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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信使

上卷

信使

阿夏接著說——自己一行是作為使者從高貴之人身邊來到這裏,不僅如此,還帶來了那位高貴之人寫給利長、利常殿下的書信,如今必須將書信交與足下,然而足下這幅打扮,實在無法將書信交出。
然而,本多安房守政重並未跪拜,只是漫不經心地端坐一旁。
——休得無禮。
政重在茶亭的庭院指揮著園藝師。下人報告阿夏來訪后,他頭也不回地說:「讓她等著。」
政重提醒道。意思是讓利長親筆謄寫一遍自己起草的回信。
小曾根伸長脖子,晃悠著腦袋,一副很是佩服的樣子。她雖深諳人情世故,但舉手投足卻和那些城下的老婆子沒有兩樣。
「原來如此。」
(這便是加賀的政治。)
說罷,利長就要起身。
阿夏不小心提高了嗓門。
本多政重點頭,命人將回信取來。
意思是事到如今,說什麼希望在下出手相助,實在是難以從命。
(可怕的男人。)
阿夏對其用詞有些不滿。小曾根立即伸長脖子,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主公,還望您親筆回信。」
勘兵衛心裏暗想,不過話說回來,阿夏也實在可憐。
加賀前田家的使者野村治兵衛告辭后,阿夏發現自己竟然一敗塗地。
「今非昔比了。」
這種邏輯很是有趣。利長在關原之戰時站在家康陣營,協助家康挫敗了大坂方的石田三成。而回信中說此舉卻是為秀賴著想而為之,如此一來,前田家便已報答太閣的大恩大德。這種邏輯也是家康的邏輯。家康將石田三成定義為禍害豐臣家的奸臣賊子,以此為正義之論,挑唆諸大名消滅了石田三成。並以此勝利為理由,奪走了秀賴的天下。利長(不對,準確來說應該是起草人本多政重)也使用了這種理論。
利長微笑著說。
本多政重催促道。利長抬起頭,發現政重方才一直密切注意著自己的表情。利長心道不好,連忙重新擠出微笑:「哎呀,寫得很好。倘若不這麼斷然回絕,恐怕大坂眾人還會抱有幻想。」
「安房,老夫已經糊塗了。」利長說,「一聽這等複雜之事,老夫就頭疼欲裂,無法思考。這些事都由安房全權辦理,妥善處理罷。」
翌日清晨,利長微服到訪本多政重宅邸,二人在書院見面。
「那可實在令人佩服。」
(前田家的重臣們還真是高。同時把大坂和關東都哄得心滿意足。簡直就跟看高手玩雜耍一樣。)
「啊哈哈哈哈。」
她完全不是巧舌如簧的治兵衛的對手。阿夏要求拜見隱居殿下和家主殿下,卻被對方巧妙得體地回絕,明天只能去見一個叫本多政重的一番家老九九藏書
「百萬石大名的家老,真是名不虛傳呀。」
「此事臣定會安排周詳。」
「還是……」政重卻沒笑,「再加入些溫情的語句?」
阿夏用似乎馬上就要拍上草席的氣勢,厲聲喝道:「安房守殿下。這是右大臣家的親筆書信。還不跪拜行禮?」
「在下早年關原之戰時,對秀賴公己鞠躬盡瘁,並無絲毫怠慢,是以報太閣公之大恩。」
(豐臣家也真是不行了。)
「群鳥也是仰慕安房德行,才聚集至此吧。」
「似乎來了不少山鳥呀。」
「正是,女流之輩。」本多政重點頭,「對方確是女流之輩,但她們帶來的書信卻是出自秀賴殿下。如此一來,不應以軍使論之嗎?」
「不過主公,」本多政重用好像剛想起了什麼事一樣的表情說,「那大坂一行,若能取其正使、副使首級,則大坂也能清楚加賀前田家的態度堅決,江戶那邊也定能留下好印象。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讀完后,利長心道如此薄情寡義的書信,恐怕世上再無第二封了吧。即便是恩斷義絕的男女之間,多少尚留有一絲情面吧。
「殿下被人當猴耍了呀。」
阿夏故意冷言問道。
阿夏斬釘截鐵地回答。明日,阿夏是以淀殿代理人的身份前去會見本多政重。勘兵衛的級別僅是大坂的管家大野治長手下的家臣,從地位來說比阿夏要低一等,所以阿夏的意思是陪護之事,改日再說。
利長取出懷紙,側過臉,小聲地擤了把鼻涕。
「那三河之地,」阿夏目光如炬,說,「莫非沒有袴這種東西?」
(看來大坂的一群亡靈還對這世間有些留戀。非斷了他們的念想不可。)
大概文意是:
政重說。
(真是愚蠢之極。)
「而今所求之事,實在恕難從命。」
「主公真是太抬舉微臣了。」
「袴嘛,自然是三河與關東都有。」
他說。勘兵衛是打算陪護在阿夏身邊。
文章是如此開篇的。說的是自己在早年的關原合戰之時,便已為秀賴大人鞠躬盡瘁,因此太閣的大恩大德是早已回報。
「主公請留步。」
利長一邊用謊話圓場,一邊不著read.99csw•com痕迹地提起毛筆。他故意字跡潦草,一起寫完后,僅在署名與花押之處才認真處理。
「真是太過分了。」
「近來,關東形跡可疑之事諸多,唯恐終將煽動諸侯,為害豐家。如有不測,還望足下能夠助我豐家一臂之力。前田家自利家以來,一直為秀賴的傅人之家,況且已故殿下念及豐家安危,特意賜予前田家特別恩祿,希望前田家能成其支柱。利長對有關此事的遺言,也應有耳聞。如今正是我們希望前田家報答君恩之時。」
「無論如何,主公對秀賴公而言,仍是委以父親身份的傅人呀。」
「主公意下如何?」
前田家,本多政重召集群臣商議,最終決定將此事稟告隱居高岡城的利長。利長的回復是:「一切由安房來辦。務必妥善處理。」當時,利長可謂是諸侯中首屈一指的賢人,他將如此重大之事全權交給政重之輩辦理,似乎有些不妥。然而這裏恰好體現了利長的聰明過人之處。本多政重類似家康的代理人,這類事情交給政重全權處理,才會給江戶留下好印象。
說的是因蒙受德川家新恩,所以現在只一心一意侍奉關東。
「聽聞豐臣御家侍女眾多,熱鬧非凡呀。」
「正是。」
「鳥……」
「哎呀,竟是老夫失誤了。近日來,一直頭腦昏沉,總愛忘事。」
一陣寒暄之後,阿夏感覺一股怒火填滿胸臆,心道:「這個無禮的關東人。」原因自然是本多政重居然不著外袴,只隨意地穿了件和服,就來見自己。
她心想。外祖母大藏卿局總是擔心阿夏脾氣不好,或太過年輕,所以特意挑選辦事牢靠的小曾根做她的副使。
利長佯裝側耳傾聽門外庭院的動靜。這是在取悅政重。
勘兵衛說。
「秀賴殿下的書狀,是預測將與關東一戰,才求助於加賀。從關東立場來看,這書狀不啻戰書一封。還望主公儘早定奪。臣以為前田家乃德川家獨一無二的戰友,如此一來,這封信便也是對前田家下的戰書。」
「正是。臣聽說如今天下仍有不少諸侯雖表面服從江戶,卻暗地裡心向大坂。此時,主公若以傅人之身斬殺秀賴殿下的信使,對關東心存二意的諸侯也會心驚膽戰,對抗之意盡失,也會對江戶心悅誠服,唯江戶馬首是瞻。臣以為此事最能顯示前田家對關東的忠心不二。」
「好好,務必確保萬無一失。諸如此類事宜,今後都一併由你處理,務必確保萬無read.99csw.com一失。」
「哎呀,說起這山鳥,」政重也一邊豎起耳朵,一邊說,「今年加賀風調雨順,就連寒舍這樣的町中宅院,也枝繁葉茂、碩果累累,是故飛來覓食的鳥兒也種類頗多。」
途中,利長坐在轎子里思考。
阿夏轉頭看向政重。政重這麼問讓她非常生氣。自己只不過是看到小鳥撞上拉門,說了句話而已,也並不喜歡小鳥。最讓人生氣的是他居然拋出了「喜不喜歡」的話題,分明是對女人小孩兒的說話方式。說明對方根本沒把自己當成年人對待。
政重忽然沉聲道:「臣以為若將這封書信謄抄送至駿府,大御所對豐臣家必不會坐視不管。恐怕早晚會以此理由發起一戰。」
一個心腹近臣低聲建議,不料利長臉色一變,道:「爾等以為那本多安房是何許人?爾等還真以為他是老夫的家臣?」
利長有些無可奈何,但他還是如此說服自己。
「……」
「什麼高手?」
「發起一戰嗎?」
「聽聞安房殿下是關東人士。」
政重一邊聽著這個叫小曾根的中年女人喋喋不休,一邊心中冷笑。
「啊哈哈哈,那就正中前田家的下懷了。」
「才沒有被耍呢。明早還要去與那叫本多安房守的一番家老見面。」
——利長本是可以分得半壁江山的男人。
「……何出此言?」利長懷疑起自己的耳朵,「對、對方可是女流之輩呀。」
「說來,那回信你已準備妥當?」
映入眼幕的是華麗絢爛的衣服。年輕女子似乎是正使,濃妝艷抹的中年女子似乎是副使。那正使的年輕美貌讓政重為之一驚,不過他並未表現在臉上,只是移至上座,坐下了。
政重說。
阿夏說。她希望能在停留金澤的時候得到回信,將其帶回大坂復命,所以需要等到何時才好?
這段時期,利長偶感風寒,病卧在高岡城內。但向金澤眾家老發出命令后,他又總覺心裡不安,於是說:「老夫現在就去金澤。」雖是半夜,他卻立刻命人將隊伍準備妥當。轎子里準備了取暖的火盆,隨行有兩名大夫,午夜時分,從高岡出發。為的便是去見家老本多政重。
「哎呀哎呀。」
「即使有,或許鄉下莽夫也不懂得如何穿吧。」
這般內容跟政重猜測的別無二致。
「哎呀,是在下太過心急,穿著這身衣服便出來見客。容我換身衣服再來。」
「喜歡小鳥吧?」
「哄人高手呀。靠那張哭喪臉,治兵衛可是連關東的大御所都能read.99csw.com拿下的人物。何況哄騙大坂城裡的女官?簡直易如反掌吧。」
本多政重似乎除了哂然一笑,也別無他法了吧。不過,被年輕女子批評服裝問題,也不能再厚著臉皮坐在那裡。
政重聞言,無可奈何,只得伏身叩首,然後以跪姿滑移過去,取了書信,退回下座。只是,那之後他竟當場拆開書信,讀了起來。
說罷,政重站起身,走進裡間去了。不久,待他穿著妥當再回到書院時,發現阿夏與小曾根早已移至上座。
「不用更衣。」
前田家首席家老只是個對外的身份而已,他實則為駿府家康的眼線,前田家是存是亡,全在政重一念之間。
說話的人不是阿夏,而是副使小曾根局。小曾根擔心阿夏臉色愈發陰沉,趕緊打了個圓場。
勘兵衛笑言。因為對於前田家而言,阿夏一行只要與本多政重見面,就能保證不招致關東的懷疑。本多政重本身就是關東公開派來的眼線。
政重出言挽留。
「加賀不愧是百萬石的大國呀,有這麼個能幹的家臣。那個叫野村治兵衛的人,還真是高手呀。」
政重說,連外面的袴也沒套上,便出了走廊,徑直走進書院。
勘兵衛撫摸著粗糙的下巴。既然阿夏話已至此,勘兵衛也不得不打消陪護的念頭。「不過話說回來,這女孩兒還真喜歡高高在上的感覺。」勘兵衛心道。想著想著,忽然覺得她挺愚蠢的,但又甚是惹人憐愛。
家康曾有此言。事實上家康是真有此意才口出此言,還是出於政治需要才有此發言,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這個叫前田利長的人物,即使身處亂世,也是能打下一兩個國家的英雄吧。而他現在一心只為保存前田家,而傾注所有的智慧和才能。
「出生地在三河。」
(上杉謙信終其一生打拚得來的,除越后一國外,還有越中與能登,僅此三國。而我前田家雖不及謙信武功赫赫,卻已手握越中、加賀、能登三國。相比開闢三國疆土而言,如今保全三國之疆土,才是真正英雄所為。)
政重看了看自己的雙膝,苦笑起來。儘管如此,他依舊面不改色,端坐不起,絲毫沒有起身去換上外袴的打算。
阿夏只交代了句:「這是任務需要。」她的意思是自己是淀殿代理人,所以理應坐在上座。本多政重肥胖的身軀只能屈居下座了。
於是阿夏只得繼續在下榻之處等待音訊。
小曾根依舊恭維著。阿夏卻不耐煩了。
「那麼,貴府的回答是?」
「軍使?」
九_九_藏_書「其後,蒙江戶、駿府二御所之恩,為三國之太守,是故一意侍奉關東,不敢再有二心。」
(所以我才不想跟小曾根一起來。)
翌日清晨,阿夏來到城堡旁邊的本多宅邸。果然是一座能與諸侯宅邸相媲美的雄偉府邸,相較之下,二番家老之下的家宅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
接著,政重繼續指揮園藝師調整石頭的位置,在庭院里足足耗了一個小時,才回到居室。兒小姓捧著裝衣物的盒子,在次之間行了個禮,挪動雙膝,以跪姿滑進房間。
「明日,請准在下同席。」
「安房。」利長轉移話題,「這封回信再謄寫兩封,分別送至江戶與駿府,以留作證據之用。」
政重從臉部厚重的褶皺中發出了一聲低沉的詢問。
「主公與其以抱恙之軀前往金澤,不如召本多安房來高岡城,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勘兵衛在隔壁房間將二人的對話全都聽在耳里。這時他一面系著褲腰帶,一面走了進來。褲腿上還有些水漬,大概是剛從廁所放|尿回來吧。他自覺地坐到下位的席位上,用敬語這麼說。因為有一個相當於副使的女人正坐在阿夏身旁。這女人叫小曾根。
政重聽罷,回答說:「此事也須稟告越中高岡的隱居殿下,大概需五六日的時間,還望見諒。」
政重笑道。不料阿夏變得神情嚴肅。
「熱鬧非凡?何出此言?」
「不必,這樣更能表達老夫的心情。若是加些不必要的客套話,恐怕對方還會產生誤解,一而再再而三地前來騷擾。」
「拉門之外是何風景,奴家看不見。不過小鳥如此成群而來,想必是個寬闊的庭院吧。」
利長雖如此心想,卻露出迎合政重的表情,不住點頭:「言之有理。」
阿夏讓政重的兒小姓取來一個叫做「三方」的黑漆供盤,將書信放在上面。那是右大臣秀賴寫給前田家家主利常與隱居的前任家主利長的親筆信。
「您真是太過謙了。」
「倘若時勢一如往昔,主公便是豐臣家第一支柱呀。」政重似乎很是享受挖苦對方的感覺。
「此事,改日再說。」
「也就庭院大些罷了。」
利長取來一看。
「那是當然。若是算上浣洗雜務的,可有一萬多人呢。自然很是熱鬧呀。」
顯然不能這麼說,所以阿夏故意轉過頭去,不正眼看政重,只盯著左邊的紙拉門,沉默了半晌。突然,門上出現飛鳥的影子,翅膀拍打在門上。而後,門上又映出了兩三隻飛鳥的影子,最後消失。
「這樣便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