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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住吉

上卷

住吉

她思索了半晌,終於下定決心,抬起頭。
似乎這是他們這些大坂商人共通的時代觀。他們毫不留情地大罵家康:「簡直就是以三河一帶鄉巴佬的水平在治理天下。」全都變成了不求進取的世風。
「這世上,真有這樣的男子?」
大藏卿局讓淀殿自己下決定。這就是她的訣竅。
阿夏抬起頭,想從門帘的縫隙中看看來者何人,不巧沒有風,門帘一動也不動。
終於,她大吼大叫起來。她激動得都不知道自己大吼大叫了些什麼。她破口大罵,惡語相向,就連廚娘下人使用的粗俗言辭,也時不時從她的尖牙利齒中蹦出。
不知何時起,拜殿的角落裡,竟然坐了個勘兵衛。阿夏並沒有因為這個男人莫名其妙地蹲在大殿里而感到疑惑,她反而感到心裏的石頭落了下來。因為神明並沒有因她盜用他人的和歌而現身。
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小幡勘兵衛作為大野修理的門客住進城內一事,僅在數日之後,便傳到御本丸的淀殿耳中。
「吾皇盛世永長久,堪比御植住吉松。」
「他還真不是吹牛。」
淀殿探出身子問。跟她說起這個話題的,便是前文提過的大藏卿局。
「請儘快決定。」
「哎呀,這個嘛……」
「有失禮數吧。」
獻讀完和歌后,阿夏發現旁邊出現一個影子,稍稍動了一下。「來者何人?」那影子笑了:「剛才那首不是古歌嗎?」
「樣貌如何?」
「哎呀,實在有趣。」
之後,就只有一支蠟燭在阿夏膝前燃燒著。阿夏必須在神前開始這一日的工作。
大藏卿局一邊揶揄淀殿忘性真大,一邊笑道。
其實,阿夏在這之前就知道小幡勘兵衛了。
第二日夜需要獻歌。夜深人靜,待到子時,阿夏走出參籠殿,踩在浮著一層露水的圓形沙粒之上。一名禰宜手拿燈火,為她引路。不久便來到神殿之前,登上拜殿,在地板上就座。阿夏坐下了。禰宜為神明獻上長長的祝詞,告知代參之人的到來。不一會兒,禰宜走下拜殿,只留下阿夏一人在那裡,便自行退下了。
將她自幼撫養長大的乳母大藏卿局,對這種情況早已應付自如。
她心想,幾乎忘了呼吸。
一種奇妙的羞澀之情,讓她想如此放聲大叫。無奈周圍的隨從實在太多,只得作罷。
「今日是住吉大明神的日子呀。」她說。
——從前真是彩虹一樣的時代呀。
五兵衛等人非常懷念從前秀吉在九_九_藏_書世時的大冒險時代。
「他也只能如此了。」
她故意做出要起身的樣子,然後說。大藏卿局早就知道這個方法是對付淀殿的萬能法寶。
「其貌不揚呀。」
只聽到了那人的聲音。那聲音緩慢而低沉,卻渾厚得能讓周圍的灰塵都為之震動。渾厚的男聲,讓阿夏覺得有誰在撓她耳朵眼兒里的絨毛,弄得她怪痒痒的。
按照五兵衛的說法,那人叫甲州浪人小幡勘兵衛,在本町橋東面開了一家教授兵法的道場,是個喜好唐物的怪人。他愛喝紅色的珍陀酒,只要一喝醉,他就大嚷只要借我五百精兵,我就能建造船隻,遠渡重洋,三日之內必取呂宋城云云,還詳細解釋如何攻打那異域之城。
聲音忽然變高,周圍的空氣也為之一震。是他笑了。阿夏按捺不住,出聲問呂宋屋五兵衛:「來者何人?」
淀殿身邊的高級女官之繁忙,其實遠超世人的想象。淀殿向畿內一帶的所有社寺祈求神佛保佑秀賴安泰無疆。然而這些社寺都有各自的緣日。每個緣日,淀殿都會分派不同的侍女,代替自己去參拜一番。今天是住吉大明神的緣日,阿夏奉命代為參拜。為此,阿夏早晨便身著盛裝,坐進打入黃金釘飾的漆轎,待召集好隨行隊伍后,便從八丁目的城門出發了。住吉的神殿,位於城南十公里處的海濱。午飯前就能抵達,但阿夏此後還得參籠幾日,所以沒過三天,是回不了城內的。
阿夏的轎子繼續前進。
勘兵衛一邊搓著大敞的胸口,一邊說。
阿夏感到一絲後悔。她大概能猜到自己跟外祖母大藏卿局說的話,會如何傳入淀殿的耳中,淀殿又會對此作出怎樣的反應。
阿夏勃然大怒。
將代參之人召回,是很不吉利的。這點淀殿也很清楚。無奈之下,淀殿只能用這個理由來說服自己了。
本來就是大藏卿局的不是。大藏卿局跟淀殿講起世間與城內之事時,總會習慣性地往有趣了說(從淀殿還是幼|女的時候起,就一直如此)。有時八卦都講完了,她就會時不時向阿夏討些故事。
(既然如此,乾脆投奔到大坂城就好了。)
「嗯,就是個其貌不揚的男子吧。」
「那男子是何許人呀?」
不料勘兵衛不僅read.99csw.com沒停下行禮,反而一點也看不出想要迴避的樣子,只是慢慢悠悠地走過來,厚顏無恥地堵在阿夏跟前,兩人近得都快要貼上了。
「您這麼快就忘了?真是貴人多忘事呀。」
對於小幡勘兵衛這個男人,她講得極為誇張,就跟說起帝釋天或毗沙門天的神力和功力般的天花亂墜。可是,她之所以說得那麼誇張,不也是為了讓外祖母高興高興嗎?
呂宋屋是獨具中國特色的商鋪,常見於堺。進入店鋪后,是一個大土間。地面用灰泥夯實,上面放著中式的圓桌,來客便坐在桌邊的椅子上。阿夏在這呂宋屋的後堂。後堂與店頭只隔一張門帘,相對也能察覺到些店頭的情況。
首先在齋室齋戒沐浴。在浴室沐浴凈身之後,阿夏上身著練絹白衣,下身穿紅袴,清新脫俗的身姿,讓侍女們都看呆了。
她試著重新潛入自己內心深處,卻感覺聞到了一股從未聞過的焦臭煙味。
阿夏想為自己辯解,不過比起這個,眼前的男人突然以奇怪的方式出現,嚇得自己心驚膽戰,更讓她不由得怒上心頭。
「叫她回來?」
「真蠢。」
從現在算起,正好二十天之前,從京都回來的途中,她忽然冒出了想下船到街上閑逛的念頭。於是她打發隊伍從京橋御門回城內。之後,她只帶上兩個雜役,逛起了唐物批發商聚集的街區。然後到了一個叫呂宋屋五兵衛的誠信商家,在商鋪內堂歇腳。
阿夏一身冷汗,嚇得花容盡失。過於尷尬的心情,讓她以為是神明降臨了。不過神明才不會降臨呢。一定是人。那人影又調笑道:「那不是《續千載集》中津守氏人的和歌嗎?」
「那將她召回,如何?」
阿夏將纖細的脖子縮進衣領之中。
勘兵衛低頭俯視阿夏,用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直視她的雙眼。勘兵衛眼皮寬厚,兩眼炯炯有神,阿夏差點就被那雙眼看得失神了。不過,她重新提起精神,對他說:「來者何人?小女子乃是這大野家的族人,名叫阿夏。」聽罷,那個男人回應道:「沒有自報家門,失敬失敬。在下小幡勘兵衛,在府上多有打擾。」
不一會兒,阿夏便詞窮了,勘兵衛趕緊抓住這個空當。
某一日,阿夏出宮回到大野宅邸后,才得知這事。得知此事的那日,她在表書院前的長廊,與迎面走來的勘兵衛撞了個正著。勘兵衛聳著雙肩,將白扇揮得啪啪作響,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阿夏並沒避讓,也沒有避讓他的必要。她在婦人掌權的這座城內,是淀殿身邊的親信,是大藏卿局的愛孫,是大九_九_藏_書野家的主人大野修理的外甥女。當然,勘兵衛雖不必避讓在欄杆邊上,屈膝下跪,但也是應該站著行個禮的。
淀殿無論多麼無聊的事情,只要一不順自己的意,心情就會陰鬱起來。光這麼點小事,就讓她臉色暗淡了下去。
五兵衛這句話的意思是,所以那種仁者,只是空想家而已。要麼空想一些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攻城略地和合戰之事,然後研究如何去做,要麼就批判各國大名的能力不行之類的,以此排解心中的苦悶之情吧。
——阿夏殿下,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故事呀?
(可能吹牛吹得過頭了吧。)
這時,店頭來了位客人。
(……這種心情真是奇怪。)
大坂城內的男女,就像是被時勢拋在了身後一般。靠大約七十萬石養活的他們,除了嚼點對方的舌根子,便再無其他趣味可言。
「是個吹牛大王吧?」
時勢以江戶這座新興的政治都市為中心,蠢蠢欲動起來。諸大名紛紛集聚江戶,不再涉足大坂。
「聽好了。豐臣家的危難不在於江戶德川氏,而在於一群女流之輩假右大臣家的權威,在那裡指手畫腳。」
——有點,言過其實了。
「那人呀。」五兵衛壓低了聲音,「是唐物勘兵衛殿下。」
「女人應該是被男人睡的,而不是在男人面前耀武揚威的。」
(——誰?)
阿夏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不料此時勘兵衛竟然動了起來,擺出一副不屑一聽的姿態,揚長而去。
眼睛適應后,可以看清勘兵衛的臉了。那張臉居然饒有趣味地在聽著阿夏的謾罵。
五兵衛搖頭說。他說勘兵衛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要放到當年,那肯定是個能當上倭寇頭目的男人。但是可惜了呀,江戶的鄉巴佬——五兵衛說的是德川氏——想把日本國變成天下第一的庸人之國,所以勘兵衛殿下那種仁者的生存方式,反而沒有了土壤。他如此解釋道。在大坂城,就連町人似乎都認為家康的消極主義跟自己的性子不合。
住吉之里,西面朝海。
阿夏很會講故事,這點是完全遺傳了外祖母大藏卿局的才能。被這麼一問,她便立刻說起這次大野宅邸來了個叫小幡勘兵衛的中年男人,還有些神秘和奇怪的感覺。她說著說著,就開始添油加醋起來。而大藏卿局也聽得入了迷。這位外祖母不時地發出諸如「哎呀呀」、「果真如此嗎」之類的高聲驚嘆,聽得很是入迷。但是到了現在,阿夏回過頭仔細想想,也不是沒有這種感覺。
勘兵衛似乎對此很是中意,用抑揚頓挫的語調說。
淀殿無法相信,她兩眼放光https://read•99csw.com,對這個男人產生了興趣。
大藏卿局並沒有見過勘兵衛這個關鍵人物。她一直深居宮闈,極少出宮去兒子的居所大野宅邸。
他說:「我想要你,就來了。」
淀殿吃了一驚。
阿夏將臉正對神殿,小聲詠唱起和歌。接下來,還需要獻上代參之人,也就是阿夏自己作的和歌。阿夏忽然動了動雙膝。事實上,這件事之前讓她大傷了一番腦筋。她實在不太喜歡和歌,雖然數日前就已悄悄準備妥當,但是否應該在神前詠唱那首和歌,她還是需要一些勇氣來決定的。
「正如貧尼剛才所言,此人熟知諸國地誌人情,比如說住在日本北端的津輕侯現在的所思所想,又例如去年薩摩流行的那場死了三千人之多的疫病,今年是不是還會流行之類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不僅如此,說到武藝,他更是樣樣精通……」
不過,她女兒所生的外孫女阿夏,倒是每三天便回一次大野宅邸。她不過是將阿夏講給她聽的故事,原封不動地兜售了出去而已。
「連獻歌都敢盜用別人的,膽子不小呀。」
然而偶然的是,在阿夏所不知的另一個渠道,她的舅舅大野修理及其家老米村權右衛門,已經和小幡勘兵衛這個人物有過接觸。不久,勘兵衛便在城內的大野宅邸討得一處安身之所。
「說到太閣大人呀,」五兵衛說,「太閣大人在城裡看我們修造大船,紛紛渡海滿載珍寶回來,很是羡慕。於是終於忍不住了,說要我的話,就要這麼干,於是便真組織了大軍,一直打到了大明國呀。」把秀吉說得跟生意人的老大一樣。
「話雖如此,他也應該有點什麼長處吧。比如聲音清爽呀,或是牙齒整齊可愛什麼的。」
「休得無禮。」
(如此看來,五兵衛所言不假。)
阿夏惱羞成怒,差點忍不住跳了起來,無奈卻被勘兵衛的眼神震懾住了。
阿夏喝著茶,其間店鋪東家五兵衛守在一旁。阿夏喜歡打聽呂宋和交趾一帶的事情,她時常來到這片街區,跟這呂宋屋五兵衛,還有對門廈門屋治左衛門等人,打聽大海那邊的事情。在這片地界經營商鋪的商人中,年紀在四十歲以上的,大都有過遠渡海外的經歷。
「那是因為侍奉豐臣家的男子,個個都是毫無骨氣之輩。」
「所以他才一直當浪人的呀。」
在這些殿舍之中,有一座茅草做頂、檜木搭建的古老建築,那是供身份尊貴之人使用的參籠殿。阿夏便下榻在此。
「但是,那是……」
淀殿似乎有些失望。但即便如此,一旦興趣被撩撥起來,那就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冷卻下read•99csw.com去的了。
勘兵衛忽然露出一口皓齒。
她大喝一聲。
阿夏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正當她想到以後找個時間跟外祖母大藏卿局提下此事時,風把門帘吹動了。她看到了坐在店頭土間的勘兵衛的側臉。沒想到居然是一副被海風侵蝕過的海濱奇岩的風貌。
阿夏呆了。燭台的燈火,在風中不停搖曳。
那就是獻上淀殿與秀賴所作的和歌。和歌早已準備妥當。淀殿與秀賴的和歌,已經讓擔任豐臣家歌學師範的京都下級公卿舟橋秀賢修改了一番,是歌調圓潤的古今調和歌。
「還需等上三日呀。」
自從關原之戰後,世道就完全黯淡下去了。
神社地域廣闊,數千棵偃松在海風中吹得沙沙作響,本殿常年隱於雲霧繚繞之中。在這神域之內,有數不清的小神社,在其周圍,從神話時代便一直傳承至今的社家津守氏、禰宜、神人的宅院鱗次櫛比。
此後,阿夏跟外祖母大藏卿局講了這個小幡勘兵衛的事情。但也不知為何,她居然把小幡勘兵衛說得跟神將降臨一般,卻將他對自己的無禮之舉藏於心中,並未告訴他人。這種心情,阿夏自己也沒鬧明白。
隊列緩緩前進,領頭的是兩個騎馬武士,坐轎兩邊有徒士四人隨行保駕,前後有徒士十人,侍女十人,足輕和中間二十人左右。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小姑娘,只因為「替主人代為參拜」,就能有這般比小大名還豪華的隨行陣容。
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種表情。而且他還說了讓人無比憎惡的話。
阿夏生氣了。對勘兵衛而言,自己不應該是主家的身份嗎?難道不應當以主家之禮相待嗎?
一介浪人在大野宅邸內討得一席之地,這種話題沒有絲毫值得談論的價值。不過,在這與俗世交集甚少、別有洞天的「城內」,光大野家裡的貓生了八隻小崽子,就夠女人們聊上一陣子了。何況對方還是個男人。
「那就宣阿夏上來。」
「她去何處了?」
「阿夏不在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