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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大陰謀

上卷

大陰謀

「只是較之其父,正純稍微嫩了些。」
此時,五山眾僧也紛紛拿出歌功頌德的文章,取悅德川家。
這口大梵鍾鑄成之後,大佛殿的工事也全部完工,接下來便是開眼供養儀式。
此處的銘,指的是刻在金屬上的文章,是從中國傳來的習俗。需盡量選擇吉祥如意的辭藻,起草人必須是當世一流的文人,還應是地位較高的人。當時能讀寫漢文的人群主要集中在京都臨濟禪五山(南禪寺、大德寺等五大寺院)。從這五山的學問僧中挑選撰文之人。
這段時期,為消滅豐臣家,家康絞盡腦汁想出的陰謀詭計可謂是空前絕後。
說起來,這口鍾必須刻上鍾銘。
因為崇傳油脂分泌過剩,崇傳的手碰過的茶器都黏滑潮濕,臨席的人卻不得不碰觸那些茶器
為建造金銅大佛與大佛殿,秀賴已消耗秀吉遺產中的三萬枚大判。考慮到此後大梵鍾的鑄造費用、開眼供養儀式等經費,所耗資金難以估量,巨大的預算讓人目眩。
慶長十九年二月五日,此時清韓業已起草完鍾銘,駿府的家康通過京都所司代向五山眾僧發出命令:「老夫欲親眼見識下各位的筆下工夫,恭請各位來駿府一敘。」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江戶城內,眾僧拜謁了將軍秀忠。秀忠所出題目也是出自《論語》,是《顏淵篇》的「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設計者是京都三條釜座的名護屋少掾。鑄物師是特意從下野佐野鄉(櫪木縣佐野市)招來的,共三十九人。當時的佐野叫做天明,自古便是茶釜產地。當地產的茶釜叫做「天明釜」,豐臣時代茶道流行,天明釜也曾紅極一時。這裏住有許多鑄物師。其中只有做師傅的三十九人負責鑄造大梵鍾。加上徒弟,估計人數超過一百吧。
金地院崇傳想要的,並非給答案評出高下,而是讓京都五山的學問僧眾養成讚美德川家的習慣,並留下這些答案作為證據,進而實現他的最大目標,將五山僧眾置於自己統制之下,如有需要(德川家攻擊清韓的文章之時),則讓其發揮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作用。
崇傳在駿府沒待多久,便因豐臣家的相關工作,返回京都,常駐于南禪寺。此後,他常輕車快馬,往返于京都與駿府之read.99csw•com間。
「哎呀,諸位都到齊啦。」
「清韓的文章,唐人都說不是漢文,而是倭文。」
順便一提,五山僧眾在京都也屬於嫉妒心奇重的一群人。讓他們心生不快的是豐臣家因歷來的淵源,委託了東福寺的清韓來撰文。
家康也曾如此說。
題目是《論語·為政篇》中的一句。
「一切都包在貧僧崇傳身上。」
家康奪取天下后,在他的支持下,崇傳凌駕于眾長老之上,一躍成為京都臨濟禪五山的老大。但他並不因此滿足,如若可能,他不僅想做自家宗派的老大,更想成為全國各宗各派的總老大。這種僧人在日本是前所未有的。無論哪位宗教英傑——比如最澄、空海、法然,或是崇傳所屬的臨濟禪宗宗祖榮西——都僅僅是自家宗派的老大,尚無一人做過所有宗派的總老大。崇傳處心積慮,最終在家康死後,在自己的晚年得以實現野心,創設了「僧錄司」這種神奇的職位。在獲得幕府承認后,他坐上夢寐以求的位置。僧錄司的職稱,早在足利時代就已存在,但職務內容卻大不相同,崇傳的這個機構是以確保德川幕府安全為名,將全國僧侶悉數置於政治統制之下。說到統制,他向來樂此不疲。德川幕府為推行統制主義,制定了制約天皇的公家法度和統制大名的武家法度,執筆人便是這個崇傳。
於是秀賴便從鑄造大佛開始著手重建工作,于開工第三年、慶長十七年春完工。接著緊鑼密鼓地修建殿舍,而後著手鑄造大梵鍾,眼下正在施工現場一隅有條不紊地進行中。
崇傳是一名禪僧。所謂僧侶,原本就活在謊言世界之中。念佛宗眾僧,異口同聲地兜售根本不存在的極樂世界,謀取財利。禪宗修行之路,茫茫數萬人中,才能出一個天賦異稟之人真正大徹大悟,絕大多數禪門僧眾都是這條道路上的落伍者。可他們又必須裝出一副大徹大悟的模樣,因此「大徹大悟」之後,他們便像狐狸變身一般改頭換面,只靠演九九藏書技和表演,偷生於浮世之中。這個叫崇傳的人,便是其中的典型。
「崇傳是個嘴很嚴的男人。」
例如崇傳為之後給清韓的文章設套,先製造了相關輿論。所謂製造輿論,是拉攏所有五山學問僧,讓其按德川家的想法行動。
此後,家康在方廣寺大梵鍾鍾銘的「國家安康,君臣豐樂」上大做文章。指責豐臣家藉此詛咒德川家。家康此言一出,五山僧眾便作為證人團站在兩者之間,眾僧無不出言附和家康,眾口一詞,紛紛聲稱家康指摘得合情合理。為了策劃這個陰謀,金地院崇傳編寫了如此細緻入微的劇情,而家康則按照劇本發揮了其演技。
請諸位根據這句話寫下讀後感,家康說。當然這題目不是家康想的,是崇傳與家康的漢學顧問林道春商議出的。
「清韓萬事遭人嫉妒。」
僧侶們紛紛攘攘沿東海道行至駿府,已是三月七日之事。僧眾代表是天龍寺長老慈濟院彭。眾人立刻登城,拜謁家康。
在某種程度上,也許他們也說對了。
家康心情大好,一反常態地高聲招呼眾人,將作文題目親手交予眾僧。
家康令眾人九日提交文章。此外,當日的即答題是出自經書《法華壽量品》的「寶樹多花果,眾生所遊樂」。
慶長十二年,家康將崇傳召至駿府。慶長十五年,家康為崇傳在駿府城下修建了一座叫金地院的寺院。崇傳後來也在京都南禪寺內,修建了一座同名的寺院。他因此被世人稱為「金地院崇傳」。
從家康開始想收拾豐臣家之時起,這個崇傳就變得越發重要。
說個題外話,豐臣秀吉的時代,說到京都殿舍堂塔最為壯麗的一角,自然要數現今方廣寺東南角的豐國廟。德川家的殘忍之處,在於到了寬永十四年(1638),第三代將軍家光命人將這座秀吉的廟宇全部搗毀,將此地變得了一片荒原。秀吉在世時並未加害過德川家,反而對家康給予過分的優待,按理說德川家並無怨恨的理由才對。然而家光竟又先後派出三千人次,登上豐國廟東面的阿彌陀峰,搗毀秀吉的墓碑,掘開墳墓,將其曝屍荒野。因此,直到明治維新成立之年,二百數十年間,荒誕的命運,讓墳塋不在的秀吉變成無人祭祀的孤魂野鬼。將上個時代的統治者扒墳棄屍,德川氏的這種做法,實在不像是日本人的所作所為。
——這是要去除俗臭。
崇傳朗讀眾人的答案,深入淺出地向家康一一講解文意。所有答案俱都是搜腸刮肚,不遺餘力大https://read•99csw.com讚德川家的治世之道,作為阿諛權勢的文章,也算是絕世無雙了。
崇傳自是不近女色的,不過說來他似乎是憎惡女色。在京都,崇傳外出必坐車轎。車轎常有五名俗家的中間和六名弟子前呼後擁。他本來就是個喜歡耀武揚威的男人,途中與婦人擦肩而過,他便會皺緊雙眉,念上一句《般若心經》。
「本多正信是個神奇的男人,他渾身上下隨處一按,都能按出壞點子來。」
眾僧一人一桌,當場作文。作業則是回到宿舍,在兩天內完成,並由天龍寺長老收齊提交。
言歸正傳。
值得驚嘆的是家康和崇傳還特意對學問僧進行了培訓。
據說崇傳收齊答案讀罷,便舉起拂子,滿意地道:「如此便萬事俱備了。」
這是同為五山學問僧出身的金地院崇傳的看法。他盤算的是如何將這五山的風氣利用於謀略之中。
雖然有人在背後閑言碎語,但這個時代,五山學問僧的漢文大都水平如此,寫的全是日語思維的漢文,是所謂的和式漢文。並非清韓一人如此。
家康說得冠冕堂皇,可事實上卻是天大的謊言。因為五十年後(寬文二年),德川家以「此像為天下無用之物」為由,將佛像熔化,而後鑄成了銅錢。總之,可以說在秀吉死後整整一個世紀內,但凡是與豐臣家相關的事物,德川氏都悉數破壞,無所不用其極。繼續題外話,德川氏當時塑造了一座廉價的木質佛像,代替熔化的銅佛放置於殿中。然而寬政年間,大佛殿悉數毀於大火,如今京都博物館北面方廣寺大佛殿(其實也談不上是大佛殿)的大佛,其實是天保年間接近幕末之時,由尾張篤志家捐獻的紙糊之物。
關原之戰後,天下易主。本來清韓也可像其他人一樣,向德川政權曲意求全。然而這位老僧人眼中只有豐臣家,他時常去大坂拜謁秀賴,而後還成為秀賴學問上的顧問,直至今日。
京都如今依然有座叫方廣寺(東山區大和大路正面)的寺院,但舊時風貌卻全然不見。唯有一口重達六十四噸的大洪鐘依舊保留至今,不過似乎鮮有遊客到訪此處。
這個崇傳在駿府與本多正純為對付豐臣家,密謀策劃了一件奇妙的事件——方廣寺「鍾銘事件」。
家康非常滿意。陰謀家的首要條件便是能夠守口如瓶。
「你乾脆搬離京都,來駿府算了。你不在身邊,諸事都不方便。」
家康大賞眾僧后,說:「諸位也去趟江戶吧。將軍恭候諸位高僧的光臨。」
德川家九-九-藏-書的家臣中,也有人如此諷刺這位初代謀臣。前面已經提過這位初代謀臣是鷹匠出身。有一點忘提了。家康年輕之時,三河發生過一向宗起義。松平家(當時德川家的舊姓)有一半家臣信仰一向宗(現在本願寺的宗派·凈土真宗),這一半家臣脫離主家,加入起義方,與家康的軍隊廝殺。這場內亂讓家康險些家破人亡。而此時在起義方煽風點火的人,便是當時仍為鷹匠的本多正信。家康成功鎮壓起義后,正信逃出三河,流浪諸國,但不久他又回到三河,向家康負荊請罪,重新回歸家康麾下。對家康,他裝得像小狗崽一樣溫順可愛,一直唯命是從。正信終其一生,處心積慮以求保身。所謂陰謀制定者,大抵本都如此吧。壓抑與生俱來的狼性,偽裝成謙謙君子終其一生。另一方面,又會為了達成主人的目的,而獻上自己惡狼的智慧。
話說,正在鑄造的大梵鐘相當巨大。前面已介紹過它重達六十四噸。它高四點二米,口徑二點七八米,其大小在現存的鍾里僅次於奈良東大寺的大鍾。
這讓五山沸騰了。當然家康既無絲毫素養,也無半點鑒賞能力,一切只為的是實現心中的陰謀。
「這樣的人卻要過著與女人無緣的出家生活,想必也很苦吧。」
清韓備受妒忌的一點是他在秀吉生前曾任豐臣家的外交顧問。當時,漢文在遠東世界是外交公用語。雖說是外交,其實清韓的作用也只在於其漢文水平。即便如此,朝鮮之陣時,他也奉命作為隨軍文書官,跟著加藤清正遠行至兀良哈(滿洲地區)。在當地用漢文與明朝和朝鮮的使者筆談。
關原之戰大獲全勝后,家康成為天下共主,但他不久退隱駿府,將嗣子秀忠推上將軍寶座。而後他擔心秀忠太過溫厚,便將這老正信遣去江戶,讓他陪侍秀忠左右。這點前文已提及過了。
他們在一眾德川家武士的鄭重接待下,踏上旅途,進入江戶。
家康身邊,有個常把這句口頭禪掛在嘴邊的光頭陰謀家,讓家康對豐臣家的陰謀得以輕鬆實施。
這些文章,家康是看不懂的。
——為供養父君。
「曾有明人讀完清韓長老寫的文章后,捧腹大笑。」
僧侶有很多機會能夠從內面窺視公卿、大名及其他權門的世界。對豐臣治下的家康而言,此類情報尤為重要。然而對於其他家族的此類信息,只要家康不主動問及,崇傳便不會主動開口泄露信息。是以家康對他愈發信賴不疑。
不過,崇傳終其一生,從未在女色上出過問題。九九藏書也許他將體內的這種慾望,悉數轉換成了權力欲。他權力欲極強,在僧門中也屬異類。
他跟眾弟子如此解釋。不過用《般若心經》來去除婦人的俗臭,這種想法根本就不是禪,而是崇傳發明的野狐禪的謊言而已。崇傳憎惡婦人的例子還有不少,或許他是因為太過關注婦人,反而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吧。
家康建議秀賴:「為供養已故太閣,應重建太閣的方廣寺大佛與殿舍」。
家康起用正信之子正純,讓他子承父業,擔任自己的謀臣。父子二人均有陰謀詭計之才。
從以前起,五山的學僧便在背後傳他的笑話。
家康對此多少有些微詞。因為摧毀豐臣家,比關原之戰前夜,需要更多的陰謀詭計。
「我沒法與崇傳殿下一同參加茶會。」
豐臣家拜託了淵源甚深的清韓起草鍾銘。
明治元年,這個德川幕府垮台,維新政府在京都成立后,朝廷派欽差大臣前往豐國廟遺址的荒草原,去憑弔秀吉亡靈,並在舊方廣寺大佛殿遺址上修建了一座神社,便是保存至今的豐國神社。說起能追憶當年方廣寺的地方,如今便只有這座神社了吧。
崇傳原本是京都五山的僧人,具有漢學素養。家康成為豐臣家大名時,須經常住在京都、伏見或大坂等上方之地。豐臣時代是治世時期,為此家康需要一個精通文事的顧問,出於這種需要,他選擇了崇傳。
崇傳與本多正純並列為家康唯二的謀臣。家康早年並不需要參謀。關原大戰前不久,家康的生涯進入了所謂的陰謀時代,他需要生產大量的陰謀詭計,需要有人為他出謀劃策。第一代謀臣是正純之父正信。家康對正信予以重用,甚至許他出入只有婦人才能進出的寢室,關原之戰前夜的謀略,就是在如此氣氛中醞釀發酵的。
崇傳首先在這個清韓身上設套。先找出清韓所提鍾銘的問題,然後就此編造討伐豐臣家的借口。崇傳已通過鑄物師獲取了清韓的文章。
有公卿透露這樣的信息:
主公欲問五山眾僧之學問意趣于御前,一山各出四五人,三月三日前後下府一敘。
為此,就不得不依靠「崇傳」了。
他的臉總是油光鋥亮,眉毛幾乎掉光,肩背寬厚,看起來是個精氣十足的男人。
崇傳對這微妙之處洞若觀火,他有意識地給家康留下這種印象,於是愈發深得家康信任。
「駿府大御所說想見識咱們的筆下工夫。」
家康必然作此感想。
此時家康與崇傳的策略相當周密,細緻入微到常人無法想象的地步。
(僧人就是聰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