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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山裡郭

上卷

山裡郭

也不知為何,她天真無邪地歪著頭,只有臉上表情嚴肅地詢問勘兵衛的感想。她到底想做什麼,勘兵衛一頭霧水。不過話說回來,那些刺兒都深深扎入了肌肉中。
大藏卿局雖然年事已高,卻向來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之說,所以她借用此事來打趣自己的外孫女。
——殿下無疑是對她相當迷戀吧。
順便說一下,已故太閣的側室,可謂是數不盡數。光說在大坂和伏見城內擁有自己殿所的,除了淀殿之外,還有三條局、三之丸殿、姬路殿、松之丸殿、加賀局等人。這些側室無一不是武家名門閨秀,例如三條局是蒲生氏鄉之妹,三之丸殿是織田信長的第五女,姬路殿是信長之弟信包的女兒,松之丸殿是京極家出身。她們在秀吉死後,或被娘家和有姻親關係的家族收留,或與京都的公卿再婚,現在就只剩下淀殿一人。
阿夏聞了聞勘兵衛胸口的味道。似乎有種剛剝下來的生皮革的味道。
勘兵衛苦著一張臉說。
「我要回加賀。」
她說:「我說的不過是請在這裏等候的意思。殿下不久便會過來。」
「那個神,是男神還是女神呀?」
她面紅耳赤地說。不料淀殿說反正也穿著庭院散步專用的鞋子,乾脆就在附近散散步吧。說罷,便邁開步子,先行走去。一個隨從從後面為她撐起了硃色的陽傘。
「去了加賀后,你就再找戶人家嫁了吧。」
大藏卿局對阿夏這個玩笑十分中意。
她安慰道。
淀殿兩眼發光,似乎對自己這個想法很是滿意的樣子。
來到大玄關之後,修理說:「你就在此等候。」說完自己進去了。以勘兵衛的身份,是不能從大玄關進本丸的。他無奈地屈膝跪在大玄關前的沙粒之上等候召見。沒想到出來的,竟是阿夏。
「對,您的身份是不能進御本丸的。」
(前田家是我豐臣家的家臣。將來,只要大坂懸挂起豐臣家的大旗,他們肯定會從北海岸邊,千里迢迢趕赴而來吧。)
勘兵衛心道。不過此時阿夏已邁步先行而去。勘兵衛也站起身來,捏著一把大白扇跟了過去。阿夏的腳指甲就像略帶血色的貝殼一樣可愛。勘兵衛一會兒稍稍垂下眼,遠遠觀望著那些可愛的腳趾,不一會兒又抬起眼來看著阿夏纖細的後頸。
「哎呀。」
(都廢什麼話啊。)
羊齒遮住了男人的臉部。他在那兒呼呼大睡。
如果不這麼想的話,這種愚蠢的感覺和痛楚就會變得難以忍受。說到勘兵衛為何適合間諜工作,首先就是他這種樂天開朗的性格吧。
「你不是說這裏了嗎?」
「附身?」
淀殿雖然read.99csw.com這麼想,但心裏仍有些許不安。所以,她很慶幸這個宰相局要回加賀去。淀殿心裏盤算著,先跟宰相局打好招呼,讓她暗地裡與利長取得聯繫,將自己的話帶給利長,以備他日不時之需。
「這個男子。」
茶會結束。
「勘兵衛殿下,您又要做無禮之事嗎?」
北政所擅自替她做了主張,強勢地說。再婚對象,前田家會幫忙物色的吧。所幸加賀是真宗勢力強大的地方,有不少富裕的寺院,門徒上千,甚至可以媲美小大名了。倘若與那些真宗寺院有緣,那就跟再嫁某個大名不同,可以避開政治上的俗世煩惱吧。北政所如是說。
「那你今後是如何打算?還是想留在大坂的城堡里嗎?」
說罷,在兩邊長滿羊齒的小路上輕輕地跑開了。之後,勘兵衛將牙齒湊到手臂上,咬住刺兒,一一拔出。傷口立刻湧出了鮮血,沾濕了他的嘴唇。
老鷹發出了叫聲。那株赤松的頂端,有老鷹搭建的巢穴。
阿夏笑了起來。斑駁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把她眼皮周圍的皮膚照得更加透明。
阿夏邊說,還邊將旁邊樹榦上纏繞的藤蔓啪的一聲折斷。藤蔓上,長著野薔薇那樣的刺兒。勘兵衛差點就忍不住慘叫出聲。因為阿夏把藤蔓上的刺兒,刺進了勘兵衛的上臂。
前田家與宰相局,如果回溯到尾張織田家的時代,多少還是有些淵源的。前田利家早已駕鶴歸西,他的妻子阿松——前田家尊稱她為芳春院——現在正在江戶,相當於前田家留在德川家的人質。不過這位芳春院的親生父親,是織田家中一個叫筱原主計的人物,而這個主計的表親,便是宰相局的親生父親高畠十三郎。所以,如果硬要刨根尋祖,也可以說宰相局與加賀前田家有著姻親關係。因此,北政所說想讓前田家來接收宰相局。
阿夏睜大雙眼,直直地盯著勘兵衛的眼睛。不一會兒,她說:「阿夏比這更痛。」
他說得有些底氣不足。也許是被這個姑娘迷住了吧。
淀殿就在那裡。她在舉辦一個茶會。
(簡直一派胡言。)
這主意不錯,大藏卿局也這麼想。當然,雙方身份懸殊,不可能在同一個房間裏面對面相處,不過方法倒是有的。那就是安排在庭院里見面。讓勘兵衛扮成鋤草工,事先候在庭院中,然後淀殿偶然經過那邊,賜他幾句話。以這種形式即可。
「當然是男神。」
淀殿回答。在「呼呼大睡」的勘兵衛看來,自己就好像冬瓜一樣被人品頭論足,這些女人皮相還算不錯,不過這種程度的女人,竟用這麼點九-九-藏-書女人的小心思,將天下至尊的豐臣家玩弄於股掌之上——能夠親眼目睹這點,也算是一大收穫了。
雖然口出此言,但宰相局的故鄉並不在加賀。非但不是自己的故鄉,無論是加賀,還是金澤,都是完全陌生的土地。一想到今後要在那裡孤獨地度過餘生,她就越發消沉,甚至感覺連呼吸都越來越弱。
淀殿久違地心情愉悅起來。她興趣盎然地蹲在勘兵衛的臉旁。勘兵衛的臉被一片很大的鬼羊齒葉遮住。淀殿抓住那遮擋之物,將之輕輕除去。
「加賀的尾山(金澤)與京都很像。」
阿夏穿著紅帶草履,一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勘兵衛,一邊裝模作樣地問。
宰相局無言以對。她當然不想待在那座城裡。如果待在那裡,她總覺得會被捲入異常巨大的災難當中。那災難便是戰火。就連她這種自以為已經拋卻一切紅塵的人,也能嗅出關東與大坂之間狂潮暗涌的味道。長此以往,必然會有腥風血雨。如果那時還在城裡,不知會變成什麼樣。但是話說回來,卻也沒有可去之處。
「你去加賀吧。」
淀殿轉頭回望大藏卿局。
「你還真是天生好運。殿下親自接見沒有位階之人,這是絕無僅有的。」
「正是在下。」
勘兵衛不得不答。
「這就去找。」
「是有哪裡不適嗎?」
「比誰都合適。」
阿夏指著藍色的紀州石說。石頭旁邊長滿了鬼羊齒。勘兵衛對阿夏這句「這裏」,產生了一點誤會。他一把抓住阿夏的手,就要將她攬入懷中。阿夏被拉向勘兵衛,無法掙脫他的力量。
(——勘兵衛。)
阿夏雖然在裝糊塗,不過她也是個聊起天來就會越來越興奮的姑娘。她笑著說住吉神宮裡也供奉著許多小神社的神靈,莫不是被其中哪個壞神靈給附身了。似乎女人一去參拜神靈,就容易遇到這種情況。
說得好像勘兵衛非得感恩戴德一樣,這讓勘兵衛心中一惱。你口中的那位殿下還不是什麼位階都沒有?除去前右大臣豐臣秀賴之母的稱號,還不是一文不值?就沒有位階這點而言,跟那些走街串巷吆喝叫賣的女人有什麼區別?那種婦人居然像女帝一樣,君臨豐臣家,這不正是這座城的致命之處嗎?勘兵衛很想破口大罵,不過他心想也沒有必要,於是選擇了沉默。
「這個嘛……」
她用責問的語氣說。這話讓堂堂勘兵https://read.99csw.com衛也不由一怔。
「首先,很痛。」
(——而且,還在住吉的神殿前。)
將此事告知勘兵衛的,是大野修理。
那是一張相當有氣魄和個性的臉。在這城內武士當中,找不出第二個長成這副面孔的人。
山裡郭聳立著高大的赤松,走過赤松,是一片草坪,再往前走,便是茶亭。
事情發展至今,其實還因為其他人的好心相助。大概一個月前,參拜太閣在京都的廟所時,她趁機去拜訪了住在旁邊高台寺的正室北政所。側室原本就在正夫人的管轄之下,給秀吉掃完幕後,自然要去向正夫人請安,這是必要的禮儀。沒想到北政所一進入客殿,便發出毫無罪惡感的笑聲,直率地說:「我早把你的事情給忘了。」宰相局只得苦笑。她的存在原本就不太引人注目,而且長年抱病,很少與人來往,因此也從未成為其他人閑言碎語的對象。
一想到這個,讓她覺得自己與勘兵衛結下的男女之緣,總有些神秘的感覺。
不過,她想錯了。外祖母所說之事,是淀殿對那個叫小幡勘兵衛的人頗感興趣,讓阿夏回城后,趕緊跟她講講。
二人從石壘與石壘之間的空地走過。城內看來還真是大,走得腳都累了,而且一路過來,也沒見到一個人。
雖然淀殿這麼對她說,可仔細想想,宰相局似乎沒有理由接受淀殿的恩賜。作為太閣的側室,二人曾經並無身份之差。太閣死後,不知從何時起,淀殿卻成了這座巨大城堡的女王。
(原來如此。)
「那就好。」
——您想在這座城裡待到何時都無妨。
「痛嗎?」
可是,淀殿對這種世道卻不太了解。對她而言,唯有秀賴這個絕對的存在,才是她思考的基準,她心裏還以為世間萬人必然與她想法一致。
「還是以浪人的身份嗎?」
——將那前田家拉攏過來。
淀殿將宰相局送出冠木門后,忽然想起阿夏之前跟她通報的事。
「既然如此,倒不如,」阿夏說,「讓殿下親自見見勘兵衛殿下,豈不更好?」
「尼姑殿下。」
築城高手勘兵衛一面嘖嘖稱奇,一面環視四周。轉頭望去,草叢裡竟然飛出了一隻綠雉。修築大坂城時,秀吉個人喜好最濃的地方,就是這山裡郭。他把草木叢生的山裡自然,都搬到了這座城裡。
不過宰相局是一個例外。其他側室當中,只有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留在城內生活。原因之一是她從關原之戰前起,便被病痛所累,無法離開這裏。另外一個原因是她沒有娘家可回。宰相局以前是侍奉尾張織田家的普通武士之女,後來有幸得以九九藏書侍奉秀吉的正室北政所,而秀吉也就是那時對她下手的。秀吉終其一生,與數也數不清的女人有過閨房之緣,然而成為其側室的女人,卻還不到百分之一。所謂側室,就是成為豐臣家的一員。而有此資格的,僅限於大名之女。不過這位宰相局是唯一的例外。
就是這個男子。他應該在這庭院的某處候著的,現在還在吧。淀殿站在茶室外的庭院,回首看著阿夏,向她使了個眼色,似乎在問「現在還在嗎?」
「到了加賀后,請替我問候利長卿。」
淀殿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說。她口中的利長,是前田利家之子。利家死後,他成為前田家家主,關原之戰時他站在德川一方,與北陸的西軍對戰,戰後加封至一百一十九萬石,成為日本最大的大名。這個利長現在也年過五旬,早將家督之位讓給弟弟利常,在高岡修築了一座小城,享受著晚年的隱居生活。
勘兵衛一邊閉著雙眼,一邊火上心頭。但事到如今,他又不能睜開眼坐起身來,只能假裝還在熟睡。
北政所說。
「不是御本丸呀?」
淀殿回頭向阿夏看去。阿夏手忙腳亂,急忙移步,想去叫醒勘兵衛。不料淀殿伸手攔住了她。男人的睡姿,也不是天天都能欣賞到的。
「這樣?」
淀殿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
「如何?」
連外祖母大藏卿局也來看望她。現在惡性流感肆虐,淀殿也偶感風寒,卧病在床。
北政所問她。
「這位就是小幡勘兵衛殿下吧。」
宰相局境遇那般悲慘,所以她帶去加賀的侍女也只有寥寥三人,自然也沒有可供自己差遣的武士。淀殿考慮到此去加賀一路艱險,便想派幾個豐臣家武士,沿途保護宰相局安全。不過另一方面,她也想一探加賀前田家的虛實,最好是讓前田家承諾一旦有事,便會毅然盡忠於豐臣家。但是有能力做到這點的人,現在豐臣家是找不到的。
言歸正傳,回到剛才的茶會上。
淀殿從以前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淀殿的心思是,這樣發展下去,如果某一天必須與關東徹底決裂,那就拜託前田家站在己方。可用的理由也很多。家祖前田利家與秀吉情誼深厚,二人不僅是竹馬之交,而且秀吉取得天下之後,對他委以重用,最終賜給了他僅次於家康的地位。加之秀吉留下遺言,要求利家做秀賴的傅人。秀吉在遺言中甚至說「萬一利家有什麼不測,那就讓利長來做傅人。」所以加賀百萬石的隱居之人利長,照理說應該是秀賴的傅人。不過慶長五年的關原之戰後,前田家不再派人上大坂來請安,斷絕了與大坂的一切來往九九藏書。這大概是因為利長的心思如此吧——對豐臣家,除了盡量疏遠之外,前田家沒有別的路可走。
外祖母笑了。不過之後她忽然收起笑容,認真地說:「那小幡勘兵衛之事……」把阿夏嚇得差點忘了呼吸。她心道莫非自己與那勘兵衛的秘事,讓外祖母知道了?
「是個好女人哪。」
翌日,大野修理帶著勘兵衛,來到了本丸。勘兵衛只做了日常打扮。
(這裏就是山裡郭呀。)
北政所表示會跟加賀前田家打個招呼,說明一下。
返回城內后,有兩三天,阿夏總覺得像山谷里不斷湧出霧霾似的,腦子總是不太清楚,身上也酸軟無力的樣子。
這位婦人在這城內被稱為「宰相局」。她是已故太閣的側室之一。
阿夏鬆了口氣。
(看來她是喜歡上我了。)
「他的身份,讓修理去考慮吧。」
雖說同為秀吉的側室,但宰相局的命運卻如此凄涼。她沒有娘家,所以也沒有應該回去的容身之所。
不過,她的雙唇還是鎮定自若,準確地傳達了自己的意思。
「還有神靈願意附身在你身上呀?」
「不知道,也許吧。」
「事情就是這樣的。」
穿過草坪,走過枯瀧旁,不一會兒便來到山中小路前。那裡有一大片藍色的紀州石。在那些石塊之間,有一個人。
阿夏問他。
「隨我一道去山裡郭吧。」
阿夏有些為難。那個男人挺奇怪的,說不定早就跑了。
不久,天地忽然一變。赤松樹林鬱鬱蔥蔥,有小河,還有震耳欲聾的瀑布聲。這裏就是山裡郭。
侍女紛紛從周圍岩石群的陰影處探出頭來,不由得驚嘆連連。既有人感嘆是個不錯的男人,也有人說好像金峰山寺的修驗者。
「是這男子?」
當時人們私底下都如此議論。即使現在宰相局年過四十,那雙唇之色依舊鮮艷動人,似乎看不出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什麼痕迹。
她自己當亭主。客人是一位在這城內享受特別待遇的婦人。數日後,她不得不離開這裏的居所,出城回歸加賀。茶席自然比較淡雅。
勘兵衛露骨地說出聲來。害得阿夏差點摔進勘兵衛懷中。
大藏卿局說。
「若是將這人派去加賀,你以為如何?」
「——這裏。」
「是個不錯的地方呢。」
淀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