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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金澤城下

上卷

金澤城下

勘兵衛暗暗讚歎。
他只需高高在上冷眼旁觀即可。假如在座有人言語中表露出對德川家懷揣二心,那麼必要之時,毀掉加賀百萬石的家業,也在他的權能之內。
「一派胡言。」
「所言極是,只是……」
然後這位長姓家臣,從遙遠的鎌倉時代起,就是這片土地上的大豪族之家。前田利家來到加賀時,出於安撫本地的政治需要,將長氏一門聘為家老。
治兵衛了解利長的想法后,當即從金澤城下出發,夜以繼日,馬不停蹄地趕到江戶,可家康卻不在那裡。他已離開江戶,討伐奧州的上杉景勝去了。治兵衛趕緊調頭追趕,一路追至鳩之谷。
他旁邊並排而坐的是橫山長知,前田家的嫡系家臣。前田家家主利家尚任織田家下級將校時,橫山家便已是前田家的侍從了。可以說他是代表著前田家家養的譜代家臣。
「這個嘛……」
這個名叫野村治兵衛、年過不惑的男人,緩緩地抬起那張哭喪似的臉,大大方方地接下了這個任務。
——此事還須有勞野村治兵衛。
阿夏雖不知治兵衛是何人,不過看起來似乎是前田家的重臣,所以同意與他見面。
人們總愛說「治兵衛的哭喪臉」,不過這個治兵衛也曾把自己這張哭喪臉的作用發揮到了極致。
「請看看那座小氣的城堡。」
「雖說世間有不少好事之徒的閑言碎語,但老夫從未懷疑過利長殿下,」他面不改色地說著謊話,「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接下來還是談一下鷹野之事吧。」
順便一提,這天夜裡緊急會晤的前田家家老,分別姓本多氏、橫山氏、長氏。體現出了前田家的特點。
進入加賀后,秋意更濃了一分。從大聖寺到松任的十里街道,鑲嵌在一望無際的田園之中。
治兵衛又把前面的話重複了一遍。前來傳達拒絕之意的使者是不需多言的,只消不厭其煩地重複拒絕的言辭即可。這點治兵衛是早已諳熟於心。
阿夏故意壓低聲音說。但是她的聲音極具穿透力,就連候在隔壁的小幡勘兵衛也聽見了。
(真是何等豐饒之地。)
「一切明日再議。」
(諸位重臣將如何處理此事?)
翌日,金澤城下下起了雨夾雪似的凍雨。
——希望請得家老一名。
前田家表示最希望的人選,是家康的謀臣本多正信之子。本多正信本是一名鷹匠,后幸得家康賞識其才,長久以來,一直擔任家康的謀臣,各國諸侯也都懼其三分。長子正純酷似父親read.99csw.com,也是個足智多謀的策士。關原之戰後,正純基本上就成了家康的御用謀臣。前田家說希望由家康謀臣正信的次男、正純的弟弟本多政重,來擔任前田家首席家老。到此為止,似乎可以說前田家對德川氏的阿諛奉承也做到了極致。家康聞言大喜:「加賀中納言此言著實有趣。」慶長七年,他將本多政重賜給了加賀。當時的政重年紀尚輕,亦無任何武功可言。對於這種程度的男人,加賀、越中、能登三州太守中納言前田利長竟親臨城門迎接,對這個初來乍到的家臣,以賓師之禮相待。而且,他還給予這本多政重大名級的待遇,賜他三萬石的重祿。
不知家康是作何打算,總之他將治兵衛引入了自己的寢室。自織田家隆盛之時起,家康便深知前田家野村治兵衛這男人在戰場上是如何的驍勇善戰。可是即便如此,既然是接見來使,就應當在用於接見來使的書院中,穿戴整齊,規規矩矩地進行才對。然而家康卻說:「治兵衛,不必多禮。你我就躺著聊吧。」於是他讓治兵衛睡在寢室的次之間,二人便開始聊了起來。
「那麼,某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路過門前的行人,看到「豐臣家」三個字,紛紛瞠目結舌。既有人像白晝遇鬼一樣驚恐,也有腦筋轉得快的人揣測起前田家是否要站在大坂一方。當日之內,這個話題便在城內城下傳開。
珠姬是子子姬未出閣時的芳名,她是將軍秀忠之女,兩歲時嫁給了八歲的前田利常。前文也說過她是比千姬小兩歲的妹妹。對阿夏而言,既然千姬在大坂,她自然也應問候一下珠姬。
治兵衛說。就算是要見珠姬,也決不能讓淀殿的使者登上城堡的本丸御殿。這件事本身就對前田家很不利。治兵衛說珠姬殿下也偶有不適,抱病在床。
老僧人笑道,金澤城的規模之小,恰好體現了前田家的小心謹慎。的確如此,作為一個百萬石的城堡而言,這規模確實太小,內濠以內也只有區區三萬兩千坪。一旦修築巨城,必會引起江戶的注意,招致不必要的懷疑——莫非前田家是想割據北陸,覬覦天下。前田家不願刺|激江戶,所以故意將城堡規模縮小了。
各位重臣之所以眾口一詞,read•99csw.com無非就是看中了治兵衛的這種器量。
對阿夏而言,她必須跟隱居的利長或家主利常見上一面。因為她懷揣著秀賴親筆寫給利長與利常二人的秘書。
治兵衛向阿夏告知了來意。
這一狠招,便是從家康的家臣當中,討得一人來當前田家的家老。而且還是讓他當首席家老,統領前田家的政治。換而言之,便是公開將家康的間諜迎入前田家,委以首相之任,由這個人來統領前田家的內政外交。
對於如何應對這一行人,前田家重臣以三位家老為中心,召開了緊急會議。無論是誰,都對他們在城下顯眼之處堂而皇之打出「豐臣家」旗號,大呼為難。
「治兵衛,該何如是好?」
「真傷腦筋。」
這是家康的政治手段。他腦子裡預演著即將到來的關原合戰,而現實中卻率兵討伐上杉家。他率領的軍隊大部分是豐臣恩顧大名,假如石田三成擁立秀賴,在大坂舉兵來犯,必定會有不少人心生動搖,猶豫是去是留。為打消他們的這種想法,他需要先向營中的豐臣恩顧大名傳遞一個信息:前田家是日本最大的大名之一,而我與前田家這般交好。若有一天與石田對峙沙場,加賀的前田家也會毫不猶豫站到我這邊。我與利長的家臣治兵衛同室而眠,剖心暢談,就是最好的證據。另外,他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籠絡人稱「利長無二的謀臣」的治兵衛,以確保利長會站在己方陣營。
隱居在本福寺的九旬老僧人有些心有不甘地說。戰國動亂的二十年間,加賀一國竟未屈服在任何大名之下,而是靠門徒集團和本地武士集團的合作,以一種類似共和國的形式統治經營。老僧人口中的「地盤」,或許可以稱為宗教共和國吧。
所謂鷹野,便是放鷹捕獵。家康從少年時期起,就喜好鷹野,即使到了晚年,他也沒有落下這一野外運動。而野村治兵衛也喜好鷹野,話題頗多,一聊起來便沒完沒了。
其中有一座叫本福寺,一行人便下榻於此。這片土地,以「加賀門徒」而著稱的一向宗(本願寺)勢力強大,這座本福寺也不小。外圍也築起白牆,挖起溝渠,寺內修建了像瞭望塔一樣高聳的太鼓樓,宛如一座小小的城堡。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治兵衛大胆地躺下身去,開始聊了起來。
不算武士,僅庶民人口就達三萬五千人。這裏比勘兵衛七年前到訪時更加繁華,昭示著前田家百萬石的巨大消費力read.99csw.com。僅社寺便有二百四十座之多。
與會眾人嘴裏都念念有詞。關東的這種懷疑成為讓他們大傷腦筋之事。
為了顯示自己的身份,他安排了家臣騎馬武士三人、徒士二十人候在山門之前。
阿夏感到為難。
「真是稀客呀,這不是治兵衛嗎?」
不過,坐在眾人之首的本多政重,卻沒有為難的感覺,他只開門見山地說了句:「諸位認為該如何是好?」油光鋥亮的臉上,始終洋溢著微笑。不管怎麼說,政重可是德川家公開派來的間諜,而且還是前田家的首相。
「想當年,加賀就是我一向宗的地盤。」
那應該可以說是在關原之戰的前夜,大坂的石田三成向各諸侯做事前工作時,派遣了一位密使,帶著機密文書來到加賀,試圖將前田利長拉入己方陣營。
徹夜無眠,高聲談論鷹野之事。
「實在遺憾,」治兵衛哭喪著臉說,「家主殿下年紀尚幼,隱居殿下最近偶感不適,一直卧床不起。」治兵衛反反覆復地說著這句話。
「治兵衛乃利長之不二寵臣也。」
從松任到金澤城下,有三里之遙,田園中的樹林已染上紅霜,這些紅葉樹林都是一座座小小村落。
「此言差矣。」
這是《前田家譜》中的記載。從「高聲」一詞來看,這一行為就家康的日常習慣而言,是極為罕見。
在這種體制之下,一個由「豐臣家御家來於夏局」率領的使者隊伍,從大坂來到金澤城下。當然他們此行的目的,是事先就知道的。是為護送已故太閣的側室宰相局而來。這對前田家而言,並無不妥之處。可問題在於就護送宰相局而言,隊伍似乎過於龐大了。莫非還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外交意圖?
治兵衛向她說明了本多政重這位家老是一位身份高貴的人物。他說安房守官位從五位下,俸祿三萬石,是享受大名待遇的家老,若是登上江戶城,在殿中所受的待遇,也比邊陲小國的小大名要好上不少。
只不過,對於控之間的勘兵衛,阿夏並未告訴他這封秘書的事。豐臣家的機密,只在淀殿與大藏卿局等數名女性之間共有。因此,就阿夏而言,她也不會想到要將此事告訴勘兵衛之輩。
她說想要見一見家督利常與隱居越中高岡的利長。阿夏是淀殿的代理人,自然有這樣的外交需要。
——倘若家康對此事心存誤解,那就大事不妙了。
利長如今在越中高岡城隱居,安度晚年。他一直躲在父親利家的盛名之下,所以對於他read.99csw.com的名字,世人並無太多評價,但他的能力或許遠在利家之上。從戰鬥經歷來看,他是個十足的沙場勇將,後來接管家業時,面對比父輩更為廣闊的百萬石疆土,他也能治理得得心應手。此外,與利家這個單純的性情中人相比,利長的性格更加老沉持重,在他這半生之中,處理事情還從未有過感情用事的情況。作為這個時代的大名,他修習過儒學,那恐怕是當時最為先進的學問。他曾邀請學者松永昌三,與他合寫了一本《七書講義私考》(後來在野的軍學者山鹿素行發現了這本書,基本上剽竊了全書內容,以自己的名義出版了《七書講義備考》。姑且不論剽竊一事,單就素行的剽竊行為本身而言,還是證明了利長這本書頗具價值)。就是這麼一個利長把野村治兵衛當做寵臣。治兵衛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大概也很清楚了吧。
慶長五年,關原之戰爆發。一場政治動亂達到頂峰。前田利長因站在德川陣營,成功躲過了這場劫難。即便如此,面對德川家可能對自己抱有的懷疑,利長還是下了一著狠棋。
「老夫知道。」家康揮了揮手。
這封秘書此後成了震撼前田家的火種。
諸位重臣傷腦筋的真正對象,其實是本多政重。他們懼怕政重產生一些不必要的誤解,並向江戶告狀。正是這種恐懼,讓他們大傷腦筋。也許可以說他們現在經歷的,是日本歷史上最為嚴酷的政治局面吧。
為避免大家對「寵臣」一詞產生誤解,還是有必要先來了解一下前田利長這個人物。
——那件事,真傷腦筋。
治兵衛仍舊百折不撓、如歌如泣地訴說著前田家的立場。
「聽聞貴客光臨,特來問候。」
前田家譜有這樣的記載。
議席上,眾人都支支吾吾,閃爍其詞,一時拿不出個像樣的意見來。此時有人建議:「不如交給野村治兵衛去辦,如何?」此言一出,眾人猶如黑暗之中明燈乍現一樣鬆了一口氣,紛紛叫好,表示贊同。
「如此一來,讓我如何完成主命。高岡的隱居殿下若是抱恙,那自是不便打擾。家主殿下雖然年幼,但也是堂堂家主,至少容我去問候一聲。」
總之,這三位家老,三根支柱,大致象徵著前田家立身於世的基礎吧。本多氏是德川幕府派來的眼線。從控制土生土長的本地武士這點來看,長氏一門是本地代表。橫山氏的存在,則是為了撫恤從尾張時代一直拼殺疆場、為創建前田家家業立下汗馬功勞的一群九*九*藏*書家臣。
「治兵衛,莫要再哭。那事不提也罷,還是聊聊鷹野之事吧。」家康說。
這本多政重,便是今夜會晤的首席之人。
阿夏調整了下坐姿。她呼吸急促,聲音也有些顫抖。
馬背之上,小幡勘兵衛心嘆道。不久,快進入金澤城下地界之時,地勢稍稍高起來。城下水系豐富,街區被叫做犀川穀的溪谷一分為二。
拂曉時分,治兵衛前往本福寺,讓家臣叩響山門,高聲道:「野村治兵衛前來問候,有勞通報一聲。」
這種破格的待遇,讓治兵衛困惑不解。他雖然深感困惑,卻依舊不忘使命,用哭喪的腔調向家康強調前田家的忠心不二。
於是,進入城下的第一晚,豐臣家的隊伍便歇息下了。然而在其下榻的本福寺山門旁,卻擺出了一個巨大的牌匾:「豐臣家御家來於夏局 御宿所」。
治兵衛是外交能手。
「本多安房守。這名字聞所未聞呀。」
前田家來了,將這城下之地改名為「金澤」。這裏曾叫做御山或尾山,因為這是統治加賀的本願寺御坊的所在地。
他找來治兵衛商談此事。
這封秘書的內容是:大坂與關東分道揚鑣之時,還望鼎力相助。
「實在很不湊巧。因此,還望貴客能接見本家大夫(家老)本多安房守(政重)殿下,小人可以馬上為貴客引路。」
「那麼,不知可否拜見珠姬殿下?」阿夏說。
野村治兵衛姑且也算是重臣之一。此時,他坐在末席。
(還挺能幹的嘛。)
「真傷腦筋。」
阿夏已經火冒三丈了,所以現在她是故意這麼說的。不消說,前田家對家康阿諛諂媚,向德川家討要了一個一文不值的無祿武士,還捧在手心,尊為首席家老,這件事她還是略有耳聞的。
「治兵衛殿下。方才聽聞前田家家主派使者前來,不料卻只打發了位家老來,不知這是哪國的禮數?方才又聽您所言,這本多某某的官位、俸祿,似乎前田家還引以為傲,不過,我可不是為聽這種自誇之言,才屈尊降貴前來這裏的。」
然而就治兵衛而言,這件事,就算天地倒轉,也絕不會讓她得逞。豐臣家的使者與家督和隱居的前任家主密談——這種傳言將會被如何歪曲,如何傳入江戶耳中,想想就覺可怕。江戶可一直都在尋找機會,伺機重創前田家。
——如果可以的話,想拜託前田家指名之人擔任家老。
利長斷然回絕了這一邀請,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太放心。
阿夏立刻說:「還望能有幸拜謁貴府家主殿下與隱居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