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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墨染

上卷

墨染

翌日凌晨,天還沒亮,正純便出了京城,緊趕慢趕地來到墨染。此時已是日上三竿。離村莊不遠的樹林中,有一個草庵。
正值少壯時期的家康,像大肆收購老房子的傢具物品一樣,將這些武田家遺臣團一舉收入自己門下。家康是武田家的崇拜者。他從早年起,就一直慘敗於武田信玄之手,然而他卻很是佩服武田家的陣法,也常把對武田家勇猛士卒的溢美之詞掛在嘴邊。因此武田家土崩瓦解之後,家康求得信長首肯,將其遺臣大量招至門下。德川家軍團的戰鬥力,也在這個時期躍上了一個新的台階。
之後正純向康政打聽了那人的姓名。
「在下明白了。那乾脆就說在下二十年前因為對德川家含恨在心,所以逃了出來。可以以此借口接近豐臣家。不過,在下希望自己一切行動都由在下自己做主。」
說得像是用食物馴養了只小燕雀一樣。
雖然當時還沒有「軍學」一詞,不過他對軍勢的進退之法和戰術、軍用地理、築城之法、偵察術等方面,都頗為關心。他向武田家出身的老武者虛心請教,常常刨根問底,並把所聞所見都一一記錄在冊。
然而此後勘兵衛表現出了過人的天資,不禁讓人覺得光做小姓,實在太屈才了。尤其是武藝資質,更是天賦異稟,無人能及。他在從師習武的第三年,只一個回合,就擊落了師父的太刀。
本多正純心裏有些不滿。他一直視勘兵衛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稀世萬能之才。如果給他找的幫手水平不夠,反而會拖他的後腿。
「輔助勘兵衛?」
勘兵衛起身走進另一個房間,親自下廚,用雞肉加上少量的酒做了飯菜,端到正純的面前。也不知他用了什麼烹飪方法,才做出了如此美味的菜肴,正純之後也久久難忘。
美濃地區,就在所謂的關原之戰即將開戰之時,他突然出現在德川陣營先鋒井伊家的帳中。這是他脫離德川家后第十年秋天發生的事。
在勘兵衛的軟磨硬泡之下,井伊家侍大將木俁右京終於點頭同意。井伊家在德川軍中,屬於武田家遺臣最多的一門,他們連軍裝都還沿用被稱為「赤備」的武田家硃色甲胄,上自總大將,下至足輕,一律穿著真紅色軍裝護身。勘兵衛此時已經一改僧人形象,恢復了武士的裝束。這一日,他頭戴漆成硃紅色的兜鍪,身披白色羅紗的陣羽織,出現在戰場。他兜鍪前方裝飾著水牛角,陣羽織上還點綴了金色鈴鐺。一襲戎裝,足以讓敵我雙方眼前一亮。不久兩軍開始混戰。勘兵衛單槍匹馬沖入宇喜多軍中,以噴火之勢舉槍刺向敵陣。他英勇奮戰,所向披靡,以至於家康遠遠望見他的驍勇戰姿后,甚至特意遣人去打聽「那人是誰」。九九藏書
這位家康最為推心置腹的手下說,勘兵衛確實能力非凡,是萬里挑一的人才。但是他性格古怪,讓他當間諜潛入豐臣家,要是他萬一中途忽然起意,沒準還會弄出點什麼事來。所以用他還是有風險的。所謂給他找幾個幫手,其實說是給他幫忙,倒不如說是監視他的一舉一動。倘若真有個什麼萬一,那這些人也能夠及時採取措施。
不想得到的回復竟是「倘若有事,請屈尊前來小舍一敘」。區區一介浪人,居然對擁有從四位下上野介官位的家康謀臣本多正純如此無禮。
「如此說來,他還是德川家的武士了?」正純問。
這二人如此合拍,之間的關係也不難想象。
「暫借營帳一用,且看在下上陣搏殺一番。」
「原來如此。」
甲州流軍學之祖。武田氏武將信州海津城主豐后守昌盛次子。小名孫七郎,后稱勘兵衛。武田勝賴滅亡之時,景憲年僅四歲,便成為孤兒。后德川家康念其可憐,讓他成為秀忠的小姓。他自小便志向高遠,學習兵法武術,修讀禪學,十八歲致仕,以僧人形象示人,遊歷諸國,以資修業。
勘兵衛也大方地點了點頭。於是正純稍稍挪了下膝蓋,靠近勘兵衛身邊,說:「希望你能煽動豐臣家向江戶開戰。」
小幡勘兵衛像忽然泄了氣似的點了點頭,但從他雙頰越發濃艷的血色看來,他對這個天大的任務,已經是躍躍欲試了。
本多正純還是心裡有數的。
日凈之後,祖父虎盛、父親昌盛,無一不是沙場猛將,雖不是武田家世代門閥的出身,卻也備受信玄重用,最終被委任一城,成為一城之主。信玄死後,其子勝賴滅于織田信長之手,武田家土崩瓦解,小幡一族也隨之失勢,流落街頭。
「那樣的藝者,恐怕連大唐與天竺都找不到。」
在世人看來或許的確如此。按理說勘兵衛本應該耐著性子,繼續做秀忠的小姓。兒小姓雖看似地位不高,但有朝一日若能得寵,加上運氣再好一些,多少也有可能撈到個小大名當一當。何況他還在關原之戰立下赫赫戰功。他若想回歸德川門下,應該還是回得去九-九-藏-書的。回到德川麾下,勘兵衛少說也能討得個千石的身份。然而他卻捨棄了這些功名利祿,毅然回歸漂泊的旅途。勘兵衛可能真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吧。
本多正純用更加傲慢的語氣回敬他。
「願聞其詳。」
接下來兩人開始閑聊。
「不不,這點我很清楚。」
正純感覺自己好像聽到了深奧的哲理一般。因為在他眼前的這個少女,雖然是個活生生的人,但在勘兵衛眼裡,卻變成了吸煙工具的一部分。
(這小姑娘怎麼看也不像是只伺候抽煙的,估計也侍寢吧。)
「正是如此。」
正純就像被迫舔了糞便一樣,心裏相當不快。但是為了消滅豐臣家的重大使命,他也只能強忍不滿和怒氣。
那之後,十年歲月匆匆流逝。
正純的語氣中夾雜了一絲嫉妒。
本多正純是這麼想的。不過為保險起見,他去拜訪了當時擔任德川家京都所司代的板倉勝重,與他商量此事。沒想到勝重這麼心思縝密的男人當即拍手贊同:「哎呀,此事非勘兵衛莫屬呀!」
人們如此議論。
正純帶著一絲慍色問他。
話題轉換,兩人聊起了大坂的情況。秀賴上洛之時,似乎勘兵衛還急急忙忙從但馬附近趕到京城觀摩。他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不僅感興趣,他對豐臣家的內情,也非常了解。雖然不知道他是從什麼途徑獲知的消息。
「一晃十年,您還是風采不減當年。實在讓人欣慰呀。」
正純詢問為何如此,勘兵衛卻但笑不語。勘兵衛的這一舉動既顯得沒禮貌,也讓人覺得有些不寒而慄。不過勘兵衛更加沒有禮貌的舉動是在交談中,將一個十四五歲左右、皮膚細嫩得都能擠出水的清秀姑娘拉到了身邊,讓她給自己的煙管里填上煙葉。他拿過填滿煙葉的煙槍,叼在嘴裏,便自顧自地吞雲吐霧起來,也沒有邀請正純來上一口的意思。那個小姑娘也是一樣,根本對正純視若無睹,只是牢牢地將視線鎖在勘兵衛那張油光鋥亮的臉上。
——那麼,這個勘兵衛如今身在何方?
草庵沒有大門,也沒有玄關。草庵地面鋪的是木板。一個看起來像是勘兵衛的人,恬著一張臉坐在那裡。年齡大概是三十六七吧。赫土色的皮膚,粗大的毛孔,粗鼻大眼,眼皮厚重,每次眨眼時,彷彿都會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一看就是異於常人的相貌。正純內心不由得一驚。十年前在江戶榊原家與他擦肩而過時,他似乎還不是這麼一張恬不知恥的臉皮。也許這十年間他經歷了種種人事滄桑,在嘗盡了世間權威里裡外外各種味道之後,終於練就了這張厚顏無恥的麵皮。
「勘兵九_九_藏_書衛你也風采不減當年,令人欣慰。」
不料戰爭結束后,他卻立刻銷聲匿跡了。
據說他之後以雲水僧人的形象進行武者修行。而他修行的那段時期,正值豐臣政權的全盛時期。從奧州的外濱,到薩摩海域的鬼界島,他周遊日本各地。據說無論有人問他哪片土地什麼山河情況,他都能當場畫出地圖。對山脈高度、山谷深度,以及河流速度,都能信手拈來,一一說明。所以,即使作為這方面的專家,他也是日本獨一無二的存在。
扳倒豐臣家也就只有這一個辦法了。這個時代,各國都因上個時代的朝鮮之陣,使得經濟疲敝不堪,至今尚未恢復。各國都希望能遠離軍役,休養生息。如果此時有人挑起戰火,那從社會輿論來看,必然會被認定是不義之舉。就算是秀賴,倘若他真的挑起戰亂,各國大名必然也會強烈反對。而打著鎮壓叛亂正義大旗的德川家,必定會獲得所有人的支持。這便是正純的觀點。
「勘兵衛似乎還有未斷的業力吧。」
勘兵衛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點了點頭。
家康將他派給了秀忠。
勘兵衛有模有樣地向客人問安。不過他並沒有低頭致禮,只是很失禮地直視著正純的雙眼。
本多正純雖在心中早已把勘兵衛作當做不二人選,但實際上他也僅是十年前在江戶的榊原宅邸與勘兵衛有過一面之緣,對這個男人也不甚了解。
正純一直自負是家康獨一無二的謀臣,所以現在他也不得不說自己從家康那裡聽過勘兵衛的事情。
「確實如此。」
勘兵衛打了個招呼。
——間諜,勘兵衛比較好吧。
「那我便傳達主公命令,如何?」
勘兵衛面無表情地聽著。待聽完說明后,他雙頰微微泛起了一絲血色。
「也讓她侍寢嗎?」
飯後,正純要求勘兵衛讓小姑娘退下。等小姑娘出去后,正純立刻壓低了聲音說:「勘兵衛,你現在對德川家還有忠義之心嗎?」
不過話說正純認為勘兵衛最適合做間諜的地方,在於這個男人與德川家之間的關係,除了德川家幾個譜代大名及秀忠側近的一些親信之外,世人都是毫不知情的。
勘兵衛說收養這小姑娘,並不是為了讓她侍寢。他說,實不相瞞,在下其實是個大煙槍。讓她侍奉抽煙,需要兩人默契一致。這小姑娘剛開始怎麼也配合不好在下吸煙吐氣的節奏。在下也很傷腦筋,這姑娘也很著急。於是在下試著讓她侍寢。不料從那之後,變得相當合拍,這煙也越來越好抽了。總之,勘兵衛不是收了這小姑娘做小妾之後,才讓她伺候自己抽煙,而是為抽煙抽得更有滋味,才讓這小姑娘當了自己的https://read•99csw.com女人。他的做法跟世人完全相反。
——讓他當個兒小姓吧。
「哎呀,上野介大人。」
正純語氣不由得客氣了些。
「足下果真不知?那人就是小幡勘兵衛呀。」
——打扮成浪人模樣來吧。
得到的答案是「不,他是個浪人」。但是,就連康政也有一些不清楚的事。例如浪人勘兵衛是通過什麼方法拜謁主公的?聽說這位勘兵衛常常與秀忠、家康見面,向他們彙報天下萬般之事。因此,身無一官半職的勘兵衛,非但沒被德川家大名疏遠,反而成了又敬又畏的對象。
「鄰村的小姑娘,在下收作己用了。」
當時,即將在此處登場的小幡勘兵衛,也被家康所收留。
正純也擔心起用勘兵衛擔任間諜會有風險。不過他擔心的是其他風險。小幡勘兵衛景憲雖說是德川家的家臣,但實際上他並不屬於與德川家擁有共同意識的三河人集團。雖說他也是譜代之身,其實卻出自非主流的甲州武田家遺臣團。這點讓正純等人多少有些不放心。
「不不,在下並非此意。」
「不是個壞人。」
位居譜代大名長老之列的康政,以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興奮語氣,說出了這句話。他還說正純連勘兵衛都不知道,實在見識淺薄。
正純向勘兵衛說明情況。
勘兵衛貌似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用驅趕蒼蠅的表情回答:「這樣的問題,與其問在下,不如去問大御所(家康)殿下和江戶的將軍家(秀忠)看看。兩位殿下對勘兵衛非常了解。」勘兵衛像對待小孩一樣,應付著比自己年長的正純。
對方還加了這麼個要求。按照勘兵衛的說法,自己是個浪人,沒有能力招待貴為大名的客人,因此請正純也作浪人打扮,只帶一名隨從前來相見。居然提出如此無禮的要求,這也讓正純感到相當不快。不過他還是勸說自己:「也罷,若把他當成個練武成狂的武痴,也就不覺生氣了。」
他補充道。所謂藝者,主要是指精通武藝的武士。武藝指的是劍術、槍術及其他諸般技藝。康政說能出個他那樣的人才,實在是德川家的驕傲。
平凡社的《大人名事典》中有「小幡景憲」的詞條。借用該詞條的部分表述,所述如下:
小幡氏一族最早居住在遠州(靜岡縣)的葛俁(勝間田)。從勘兵衛往上數,四代前的人物是一個叫日凈的日蓮宗僧人。日凈不滿僧人身份,一心想成為武士,博取功名。於是他前往甲州,投奔了武田家門下。侍奉武田家不久,他便嶄露頭角,很快晉陞為足輕大將。小幡一族體內流淌的野心家之血,由此也可見一斑吧。read•99csw•com
令人吃驚的是,勘兵衛對家康的日常生活了如指掌。聊著聊著,甚至讓人覺得反而身為家康親信的正純,對自己的主公是越來越不了解了。
他似乎對技術有著非比尋常的偏好。一旦沉迷於鑽研,就像被什麼東西附體一樣忘乎所以。於是,對於兒小姓的日常職責,便越來越敷衍了事,而且越發覺得毫無意義。終於在十七歲的時候,他請求秀忠賜他自由之身,成為了一個浪人。
小幡勘兵衛景憲這個擁有奇妙熱情的男人,就在此時登場了。
正純差人前去聯繫。
言歸正傳。
只是他在如此贊同之後,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除勘兵衛之外,還應再找幾個間諜,輔助勘兵衛才好。」
轉眼到了中午。
當時,榊原康政(上州館林,十萬石)如此評價這個男人。那時大概是慶長五年的春天,正純有要事想與榊原康政商談,於是拜訪了他的宅邸。當時康政剛接待完另一位客人。正純來訪之時,正好遇到先來的客人告辭。他跟著引路人前往書院的途中,在走廊與那人擦肩而過。那人一身浪人打扮。明明是個浪人,遇見身為大名的正純,卻也只是微微點頭,打完招呼后,便揚長離去。區區一介浪人,竟對自己如此無禮。這讓正純著實吃了一驚。除了驚訝之外,他對這個浪人再無其他印象。
——讓他速速前來見我。
要找到他的行蹤,也不算太難。
板倉勝重說。
武田氏大敗於長筱之戰,那時勘兵衛才滿三歲,父親戰死後,他成了孤兒,由家僕撫養長大。十歲之前在甲州各處流浪,居無定所。直到十歲的時候,他才被家康收留。
他從坊間傳言得知目前勘兵衛正巧人在京都。應該有兩三個大名知道他的住處。順便一提,在正純看來,這個名叫勘兵衛的男人雖然遊歷各國,但無論去到哪裡,他都無一例外地向當地大名通報自己的所在,從這點而言,勘兵衛也不過是個庸俗之輩而已。這讓他不禁懷疑起勘兵衛的真實面目。總的來說,正純認為勘兵衛並非西行法師那種無欲無求、狂放不羈的流浪僧人,甚至還讓人不禁懷疑他心裏是否還藏著一些別人難以窺見的政治野心。
「這位是哪裡的姑娘?」
「原來如此。」
正純遣人四處打聽勘兵衛的行蹤。最終有人報告他在伏見附近一個叫墨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