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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會見

上卷

會見

好奇心在這三十多位大名心中不斷翻滾,讓他們差點忍不住,想要張口發問。
秀賴心說:「他便是藤堂高虎呀。」看到了這個從少年時代就聽說過的人物,他也不是全無興趣。
更糟糕的是秀賴還很理所當然似的,只是淡淡地回了個禮。
家康的家臣安藤帶刀(直次)看著清正像個下人似的忙前忙后,說:「那個男人也長久不了了。」
既然清正都做到這一步了,二人也沒法繼續跪在那裡。很不情願地站起了身,加入到秀賴的隊伍當中。
岸邊盛開著晚熟的櫻花,櫻花樹下站著加藤清正。御座船靠岸后,加藤清正立刻像個徒士一樣把股立提起,麻利地捲起來,便指揮起了拖著纖繩的船工頭來。他自己也搭了把手,小心翼翼地將船緩緩拉靠岸。
這禮服也頗費了一番周折。
秀賴入京了。在京都,他先到片桐且元在京都的住所小憩片刻,然後換裝準備跟家康見面。
只是,比起這個男人,他對沿路的街景更感興趣。就連大坂的城市都不甚了解的秀賴,好奇地看著沿途的街景。鱗次櫛比的人家、紅色的牆壁、線條優美的格子門。這些都讓他覺得新鮮極了。還有那些蜷著身子跪拜在路旁的町人、兒童、僧侶、山伏們。他覺得這些各色人群的形態或生態都很是新鮮,跟大坂城內的某幅狩野派的《洛中洛外圖》上畫得一模一樣,又是感慨又是驚喜。
當然,德川家這邊的竊竊私語和表情,並未傳入清正的耳目。
家康露出了微笑,小聲地說了句「請」,率先站起身為秀賴引路。他穿過大走廊,朝白書院前進。秀賴緊隨其後。負責給秀賴拿太刀的木村重成跟在後面。緊跟在這重成身後的,便是清正。
雖說主家豐臣家現在人微言輕,甚至連「天下」都丟了,但對於舊豐臣派的大名而言,豐臣家作為主家的地位卻是絲毫未變的。如果更進一步解釋,那就是「德川家也必須將豐臣家作為主家來尊敬和愛戴」。
藤堂高虎二人心中頗為不滿。藤堂高虎在關原之戰的前夜,一直在大坂城內,將城內的狀read.99csw.com況密告給家康。家康後來對他的告密之功給予了很高評價,甚至對他說「在老夫眼裡,你不是外樣大名,你的子子孫孫都跟譜代大名是一樣的。」
「下人。」
清正上前幾步,走到秀賴身邊,建議他先去見家康。家康必然會很高興。秀賴此番上洛,為的就是獲得家康的好感和同情,讓他能保障豐臣家的未來。既然目的如此,那麼事情就必須圍繞著目的進展下去。清正無非是想將這目的和想法貫徹到底。
身旁的同僚水野重仲問他。水野重仲也是少年賴宣的輔佐人。後來賴宣受封紀州時,安藤帶刀被封為紀州田邊城城主,俸祿三萬八千余石,水野重仲則是紀州新宮城城主,俸祿三萬五千石。二人都爬上了享受大名待遇的家老之位。
清正懷中藏有短刀。他準備萬一家康想要對秀賴狠下殺手,便將手伸入懷中,取出短刀,跟敵人奮戰到底,直到流光最後一滴血,然後殉身在二條城的殿中。
越是城中的平民,就越是持這種觀點。與此相對,僧侶、武家這些知情人士,則大多數人對現狀的評價是:「秀賴殿下不過是名義上的天下之主罷了。說來跟公卿沒什麼兩樣。自德川殿下平定天下,至今都十年有餘了。」
秀賴的轎子從橋上走過,穿過了二條城的大門。進而從大門行至玄關。從大門到玄關,道路兩側鋪著白沙。大概有三十多位大名拜跪在那裡。
現在,來說下清正。
這事讓家康對秀賴的評價,忽然提高了許多。家康心裏暗想,這哪是傻瓜呀。
他此時正跪拜在岸邊,待迎來秀賴之後,便立刻起身,走到秀賴一行人之前,為其開路。依舊穿著褐色的肩衣,卷著褲子的股立部分,露出兩條粗壯的毛腿。
對於此時的京都人而言,沒有比秀賴上洛更讓人恐慌的事了。
當時秀賴已是魁梧挺拔的堂堂男兒,走起路來也步伐從容。難怪水野重仲會誤以為安藤帶刀說的大塊頭的男人就是他。自然安藤帶刀所說的「那個男人也長久不了了」,到了水野重仲這裏,就變成了秀賴。他心裏暗想:「原來如此。如果說秀賴真是長久不了了的話,那肯定安藤帶刀是從大御所那裡聽到了什麼極深的密謀了。」
但是清正對家康的這種慣有手段卻了如指掌。家康的手段是先賣個人情出去,再看對方如何應對,以此來摸清對方的真實想法。這就像他說要為秀賴的亡父祈求冥九九藏書福,讓各國修建寺院伽藍的時候一樣。雖然表面上說是為了供養秀吉,看似滿懷好意,但實際上是想用這種方法,讓豐臣家散盡家財。所以,這一次也不能輕易接受他的「好意」。
清正連招呼都沒打,就大聲喝道。他雖把大御所家康及第二代將軍秀忠看作是天下大名的盟主,但卻從未將家康的九男和十男之流放在眼裡過。何況就連家康本人,也應該對秀賴極盡禮遇才對。因此他對這兩位少年打著陽傘出迎的失禮之舉,是決不能熟視無睹的。
這方面應該可以說體現了德川家的傲氣。兩位少年雖然年幼,卻也官職在身。義直是從四位下右兵衛督,賴宣官至常陸介,同樣是從四位下。只不過,這二人的官位跟秀賴這位右大臣比起來,那也只能是小巫見大巫了。況且秀賴在名義上仍是德川家的主家。
讓家康大吃一驚的是,從轎子里出來的青年,與小矮個的秀吉截然不同,是個身材魁梧之人。白皙的皮膚,深黑的瞳孔,表情不怒而威,舉手投足都從容不迫。民間流傳的右大臣家的白痴之類的謠言,在這位青年現身在眾人面前那一刻,便被擊得粉碎了。
這位秀賴,正在上京途中。
他還故意提高了語調,不過,這話當然是傳不到清正那裡的。
——但是豐臣家早已不是天下之主了。
「這還用說?家康殿下的主人不是秀賴御所嗎?」
從周圍的交頭接耳中就能看出這個問題了。安藤帶刀從三河時代起便侍奉德川家,是老資格的家臣。他常年侍奉在家康側近,不過去年起他換了個任務,受家康之令輔佐賴宣。他雖然一身土氣,但還是有那麼點政治才能的。只是他一向喜歡炫耀自己的精明能幹,對於別人的無能和失態,從來都是能損則損,不留情面。
有兩位貴公子一直遠遠觀望著清正的一舉一動。二人分別是家康的九男義直(尾張名古屋城主)和十男賴宣(紀州德川家的家祖)。他倆都是關原之戰後,家康年輕的側室所生。義直十一歲,賴宣九歲。今天二人是奉老父家康之命,前來伏見迎接秀賴。
但是清正的立場頗為複雜。因為即使秀賴下令讓他「討伐家康」,他也是無法從命的。不僅如此,秀賴對其他的大名也沒有命令的權力。他的存在僅相當於公卿,或是一國大名而已。在這點上,清正和世間的普遍看法是一致的。秀賴即便是個君主,那也只不過是名譽上的君主而已。但是對清正而言,他要做的事情是讓世人都知道,秀賴即使再不濟,也是名譽上的君主,應該受到尊敬和重視。既要保住秀賴的九_九_藏_書地位,又要確保自己不招致殺身之禍,清正相信這是自己能想出的最好方法了。這種做法不厚道,可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這種讓德川家以及各國大名再次認識秀賴神聖地位的做法,在猶如旭日東升、勢不可擋的德川政權下,倘若稍有差池,就可能連自身也難保。他等於是下了一個天大的賭注,一個就像赤腳走在白刃上一般如履薄冰的賭注。
「——就那個,」安藤帶刀抬了抬下巴,示意清正的方向,「大塊頭的男人。」
秀吉走出了片桐宅。
這是安藤帶刀的邏輯,也是他的行動依據。所以之前雖然有人對陽傘提出了些質疑,他也就說了句:「不必大驚小怪。為了讓天下之人都見識一下德川家的威勢,這麼做自然是很有必要的。」
(居然被迫上了清正的賊船!)
不過他萬萬沒想到,隨著秀賴越來越近,走在前面幾步開路的清正先行到達這裏。發現兩位德川家小公子身後打著硃色陽傘后,清正毫不客氣地指出:「這有失禮數吧!」他雙手叉腰,兩腳重重地踩在地上,然後瞪大了雙眼,掃了兩位少年一眼后,把目光落在了隨從安藤帶刀一行身上。
「那人就是主計頭(清正)嗎?從那副模樣看來,根本就是個下人嘛。」
待秀賴走近之後,兩位少年也跟著站起身,以立禮的姿態迎接來客。只是,二人背後都還撐著用來遮擋陽光的硃紅色長柄傘。順便提一下,這種朱紅傘,只有身份特別尊貴之人才配得上使用。說到尊貴這點,過去如何,暫且不表,但就目前的世間而言,除了德川一門,尤其是除了繼承德川家康正統血脈的人之外,恐怕就沒有配得上朱紅傘的人了。當然,比起世人而言,德川家的吏僚安藤帶刀和水野重仲,便更是這麼想的了。
秀賴的御座船抵達伏見之時,太陽正緩緩沉入遠處的西山。
——藤堂和泉守,剛剛加入上京隊伍之中。
秀賴坐轎兩側,首先是清正。淺野幸長也效仿清正,提起股立,一如普通的警衛那樣,跟隨轎子前行。後面是織田有樂。此外還有豐臣家家老片桐且元、秀賴乳母之子木村重成、渡邊內藏助。
若秀賴太過隆重地身著禮服,前去二條城,那無疑是在向世間宣告,豐臣家已經臣服於德川家了。所以豐臣家是很不樂意的。對於家康而言,他多少覺得受之有愧。於是家康提議雙方同禮相待,他自己身著肩衣和袴在城內等候,而秀賴也以相同的正裝姿態現身。
——從此之後,天下會不會再次陷入戰亂?
御座船上架起了一座裝有扶手、漆成朱紅的橋,通向河岸。https://read.99csw.com安藤帶刀抬著下巴說「就那個大塊頭的男人」的時候,秀賴正好從這座朱紅橋上走過。水野重仲心道:「原來大塊頭的男人,說的是秀賴呀。」
「不會的。這次上洛會讓天下更加安泰和平的。」
——秀賴是何許人也?這邊可是德川家的正統血脈,不僅如此,兩位公子今日還是代表父親大御所殿下前來出迎的。打著陽傘出迎客人,當然無可厚非了。
家康在二條城深處等待已久,他此時的好奇心,當然就更不用說了。他從秀賴的轎子進門的時候起,便穿著正裝趕到玄關前迎接秀賴了。
而更讓家康惱火的是一見到這個年輕人,他的身體又回到了秀賴年幼、他臣事豐臣家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先給秀賴鞠了一躬。
「那兩把傘,請速速撤下!」
而沿途的町民,也欣喜地交頭接耳:「跟以前完全沒變樣呀。」他們口中的「以前」,指的是已故太閣的時代。他們的意思,是隊伍的壯觀場面與太閣鼎盛時期相比,全然沒有變樣。
這個疑念在京都二條及大和小路一帶鱗次櫛比的武器店店頭的竊竊私語中傳開。
不過,除服裝之外,還有別的問題。那就是京都的阿彌陀峰有一座已故秀吉的廟宇。既然上了京城,那麼按照常理而言,秀賴應該在見家康之前去參拜豐國廟的。只是如果他先去豐國廟,再去二條城,又會顯得怠慢了家康。
清正很是了解二人此時的心境。這個男人,卻不能原諒這二人的態度。他在隊伍里朝著二人,用整條街都能聽得到的嗓音大聲招呼道:「二位,二位也請進來,隨我等一同上京吧。」
兩位輔佐人是這麼想的。
旁邊就是二條城。二條城的城門像一個「八」字一樣,大大敞開。既然這座城是德川家的東西,那自然這城門的警衛,也應該由德川家的人來擔任。不過家康還特地照會了豐臣家,讓豐臣家的七手組也出一些人,和德川家的家臣共同負責當日的警衛工作。而且德川家所出的人手,與豐臣家派出的人數相當。家康把這麼細節的地方也考慮到了。他這麼做,主要還是為了表明自己絲毫沒有謀害秀賴的打算。不過家康何必做到這一步來表明自己的清白呢?這在豐臣家看來,反而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對於一直陪同秀賴身邊的清正而言,假如果真出了個什麼萬一,他一定會在殿中以死殉職,這個覺悟沒有半點改變和鬆懈。
也有人樂觀地認為從此以後必定國泰民安。但是無論是持哪種論調的人,此時最讓他們難以回答的問題,是關東的家康和大坂的秀賴,究竟誰在誰之上。
這個口無遮攔的read•99csw•com人,是九歲的賴宣。除了賴宣,侍奉在他左右的輔臣也覺得清正那副「尊容」實在可笑。其中甚至有人發出露骨的笑聲。
清正的立場是,像他自己那樣的舊豐臣派的大名,對於德川和豐臣兩家,應該這麼定位:「豐臣家由始至終都是主家。德川家並非主家,而是各國大名的盟主。」
第二天早晨,秀賴一行取道竹田街道,從伏見出發,繼續上京。
轎子停下,橫放在玄關前。清正雙膝跪在白沙之上,用手掀開了轎簾。
(到底會出來個怎樣的人呀?)
秀賴正往這邊走來。安藤帶刀礙於場合,不敢發作,只見他面沉似水,強忍著憤懣與屈辱之情。此時,他向撐著朱紅陽傘的侍從使了個眼色,讓他們了退下去。不一會兒,秀賴就從他眼前走過。安藤慌忙行了個禮,但心中卻久久不能平靜。他用只有水野仲重才能聽到的聲音,咬牙切齒道:「清正,你莫忘了今日。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加倍奉還。」當然聲音還是很小的。不過他心裏決定事後一定會大聲地向家康報告清正是如何羞辱德川家的。
秀賴當晚在清正伏見的宅邸住宿了一晚。這一夜,也是風平浪靜。
秀賴行走的道路,兩旁都張著幔幕,沿著道路延伸到遠方。不遠處,前來迎接秀賴的兩個少年——德川義直和德川賴宣,正坐在馬扎之上。
沿途隨處可見從京都出來迎接秀賴的舊豐臣派大名跪拜路旁。他們都沒有率很多家臣,而是只帶了兩個下人,佔據了道路兩旁,俯首跪拜。池田輝政、藤堂高虎也在其中。這二位都在十年前關原之戰時,站到了家康陣營,因而獲得了大諸侯的地位。對於巧妙地度過了時代轉換期的他們而言,看著舊主秀賴的時候,必然不都是胸懷坦蕩的。正因如此,他們才僅止於出迎,卻未加入到秀賴隊伍當中,陪他一同上京。若是加入了秀賴的上京隊伍,就只能招來家康的懷疑。
「那個男人?你說的是誰?」
清正向轎子里的秀賴一一報告情況。
雖說是賴宣的童言無忌,但這正是當時的清正想讓世人知道的。他以行動告訴世人:就連自己這個肥后熊本五十二萬石的大大名,在秀賴面前也不過是一介下人而已。對他而言,採取這樣的行動,其實是此處無聲勝有聲之舉。他通過行動,對當時的局勢進行了無言的批判。想以此來讓世人看清德川與豐臣兩家的關係,進而暗示各國大名他們應該向豐臣家致以多高的敬意。這個政治策略,就表現在他「下人般的畢恭畢敬」上。
不過家康似乎也注意到了這個微妙的問題,他還特意建議大坂那邊先去參拜豐國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