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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到越前去

上卷

到越前去

「你說當過將軍家的小姓,不過小幡勘兵衛這個名字,我還從未聽過。」他說。
「所言甚是。」
「勘兵衛殿下喝酒為的是什麼?」
阿夏說給珠姬的各種禮物,前田家若是不願接收,那就帶回去。可要讓自己按照本多政重的要求,把禮物原封不動地留在寺院里,那是萬萬做不到的。因為這關係到豐臣家的名譽。且不說做不到,太閣殿下身故之後,豐臣家忍受著關東種種侮辱,卻從未有一次比這次受到的侮辱更過分。
「世間若是有變,那以這變化之時為界,變化之前的事情就都是往事。不是以歲月時間為標準的。」
……所有禮物不必開封,直接留在落腳的寺院后離去便可。來使一行離開寺院后,我方會派人到寺院接收禮物。
「你說的這以前,莫非還是一千年前的以前了嗎?」
(哎喲哎喲。)
本多政重似乎吃了一驚,但隨之眼皮慢慢合上,像是快睡著了似的。
政重得意起來。
(日後還得為她們修個神祠才行。)
這個方案一聽就知是對方視豐臣家為無物,存心愚弄。但是對勘兵衛而言,即便如此,也比將禮物原封不動帶回大坂要強,或許阿夏也不至於顏面盡失吧。
這念頭在勘兵衛心中一閃,但阿夏的窘境,他實在看不下去。於是當日午後,勘兵衛來到護城河岸邊的本多宅邸。看門的護院一見勘兵衛,便要將他驅趕。
政重如此吩咐。
政重對勘兵衛的話根本充耳不聞,只是顧自己說話,再次發問。
阿夏向城內提出申請,但前田家甚至懼怕此事會傳到江戶耳中,斷然拒絕了她的要求。
「你知道了嗎?」
「為此,請務必讓我拜見珠姬殿下。」
阿夏似乎一眼識破勘兵衛想要撒謊矇混過關的花招,而勘兵衛也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們大概會在回去的路上代主公參拜越前白山權現(平泉寺)。你們可以在他們來去平泉寺的路上,擇一處方便動手之地,埋伏於斯,伺機動手。」
「誰讓你去的?」
「這麼做不覺太過殘忍嗎?」
勘兵衛再次嘆服,笑著心道原來如此,我的道理是狗屁不通呀。
(誅之——居然口出此言,實在可怕。)
政重心裏說。她要能自覺地把自己解決掉,還省了我派刺客潛伏到白山權現山中的功夫了。
勘兵衛做了件蠢事。
只要這樣報上家門,便肯定能進這本多府邸。不過勘兵衛也清楚如此一來,本多家只會打發一個管家之類的人來見他。
九-九-藏-書「……」
在隊伍出發的半刻鐘前,三組由五人組成的武士,身著旅行裝束,朝阿夏一行人回程的方向跟去。此事就連勘兵衛也沒注意到。
(怎麼聽都像是在為豐臣家辯護,不妙。)
「……」
阿夏回答,並且不許他以後再問同樣的問題。只有喝酒的時候才會醉,僅此而已。沒有一個人會在清醒的時候醉,沒人那麼傻。這便是阿夏的理論。
「對豐臣家的……」阿夏怒不可遏,屈辱之極,連聲音都顫抖不止,「大恩大德都已拋諸腦後,我權當這是禽獸不如之人的所為,也不再加以責問。但是連我等千里迢迢帶來此地的禮物,也拒不接受。這不僅是忘恩負義,更是對人的侮辱。前田家這是在侮辱豐臣家嗎?」
(看此人面相,恐怕絕非善類。)
家老本多政重脫口而出,說得那般輕鬆,但「御隱居」前田利長聽罷,卻不由得血氣上涌。他乘轎從本多宅邸出來后,身體依舊抖個不停。
「不知是花了怎樣的一番心思?」
「非也非也,倒是沒那麼久遠。像在下這種前半生都花在周遊列國上的人,無論在哪個國家,都總有幾個熟人。本多家的人,在下也略識一二,於是前去拜訪,那熟人念在與在下多年交情,便出手相助。」
(這傢伙,前田家也真夠絕情的。)
「首先,很可疑。那個就像被狐狸附身的傻瓜一樣盛氣凌人的本多殿下,居然肯見勘兵衛殿下你。」
「說不上是往事吧。區區十四、十五年前的事情,能說是往事嗎?」
「這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在下大坂大野修理家臣,小幡勘兵衛」。
他的語氣儼然在對下人問話一樣。
「如果不能得見珠姬殿下,那也罷了。而如今我等帶來了右大臣家的禮物,至少也應差些人來我等落腳之處接收禮物,派使者前來表示感謝才是。不知意下如何?」他說。
「為的是求醉。」
「你是個細作吧?」
政重狐疑的視線在勘兵衛臉上遊走,但不久他輕咳一聲,給勘兵衛提出了個讓步方案。
「哎呀,很久以前……」
勘兵衛沒有提及自己那封書信的內容,而是開門見山,說明此番前來的用意。
「在下表明身份,」勘兵衛加快語速說,「是因為如果不表明身份,就見不到殿下。實是因為要見殿下,所以才出此下策。今後我不會再向人表明真實身份,倘若即便如此,我的身份還是暴露了的話,那必然是從殿下口中露出了九九藏書風聲的。」
參拜住吉明神是阿夏隨意發明的隱語。那個在住吉神殿參籠的夜晚,勘兵衛第一次與阿夏肌膚相親。所以阿夏的所言是這個意思。
「不對,事實並非如此。這可跟酒不一樣,女人這種生物在不喝那玩意兒的時候,也一樣會醉。那玩意兒說的就是愛情。」勘兵衛說。
阿夏豎起秀眉,呵斥前田家的使者。可那使者也不抬頭,只是全身發抖,露出惶恐之色,卻不發一言,任由阿夏發泄。
「若是個細作,為何如此輕率表明身份?你若是個細作,那你也是個不足以信任的人,若你不是個細作,而真正身份確是大野修理殿下的家臣,那你就是來誆騙我的。無論你是哪一種人,我都不可能對你敞開胸襟。難道不是?」
「原來如此。」
「我也一樣。」
勘兵衛回答。
然而,對本多政重而言,這殺人滅口之舉,不過是工作事務罷了。他是所謂的三河眾。其父正信在家康年輕時,從一介鷹匠平步青雲,至晚年當上為家康出謀劃策的謀臣,而今更是躋身大名之列,其兄正純也接任父親之職,現任家康的謀臣。對本多一族而言,他們唯一的擔憂便是德川家的安危,除此之外別無二者。因此從江戶派遣到前田家擔任家老的政重也不例外。為德川家安危而剪除那些豐臣家的使者,與戰場上的殺伐奮戰並無二致,是以對政重而言,他可以用處理日常事務的冷靜態度來處理此事。
政重坦然地垂眼看著他,心道反正這個男人也是要死的。自己到了江戶,也是受大名禮遇的身份,而眼前這個男人居然對自己如此不遜,多半是個無用之人。而且這個男人對豐臣家的維護之心怎麼看都不像是裝出來的,還有點真心實意在裏面。為德川家的天下著想,還是讓他在白山權現下的山谷變成草木的肥料吧。
利長心道,若非如此,那些女人的怨靈定會危害前田家吧。按本多政重之言,待她們的隊伍走出加賀領地之後,在山中埋伏刺客,突然襲擊,之後只消偽裝成被山野流匪所害即可。如此一來,神祠得建在被刺現場附近的山口吧。
只不過,那是另一個阿夏。每次完事後,阿夏都不會與勘兵衛一起共枕天明,只是像當初來時那樣,如同影子一樣,躡手躡腳地融入黑暗之中。翌日清晨,她就像經受了洗禮一般,恢復到以前那個乾淨清爽的阿夏,不給勘兵衛一絲接近的機會。
政重冷笑道。
勘兵衛終於變成了哀怨的語九九藏書調。
「這次本多政重對豐臣家的侮辱,我總有一天會一雪恥辱的。」
而眼下,阿夏昨晚也癲狂在勘兵衛的卧床上。阿夏成熟蛻變得很快,讓勘兵衛都有些手足無措。每一次雲雨之後,阿夏就不再是剛才那個夜色下的阿夏。昨天半夜裡又是如何?為了不發出聲音,阿夏咬住勘兵衛的衣袖。她咬得那麼用力,讓人不由心生愛憐。
勘兵衛拿出準備好的書信,遞給護院。書信的內容是:
(何況對手還是女人。)
(想死便去死,如此正合我意。)
(這種女人,我大概還是頭一次見吧。)
勘兵衛想矇混過去,可阿夏像瞄準了靶心的射手一樣目不轉睛,將視線牢牢鎖在勘兵衛身上。
小幡勘兵衛見狀,也義憤填膺。
政重是三萬石的身家。他自己的家臣就有三百人之眾。他從中挑選出十五個身手高超的人,將一切進退交予菅沼源藏負責。
勘兵衛幾乎是嚷著說出這句話的。
政重侃侃而談,邊說邊用懷疑的眼光打量勘兵衛。
——可是間諜有資格感到義憤嗎?
回到下榻之處,他將此事告知阿夏,不料阿夏的反應,卻像是照著他得意的臉,迎頭潑上了一盆冷水。
眼下與那個阿夏面對面地坐著,勘兵衛不禁心猿意馬,頻頻想起之前的事情來。可惜最終阿夏的聲音打斷了勘兵衛的念頭。
一行人現在仍滯留在金澤城下。還有任務尚未完成。例如阿夏必須將大坂淀殿和千姬的禮物,交到現任家主前田利常夫人珠姬手上。珠姬于淀殿是外甥女,于千姬則是小兩歲的妹妹。
作為勘兵衛而言,既然身為間諜,縱使對方是本多政重,也不應輕率地表明身份,更不應在滯留金澤時,在阿夏背後做出如此明顯的舉動。然而他卻甘冒無謀之險,在書信中表明了身份。以後必有苦頭吃了。
「不過,無論哪種都無妨,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就是有事相求的。希望你能聽進去。禮物是我等跨越五國之境,千里迢迢帶到此地,卻被毫不留情地拒之門外,你覺得那些做使者的還有臉面回大坂復命嗎?雖說是個女流之輩,但那位女官殿下也很有可能以死謝罪。」
「誅之。」
「且慢且慢。休得對我無禮,小心天打雷劈哦。我雖未自報家門,但你家主公卻是知道我的。」
這封書信的內容果然奏效了。本多政重立刻在府內安排房間,讓人引見勘兵衛上來。
利長自賤岳之戰(柳瀨之戰)以來,跟隨亡父利家拼殺疆場,身經九-九-藏-書百戰,以其勇武而聞名世間。然而他卻從未在和平時期殺過一人,甚至從未想過要殺人,也從未下令使人殺過誰。這也並非利長此人性格特異,其實無論是戰國時期,還是現如今的時代,大名大都沒有嗜殺成性的怪癖。輕易殺人,會招怨靈纏身。這是這個國家從久遠之時起便流傳下來的信仰。從戰國亂世中拼殺出來的利長也篤信這一信仰。
勘兵衛滿臉驚愕,無言以對。
勘兵衛剛一看見政重,便心生此感。此人總體而言貌不驚人,五官平板,唯有雙眼炯炯有神,一看就知功利心深重。此人從未吃過苦,卻偏欲顯示世故之才,因此還真不知他會幹出些什麼。勘兵衛是這麼看的。
「往事休得再提。」
臉色也越發蒼白。前田家不僅拒絕自己拜見珠姬的請求,就連千里迢迢帶來的禮物也拒不接受。還說讓自己再帶回大坂去。
說完,便慌慌張張起身走開。
阿夏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他人置喙,讓勘兵衛興緻大減。
使者一開始便垂首聽訓,現在更是慢慢將身體縮成一團,最後雙手伏地,只說了句:「還望大人見諒。」
利長已經開始在腦子裡描繪起多年之後小神祠被山雨打濕的風景了。他試圖通過在腦子裡描繪神祠,減輕一些妄造殺孽的罪業。
「勘兵衛殿下,你剛才所言,我可以不怪你。不過,從今往後,不許你在白天說那樣的話了。」
勘兵衛覺得好笑,也覺得很神奇,出於人類一本正經的好奇心,他曾問過阿夏這個問題。
勘兵衛大笑,他從心底被政重的理論說服,頷首回答。但是對勘兵衛而言,比起這種事,更重要的是處理從大坂帶來的那些禮物。
勘兵衛說,而阿夏似乎忽然對這話題失去興趣,話鋒一轉:「說來,勘兵衛殿下為此事真是煞費苦心,但我決不同意這麼做。」
用阿夏的話來說,未經自己許可便擅自去會本多政重,居然還擅自做主,決定了這麼重大的事情,簡直太無法無天了。
想到這裏,他面向本多政重,像下人一樣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那就按您說的辦,有勞了。」
「簡直狗屁不通。」
「我離開之時才十幾歲。你沒聽過名字也不足為奇。再說你當時是個什麼身份?連知行也沒有,名字都沒進武士名冊,都還不是個能有房子住的身份吧?以那種身份,想知道在下的名字,那是想都別想。」
——在下小幡勘兵衛,曾任將軍家近侍。后因一些緣由而離開御家,流浪諸國。此後https://read.99csw.com令兄本多上野介殿下似有深謀遠慮,到訪在下伏見的茅舍,那時起在下放棄浪人身份,進入大坂城,獲得大野修理殿下青睞。以上所言,絕無虛假。請以此推斷在下身份。
翌日清晨,阿夏一行集合好與來金澤時相同的隊伍,從城下出發往西而去。
勘兵衛故意眯起眼,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一邊聽著阿夏的批評。
(哪個女人都不像她那般呀。)
不過之後,他立刻緘口不語。
「簡直是愚不可及!」
途經越前白山權現回上方。
「不是?」
忽然,一種異樣的感情在勘兵衛心中升起,讓他也無可奈何,只從心底里無比同情阿夏。不過與此同時,他心裏清醒的部分也在暗忖,她說要一雪恥辱,莫不是要與天下為敵?
家老本多政重說要割下正使阿夏局與副使小曾根局二人的首級,進而還要拿下那個似乎是隊伍頭領的男人(小幡勘兵衛)的首級。在利長看來,女人尤其會留下怨念變成厲鬼。
本多政重沒有回答。他一言不發,盯著勘兵衛的臉,半晌才低聲說:「那誰,你是個細作?」
但阿夏似乎覺得「愛情」這個詞從勘兵衛這種男人嘴裏冒出,顯得很是可笑,只見她莞爾一笑,不過隨即又趕緊收起笑容,回到若無其事的表情。
「哎呀這個嘛,還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阿夏抬起眼皮,不再眨眼,此時她已是熱淚盈盈,幾欲奪眶而出。
然而,「此事實屬意料之外。」勘兵衛閉上雙眼,斷然採取了對自己不利的行動。
——正如大人所言。
阿夏說。
阿夏大叫:「簡直豈有此理。」
(這姑娘……)
勘兵衛原本應放低姿態,像這樣回答問話。但他卻做出了相反的舉動。他挺胸抬頭,故作高傲,一面心說「對這種男人,就得用這招。」一面故意壓低聲音,粗聲粗氣,盛氣凌人地沉聲道:「你這是在對我小幡勘兵衛說話嗎?注意下你的用詞。」
「豐臣家說起來也是曾經的天下共主,就連駿府的大御所殿下,也曾恭敬地坐在遙遠的下座,對著上座的捲簾,像膜拜神靈一樣俯首稱臣。」
他暗暗思忖,坐在阿夏對面,思緒不由得飄向別處。這世上似乎還有另一個阿夏。那另一個阿夏自從進了金澤城下之後,有時大概因為孤枕難眠,會大半夜像影子一樣,潛進勘兵衛的房間,鑽進他的寢床。有時勘兵衛會若無其事地闔眼假寐。這時她就會湊到勘兵衛耳邊,用鼻息輕撓勘兵衛的耳朵,呢喃細語道:「來嘛,參拜住吉明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