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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一萬石

上卷

一萬石

他用調侃的語氣對大野修理說。不願接受主公恩賜的家老,真是古今內外聞所未聞。勘兵衛心想:就且元的本心而言,其實早已斷定豐臣家氣數已盡,心生退意了。豐臣家真有個不得了的家老呀。
沒有。見正純低下頭去,家康越發得意起來。
「多謝主公加賞,屬下真是受之有愧。」
言歸正傳。
家康說。姜果然還是老的辣。
「貧僧此番是為片桐市正加封一事而來。貧僧以為主公還應告訴市正,讓他安心接受封賞才是。只要主公一句話,那一萬石的加封就不是出自秀賴,而是變成主公的賞賜了。」
且元離開駿府後,家康像忽然起意似的,召來本多正純,對他說:「告訴豐臣家。只給市正一人加封,未免有失公允。」
「如此便大功告成,萬事大吉了。」
且元做出感恩戴德的樣子,五體伏地,磕頭謝恩。
(那麼,大野修理會如何出招呢?)
當日,大野修理去了一趟堺。
淀殿並未察覺且元拒絕封賞的真意與其中的微妙之處,她臉上浮現出滿意的微笑。那是她恩賞下人時特有的神情。且元推辭封賞是淀殿始料未及的,她還以為且元是在謙虛推辭,甚至心想「沒想到這老人家還挺好的」。
歸城后,他將此事報告于秀賴與淀殿。
「都別忘了,八月三日是落慶大供養。」
(連大坂那邊都沒通報就出發了呀。)
(這嘉獎,受不得啊。)
「……市正殿下,哪方才是你的主公?大坂還是關東?」
正純終於按捺不住,張口問道。家康不耐煩地沉下臉,這也算是天下大事,必須由老夫親自考慮嗎?他從未如此不高興過。
且元聽罷,如光天化日下撞鬼一般,頓時大驚失色。
修理聽罷,仰天大笑。他說自己還沒重要到那份上。
淀殿一直想把秀賴培養為公卿做派,這是她一大敗筆。公卿從不重視人物的器量才能,只要容姿端正,舉止大方,再精通和漢之學及諸藝,即為上乘。然武家大將卻必須給人一種「值得依靠」的印象,否則無法獲得世人擁戴。眾人將自身命運寄託于大將的人物器量之上,為此若https://read•99csw•com非值得託身的靠山,他們便不會產生忠誠之心。這是戰國時代的風潮,而家康則具備這種器量。
家康說,首先是收買人心。但是大野修理這種人會吃這一套嗎?
勘兵衛兩頰的微笑褪去。修理聽罷,卻但笑不語。
修理輕描淡寫地說了句,那就卻之不恭了。
城內議論紛紛,小幡勘兵衛也注意到此事。
(給修理?)
且元在攝津茨木城收到這封書狀后,驚慌失措。未及向大坂通報一聲,便急急忙忙地出發了。
——屬下實在愧不敢當。
「大師所言甚是。不過,不必讓人草擬書狀,市正若不親自到駿府一趟,老夫也不會做這個順水人情。在市正反應過來之前,都不必再提此事。」
「相較之下,與家康見面時,若能盡量接近他身旁,伺機一刀將他解決了,那就沒有比這更有利於豐臣家的好事了。」
且元一面五體伏地,一面東拉西扯,委婉表達了拒意。他說這些都是職責所在,是做家臣應盡的本分,屬下對現在的封祿非常滿意,再多就愧不敢當了。主公封祿並不寬裕,若再為且元分出一萬石來,那且元便罪孽深重了,懇請主公收回成命。
勘兵衛想套套他的話,試探試探他的真意。
之後他趕緊前往城下(駿府城)的金地院,找崇傳商量此事。
對此事,淀殿的善意也相當執拗。與其說是善意,毋寧說是因為且元拒絕得太過決然,讓淀殿也不由得跟他較起勁來。她不依不饒地召見且元,勸他接受封賞。自然而然地,城內的消息靈通人士也紛紛關心起事情的動向。
——恐怕是個傻子吧。
修理兩眼放光,好像初次用火槍打獵的少年一樣。勘兵衛並不討厭這樣的修理。
落慶供養即將舉行,近來大坂城眾人越發忙碌。修理也諸事纏身,然而這一日的三天後,也就是京都來信說御室櫻花已凋零的那一天,修理從大坂出發,前往駿府。
然而且元心裏卻是別的想法。他如今的食祿本就取自秀賴,倘若再生受秀賴新恩,他與豐臣家的關係便又加九九藏書深一分。家康及其親信會如何看待此事,那就不好說了。這讓且元心生恐懼,一種怪異的恐懼感。且元的主公是秀賴。家臣接受主公秀賴的封賞,本是理所應當,可且元卻萬萬不敢接受。
「城池都很牢固的。若從正面進攻,任你再怎麼攻打,也不會陷落。攻城最好的方法,是讓城從裏面腐爛,待它餿得都快流湯了,再舉兵從容進攻。」
這是家康的觀察結果。修理明明手握重權,卻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混了個一萬石的身份,連座城池都沒有。就算加上足輕,家臣也頂多不超三百人。可另一方,片桐且元是一萬石的茨木城城主,如今已升為兩萬石。修理想要在城裡與且元對著干,微薄的俸祿必然會讓他處處捉襟見肘,心有餘而力不足。就家康對人心的理解,一個男人之所以過分強調正義,原因就在於其內心深處隱藏著對自身所受待遇的不滿和饑渴。
家康聽完正純的報告,卻不發一言,只是不停地接過侍女烤好的欠餅,放進嘴裏。
片桐且元站在現場,用手中的弓敲擊地面,滿意地說。且元認為如此便天下太平,萬歲萬歲萬萬歲了。德川氏想消耗豐臣家資產的願望得以實現。豐臣家為供養先代秀吉與祈求家門安泰而進行的巨大宗教投資也順利竣工。一切都圓滿成功,萬事大吉。負責人(奉行)且元同時滿足了東西雙方勢力的要求與願望,如此片桐家也安泰吉祥了。
且元僅在駿府逗留一日,便急急忙忙趕回上方去。他在大坂天滿登岸后,即刻登城前往本丸拜謁淀殿與秀賴,並上奏說多謝主公加恩,屬下便卻之不恭了。
秀賴從未受過那樣的教育。
「原來如此,這般小氣,果然名不虛傳。」
「你此番勞苦功高,值得嘉許。為此主公特意給你增加一萬石食祿,以示表彰。領旨謝恩吧。」
「上野,你有過攻城的經驗嗎?」
且元心中暗暗叫苦。
總之,且元的保身哲學與家康的謀略類似,他的長子孝利已迎娶德川家權臣伊奈忠政之女。而且他將弟弟貞隆之女收為養女,嫁九*九*藏*書與本多正純的弟弟忠鄉。從這姻親關係而言,且元大半個身子都已屬於德川一方。
崇傳下城后,向正純告知此事。正純立刻差飛腳快馬加鞭通知且元。
且元對工匠中井正清及其他主要人物說完,便回大坂去了。
「那您如何打算?」勘兵衛問。
——市正殿下會如何對處?
「您還真是慎重。」
「黃昏時能回來吧。」
讓駿府的正純與崇傳不解的是且元來駿府的速度太快,快得不像人類了,讓人難以置信。即刻,且元在二人的陪同下,登城拜謁家康。
「豐臣家有位不得了的家老呀。」
這種奇怪的先例是片桐且元創造的。在這個萬事都講究先例主義的時代,倘若只有修理不去,他便會無端給自己樹敵。
「大佛落慶供養定在八月三日。我必須趕在這之前回來。」
家康對且元的謝辭也甚是滿意。
且元這一跪恩,就讓這一萬石變成了家康的封賞。
「如此極好,何罪之有?」
「辛苦了。」
「可是,若接受了封賞,就得去駿府謝恩才行。」
縱使是京都,
家康不愧是從戰國時代浴血拚殺出來的老人,一遇到這類連女人都不會撒的嬌,即便是與自己相關,他也會心生不快。
通知是這樣的文面。內容寫成這樣,且元必然心急火燎,不顧一切沖向駿府。
「修理對俸祿非常饑渴。」
正純的詫異也不無道理。首先大野修理不像片桐且元,他不是家老。再者大野修理是關東的政敵。修理在城內是對關東強硬派的首領,他曾公開宣稱秀賴公已經長大成人,德川殿下應速速歸還天下。他與且元也處處對立,此事駿府也素有耳聞。給那個男人加封五千石,究竟所圖為何?
「求之不得?」
家康這一意向通過京都所司代傳到大坂城。
正純聞言大驚,慌忙退下。
此言不愧出自城府極深的崇傳之口。家康只消一聲許可,不費自己一分一厘,便可讓這一萬石成為自己賜給片桐且元的封賞。
崇傳較之正純,城府更深。他立刻更衣,登城覲見家康。那時家康依舊吃著欠餅。
「當然是求之不得。」
世人如此評價的方廣寺工程,于慶長十九年四月竣工。同月十六日,前文提過的那口巨鍾也鑄造完成。新築銅鐘金光閃閃https://read•99csw•com,工藝精美絕倫。
——大御所殿下對加封一事已有耳聞,似乎頗有不快。
駿府這邊——
(萬萬受不得啊。受了便是死路一條。)
正純聽得一頭霧水,家康接著解釋道:「也給大野修理加封五千石吧。」
堺是日本最大的貿易港口。此地帶來的豐厚利益曾滋潤了豐臣家。為此豐臣家曾將此地定為直轄領。家康奪取天下后,為爭奪此地,他讓富商今井宗薰負責監視堺的各大豪商。堺的商人自然也很忌憚德川氏,有意疏遠三里之外的大坂城,斷絕與大坂城的官方來往。不過,他們與豐臣家重臣仍會私下相邀參加茶會,一直保持著舊時的友誼。修理希望能盡量保持住這種友誼的熱度,所以最近他與堺商人來往得越發頻繁。
板倉勝重是個安靜且舉止大方的良吏,不過他有時也會話中帶刺地調侃別人。他此時的所言,不知是否在諷刺且元。
如此浩大工程,
「市正不過就像貓兒一樣腆著臉撒嬌而已。這與老夫有何干?莫非還要老夫跟那隻牙都掉光了的老貓一起蹦蹦跳跳哥倆好不成?」
在城內城下庶民的閑言碎語中,這點常遭人詬病。這個時代仍保留著戰國時代的遺風,世人常常大肆議論大將的器量才能,若是德才兼備,則崇敬得五體投地,但如若器量不足,則稱其為「廢物」,毫不留情地厭棄。
勘兵衛一邊暗自期待,一邊等待修理的回來。傍晚時分,修理回府,從勘兵衛處得知此事。
勘兵衛從畠山政信那裡聽說了事情的大概脈絡,也知道了五千石之事。
「果真要這麼干?」
(如果可能,我甚至想趕緊脫離豐臣家。)
正純重新向家康報告秀賴加封一事。家康面帶微笑,說:「市正殿下就收下吧。」
後來家康得知此事,非常滿意。且元此舉無疑是向世人宣告,他真正的主人不是秀賴,而是家康。而且這順水人情也沒花自己一分錢。
「不知該如何回復他才好?」
且元也被逼得無可奈何。不過世故老練的且元也不是盞省油的燈。他決定將此事上報家康,請示家康自己是否應接受封賞。於是他將此事告知了德川家的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
「原來如此。」
但是,就連勘兵衛也對此毫不知情。畠山政信自然也不知九_九_藏_書勘兵衛是通過何種渠道進入大坂城的。讓大坂城從內部腐爛,家康這張謀略大網覆蓋了大坂城的各個角落,其嚴實程度,從此事便可窺知一二。
且元只是伏身叩拜,沒有作答。這個老人深知這種情況下,對付這種諷刺的最好方法便是沉默。
修理毫不在意地朗聲大笑。這讓勘兵衛也有些意外。修理似乎比勘兵衛想象得還要更有氣度。無需贅言,小氣指的是家康。從豐臣家的食祿中,摳出五千石賞給大野修理,居然還要他對德川家感恩戴德。若非小氣到某種境界的人,還真玩不出這種把戲。
「我的意思是,這是天賜良機,讓我能親眼見識見識駿府和家康究竟是何模樣。」
這是且元的真心話。從處世經驗而言,且元斷定東西之間早晚會有一戰。屆時且元的打算,是在戰爭爆發前,逃離這種政治局勢,讓自己置身事外。所以此時再接受秀賴的新恩,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這個叫秀賴的青年從未對家臣說過更多話。此時也是如此。秀賴身材魁梧異於常人,容貌也端正,私下更有人傳言他連漢字典籍也能輕鬆看懂,然而在公眾面前露面時,他卻總是惜字如金。
「市正殿下。」淀殿說。通常必要之事都是經這位母親之口說出。
勝重差飛腳將此事緊急報于本多正純。正純立刻上奏家康。
家康見正純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便慢慢地左右晃悠著上半身發問。
淀殿似已猜出且元先去關東作了請示,是以頗為不快。
「可此去駿府,恐怕有性命之虞吧。」
後世無來者。
留守大野宅邸的小幡勘兵衛如此回應本丸來的使者。使者是擔任秀賴祐筆(文書官)的畠山政信。畠山祖上是室町大名,後來家道中落,幸得家康收留,之後又被片桐且元接手。且元因政信通曉室町禮儀,任命他為秀賴的祐筆。他的官稱為民部大輔,是大名級的祐筆。而後,家康將他調到江戶,侍奉水戶德川家。所以毋庸置疑,政信是關東假且元之手安插的間諜。秀賴身邊還有兩位祐筆。這二人與政信一樣,都是且元推舉的,分別是大橋重保與毛利重次,二人均在大坂之亂爆發后,投奔到江戶,成為德川家的旗本。至於他們在這大坂城內的所作所為,從其此後的經歷,也能猜出幾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