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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湖北

上卷

湖北

賤岳就聳立在西面。
(真是個好姑娘啊。)
翌日清晨,隊伍在雨中出發。腳下的路很快就變成了坡道。勘兵衛騎著馬,走在隊伍前列。他一身蓑笠,手執韁繩,一邊確認著馬蹄旁邊的狀況,一邊回想起昨夜的事來。
「不過呀,這麼浩蕩的隊伍,咱們卻不用跪下來行禮,還真是奇怪得緊啊。」
兩人的對話總是銜接不上。
外祖母小聲回答說。阿夏多年之後才知道,原來秀康在其短短人生的最後幾年染上了梅毒,最後連面部都爛掉了。那個時候,秀康包住面部,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這個秀康在慶長十二年病逝,嫡子忠直繼承了家業。這位人稱「越前宰相」的忠直,便是現在的福井城城主。
「我可不願當勘兵衛殿下圈養的女人。」
他心想。
勘兵衛招呼道。阿夏坐在那裡。濃密睫毛投下的影子動了一動。
勘兵衛權且提出了意見,但他知道對方可不是個靠譜的大名。
阿夏說,語氣中帶著一絲威嚴。
說罷,她偷偷地笑了起來。
有一條貫穿木之本村的街道,叫做北國街道。天正十一年四月二十日夜,從美濃大垣急行至此的羽柴秀吉,在這木之本集結大軍,向布陣于北方山嶽地帶群峰之上的柴田勝家軍展開了攻勢。秀吉此番風馳電掣的行動很快奏效,翌日二十一日,柴田軍整條戰線潰不成軍,從此秀吉一舉走上了稱霸天下的道路。四處流浪的戰術家小幡勘兵衛曾多次探訪這裏,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瞭若指掌。
勘兵衛一邊這麼想,一邊繼續自己的話題。他問了阿夏一個問題。問的是想不想重振豐臣家當年雄風,回到昔年以東亞最強武威為傲的秀吉時代。淀殿先不用提,勘兵衛想問像阿夏這樣的年輕貼身侍女到底是作何想法。
「我在想事兒呢。」
半夜,勘兵衛仰面躺在寢床上,自言自語道。
說到沒有官位,其實淀殿也一樣。豐臣家唯一擁有官位(京都朝廷的宮中序列)的女性,是被尊稱為北政所的正妻寧寧,官位是從一位。她如今已削髮為尼,人稱「高台院殿下」。第二夫人以下,無一例外,全都沒有官位。淀殿雖為女兒之身,卻連德川氏對她也很是忌憚。然而,就官位這點而言,她與其他閨房同僚一樣,都是無官之身。淀殿的權勢與高貴身份,僅在於她是右大臣秀賴的親生母親。順便一提,淀殿在秀吉死後,就再也沒出過大坂城。大概就是因為自己沒有官位吧。九*九*藏*書舉個例子,如果淀殿上了京都,入了皇宮,那她的身份就跟皇宮廚房裡打雜的侍女毫無二致。從法理上是可以這麼說的。此外,她在接見公卿和門跡時,都是坐在上段之間,高高在上地接受拜謁。可這種時候,也必須有秀賴在場。身邊沒有了秀賴,淀殿就只是個普通女人,那些擁有官位的大名和門跡根本沒有向她行禮的理由。所謂的小妾,不過就是這樣的位置罷了。
(就是秀吉的榮華蛻下的空殼吧。)
「不不,不是御袋殿下也無妨。女官們的想法即可。」
阿夏故意吃驚地說。
「要說我的心情,倒是可以告訴你。要說豐臣家,那是一定要回到已故殿下的時代。如成就此事,就算獻出阿夏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早已形同虛設,沒有實權了。如同京都的公卿之流,剩下的只有榮譽了。不對,不僅僅是榮譽,大坂城裡還有數之不盡的金銀。
嗒。
「難道是狐仙迎親的隊伍不成?」
她說,表情沒有一絲變化。意思就是無需用職位敬稱來稱呼她。
「我嗎?」
「別裝傻。我想聽你認真說一下想法。」
宰相局如同一種象徵,象徵著秀吉時代曇花一現的榮華褪去之後的空殼吧。秀吉死後,她被世間遺棄,明明沒有近親關係,卻只能委身於加賀前田家。
過往行人紛紛駐足,目送隊伍前行。從中世的時候起,遇見貴人的隊伍,庶民都應該屈膝禮拜才對。不過,這時雖然隊伍氣勢浩蕩,隨行人員卻未厲聲強求路人下跪。這是因為宰相局除了是已故太閣的小妾之外,沒有任何榮爵。亦無半點官位。
一想到這裏,他心裏隱約浮現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好像覺得自己跟已故秀吉產生了什麼重大關係,對於豐臣家,一種間諜不該有的忠誠之心,似乎就要悄悄湧上他的心頭。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阿夏進來了。
隊伍主人的轎子,一看就是女人的乘坐之物。黑漆長棒駕籠,上面打入了黃金釘飾,而且轎身多處還點綴著加賀前田家的梅缽紋章。
「明明醒著的,為何不回我的話?」
勘兵衛心道。直呼其名即可,說明阿夏自身已大方承認了兩人在住吉明神神殿有過合體之緣的事,承認了兩人的關係。更進一步說,也許阿夏就是以一種打https://read.99csw•com啞謎的形式,暗示自己今晚兩人可以再續前緣吧。
「秀賴公相當於我的弟弟。」
轎子里坐的是阿夏。
小幡勘兵衛也在隊伍當中。勘兵衛騎著馬,走在隊伍前列。勘兵衛的身份是大野修理的代理人。自然,他的地位在阿夏之下,有責任輔佐阿夏。
在淀殿的關照下,五十個女人與九十個男人組成了一支送行隊伍。然而在琵琶湖北路山口行進之時,整個隊伍行跡黯淡,不免讓人想起了送葬隊伍來。
「請不必客氣。」
「原來如此。」
此後,秀吉成為了天下之主。
——阿夏。
秀康遷至越前福井,五六年後便英年早逝,享年僅三十三歲。所以阿夏與勘兵衛一行來到北國街道時,他早已不在人世。
「勘兵衛殿下,是這裏出生的?」
勘兵衛吻上阿夏的耳垂,試著直呼她的芳名。阿夏的反應卻出乎勘兵衛的意料,她神情獃滯,只見雙唇微微開闔:「這不對吧。」她的意思是勘兵衛應該加上「殿下」二字,用敬稱來稱呼她才是。
其後,秀吉讓秀康繼承了關東名門結城氏的家業,提拔他為中納言,讓他侍奉自己身邊。
(奇怪的傢伙。)
勘兵衛對越前松平家家督忠直如此評價。
——請點上燈。
勘兵衛本有義務為隊伍長官阿夏分憂,可他卻疏忽了此事。
一想到這裏,勘兵衛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絲感慨。進而他又想到「現在的豐臣家究竟算個什麼?」他聽著木之本的雨聲,思緒在此止步不前。
「女官殿下。」
(有趣的姑娘。)
「當我的女人,不願意嗎?」
「叫我阿夏殿下就行了。」
「那麼,阿夏殿下你自己呢?」
「是哪位貴人在趕路呀?」
但是,那一時威名遠播大韓王國和大明國、乃至南海呂宋國(菲律賓)的日本豐臣家,卻早已不見了蹤影。
「不知道。」
他總是這麼說。與此相對的,他幾乎很少提及江戶的德川秀忠是自己的親弟弟。
「話說,你為何事而來?」
不一會兒,阿夏在寢床上整理完凌亂的衣襟。這時勘兵衛打趣道:「剛才,為何那樣說?」阿夏聽罷,忽然撒嬌似的把臉埋進了勘兵衛的胸膛,可聲音卻像是另一個人似的。
勘兵衛猛地把韁繩往左一拉。馬蹄很驚險地避開了一塊大石頭。
「這雨,明天也不會停。」
宰相局回歸「故里」加賀。
他也說過這樣的話。
隊伍夜宿在琵琶湖湖北的木之本。
秀康似乎九_九_藏_書也認為秀吉才是自己的父親,與親生父親家康相比,他覺得跟秀吉更為親近。關原之戰爆發前,甚至出現了這樣的風聲:「秀康大人會站在石田三成一方吧?」但是秀康在關原之戰中還是選擇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戰後,他回歸德川氏,棄結城而改姓松平,受封于這越前福井之地。但他的弟弟是將軍。幕府也相當顧及秀康的感受,給予這越前松平家特別待遇,世稱「御家門」,或稱「制外御家」。
勘兵衛站起身,提起寢床的一角,嘭地一腳踢成了卷餅狀。
阿夏有事找勘兵衛商量,來到了這個房間。她想商量的是後天路過越前福井城時,是否應當派遣使者去問候城主一番。雖說只是禮節問題,此事卻非同小可,尤其越前松平家是德川家的「御家門」,稍有差池就會變成豐臣家與德川家的外交問題。
小妾之類的,只要主人一死,下場就跟沒用的馬一樣悲慘。除了御袋殿下(淀殿)之外,秀吉眾多側室的命運也跟世俗的小妾沒有區別。
他的左手邊,賤岳的綠色在蒙蒙煙雨之間若隱若現。
阿夏忽然低下頭,微微聳起了雙肩。不是害羞,而似乎是在笑。
隊伍里還有一個女轎。這個轎子同樣裝飾豪華,點綴著揚羽蝶紋章。
勘兵衛舔去斗笠滴到手背上的水滴,忽然間聞到了阿夏的香味。
那之後,勘兵衛扭頭吹熄了燭台的火苗。接下來的情節,很自然地變成阿夏在勘兵衛膝上敞開了身體。勘兵衛聞到一股像瑞香一般的濃郁花香在整個房間瀰漫。
勘兵衛有種想要由衷祝福豐臣家的心情。
(那姑娘舉止還真是怪異。)
「我還想把勘兵衛殿下收作自己的男人呢。」
更何況這位宰相局膝下並無一子。所以她在這世上的悲慘境遇,也是可想而知的了。宰相局沒有娘家。加賀前田家成了她暫時的娘家,也是正妻「高台院殿下」念她可憐,才出手相助。
四下漆黑一片。
「外祖母只是非常重視御袋殿下的一介乳母而已。」
她奉淀殿之命,作為淀殿的代理人,將宰相局送至加賀。因此,這隊伍的最高指揮官便是這個阿夏。
「您說起雨,是在擔心趕路的事嗎?」
秀康到死之前還掛心大坂豐臣家的事。
(簡直就是我家媳婦的感覺呀。)
路上行人議論紛紛。
九九藏書勘兵衛背靠著「卷餅」,聽著雨點敲擊在雨棚上的微弱聲響,一邊慢悠悠地道出他聽出的結果。傍晚,隊伍還未到達這處下榻之所,就下起了雨來。這個木之本旅館位於湖北獨立丘陵的山麓之中,明天起就要翻山了,去越前敦賀的路上,還有好幾處山坡山谷、山口山脊綿延起伏。這場雨定會大大耽誤隊伍的行程。
——是結城宰相大人。
從上下關係而言,勘兵衛是屬下。他分明應該跪迎自己的到來,可實際上他卻連話都不回一聲,這像個什麼話?
(這男人真是厚顏無恥。)
(真是個不賴的女人。)
這句話似乎是秀吉的口頭禪。與其說是秀吉一流的人心收買術,不如說他確實是將家康之子秀康,當做自己的骨肉來疼愛。
(——總而言之。)
「勘兵衛殿下。」
阿夏重複了一遍。最終她火冒三丈,迅速撥動衣襟,嗖地站起身,向走廊走去。走廊里有燭台。她用懷紙借了燭火,小心用手罩上,走進勘兵衛的房間,將他寢床旁的燭台點燃。
「別以為我是女人,就瞧不起我。」
「老夫才是你的父親。」
這是阿夏的直率之處。外祖母大藏卿局確實有這樣的願望。但是那最多也就止於願望,要說制訂計劃、展開行動來實現此事,外祖母是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大概什麼都沒想,也什麼都做不到吧。
「便是為此事而來。」
「我可不是三十歲的人。」
阿夏說的是後天便要進入越前福井城下,是否應去問候下城主。是應該前去問候?還是不聲不響,直接過了福井城算了?倘若應當前去問候,那需要按哪種規格來辦?無論如何,如果決定要去問候,那明早就必須派使者先行出發。
「真是奇怪啊。」
(我,就是為她送行之人。)
房間入口方向,傳來了平靜的聲音。是女人的聲音。原來是阿夏。
房間亮了起來,勘兵衛也坐起身來。抬頭看著阿夏。阿夏就站在那兒。
勘兵衛的臉頰響起了嗒的一聲。那是阿夏在離開前用手指在他臉上彈了一下。
「外祖母等人也說若是越前黃門還在世的話,那該有多好呀。」
「如今已是忠直卿的時代,而且據說那忠直卿是個愚蠢之輩,沒有繼承亡父對豐臣家的遺志。總而言之,問候之事,還是先遣個使者去家老本多富正那裡吧。這麼做或許對豐臣家有利。」
阿夏如此回答。她說做臣子的,沒有資格揣測御袋殿下的心思。
「如果德川的吏僚們想要毀掉大坂,那https://read.99csw.com我就會立刻奔赴大坂。只要能救秀賴公,我不惜與關東一戰。」
說完這句話,她似乎已起身離開寢床,整理起了儀容。阿夏在黑暗中將儀容整理完畢,「勘兵衛殿下,」她向寢床上的勘兵衛探身過去,低聲對他說,「阿夏我,也算是你的主人,可別忘了。」那語調也並不趾高氣揚,卻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妖冶之氣,在勘兵衛耳邊縈繞。
「聽說是個傻瓜。」
阿夏說。阿夏還是女童的時候,外祖母曾帶她登上御本丸。那時,她看到在人稱櫻御門的大門旁,有一個相貌奇特之人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獃獃地仰視著櫻花。他整張臉被白布纏得嚴嚴實實。只露出雙眼閃爍著光芒。阿夏害怕得幾乎兩腿發軟,不過外祖母卻非常恭敬地向那人行禮,所以她也不得不跟著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後來她向外祖母打聽那人。
「不是,我在想這木之本三十年前的事。」
「這麼稱呼合適嗎?」
「不知道。」
世間如此稱呼秀康。慶長年間,他是備受世人尊崇的人物。結城秀康一直以「結城」為姓,但他其實是家康的親生骨肉。而且他還是現任將軍秀忠的兄長。他原本應當繼承家康,當上第二代將軍,可惜命運卻無情地將他捉弄。秀吉在賤岳打敗柴田勝家后,與東海的德川家康也有過交鋒。不過沒多久,雙方便握手言和,作為言和的標誌,家康向秀吉獻上了人質。而這個人質,便是尚且年幼的秀康,當時名為義伊丸。秀吉將秀康迎入大坂城后,把他收做了自己的養子。
——請速速點燈。
——至少把送行隊伍弄得氣派些吧。
「但是,您剛也說在想這裏的事。」
越前福井原來叫做北之庄。織田信長末期,這裡是老將柴田勝家的居城,後來勝家被秀吉所滅,北之庄隨之陷落。其後,家康經關原之戰奪取天下,翌年,他賞賜結城秀康六十七萬石俸祿,將他分封於此。
「正是,三十年前,豐臣家就是從這湖北的山河之中誕生的。」
「越前黃門
阿夏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勘兵衛似乎在這片黑暗中大睜著雙眼。他一個人在那裡自言自語就是最好的證據。可恨他明知阿夏來訪,卻不趕緊起身,甚至連燈都不點上一盞。
(那豐臣的榮華也從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