他的忠告,清正回答:「這份心意,實在感激不盡。不過請恕我實在難以從命。」
「哎呀呀,老夫是狼狽不堪,落荒而逃呀。」
因此二人站在了家康一方。正則在關原的最後決戰中擔當先鋒,浴血奮戰,而清正則在其領地肥后熊本鎮壓了九州的西軍。最後的結局卻是家康得了天下。
清正輪番地看了看幸長和正則的臉。他的意思是要有死的覺悟,在秀賴御所上京路途中,與在二條城拜見家康之時,為其保駕護航。
就算惹得起江戶的虎落,
「根據有樂殿下的話,」清正說,「單就秀賴御所上洛一事而言,御袋殿下似乎並無異議。更準確地說,她雖然不願承認,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一切身不由己,她也不得不做出妥協。關鍵在於秀賴御所的性命安危。德川殿下是否會在殿中毒殺或刺殺殿下。如今不敢保證這種事情不會發生。」
歌詞大意是跟江戶名產虎落打上一架也無妨,但若是看到帝釋栗毛的隊列出行read.99csw.com,讓開路來才是明智之舉。可見當時的清正相當於是日本勇武猛將的標杆人物。
當時的江戶,自家康平定天下之後,人口一路膨脹。自然而然地,也出現了地痞流氓之流。這些小混混們結黨成群,常在街頭聚眾鬧事。當地人把他們叫做虎落。
家康叫來了清正,挖苦說:「看來,各位大名都疲於頻繁的土木工事了。」
「正是正是,」有樂點頭,「淀殿殿下的意思是,如果上洛,秀賴殿下必會遭人毒手。她還說江戶的惡人對外宣稱邀請上洛一敘,實則不懷好意,打算藉機謀害秀賴殿下。那之後,無論老夫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了。」
「這是駿府殿下(家康)的願望。駿府殿下如今已是天下之主,他的願望可以說就是命令。倘若真為豐臣家的安泰著想,現在就只能讓秀賴殿下上洛,臣服於德川座下。上洛或是不上洛,看起來似乎並無大礙,實際卻是關係到豐臣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清正談到他從有樂與且元那裡聽來的情況:「御袋殿下比想象的還要大動肝火。」
清正等人崇敬的「湖月尼公」如此說。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們三人是相約同訪她所居住的高台寺的。三人從江戶入京的日子各不相同,所以是分別拜訪了高台寺。此後,這三人決定在大坂碰個頭。
「於是,你就全指望她了?」
「如果土木工事負擔太重,諸位可隨便決定做或是不做。——這個隨便的意思是……」家康說,「回到各自的領國去,深挖溝渠,高築城牆,然後把自己關在城裡,好好準備迎接天下大軍的到來。」
儘管如此,清正在這座新興首都的庶民階層卻擁有著巨大的人氣。
話畢,清正忽地起身。
——如此,對您實在不利。
有一本叫《雜記》的隨筆,記錄了江戶初期的各種坊間傳言。其中說了一段清正與正則夏天躺在地上聊天的故事。正則抱怨起活在德川家政權下的苦悶之情,最後他說:「只此鬱憤之情,委實難以紓解。為此無論晝夜,總有個不為人知的念想,在我心中翻騰。」
這話說得氣勢洶洶。清正當時坐擁肥后熊本五十二萬石的國土,正則統領安藝廣島,也將近五十萬石。若是二人起兵造反,即使推翻不了江戶政權,還不能攪他個天下大亂?
「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女人呀。」
正則果然泄了氣,果真能這麼做的話,虎之助(清正),我便不會如此鬱悶憋屈了。清正點了點頭,忽然放緩了語調。「所以呀,市松,」他說,「我的意思,就是讓你非禮勿言。明明沒有能力謀反,卻非要逞一時的口舌之能。很容易招致殺身之禍,千萬要注意啊。」
坊間還流傳著這麼九-九-藏-書一首歌:
「意下如何?」
結論是由清正和幸長護送秀賴一路上京。到了二條城內,則由清正貼身護駕。萬一發生狀況,他便衝上前去,抵死護主。
「在湖月尼公的面前,我也只是個孩子。」
「總覺得被耍了。」
「助作(且元),你心裏可有打算?倒是說話呀?」
之後轉為討論如何護衛一事。三人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所以很快便有了方案。
「我已有安排,」且元抬起了他那張泛著油光的小臉,「我已與大藏卿局充分說明了事情的重要程度,打算由她來說服御袋殿下。」
說罷,正則站起身來。
對於清正這番話,正信當場表示欽佩不已,連稱:「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可是他內心卻大為不快。事後他將此事告訴兒子正純,通過正純之口,報告了家康。雖說清正的話確實在理,但也正因為他有這樣的想法,德川家對他的戒心也越來越重了。
「就這麼辦。」正則說。
翌日,這位清正的宅邸,迎來了兩位客人——福島正則和淺野幸長。
此時的清正用極其嚴厲的語句提出了忠告。當時在座的還有其他幾人,也許是這個原因,正則的話傳到了家康的耳朵里。
每次清正的隊列出現在江戶城內,城裡的男女老少都興奮異常,紛紛衝到路上,一睹這位馬背上的大將的尊容。
他用發著白光的眼睛盯著旁邊拉門上的畫。在正則的觀念里,他對淀殿沒有絲毫的敬意,甚至根本不認為她是自己的主人。他常常放言說,他對淀殿的尊敬,完全只因為她是右大臣殿下(秀賴)的生母而已。用他的話來說,淀殿及其侍女不願讓「右大臣殿下」走出大坂城,根本不是出於母愛或忠誠之心。說起來大坂城算個什麼?它不過是因為太閣遺孤坐守其中,才能大放光芒于天下罷了。圍繞在這遺孤周圍的淀殿及其隨從,根本只是躲在其光芒之下,偷偷地反射著一絲微光而已。如果秀賴殿下有個閃失,那些女人就會光芒頓失,黯淡下去,甚至連她們存在於這世上的理由,也會隨之消失。她們懼怕這種情況發生。也正因為這種恐懼心理,她們才拼了命地阻止秀賴出城,而絕非出自什麼忠義之心。正則曾經有過這樣的言論。
「江戶城的情況,那是沒辦法。這次又下令給殿下(家康)小妾的兒子建城。這有些說不過吧。」
家康對付大名的方針,是消耗他們的經濟實力,使他們無法作亂。他大興公儀土木工程,並讓大名們提供資助。最好是讓他們破產,即便不破產,那也要讓他們瀕臨破產。這是德川政權確立后不久制定的一大方針。這個政權的基本思路,是以德川家一家獨大作為唯一條件的。除此之外,基本上沒有其他政治思想或理想之類的。正則的怨言基本是完全在未經思索的情況下,隨口吐出的。可對家康而言,卻毫不留情地刺痛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他當然不能坐視不理。只是,這話要是跟正則講的話,事態容易變得不可收拾。於是家康才叫來了清正,給他提了個醒。同時,他也是想藉此讓以正則為首的所有外樣大名——舊豐臣系的大名——都知道他的意思。九九藏書
「市松,你還不知道你這話有多危險嗎?這話等你有了起兵謀反的覺悟之後再說吧。」
無論是他,還是正則,都常把此話掛在嘴邊,而事實也的確如此。湖月尼公,指的是秀吉的未亡人北政所落髮為尼之後的法號。二人在近江長濱的幼年時代,身為城主夫人的北政所將他二人視如己出,甚至還為二人縫補衣服。關原之戰前後的這段時間,這位「湖月尼公」吩咐二人:「如果治部少輔(石田三成)掀起戰亂,你倆就去跟隨江戶殿下,不得有異議。」
三人的舉止都不太雅觀。清正大模大樣地盤著腿,正則橫躺在地板上,幸長背靠柱子,懷抱雙膝而坐。順便一提,早在秀吉稱霸天下的時代,大坂城中大名的不雅舉止,便讓人不敢恭維了。四仰八叉地躺在殿中,都已算得上是舉止優雅了。還有人在牆壁上亂塗亂畫,字跡零亂,不堪入目。更有甚者嫌去廁所太麻煩,竟恬不知恥地站在走廊欄杆邊上,直接對著院子里撒尿。諸如此類,劣跡斑斑。大概在江戶時代那些舉止優雅的大名看來,這些劣行甚至讓人覺得自己根本與他們不是同一人種。豐臣時代的陋習,在這三人身上仍然保存完好。
「虎之助,你就帶著這種覺悟去說服御袋殿下吧。無論她有多大的心結,必定都能解開。」
清正在大坂有自己的宅邸。家康的幕僚對清正產生懷疑,其原因之一也在於此。秀吉生前,各國大名都在大坂修建宅邸。然而秀吉死去,經歷了關原之戰的變革后,儘管秀賴還在大坂城內,各國大名卻紛紛拆除大坂的宅邸,到江戶修建新宅去了。只有清正一人,還保留了大坂的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