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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光物

上卷

光物

——抬起頭來。
千姬口無遮攔地說。侍女慌張地使了下眼色,大概因為這話題是不能提及的。事實上,千姬身邊有一位侍女負責將城內的情況事無巨細寫入書簡,通報到城外。清正登城一事,是那位侍女經常與其他侍女嚼舌根子的時候,千姬無意間聽到的。
似乎是因為他的眼淚。清正的眼淚感染了大藏卿局等淀殿身邊每個侍女。
不久船隊起航,船隊與一行人,向著京都的方向駛去。守口一帶,天仍未明。
這種難以名狀的經歷,反而讓他熱血沸騰。他胸中湧起了一股比秀吉在世時還要更加強烈的忠誠。忠誠之心,有時大概就是這樣的東西。或許對方越是像霧裡看花、水中望月那般朦朧,越像現身於夢中的神靈那樣若隱若現,就越能刺|激人的忠誠之心。
「是個魁梧的男人。」
僅此而已。
「主計頭(清正)哭了」
清正等人正在張羅準備秀賴上洛之行。
島飼一帶,東方的丘陵拉長了紫色的陰影,太陽升了起來。
當時的氣氛讓他感到詫異。秀賴是否上京面會家康,對豐臣家而言,是巨大的政略性課題。既然是政治策略,那就不應該是眼淚可以介入的。可惜目前看來,也只有眼淚,才能有效解決這個問題。這是個什麼道理?
(如夢似幻)
大藏卿局立刻回到清正所在的前廳,傳達了淀殿的意見。
他嘆息道:「本想此生能有幸得見公主一面……」有幸得見一面的這個理由,對於清正這位性情中人而言,應該是肺腑之言吧。他今年就五十了,外表比同齡人看起來要老得多,健康狀態也差強人意,最近還時常感到自己大限將至。剛才拜謁了秀賴殿下,如果能再一睹其妻室的風采,則對清正而言,就等於是看到了昭示豐臣家錦繡未來的占卜結果。他很想將之作為一生的回憶珍藏於心。這是清正當時的心境。
不知是不是士民(武士和平民)這種不安之情升上天空,凝聚起來了,就在秀賴出發的前夜,大坂東面的天空,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發光體飛快地移動,待它消失后,天空又重新黯淡下去。
——右大臣家,居然挺狡猾的。
所謂的拜謁,就https://read.99csw•com這麼結束了。
局勢發生了轉變。之所以用「局勢」一詞,是想說明這件事,對德川家和豐臣家而言,都是極為重大的政治事件。
「真是太可惜了。」
對於秀賴成人後的非凡氣度,清正也從片桐且元處聽到了些隻言片語。這時他想藉此機會,拜謁秀賴本人。於是將這個想法稟報了淀殿。
治長想到了答案。他猜想,也許正因為御袋殿下才是這座城真正的主人,所以除了憤怒或哭泣之外,也許就再也沒有其他政治策略的表達方式了吧。
「我等也以身護主!」
秀賴對「朋友」如此說。千姬這個存在,是在其他一群人的安排下,在他小時候,由別人帶到他身邊的類似「妹妹」的存在。可他並不願意這麼想。如今他變得越發為千姬著迷,這讓他想大聲辯解,告訴別人千姬是他自己發現的。首先,千姬的歌學修養很高,對他而言,這是意外驚喜之一。阿千是何時學會這些東西的?他覺得現在的阿千跟從前大不一樣,彷彿是另一個人。秀賴每次去見她時,都會發現她更多不為自己所知的一面。
正則接著說,如果大坂城是已故太閣時期繁榮的象徵,那就讓自己在熊熊火焰中,與大坂城一同化為灰燼。
——大夫殿下(正則)手下有一萬精兵。
不料家康的親信卻給他下達了一道奇怪的指令。
於是,清正便退下了。
「聽說今天加藤主計頭前去參見殿下了。」
淀殿同意了。對屬於北政所一派的清正,淀殿的態度向來都很冷淡。不過今天她格外開恩,同意清正去向她那如私供佛像般珍藏的兒子秀賴請安。
(阿千居然……)
清正在大書院里拜見了秀賴。
這種不安情緒和傳言,從數日前便開始在大坂街頭巷尾發酵。這段期間,大坂的町人們,無不認為關東的家康是個十惡不赦的人物。對於秀賴御所去會見那種不知肚子里都裝了什麼壞水的男人,誰都表示不贊同,也深感不安。
「是個怎樣的人呢?」
這日黎明,為了秀賴十多年來首次的出城,京橋御門兩側點燃了火把,將天空照得如同白晝一般。無數的燈火,更是照亮了天滿的川港,河裡停泊著一艘秀吉在世時使用過的豪華御座船。前後共有十幾艘護航船同行。護航船上坐著秀吉時代以來的親衛部隊七手組的組頭及其手下士兵、片桐且元及其家臣。除此之外,還有足輕千人組成的陸路警衛隊,把沿岸圍得水泄不通。read.99csw•com
——家康到底會耍什麼花招?
「他還說了想見阿千你。」
唯一沒哭的人,大概就只有唯一一個侍奉在淀殿左右的男人大野治長。順便一提,治長是大藏卿局之子。秀吉在世時,他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但秀吉去世后,他便成了類似秀賴的侍從長的角色了。
此後,清正又向大藏卿局提出申請:「機會難得,也請務必允許微臣去給年輕的政所殿下請安。」他反覆地說著「請務必恩准」,不斷懇求大藏卿局。這所謂的年輕的政所殿下,不用說,當然是千姬。
然而這個清正第二日登城遊說大藏卿局,進而拜見淀殿,苦口婆心地勸說她讓秀賴公上京一趟為好的時候,眼淚卻奪眶而出,不久他便無法自已,掩面痛哭,淚流不止。
(阿千是我發現的。)
「做好安排,讓我們可以在伏見恭迎秀賴御所一行。」
大藏卿局將清正的請求上報了淀殿。淀殿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淀殿已感覺到清正身上散發出難以捉摸的氣息。拜謁的話,只要秀賴就夠了。阿千是從德川家來的人,說她是個冠冕堂皇的密探,也毫不為過。清正如今雖捨棄大坂,轉投關東,但他依靠自己的男兒之淚,打動了淀殿。可他之後馬上提出要向千姬問安,到底是何居心?這不是在赤|裸裸地暴露自己對家康搖尾諂媚的本性嗎?
遠處傳來了聲音。是秀賴身旁的大野治長在高聲傳話。可是在朝鮮之陣時聽力受損的清正卻沒有聽到。幾經提醒后,他才抬起了頭。
就是這個命令,讓此前清正私下的計劃——從大坂到京都,一路貼身守護秀賴,寸步不離——因此白白流產。
「我去勸說御袋殿下吧。」
她已褪去了稚氣,出落成了一位明眸善睞、皓齒豐唇的婷婷少女。在每月只能見上幾面的秀賴眼中,每次見面,她都變得更加美麗,讓秀賴不禁瞠目結舌。
這讓千姬吃了一驚。但秀賴只回答了一句不知道。
而採取了家康等人最為忌憚的行動的人,是福島正則。家康停留京都時,他謊稱有疾,無九九藏書法侍奉家康,在大坂城堅守不出。
(似乎有些奇怪。)
「這是為何?」
「阿千,我來了。」
打動淀殿的,不是清正口中的道理。
秀賴在千姬面前坐下后,還特意親自說明自己已經來了。最初千姬也覺得此舉甚是怪異,不過最終還是理解了他的心情。面對讓人舉步維艱的困難條件,他努力排除萬難,最終來到了這裏。這是一次巨大的探險。而現在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成功了。他來到了千姬的面前。因此他想要用這句話,來表達自己勝利的愉悅。
當清正被允許抬起頭的時候,他的視野里,已經看不見秀賴了。之前秀賴身旁光芒閃耀的蠟燭,不知何時熄滅了,秀賴曾待過的上段之間漆黑一片,深不見底。這讓清正不由覺得剛才的光景竟像黃粱一夢一般。
此外,淺野幸長還佯裝抱恙在身,留守在伏見的宅邸中。為的就是萬一有狀況發生,他都能以迅雷之勢,立即採取行動。
大藏卿局打心裏同情他,向他低頭致歉。話雖如此,淀殿的心意是不可能改變的。
也有人有這樣的感想。這些人覺得秀賴是故意說得這麼模稜兩可。然而千姬卻不這麼想。她不知從何時起,開始懂得秀賴的心情。因為他是在女人堆里長大的,所以對於與自己同性的男人,有一種巨大的恐懼感,覺得他們是別的物種。他說清正是個魁梧的男人。如果秀賴把其他男人當作是其他物種,那麼肯定清正體格越是魁梧,他給秀賴的壓迫感就越大。秀賴也許只是談及了自己的強烈印象罷了。
「嗯嗯,是的。」
清正浮現出無比失望的表情,讓大藏卿局也不禁一怔。
她問秀賴。自幼便深居城內的她,對清正此人並不十分了解。不過從侍女們煞有介事的語氣來看,似乎是位非常有名的大人物。此外,對於已故太閣殿下,至今依然保留著一份少有的赤誠之心。這點讓她對清正,抱有一種單純的好奇心。不過秀賴的回答卻太過簡單。
淀殿的思維方式一向如此。
「正是如此。」
「你見阿千殿下,是為何事?」
秀賴這天夜裡偷偷潛入了千姬的宮殿。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恐怕除了秀賴本人,也沒人能夠理解了。
千姬已經十四歲了。
這裏大概鋪了五百張榻榻米。清正平伏在遙遠的下方,就在他低頭等待的時候,秀賴出現在了上段之間。對於清正而言,他只能九_九_藏_書感知到秀賴的到來。
席上,激烈的言辭時不時從福島正則嘴裏冒出。這是個假設。假設家康招秀賴入京是個圈套的話,「阿虎呀,你就與秀賴公一同死在二條城,我在大坂城殺死淀殿,放火燒城,與大坂城同歸於盡。」正則如是說。
大家都哭了。
事件的中心人物——秀賴,當時已經是威武高大的十八歲青年了。
不久他低下了頭,僅靠視網膜上留下的殘像,想象了一下秀賴的模樣。上段之間離得太遠。清正拚命地回憶燭台的光芒照耀之下,那個純白裝束的人。似乎可以認為是一位白凈魁梧的青年。這麼看來,傳言中威風凜凜的成年秀賴,已是不爭的事實了。清正一面在榻榻米上蹭著額頭,一面在心裏偷樂起來。
船隊分開水中的蘆葦,一路向前。大約過了枚方之後,已是艷陽高照。前方的河原上,躺著優哉游哉的牛兒,吸引了秀賴的視線。他先是大吃了一驚,不久便呼吸急促起來,他轉過頭看了看四周,然後小聲地問了句「那是何物」。原來他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到牛這種生物。
這種場合遵循的是室町式禮法。即使被命令「抬起頭來」,也不能貿然抬頭直視尊貴之人。這是于禮不合的。這種禮法要求臣下只能微微抬起臉,但出於對尊貴之人的敬畏之情,仍不能仰面直視。實際上就是不能直視尊貴之人。不過清正多少還是看到了些。
秀賴每天都會在心裏反覆回味這種驚訝的滋味。這種神奇的感覺是怎麼回事?——秀賴問自己。他和別人的不同之處在於他沒有朋友。因為沒有朋友,所以他不得不成為自己的朋友。這種自言自語的生活,他早就習慣了。
似乎理智和情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東西。
此事後來還讓他們與家康的親信產生了摩擦。清正和淺野幸長,在秀賴將通過的淀川沿岸,裝備安排了火槍千挺,槍五百,弓箭三百的士兵,並讓他們在守口、枚方、八幡等重要關卡駐營紮寨。而且為了確保秀賴在京期間沒有意外發生,清正還親自挑選了五百勇士,讓他們身著便裝,終日遊盪于京都街頭。
秀賴本人一路都心情大好。他的心情與其說是忐忑不安,不如說是因大坂城外的美景而雀躍不已。
她說,為確保秀賴殿下上京之行萬無一失,來回途中及二條城中的護衛工作,都由主計頭全權負責。
淀殿吩咐道。不過對read•99csw•com方怎麼說也是已故太閣麾下的勇將,這麼說的話可能會跟他結下樑子。想到這裏,她又改口道:「告訴他,很遺憾,阿千目前抱恙在身。」
總之最後淀殿發話了:「主計頭的心意,我已知道了。」
清正說道。只有他沒哭。
到了出發當日,慶長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的黎明時分。
——是御袋殿下。
「反正……」正則被自己一番話感動得痛哭流涕,「反正我一生都是已故殿下賜予的。與已故殿下的城堡一同化為灰燼,卻也正合我意。」
只是,偷溜到阿千的宮殿對秀賴而言,與其說像世上的年輕男子去鄰村密會心上人,不如說更像是艱難的冒險。這個年輕人的奇妙之處,在於他是在女人堆里長大的。為此對於女人們的喜怒哀樂,他很會察言觀色,甚至到了過分敏感的程度。他深知母親淀殿不願他去千姬的住處。對他而言,惹得母親不悅,是比天下任何大事都還要重大的問題。而且還有國松的母親伊勢局。她不僅已是他事實上的妻子,還經常跟淀殿串通起來,阻止他去千姬那裡。在如此艱難的形勢下,秀賴仍舊時不時往千姬那裡跑。對他而言,正因為如此艱難,所以在他所處的環境下,這是比天下任何政治大事都更需要他發揮智慧和勇氣的重要課題。
淺野幸長也哭了起來。
「告訴他,這種事無須多禮。」
在座參与密會的加藤清正、福島正則和淺野幸長三人,雖說都是已故秀吉一手提拔的家養家臣,但如今天下易主,三人也編入了德川家康的麾下,依靠家康的恩賜,各自獲得了巨大的封地。如今要去觸碰家康的逆鱗,不啻於是要讓他們捨棄封地。事實上,三人還沒有這樣的勇氣。個中利害得失,三人都心知肚明。
不過,唯有感傷之情,不同於對利害得失的理性判斷,它在別處激烈地翻滾著。加上三人都是有著相同過去的同類。同類們在談起三人心頭共同的痛處——秀吉遺孤的命運時,感傷之情相互感染,肆無忌憚地撞擊著胸膛。
秀賴上船就座。
秀賴因為找到了兩人的共同話題,露出欣喜之色。阿千也跟著開心起來。
不過,這道命令,清正等人只聽從了一半。
市井傳言他手握重兵。這些傳言也並非空穴來風,正則確實有不少兵力,而他也事先將手下兵力調入大坂城,等到秀賴上洛后,以備京都有變。
「若是清正殿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