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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陰謀

上卷

陰謀

「不知主公如何看待那人?」
「……」
「……」
秀賴出了二條城,發現京都的大街小巷都籠罩在異常熱情的氛圍之中。城中的男女老少紛紛跪在路旁,擠成一團,為的是能夠一睹他的風采。
不過,大亂了也好。若是贏了,就能真正實現天下統一,一償夙願。但問題是萬一走錯一步,反而會招致德川政權的覆滅。倘若稍有差池,現在臣服於江戶的外樣大名或許都會再次倒戈,追隨大坂而去。
北政所露出笑顏。可秀賴也只是稍稍鬆動了下木然的表情,回了聲「是」,然後便再也無話。他到底是因為年紀太輕,不習慣這樣的場合,抑或真如世間傳說的那般白痴?家康也沒看明白。只是,就家康自己的觀察而言,秀賴言行中透著威嚴,舉止大方得體。這些無不讓家康覺得自己在氣勢上被壓了下去。
眾人確實對家康這位老人都心存懷疑。清正則比其他人的疑心更重。進入了二條城的他舉止異常,處處顯露出對家康的提防之心,等於是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印證了世人私下對家康的懷疑。
「如此說來,」正純說,「最好是讓大坂先挑起戰亂。如今諸侯厭戰,自然會覺得挑起戰亂之人,便是要破壞自己安穩生活的人,自然會心生憎惡。因此,我們應該讓大坂一方首先挑起事端才是。」
會面是一種儀式。需要盡量減少不必要的對話。但是即便如此,秀賴也太過沉默。
正純並未注意到此事。
「不過,」家康說,「這也只是猜測罷了。」
「莫非把那小崽子(秀賴)叫來,反而叫錯了?」
清正與淺野幸長懷抱青竹手杖,在秀賴的坐轎兩側隨行。
一旦起了疑心,便會草木皆兵,覺得處處暗藏陷阱。但也不能說家康一方果真沒有謀殺秀賴的意圖。
天下即將大亂。
家康瘋狂地發泄,次之間的本多正純看在了眼裡。他臉色煞白,再次伏下身來,屏住了呼吸。
他是想敞開轎子的窗戶,讓京城的尊卑貴賤、男女老少都能一睹秀賴的風采。清正並非只是個木訥的剛直硬漢,在世人面前,他多少也懂得如何高調地展示風采。
「只是,該如何下手,卻是個相當的難題。」
就是如此地難以自控。他盤腿而坐,兩肩劇烈起伏,費力地喘著氣。侍女輕輕移身過去,撿起了那個枕頭,送回到家康膝前。家康再次把枕頭抓在雙手上。
秀賴只是抬著頭,沒有表情的變化。
德川方負責接待的人為他引路。一行人從白書院前面通過,來到了大走廊。家康一直送到了玄關的台階。
每個食案都是由德川家的譜代大名一一呈上。這些人除了帶頭的平岩親吉外,還有永井右近、松平石衛九*九*藏*書門大夫、板倉內膳、安藤帶刀等人。另外還有人專門負責斟酒。
這時門被拉開,出現了以比丘尼之姿示人的北政所。進來的這位婦人是秀賴的嫡母,從小就有人教秀賴要稱呼她「母親大人」,要對這位婦人表示出特別的尊敬。
「誅之。」
他說只能用這個詞形容,沒想到竟真不是個傻子,實在很是意外。
「神君(家康)久藏毒于御印籠之中。」
「人氣之類的都是虛的。主公無須擔心。」
對於開創了一個朝氣蓬勃時代的秀吉,人們的懷念之情,因秀賴的長大成人和這次匆匆上洛而得到宣洩,且一發不可收拾。反之,或許也印證了德川政權的不受歡迎。
本多正純如實地稟報了家康。家康仰卧在床上聽著報告,臉上的表情很是難看。
秀賴忽地站起身。他魁梧的身材,讓周圍的人都覺得很有壓迫感。只是,該往哪邊走,他卻不清楚。
清正甩開平岩親吉,緊跟上秀賴,進入了被稱為「御座之間」的內殿。
他提出了問題,家康卻未作應答。終於家康開了口。
「御所柿兒(天下)熟落地,秀賴木下拾起之。」
「食物絕不能入口。」
正純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翌日清晨,護城河畔,有人在松樹上寫了首打油詩。正純讓人剝下那塊樹皮,拿到自己房間來。
清正事前已經囑咐過他。這個清正也違反了禮節,寸步不離秀賴兩尺之外,密切觀察著周圍的狀況。他還調整了姿勢,讓自己在發生突發事件時,能夠迅速做出應急反應。
「稍作……休息。」家康說。
枕頭砸到拉門后,滾落到地上。沒有任何理由。
「上野,」家康忽然用帶有威嚴的嗓音說,「昨夜,老夫思索了一番。你聽好了。」
此時,家康忽覺腰腹之間躥起了一股無明業火。他嗖地坐起身,同時一把抓住枕頭,狠狠地扔了出去。
一個男人,在京都受到庶民們如此熱烈的歡迎,除了曾從西海凱旋的源義經之外,估計也只有此時的豐臣秀賴了。https://read.99csw.com
豐臣家究竟有多大的潛在人氣?這些京都的庶民等於是用行動告訴了他答案。
日暮時分,家康睜開了睡眼。
「會見時,他雖人在秀賴身後,卻總往西北方向張望,眼神甚是可疑。那眼神,彷彿是將所有意念都凝聚其中似的。」
家康並未表態,只是心情愉快地保持著沉默。正純知道自己的方針已經被這位日本國的統治者採納了。
這種毒即使攝入體內,也不會當場暴斃。待一個月或數月之後,中毒者的身體會自然衰弱,最後虛弱不堪,一命嗚呼。這種想法非常符合家康的政略思維。不過只服用一次就能有如此效果的奇毒,當時恐怕無論亞洲,還是歐洲都不可能有吧。家康也不可能擁有這種奇毒。
(可能是因自己年齡而動氣吧。)
正純猛地伏身叩拜下去。他有種晴天霹靂、天崩地裂的感覺。家康的意思是除掉豐臣家。雖說家康一直就有此打算,不過此刻家康口裡明確說出這句話,可以說就是下了一封戰書。當然,這個戰爭宣言是很機密的。
的確如此。清正和福島正則這類豐臣恩顧大名站在哪方,目前尚不清楚,而且最重要的,是關原之戰後出現大批浪人,現在全都生活窘迫,從心底里盼望著天下大亂。
內殿大約有十張草席的大小。
回去的路上,秀賴參拜了豐國大明神。
書中記載被招待的不僅有秀賴,還有清正。就連隔壁房間同樣進餐的淺野幸長、池田輝政也在其中。
(真是個不招人喜歡的傢伙。)
家康說得很隨意,但此時正純心中卻對家康的敏銳欽佩不已。於是他想順便也問一下家康對秀賴的看法。
食案上來了。
正純也表示贊同。政權這個東西,最好是給世人一種不動如山的感覺。一首打油詩就讓能老家康發狂,若讓這種風評流傳到坊間,對關東的地位是非常不利的。
家康的笑容更深了,說:「放手去干吧。」
「總有一天,待時機成熟……」正純壓低了聲音。他的意思是就算保障清正這一代的安全,待他死後,也必須把加藤一門從這世上斬盡殺絕,否則德川家的江山就不會固若金湯。家康沒有作聲。就家康的習慣而言,若他對正純的意見不做評論,大多便是默認的意思。
「你來說說看。」
古書《十竹齋筆記》中記載了這麼一段可怕的內容。據記載,家康彌留之際,身邊親信以為印籠里裝的是他的常備藥物,特意取出讓他服用,然而「神君默然搖頭九*九*藏*書」。這本書里記錄的也只是傳言,至於真相如何,自是不得而知。不過這種傳言流傳於家康的近侍之間,並被記錄到了這本古書當中,足以見得家康這個人物絕非等閑之輩。這本《十竹齋筆記》中還記載了毒點心的事情。
這個平岩親吉在事前與家康商量妥當之後,決定將這「被毒針扎得像蜂窩一樣的點心」獻給來客。平岩親吉當時深信只有送加藤清正、淺野幸長歸天,才能確保德川家的天下安泰無虞。於是他實施了這一計劃。據《攝戰實錄》的記載,平岩親吉為了讓來客放心食用,自己也吃下了毒點心。其忠義之慘烈,可見一斑。《十竹齋筆記》中記載,獻上毒點心時,秀賴說了句「最近脾胃違和(消化不良)……」,便回絕了。清正卻吃了。
「請這邊走,請這邊走。」
本多正純將清正今天旁若無人的態度和舉止狠狠痛陳了一番。
「屬下洗耳恭聽。」
待七五三的本膳菜肴紛紛上桌,酒過三巡之後,清正似乎再也按捺不住,對秀賴說:「御袋殿下在大坂已經等得著急了吧。今天就請到此為止。」他聲音極其洪亮,與其說是講給秀賴聽的,不如說是想讓在座所有人都聽個清楚。家康覺得清正這種露骨的催促實在可憎,然而他卻裝作好像是經清正這麼提醒,才想起來一樣:「您意下如何?御袋殿下可能等得著急了吧。那今天就到此為止。恭送各位。」
據記載家康將那印籠內的劇毒塗于針尖,密密麻麻地扎進點心皮里(根據《攝戰實錄》的記載,將劇毒扎入點心的人是平岩親吉),然後拿出來招待客人。
平岩親吉是具有三河特色的忠義之士。一般認為三河特色的忠義有其陰暗之處,有些愚直的優點。然而他們腦子裡只裝著自己主家的利益,從不輕易相信他人。偶爾開動腦筋,也只能說是一種狡猾,而非智慧。這點跟農夫極為相似。這種如同體臭一樣的特點,共同存在於家康及其親信身上。先不說《十竹齋筆記》和《攝戰實錄》中的記載是否過於刻薄,這兩本書中描述的這種特點,確實存在於這個新生權九九藏書力集團身上。
平岩老人不停邀請,最終還要伸手去拉清正的衣袖。不料,清正卻不著痕迹地將他的手拂了開去。
清正這時的態度已相當明顯了。原本清正是不該進入家康與秀賴會面的房間的。他和淺野幸長這些跟隨秀賴而來的大名,應該在另一個準備好的房間等候才對。現在清正的同伴淺野幸長與池田輝政等人,也早已在這「另一個房間」入座。
本多正純已來到次之間,不停清著嗓子,發出哼哼的聲音。家康叫住了他,問街上的狀態如何。
他欣喜無比,停下秀賴的轎子,向秀賴進言道:「主公此番上洛,宛如陽光普照京城。請打開轎子兩邊的窗戶。」
「覺得京都如何?」
「從老夫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想來西北方位有愛宕山。他大概在向愛宕權現祈禱秀賴的平安吧。在老夫會見秀賴的時候,他也似乎一直在祈禱。」
「扔了它。」
北政所移動雙膝,跪坐在了秀賴身旁。她今日是受家康之託,作為秀賴的監護人,陪伴他身旁的。
家康時常會如此發作。他到底為何而怒,就連近身陪侍的親信也不得而知。不過從過去的例子來看,家康應該不是因為家臣而大動肝火的。
話題轉移到了清正身上。
家康與秀賴按照禮節,分別對飲了一獻、二獻、三獻。不過秀賴只是象徵性地把嘴唇湊近酒杯,一口酒也沒喝。
秀賴在德川家接待人員的引導下,面向南面入座。對面是坐南朝北的家康。雙方默然地抬起頭。兩人的位置顯示的是一種平等的主客關係。主人家康與客人秀賴,都沒有使用坐墊。
這兩種傳言中,均指出這些人都在這慶長十六年之內紛紛去世,以此作為家康投毒的證據。加藤清正死於三個月後的六月二十三日。其他人也都在這前後相繼去世。同樣吃了點心的平岩親吉,也于這一年的十二月三十日死去。當然,這些無疑都只是巧合罷了。
德川家負責接待清正的人是平岩親吉(尾張犬山城九萬三千石,六十九歲)。他主動上前搭話,引導清正離開秀賴,到次之間去候著。
只是直直地看著前面。當然,他的視線本應直視家康的雙眼,不過秀賴的教養還是相當不錯的,他故意將視點焦距虛化,讓視線變得模糊。
雙方同時行了個禮。
家康這個老人的有趣之處,就在於即使如昨日那般狂躁不能自已,到了今天,他又能恢復往常的表情,好像昨天發狂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樣。
有時候,德川家感覺像是靠家康一人的壽命來維繫的。若是家康歸西,以現在天下形勢來看,不敢保證外樣大名不會再次回到大坂陣營,擁立舊主秀賴。家康的軀體一年老似一年,而秀賴的身九九藏書體卻一年壯似一年。這是大自然的規律。家康對此實在是無能為力。不僅如此,就他的觀察而言,秀賴身體健壯,比起正純的評價,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不對,跟身體之類的全然無關。最成問題的是秀賴還很年輕。他有著家康可望而不可即的青春活力。家康一想起秀賴的朝氣蓬勃和自己不斷衰老的身體之間,懸著德川家未來的命運,就難以自抑地狂躁不安,猛坐起了身來。他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間已把枕頭扔了出去。
正純如此推測。
家康心說。雖說他也不是不了解清正的想法,但是對於自己這個新晉天下之主而言,清正此舉實在太過不遜。
房間壁龕里掛了一個捲軸,還有紅梅的插花。
他平靜地說,「休得大驚小怪。否則會讓人看輕了江戶。人心就是這麼個玩意兒。」
「肥后守殿下(清正)請這邊走。」
「我會用間諜。」正純解釋道。
秀賴人氣之高,連清正也始料未及。
儘管屋外艷陽高照,他還是走回了房間。拿出大蒜略微咀嚼一番,接著喝點酒漱了漱口,吐到盆子里。在重複十次之後,他讓侍女們鋪好被褥,便睡午覺去了。這是這位精通醫學的養生家發明的獨家疲勞消除法。
秀賴離開后,家康累得眼圈發黑。身邊侍從也從未見他如此疲憊過。
最重要的是實力——雖然家康從未說過這樣的話,但他向來是力量的信奉者,也正由於對力量的追求與精明的計算能力,他才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爬上權力的頂峰。秀賴的人氣,充其量不過是一介平民的好奇之心罷了。
隊伍浩浩蕩蕩,一路向前。
《攝戰實錄》中記載,清正、幸長、池田輝政以及這個平岩親吉,都吃下了毒點心。
「出人意料呀。」正純回答。
據說有人甚至不惜自掏腰包,租下沿途房屋屋檐下的空地,為的就是能一睹秀賴的尊榮。要說這一日秀賴的隊伍到底有多受歡迎,恐怕從這前所未聞的奇事上,就能窺見一斑。除此之外,曾經侍奉過織田家和豐臣家的海盜大名——九鬼守隆(志摩鳥羽三萬石),為讓自己的家臣能夠一睹秀賴天容,當天還在沿途的堀川竹屋町一帶,租了一間房子。他付給房東小判五兩,作為這一天的租金。其實這五兩小判買下整座這樣的房屋也綽綽有餘。
意思是天下早晚會回到秀賴一人手中。正純心想這最多也就是因秀賴在京城的一時人氣而忘乎所以的下等公卿的所作所為。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來到家康的寢室,通過侍女們呈給家康看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