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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石田茶亭

上卷

石田茶亭

女人這種生物,在勘兵衛眼中便是這般形象。
「真是辛苦了。」
「這麼說來,修理殿下與片桐殿下是一夥的了?」
實在太奇怪了。小幡勘兵衛來到這座城裡,了解了很多事情,慢慢地他開始對這個叫片桐且元的男人的地位產生了懷疑。
(大野修理這個男人著實有趣。)
「阿夏殿下,把燈打亮些。」
勘兵衛取出炭筐,加了些木炭到地爐中。那些木炭足有手腕那麼粗。
在這座東洋最雄偉的巨大城郭中,眼下的最高實權者不是太閣秀吉,而是僅因誕下子嗣便獲得巨大權威(幻想的成分居多)的淀殿。修理在秀吉時代,不過是三千石的旗本而已。可現在,他僅僅因為是淀殿乳母之子,便成為這城內淀殿最信任的男人。無論所遇何事,淀殿總會說「去跟修理商量吧」、「此事,修理如何看待」云云。
勘兵衛體內的激|情退去,他靜靜地愛撫著阿夏。阿夏此時仍舊身處虛空世界。意識在虛空之中不停搖曳,雙唇濕潤,雙膝酥軟無力,任由勘兵衛的大手肆意妄為。
勘兵衛一邊翻身,一邊心想。庭院里和石堆間雜草叢生,俱都枯敗,簡直就是一副荒廢庭院的光景。
(——傳言已人盡皆知了嗎?竟連淀殿大人都聽說了。)
這是關東的理論,同時也是片桐且元的家政方針。就這個意義而言,且元是關東的姦細。這一方針的最終結局,關東要麼把豐臣家吃干抹凈,要麼就是讓其守著方寸之地,苟安於世。
「假如可以,我甚至想把這大坂城裡所有茶室和茶庭悉數搗毀,統統變成良田,全部種上蘿蔔。要能把太閣殿下喜愛的茶器之類全都賣掉,換成火藥和鉛,那是最好不過了。」
(哎呀。)
「各種事。」
勘兵衛躺在這間「茶室」,眺望拉門外的風景,只見蔥鬱綠色的對面,探出了一枝南天竹,零星點綴著些果實,已開始染上紅色。
勘兵衛聽完駭然道。不料修理竟輕描淡寫地回答,城本來就是用來守的。不過話說回來,修理這話說得真是危險。
另一邊,片桐且元把那位家康的木工頭中井正清召入城內,任他逗留城中。此事在城內傳開。
「什麼一夥的?」
某日,勘兵衛在與大野修理喝著煎茶時,冷不丁地提起這個話題。
「這城內有股勢力不願樂見其成。」
怎麼看雙方的立場都很相似。
勘兵衛一邊內心暗暗感嘆,一邊回答說正是如此。有證據嗎?阿夏問。
——假如利家有個三長兩短,則由其子利長繼承傅人之職。
「市正殿下是經驗豐富之人,就由市政殿下來擔任秀賴殿下的傅人吧。」
最初淀殿也對且元表示慰問。
大野修理在這方面從未吃過苦頭,涉世不深,竟單純地信以為真了。勘兵衛慢慢露出了和藹的微笑,目不轉https://read.99csw.com睛地看著修理的臉。
「那是當然,因為現在這裏住的是我了。」他說。
「關東如何?」
中井正清每日行走于城內。片桐家的十名武士形影不離,保護安全,以免發生不測。
歇山頂式的屋頂鋪著厚厚的茅草,上面長著雜草,俱己枯萎,荒涼斑駁。抬頭一看,讓人不由想起深山老林中的草庵來。
「那你就權當是危言聳聽吧。」
勘兵衛心說,這座城的有趣之處,在於豐臣家的家老並非修理,而是攝津茨木城城主片桐且元。
勘兵衛暗暗思忖。
「市正殿下絕不會做那樣的事。」
「你每天在此做些什麼?」
「幻想之趣,無物能及。」
「話說回來,這裏荒廢了不少呀。」
「推測關東家康的心思,思來想去的,曾有三天三夜竟忘了睡覺。然後又想要是有人能借我十萬兵馬,我就先踏平畿內,最後跟關東決一勝負,也許還能把豐臣家的天下給奪回來。一想起這事,我曾整整一天,從早到晚,連飯都忘了吃一口。」
雖然且元如此宣稱,但從未有一人在場見證過此事。
「那地圖果然……」
勘兵衛心說如要慫恿大野修理與片桐且元大幹一場,沒有比這更好的由頭了。
這可不是勘兵衛蓄意誹謗,勘兵衛知道大名級別的要人中,已有數人投靠德川家,而且事變后,行跡已越發明顯。
「那個德川家的木工頭,現在在城裡繪製地圖,這就是最好的證據吧。京都大佛鑄成之時,也許就是家康將地圖夾進馬鞍、策馬飛騎殺向大坂之際。」
阿夏抬眼,平靜地問。
已故太閣指定的傅人是加賀大納言前田利家才對。這是眾所皆知的事實,諸侯之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時利家年老體衰,其衰老程度不亞於卧病在床的秀吉。秀吉見狀,擔心利家會體衰早逝,還特意做了囑咐。
阿夏揮動短衣袖,做出扇動空氣的樣子。
「唱反調的人,」阿夏盯著勘兵衛的臉,一眼不眨地說,「驅逐即可。」
「你是說中井大和守嗎?」
然而,那利長卻為關東馬首是瞻,對大坂豐臣家不聞不顧,所以傅人一職理應空缺了才對。
所幸翌日清晨,阿夏從本丸回到大野府中。午後,她踩著庭院的落葉,沿著點綴在地上的一塊塊石板,來到茶室的小入口旁,用室內的勘兵衛都能聽到的聲音說了一句。
阿夏去廁所整理儀容。待她再read•99csw.com度回來時,已像換了個人似的,從衣服前襟的摩擦聲,可以聽出她一舉一動都從容得體。屋對面南天竹的葉子已沒入黃昏的幽暗中,阿夏點燃了柱子上懸挂的行燈。
「必須招募新兵,購買火藥,深挖壕溝。大炮也是需要的吧。」
(是應該排擠片桐且元,可那片桐且元本身就是關東公開派來的大間諜呀。)
勘兵衛很自然地點了點頭。因為勘兵衛自身也時常忘記自己的間諜身份,而且他還常常陷入幻想:用這座虛幻不實的城堡來大變戲法,撒豆成兵,一舉奪下天下六十余州。這種沸騰的熱血讓勘兵衛備受煎熬,讓他想不顧一切,忘我地投身於這種宏大的幻想世界當中。
「哎呀,原來勘兵衛殿下所思所想全是幻想出來的呀。」
「具體是誰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人得到了德川家的庇護,即使豐臣家垮了,也能保住自己的身家。」
(這臉變得可真夠快的。)
「勘兵衛殿下,正好空著一間茶室。你不如上那裡住?」
問題就於此。勘兵衛這樣的小間諜想要斗垮大間諜,讓大野修理成為這座城堡名副其實的大將。這麼做看似有趣,可仔細一想,卻發現無論如何都於理不合。但是,反正淀殿的權勢原本便是虛妄的,靠虛妄權勢支撐的這座城堡的權力世界,也可以說是虛妄的世界,那在這種不真實的世界里,也不可能有哪件事是合情合理、實實在在的。
也許確實如此吧。關原之戰後,大獲全勝的家康上京接受公卿們的祝賀,而後又去大坂,進入城內的西之丸,使其豐臣家監護人的地位得到了公認。當時,家康在席上招呼且元,並下達命令。
(大野修理能否頂上三成的位置?)
「絕無半句虛假。」
大野修理最初是安排勘兵衛在府中的客房住下。但某一日,修理如此對他說:
——我便是傅人。
思緒又回到修理身上。
勘兵衛環顧四周說。大野修理的回答很奇怪。
「你這是危言聳聽吧。」
「你方才所言,容我再問一次。關東一年後會大舉來犯嗎?」
這大野修理的城內宅邸,直到慶長五年的那場關原變革戰之前,都是石田三成登城時用來換裝的宅院。秀吉在世時,三成的地位相當於秀吉的秘書,因此雖說食祿只有十九萬石,卻也是手握重權之人。
「哎呀呀,男人的臭味。」
勘兵衛看著天花板,一面恍惚地思考著。這個男人日後開創了日本的「軍學」,是曾經流行一時的怪異學問,是以他對關原之戰前後的政情、合戰情況等都了如指掌。勘兵衛毫無由來地喜歡石田三成,一個像吠聲尖銳的小型犬的男人。他竟敢以區區十九萬石的身家,挑戰關東二百五十石的德川家康,在「爭奪天下霸權」的戰鬥中,與家康read.99csw.com一決雌雄。勘兵衛對他有種難以言喻的羡慕之情。
「他們會唱反調。」
(那個家老也是個老狐狸老油條,不知從何時起,開始頂著一張豐臣家家老的臉在城內外亂竄。)
(如此,想怎麼做就是我的自由了。)
「繪製的地圖是用於破城的啊。」
「原來您認為我多慮了呀。」
原來連大野修理都對且元的借口信以為真,以為中井正清真是為設計大佛殿而來。勘兵衛對此瞭然於心,他知道喋喋不休談論此事,反而會引起反效果,於是故作輕鬆一笑。
說罷,勘兵衛抓住阿夏的手,把她拉倒在自己膝上,稍稍撥開和服的衣角。雖然方才拉倒阿夏時那般粗暴,但此時此刻,勘兵衛卻輕柔緩慢地將手伸入她和服中。阿夏已然春潮淙淙。但阿夏眼下卻沒那個心思。
進入茶室后,只見勘兵衛正叼著煙管,憮然地躺在地爐旁吞雲吐霧。想當年,石田治部少輔三成恐怕就是在那地爐旁與客人密議關原戰事的吧。
阿夏覺得這男人真假難辨,勘兵衛所言之事,她總是半信半疑。可即使如此,只要與勘兵衛分開片刻,她便會寂寞難耐地想念這個男人。
(石田三成就是狐假虎威吧。)
(那你還專門跑來聞這男人的臭味。)
——由阿夏來做。
「治部少輔(三成的官稱)殿下,」大野修理恭敬地使用敬稱,「並非講究茶道之人,但即便如此,他似乎也收藏了不少名器,時常舉辦茶會。這間茶室首次舉辦茶會時,連太閣殿下都親臨參加,此後常常賓客滿座。諸大名、堺和博多的商人,大概無人不曾來過這間茶室做客吧。」
可且元卻如此聲稱,並以此奠定了自己的權威。
——這麼想,他便適意起來。
勘兵衛雖不至於這麼明目張胆地問修理,但他也漸漸明白,在這女流之輩和懦弱武士比比皆是的城內,若說起有膽識有擔當之輩,大概也只有這個大野修理了。
(這院子可真奇怪。)
勘兵衛吐出的氣息也許確實隱藏著真意。如果關東三十萬大軍氣勢洶洶壓進,而城裡卻依然是眼下這種狀態,那麼城中一萬名婦人,包括阿夏在內,全都會在戰火中遭受凌|辱,慘死在刀槍之下,最後變成屍體,被扔進火中燒成灰燼吧。能未雨綢繆、阻止慘事發生的人,除了大野修理,那也就只有我小幡勘兵衛了。
「關東對這座城的想法和一舉一動,卻都是實實在在的。眼下片桐府上,就有一件事實實在在地進行著。城中眾人還真跟幸若舞里的人一樣,全然不知一年後,這座城池將變成地獄火read.99csw.com海,自己也將喪命于關東鐵蹄之下,還以為那地圖是為設計大佛殿而繪製的。」
雖然勘兵衛如此打算,但阿夏卻去了本丸,在淀殿宮裡,至今未歸,所以眼下只得作罷。應該給阿夏吹吹風。若是入了阿夏的耳朵,那就能進外祖母大藏卿局之耳。大藏卿局必會大驚失色,連忙報告淀殿。淀殿必會立刻召見大野修理吧。
「哎呀,真是荒涼呀。」
勘兵衛翻身趴在地上,一把抓過煙管。
「討厭。——那大軍……」
勘兵衛酒意盎然起來。
——已故太閣殿下在臨終之時,曾命我擔任秀賴殿下的傅人。
(這個由頭不錯。)
且元說大佛殿將是日本最大的佛殿。若說設計時應參考哪些建築物,那不是大坂城的天守閣,就只有西之丸的御殿了。為此需要繪製城內地圖,測量心柱粗細,察看木結構榫卯連接的情況。方廣寺是秀賴捐助的,淀殿看在中井正清是設計者的份上,最開始認為是出於一片好意,所以才對且元也表示了慰問。
勘兵衛抬頭看向柱子上的行燈。紙已被煙火熏黑,沒準還是石田三成的時候換的紙了,以後卻再也無人換過。
「這可做不到。」
如此,修理果然也擔心起來,不依不饒地追問勘兵衛是否有證據之類的。勘兵衛卻擺出一張壽星老頭似的慈祥面孔,但笑不語。
(得見一見阿夏。)
(片桐市正肯定是靠不住的。)
「是說市正殿下嗎?」
接下來是阿夏。
(趕走且元,由大野修理取而代之。)
「此話當真?」
「實在遺憾,確實是空想的。這座城,似乎能讓人陷入不切實際的幻想當中。首先,這座城並無十萬兵力。有的只是女人和細皮嫩肉的上方武士。如此根本無法一戰。但是關東那邊……」
「我本來就是個危險的男人。」修理說。
「就算關東大軍洶洶來襲,也有我給你擋著。」
「說得簡直像要據城死守一樣。」
勘兵衛喝了口茶。
「思考。」
(然而……)
「不會立刻殺過來的,還有一年的時間吧,阿夏——人生苦短,」勘兵衛低語,「須及時行樂。」
(這座城堡同樣是建立在謊言之上。既然如此,乾脆讓大野修理升任總大將,跟關東決一死戰豈不更好?)
「與之相比,」勘兵衛忽地換了個話題,「更危險的是一年之後,關東將率三十萬大軍攻打過來。」
為防止此事發生,自然必須擁有大量軍備。然而,只要片桐且元那樣的男人盤踞家老之位一天,這座巨城便不可能組織強大武裝,擁有龐大軍備,靠武力來保障豐臣家的安泰和利益。這便是勘兵衛的想法。
勘兵衛心裏忽然閃過這種想法,不過很快他便端正態度,哎呀哎呀,我可是關東的間諜才對呀。不過再仔細想想,發現其實也不盡然。既然自己是關東的間諜https://read.99csw.com,那就更應該挑起這座城池的戰火,應該排擠片桐且元,讓大野修理取而代之才是。勘兵衛思考著,卻很快發現這大坂城還有個更為棘手的問題。
思考何事?阿夏抬起頭,把雙手湊在火上。
勘兵衛早就覺得這城內的權威本身就是虛幻之物。秀吉的小妾淀殿掌握著最高指揮權,此事本身就怪異非常。不僅如此,其家老——也就是以豐臣家第一忠臣自居、代管豐臣家家政的片桐且元,究竟有沒有被太閣臨終託孤,這點也非常蹊蹺。
阿夏大驚失色。
勘兵衛懷抱著阿夏,憐愛之情在胸中澎湃,一股悲壯之情油然而生:這世上除了自己,便再無一人能救阿夏於水火了吧。
(真是神奇啊。)
「也不盡然,繪製地圖本身就是木工該乾的,不至於掀起多大的風浪。關鍵是戰火已迫在眉睫了。該如何應戰才是?」
(果真有意據城而守?)
「何出此言?」
勘兵衛是個大騙子。
在勘兵衛看來,且元大概沒有把豐臣家的命運出賣給關東的不軌圖謀。就算命令且元去圖謀不軌,那個平凡的老人也只會張皇失措吧。家康及其親信對此洞若觀火,所以他們給予且元的只有適度的情義、適度的利益保證,還有適度的恐懼而已。
地爐里,通紅的木炭偶爾蹦起些火苗。低矮的紅黃色天花板,窄小的窗戶,讓室內顯得幽暗。炭火的火苗勾勒出勘兵衛的面龐。
「你多慮了。」
所謂茶室這種東西,這個時代但凡大名府邸,都會配上一個,以供大名間社交沙龍之用。有些茶室耗資不菲,甚至可比及一座小城的修建費用。這座大野宅邸曾是石田三成的府邸,為此無論茶室與茶庭,都不是尋常之物。
(大野修理這個男人,仔細想想或許是個奇怪的男人吧。)
換而言之,且元從少年時代起,一直侍奉秀吉到老,可秀吉死後,他卻因家康的任命,成為了豐臣家家老。
修理會大吃一驚,對破城一事,縱使不全信,也會相信一半吧。
「關東大軍如何?快說。」
——豐臣家只有對關東言聽計從,才能永保和平,萬世安泰。作為豐臣家的家老,若想對主家盡忠,就應對關東言聽計從。殿下是忠義之士。此事關東也非常了解,並深表欽佩。只要不偏離這條忠義之道,豐臣家就能福泰安康,片桐家也必然永世安泰。
時光不停流逝。
「破城之事。」
這是勘兵衛的「構想」。所謂間諜,無論古今,都絕不是政治情報的偷竊者。相較之下,他們或許懷揣的是更大的構想和熱情,他們想要的是從根本上動搖和改變政治根基。至少勘兵衛在大坂城內的興奮和昂揚就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