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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大風

上卷

大風

「莫要再提此事。」
「所以,」米村說,「在下的忠義,不是眾大名對豐臣家那種高級的忠義,而是毫無政治性的下人的忠義。是有人讓在下代替主人修理亮去死,在下也隨時欣然赴死的忠義。在下的忠義和能力,也僅限於此,除此之外便身無長物了。」
只是覺得探究萬物之理著實有趣,僅此而已。這番話確實是勘兵衛的肺腑之言。
勘兵衛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無論米村,還是修理,似乎對於自己二十年前做過德川秀忠的兒小姓一事,都毫不介懷。這大概就是豐臣家大氣的家風吧。
「在下是為昨日的約定而來。」
米村權右衛門此人,有一點讓人覺得很舒服。那就是很有自知之明,從不虛張聲勢。他說自己擅長指揮五百人的進退,如果被委以此任,他絕對有不輸給他人的自信,但是自己卻沒有運籌十萬大軍的軍略之才。他還說自己也沒有政略之才。然而主人大野修理,必須在豐臣家的危難時刻挺身而出,背負豐臣家的興衰命運。所以輔佐這樣的主人,需要的不是我米村權右衛門的這點器量,而是小幡殿下您這樣的人物。
在交談中,勘兵衛還發現這個權右衛門對主人大野修理忠貞不貳,堪比金堅。
修理派人來到小幡勘兵衛的住處。這個人正是大野修理的家老,米村權右衛門。權右衛門正如前文所述,也曾在關原之戰有過不俗表現。
勘兵衛對此人毫無印象。
這是米村此番前來的用意。
「在下如今雖看起來人模人樣的,但以前就是一個叫權助的提鞋侍從而已。」
修理的家世讓他不得不這麼想。
他是靠母親才有了現在的榮華富貴。他母親是淀殿的乳母大藏卿局。大藏卿局是淺井家家臣大野佐渡的妻室,淺井家長女淀殿出生后,她被選為淀殿的乳母。此後,一直陪伴在淀殿身邊,同甘苦共命運。
果然跟在街上看到的那樣,他小腿很長。待屈膝跪坐后,這次是又不知該如何處理過長的上肢。不一會兒,他終於把手收到雙膝之上。
「的確如此吧。」
小幡勘兵衛也曾一度看到過大野修理身著華麗的加賀染小袖和皮褲,以一身很不符合大名裝扮的行頭,在城裡走來走去。勘兵衛當時大概就是這種感覺。當時修理身邊帶著一個美少年兒小姓,他不時地用扇子敲著脖子上肌肉僵硬之處,一邊搖搖晃晃招搖過市。怎麼看也不是個大名該有的儀容。當然,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平庸之輩,還是狡黠之人。
米村權右衛門長著一張標準的武士臉,言談舉止也並不張揚,甚至還能讓人感到一種迫人的威嚴。也難怪有人會做此懷疑。
(這個男人的威嚴究竟從何而來?)
勘兵衛對修理挑明自己內心的疑問。只見修理嘴角浮現出一絲散發著甜美滋味的微笑,自豪地說:「豐家九-九-藏-書的氣度是很大的。」別的不說,就連信長的子孫和德川家康,都曾是秀吉旗下的大名。足下只不過是二十年前吃過德川家的粟米而已,除此之外跟別人沒有區別。
據說近江水口附近,有一個叫大野的村子,據說大野氏數代之前的祖先,就出自那個村子。米村權右衛門是那個村子的佃農之子,修理地位尚低之時,他便以提鞋侍從之身,侍奉于修理身邊。
本丸和二之丸以內的城郭地帶,在這道長坡盡頭的石台之上。大風沿著坡道,向上面的城內吹去,一|絲|不|掛的勘兵衛與身著蓑笠的權右衛門,被風吹得左搖右晃,一路狂奔。有時為了躲避狂風,二人還需棲身在石壘的陰影之中。他們終於衝進了京橋御門,但那之後的暴雨讓他們有種在水中行進的感覺。一進入城內,暴風在石壘與石壘之間的空地上打著旋,有時還把二人從地面上卷了起來。
石田三成在上方起兵討伐家康時,這個男人在流放之地,關東下野結城。順便一說,這個時期,家康正好來到了下野的小山。大野修理離開結城,來到家康跟前,請求家康允許他從軍。
無論如何,大野修理亮治長通過策劃暗殺未遂事件,完成了他對這一萬石俸祿的報恩。這點就連小幡勘兵衛也曾經如此評價:「修理比所有大小名都更男人。」
「此事實在不妥。」
因此,向他求字的人也不在少數。而且其中大多還是城下的町人。只要修理一出現在城下町,人們就從家裡飛奔出來,趕緊招呼他進來,取出白色拉門,求他在上面執筆題字。待提完字后,走過一個街區,便又會有人出來叫住他,向他求字。似乎因為這個原因,便有了「修理殿下一丁筆」這麼個新段子。他大概是個平易近人的男人吧。
自然,且元在他人眼中變成了「關東陣營的人」,城內眾人雖然畏懼且元的威勢,卻沒人在心裏對他抱有親近之感。
家康首肯了。大野修理個人經歷的有趣之處,在於關原之戰時,他是在家康陣營參与作戰的。從這一點而言,他雖然只是一介小大名,卻和福島正則等人沒有區別。
不對,可不是什麼平易近人這麼簡單。大野修理可是官位從四位下、身價一萬石的大名。
說著,他直直地看著勘兵衛的臉。
勘兵衛被帶到小書院。
「想說就讓他們說去吧。」
精瘦的臉上,浮現出為某事所困的微笑,莫名地竟有種討人喜歡的感覺。這種無論何時都苦大仇深的表情,似乎是這個男人的習慣,這之後也從未改變過。
「您是如何得知我有軍略、政略之才的?」勘兵衛問。
「真是天助我也!」
「頂多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坂武士吧。」
(真有此意?)
大野修理沒有立下過戰功。這是因為他侍奉秀吉時,正值豐臣九九藏書政權的全盛時期,戰國亂世早已成為過往雲煙。
他也曾經立下戰功。西軍宇喜多軍士氣正旺時,修理與家臣米村權右衛門雙雙舉槍殺入敵陣,將宇喜多家有名的使槍好手高知七郎左衛門,一招刺死在槍下。
這個男人說。
「是何許人也?」
勘兵衛漸漸地感動起來,他心道只要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這個米村權右衛門身上的威嚴,也許就是從他那一心為主的堅決中滲透出來的吧。
勘兵衛也曾這麼想過。
「非也。」勘兵衛對此也搖頭否認了。
「而且足下……」
正因如此,在下才讓大野家家臣數人,到足下的道場去學習武藝。大野修理本人也曾特意到城下,去唐物街一睹勘兵衛您的尊容。而且還有一事不知當說不當說,主人修理有位外甥女,人稱阿夏大人,阿夏大人還說此前見過您一面。說到這裏,權右衛門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
權右衛門時而發出很洪亮的聲音。
大野修理忽然放聲大笑。
接下來,說一下修理的武勇之處。
不,不僅是勘兵衛殿下的道場,大坂城下町的房子,有一大半都被這場大風給刮沒了,而且從城樓上望去,船場一帶已全部夷為平地。他如此補充道。
勘兵衛終於被權右衛門的熱情所感染,在土間將衣物都脫個精光。既然蓑衣斗笠都不起作用,那就只有赤條條地衝過去了。
「在下認為既然是出身武門之人,就應當有這種氣概,所以才鼓動那些年輕武士的。」
「是個町人做派的大名。」
勘兵衛故意苦著一張臉反問。
「小幡殿下。」
他說:「不知足下是否願意來我門下?」
喜好女色的勘兵衛,自然被這個話題吸引住了。大坂城裡的上臈之類的,勘兵衛還真不認識。
戰後,家康指名下令說:「修理殿下,去侍奉大坂吧。」
「修理他立過什麼戰功?」
勘兵衛覺得很是神奇。先前像被風吹著送上來似的進了這城內。沒想到與此同時,那狂風又連勘兵衛的居所都收拾乾淨了。
阿夏的亡母,是大藏卿局的女兒,阿夏的父親,也就是其亡母之夫早逝,為此阿夏是在大野修理身邊長大成人的。她現在與外祖母大藏卿局一道侍奉在淀殿身邊,不過據說她在婦人如雲的大坂城內,也是少有的美女。這些消息是米村權右衛門告辭之後,勘兵衛從門人那裡打聽來的。
勘兵衛說罷,這次換修理大大地擺起了手來。
家康想要傳達的意思是「我的敵人是石田治部少輔三成,絕非豐臣家。我絕不會碰豐臣家一根指頭,還請諸位寬心。」毋庸置疑,沒有任何人比大野修理更適合將這番話帶回大坂。
「在下沒有什九九藏書麼舊主可言,也不認為自己有舊主。勘兵衛就是天地之間赤條條的一個人,這二十年,遊歷諸國,目睹人世興亡,自認為思考了一番天下如何衰亡,又該如何重建,而且也探究了弓箭攻防之理。但我並非別有用心之輩,不是為將來侍奉某位主公,才做這些修行的。」
「在下便是治長。」
對於這種難以啟齒的往事,他卻說得十分隨意。
勘兵衛自己都覺得很神奇。
不久,修理現身。
「哎呀,原來是你呀。」
勘兵衛用油紙包好衣物和大小刀,背在赤|裸的背上,猛地奪門而出。
秀吉一死,家康從那一日起,便像完全換了個人。他變得目中無人,即使登上大坂城,他對秀賴也僅以平等之禮待之,而不是以對主人之禮相待。一來二去,家康企圖篡奪天下的陰謀暴露,石田三成實在忍無可忍,便策劃了後來的關原之戰。不過除了那三成一派之外,大野修理當時也策劃了個打倒家康的計劃,併為將家康暗殺在大坂城內,而活動起來。不料事情慘遭敗露,在證據尚不充分的情況下,他仍被家康流放到關東的結城。要說起在曾受豐臣恩顧的家臣中,有誰雖然慘遭失敗,卻還是為保護秀賴、除掉家康盡過一份心,那也就只有慘敗在關原之戰的石田三成,以及暗殺家康未遂的大野治長了。雙方都因為對豐臣家表現出了過於激烈的忠誠之心,而遭人懷疑,鬧出了「是否與淀殿有不乾不淨的關係」的傳言。這是兩人的共通之處。這個時代,江戶時期儒教理論中的忠誠之心,尚未在世人心中紮根下來。人們認為忠誠之心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倫理現象。所以當這種忠誠之心表現得過於激烈時,就會被人看作是「那對主僕之間,莫不是有男色關係吧」。說到豐臣家的情況,真正的主人是淀殿。正因為情況特殊,所以家臣對豐臣家的忠誠之心,往往會被世俗之人理解為對淀殿的愛慕之心。
勘兵衛邊說邊思索著。
對秀吉晚年這種人事安排,福島正則等人頗為不滿,他們也曾私下如此大罵。原來如此,只因為是側室乳母的兒子,就獲得了一萬石的俸祿,也許確實有些過分了。
還記恨德川家,修理說。不料勘兵衛對此卻連連搖頭,說那已是很久遠的往事了,仇恨之類的,早已忘懷,並且自己也不認為自己的舊主是德川家,而是甲州武田家。
(不愧是大坂城呀。)
(大野修理養了個不錯的家臣呀。)
米村權右衛門是大野修理的家老,擔任謀臣一職。從這一立場來看,他本人雖只有六百石的身份,卻是能夠操縱大豐臣家的人物之一。這是毋庸置疑的。勘兵衛心想是不是這種世俗的權勢,讓這個佃農出身的男人有了現在的威嚴?不過仔細一看,也並非如此。權右衛門總帶有些木訥的感覺,並沒有read•99csw•com那種狐假虎威的輕浮。
只不過豐臣家官方的家老,是片桐且元及其弟貞隆。這二人從早年起便一直侍奉秀吉,關原之戰後,家康在對豐臣家進行戰後處置之時,任命片桐且元為豐臣家家老。
二人大概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衝進了城內大野宅邸的巨大玄關。當時勘兵衛有一種亡者歷經千辛萬苦、終於跋涉到極樂世界一樣的心情,不過他並未顯露在臉上,只是慢慢地解開起油紙包來。
大野宅邸相當豪華,讓人難以相信主人只有一萬石的身份。它也是二之丸城內的一大要塞。據說直到關原之戰,這裏都是石田三成的住宅。小幡勘兵衛心想,三成是十九萬五千石,此後入住這裏的大野修理是一萬石,將前後兩個主人的情況對照一看,正好和豐臣家規模縮小的比例相當。
原來如此,或許正如他所言。
——請務必前來輔佐主人修理。
「這個嘛,在下早已調查清楚了。」米村權右衛門回答。
(原來如此。)
這點上,人稱「修理殿下」的大野修理亮治長,無論在城內還是在城下町一帶,似乎都被看做是自己人,很多人對他抱有親近之感。
「正是。狂風最早吹走了屋頂,後來暴雨傾盆,牆土全都化為了爛泥。」權右衛門說。
修理又說,今日,你待會兒就是想回去,也無家可歸了,不如乾脆趁此機會,從今夜起便在我這院宅之內,找個房間作起居之用吧。
以大野修理在關原之戰立下的戰功,他完全可以放棄豐臣家,轉投家康旗下。然而他完成此時的傳話使命后,便留在大坂城,不再離開。後來他開始侍奉年幼的秀賴。也許這是因為母親大藏卿局站到了豐臣家女管家的位置之上,所以他不能像其他武將那樣行動起來無牽無掛吧。
不過話說回來,雖說是謀臣,可米村權右衛門無論如何也不像是有那種素質的人。似乎也沒什麼敏銳的才氣和政治才略,說白了,他骨子裡就是個做武將的料。在疆場上統領大野家軍,指揮作戰,是權右衛門的強項,也是他自信的來源。看來是這種自信成就了他的威嚴之氣。
勘兵衛倒不至於感傷到這份上。不過就算不這麼感傷,今後的日子也不會過得很舒坦了,這個想法在勘兵衛心中一閃而過。
只是,不斷挑唆來到自己道場的豐臣家年輕武士,不斷斥責他們為何不從德川家手中奪回天下,這些都是勘兵衛作為一個煽風點火者的本職工作。當然這番真心話,是不可能向大野修理亮治長挑明的。
發生了一件讓勘兵衛大吃一驚的事。一個身裹蓑笠的武士,從這狂風暴雨中趕來,跌倒在勘兵衛家的土間。仔細一看,來人竟是米村權右衛門。九_九_藏_書
治長也因為是這大藏卿局的兒子,才備受秀吉等人的照顧。他在秀吉晚年時,成為秀吉的親兵,享受一萬石的俸祿。
(連呼吸都困難。)
(真是奇妙的入城方式。)
「懇請足下擔當此任。」這個男人說。
修理每每聽到那些閑言碎語,都會如此作答。按他的理論來說,只對曾經擁有戰功之人賞賜恩祿,是不合理的。預測某個人可能在未來戰場上立下的戰功,並給予賞賜,這種做法也是大有可為的。他說:「我的一萬石就是屬於後者。」
修理說完,米村權右衛門出現在走廊。他坐在門口說本町橋東面小幡勘兵衛的道場,已被勁風颳走,不見蹤影。
有一個人,他被這座城市的城內與城下眾人稱為修理殿下,是個清瘦的中年男子。他是豐臣家幕後的實權者。這點小幡勘兵衛也非常清楚。
修理對於勘兵衛的小幡家與武田家的淵源非常了解。
(……這風刮的。)
舉個例子,「修理殿下一丁筆」的段子在整個大坂婦孺皆知。事實上,大野修理與其說是個政治家,不如說是個更具有藝術家天分的男人。他尤其擅長書法,而且還不只是普通的「寫得一手好字」,就連京都僧人清韓這樣的名筆,看了他寫的字,也自嘆不如。
「阿夏殿下?」
小幡勘兵衛誇張地表現出這個男人極少顯露的好奇心,他探出身體看向來客。據說米村權右衛門這個人物,是從一個提草鞋的侍從一躍成為家老的。他的經歷在大坂可謂是無人不曉,勘兵衛也略有耳聞,他對這點很感興趣。
進入屋內入座后,就像走進岩洞中一般,外面的狂風暴雨,竟完全感覺不到了。
「被風颳走了?」
他收起了笑容。修理說並不想刺|激德川家,豐臣家的方針是如何讓右大臣家平安無事度過一生。
翌日清晨,黎明時分颳起了風,不久就演變成連瓦片都能掀翻的狂風暴雨。
在一陣寒暄和適度的交談之後,修理進入正題。
(這會是佃農之子?)
(也許真是天意。)
勘兵衛再次萌生出感動之情。
實際上,勘兵衛方才還在考慮到底要不要去大野宅邸。對方一伸手,自己就搖著尾巴貼上去,反而會讓人覺得可疑吧。還是顯得狂妄一些,回絕兩三次比較好吧。正當勘兵衛想到這裏的時候,落湯雞似的米村出現了。外面是蓑衣和斗笠都全完起不了作用的狂風暴雨。
話說回來。
說到世俗,這個時代與江戶時期相比,要好色很多。就連德川家康終於獲得秀吉未亡人北政所的支持時,也有不少好事之徒猜測「家康早就是北政所的入幕之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