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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鍾銘

上卷

鍾銘

家康並未讀過漢文。藤原惺窩及其弟子道春只是從《論語》等四書中,挑出與處世之道相關的古訓箴言,再翻成大白話,深入淺出地進行講解。這便是這個時代家康及其他大名所謂的「學問」。
「國家安康,四海施化,萬歲傳芳,君臣豐樂,子孫殷昌……」
天海像看三歲小兒一樣看著道春與崇傳。
那是豐臣家托京都東福寺長老清韓為方廣寺大梵鍾鍾銘起草的文章。確認此事後,崇傳眼看著沉下臉來。
說罷,他似乎故意賣關子,陷入了沉默。
然後,實際負責對付京都大坂的陰謀執行人,則是本多正純和崇傳。理由是本多正純在制度上是家康的使者,崇傳則可以操縱京都五山。
看著道春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崇傳覺得可笑之極。
這是家康的看法。他認為沒有比這更好的治世道具了。用說教的方法教人懂得服從,讓世人不再野心勃勃,讓他們本分做人,安貧樂道,對自己的處境甘之如飴。若非如此,德川家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隨時都有被顛覆的危險。家康想用學問,改造那些甚至干過倭寇勾當的日本人的內心。順便一提,家康這一祖法世世代代得以繼承,前後花了兩百數十年的時間,基本上將日本人成功改造。
「權現(家康)大人喜好學問。」
此時,天海正坐在牆角。他穿著褐色僧袍,豎起僧袍下的雙膝,佝僂著背,將那岩石般稜角分明的下巴置於雙膝之上,宛如頹弱的病犬,只有一雙眼睛在發光。不過,那雙眼睛並未看向道春。
天海對一切洞若觀火,他出言反對崇傳,與道春站在同一條戰線。
這段時期,家康的隱居地駿府城,常有三個光頭急急忙忙,進進出出。這三人每天湊在一起,搜腸刮肚策劃陰謀。三人之中,「金地院崇傳」可謂是深諳此道的高手。
其最初的「學者」便是林道春。
道春又名林羅山。
「右僕射源朝臣。這句也有問題。」
道春的故事說太多了。
就連崇傳聽罷也不禁啞然。
後來,道春與崇傳得知此事,無不義憤填膺。二人竟爭先恐後,跑到家康面前重新稟告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兩個男人年紀都一大把了,真是難以相信二人會幹出這種爭相邀功的事來。https://read.99csw.com
他從年輕時起,便精通天台宗佛學,此外還是舉世無雙的雄辯家,據說世上萬般諸事,天海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連家康也後悔「老夫與天海真是相逢恨晚」,對他寵用有加。
「天海殿下,某剛才所言,不知聽到了沒有?」
這位禪僧出言止住其他兩個光頭的發言。他雙眼半閉,若有所思,那剃得光溜溜的腦袋,有種日照光頭生黑煙的「風情」。
「哎呀呀,實在令人欽佩呀!原來大師都記住了呀!」
道春傳達了家康的意思。說來道春也很狡猾。事實上,是他向家康進言,說能否在這鍾銘上下下工夫的,而家康只是點頭採納了而已。
「道春殿下,您這是何用意?」他說。
——可是主公隱居駿府後變了。
家康常把這種觀點掛在嘴邊,也正因如此,固執質樸的三河武士才將家康奉為主公,對他忠心不二。
還有一個光頭,是後來人稱「黑衣宰相」的僧人天海。他曾任武田信玄的天台學老師,晚年侍奉過第三代將軍家光。可謂是長壽之人,寬永二十年去世,享年一百零七歲。家康的這個時期,天海七十八歲,但他臉上卻如壯年一般油光閃爍。據傳他出生以後從未患過感冒,他鼻孔巨大,呼吸吐納都呼嘯生風,讓人不敢將火盆置於其周圍,怕盆里的灰被他吹散了。
順便一提,據傳天海不僅體力與根機異於常人,還身懷神通之力。常常有人求他幫忙祈禱,更有人相信只要他一坐上天台密教的修法台,不孕女子也可生兒育女,晴空萬里也能立刻下起綿綿陰雨。
他這是在調侃道春吧。就算是剛學漢文的人,也斷不會如此拆解,首先,把「臣豐」當做「豐臣」,也未免太過勉強了吧。然而,無論道春,還是天海、崇傳,誰都知道如此拆解太過勉強,但眼下只要是為家康,損招壞招自是多多益善。
——天海賊禿,竟想獨佔大功。
有一次明國來人。
另一個光頭不是僧侶打扮,而是穿著俗家衣裳。他是林道春。道春並非僧侶,而是家康門下的儒者。上個時代的秀吉對學問與學者都毫不關心,家康卻從豐臣時代末期起,便意識到「學問還挺適合用來治世的」。於是他請來林道春的老師藤原惺窩,讓他講解《論語》、《中庸》、《孟子》。
「林道春殿下如今侍奉于大公儀(幕府),已是日本國漢文大博士,大明國朝廷與朝鮮朝廷都已通過使臣得知此事。而這位林道九九藏書春殿下作為日本國的權威,是如此斷言,如此拆解文字的。林道春殿下既然如此解讀,則無論大明國如何解釋,在我日本國,那就是『箭射源朝臣(家康)』的意思。」天海如此說。
雖然顯得有些幼稚,崇傳還是皺著半邊鼻翼,不滿道。
「此事道春殿下無須操心,」天海說,「貧僧為背誦全文,近日來也不少花心思。」
天海大讚。
「天海殿下,您對何事早有耳聞?這可是清韓的那……」
「天海上人並無惡意。若在戰場之上,那崇傳長老便是一馬當先之功。道春則是衝鋒陷陣之功。」
「洛陽東麓,舍那道場。空聳瓊殿,虹貫畫梁,參差萬瓦,崔嵬長廊,玲瓏八面……」
武士有無智慮才能,本都無傷大雅。只要能一直保持耿直率真,也無需足智多謀。武士倘若欠缺義氣,就如刀具缺了刀刃一般。(《中泉古老物語》)
後人撰寫歷史時,都愛提及此事,但事實上這是假的。
崇傳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可是就在這段時間,京都方廣寺的工程現場,大梵鍾終於鑄造完畢,剩下就只等舉辦落慶供養了。如今清韓起草的文章已然鑄刻在大鍾之上,崇傳煞費苦心才弄到手的草稿,也失去了諜報的新鮮度。崇傳正欲哭無淚時,林道春卻得意洋洋地從懷中掏出那已成舊聞的鍾銘。
天海不屑一顧,他似乎覺得無聊之極,鼻子里發出哼的一聲。道春本來就對他心有餘悸,現在更是心驚膽戰。
「啊哈哈哈,道春殿下不愧是大智者呀。」
背誦到此處后,他話鋒一轉。
「道春殿下,」天海說,「不愧是大學者呀。」
「好一篇錦繡文章,無可挑剔。不過……」
崇傳不由得放低了姿態,可能是被天海的氣勢震到了吧。
「某有一事,不知可否討教一二?」他曾對人說,「某常見一些書里出現『我們、我們』,不知是何含義?」
天海又從頭開始背誦起來。文章優美押韻,稱頌了京都大佛殿的壯麗雄偉。不久文章內容一轉,變成稱頌這座大佛殿具有鎮護天下國家的意義。
——不對,稍等片刻。
藤原惺窩此人是沒落貴族出身。他祖上是京都的公卿,不過到了戰國時期,因糧食問題遷移到播州領地,並定居下來。因此他不僅極其心高氣傲,對學問也總是熱情高漲。豐臣時代,他曾私下對秀吉嗤之以鼻,更從不把其他暴發戶大名放在眼裡。大名們爭先恐後盛情邀約,可他並不打算終生為官,這點對家康也不例外。再進一read.99csw.com步說,家康對學問的期待和要求頗低,這讓惺窩內心頗有微詞,必然不願受人利用,去干那種低俗之事。
這個叫家康的人在其少壯與不惑之年,身處戰國亂世,忙著打拚自己的一番事業。此時,他尚無招攬怪人出謀劃策的興趣,仍是個單純的合理主義者,對武士的質樸特性倍加推崇。
儒者林道春總是對兩位僧人敬而遠之,但這一日他不知為何眉飛色舞,神采奕奕地說:「二位大師,請聽某一言。」
這個男人做事竟相當滴水不漏。說完這番話后,他立刻起身穿過長廊,拜見家康,一五一十地稟告了謀划之事,彷彿這陰謀是在他的主導下策劃的一樣。
道春聽罷,不由火上心頭。崇傳也因那草稿是自己千辛萬苦才得手之物,是以對天海的態度著實大吃了一驚。
「國家安康」。
沒什麼其他含義,「我們」不過就是「我等」的意思,「們」表示複數。無論如何,林道春是日本最高外交文書官,可他卻問出這般水平的問題,據說明國人都驚訝得無言以對。不過就道春而言,這也無可厚非吧。道春有過目不忘的特殊才能,是以他精通中國孔孟時期的漢文,對明代的語言卻不甚了解。可是,他既是漢學者,又是外交文書官,理應了解才對。
此人後來成為江戶學問之祖,作為幕府最高儒官創設了文事制度。不過最初他只是京都城下町的一名儒者,後來家康隱居駿府後,才受召成為家康的侍講。這段時期,他主要的工作是解讀朝鮮和中國的外交文書,並起草回信。後來他受幕府之命,制定了限制人們諸種活動和禁錮世人身份的法律,可以說他從事的惡魔工作,對後世日本人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然而若從後世的立場來看,作為一名學者,他學問的淵博程度也不過爾爾。
家康爽快接受了修理的拜謁,此後本多正純也接待了修理,但是這居心不良的二人,誰也沒提鍾銘的事。
天海終於露出笑容。他自認為已經把提示告訴二人了。道春目不轉睛地看著文面,終於「啊」地一聲抬起了頭。
對此,道春穿鑿附會得更是生硬。他分明知道僕射的含義,卻信口開河道:「這句可以拆解為『箭射源朝臣(家康)』。」
有時,同席的本多正純等人看著傳長老(對崇傳的敬稱)這副模樣,總會覺得莫名的好笑,而不是感嘆他的才華出眾。
「君臣豐樂這句也有問題。」
就這點而言,林道春對家康卻是上上之選。他是京都城裡的read.99csw.com匹夫之子,功利心強,為討好達官貴人,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歪曲事實,作為學問技|師,他為人處世也圓滑世故。
他一邊出言討好,一邊將文章遞到天海膝前。天海卻視若無睹。不僅視若無睹,他還說了句:「此事早有耳聞。」
江戶眾家臣的議論中不乏憤恨之情。不過家康的本質從未改變。如今家康已不是數國之主,而是天下共主了。天下政治本身便是奇怪的東西。既然要統領天下政治,比起昔日亂世的英勇戰士,如今的家康對這類怪人更加求賢若渴。不過即便如此,家康招攬的人還真是怪了些。
背誦完畢后,天海將年糕般煞白的臉轉向道春二人,做出了個「如何?」的表情。
家康最初想讓藤原惺窩擔當此任,盛情邀請他到自己門下,不料惺窩列出一大堆理由婉拒,然後推薦了道春:「弟子道春比不才更適合此任吧。」
「敢問大師可有妙案?」
就是此處。這裏用一個字把「家康」二字拆分開了。原來如此,就清韓而言,他應該是出於謳歌盛世的目的,才寫下如此內容的。不過這裏卻是必須大做文章之處。中國有避開當今皇帝名諱的習慣,在這點上做做文章不就行了?再者,也可以說將「家康」二字刻於鍾上,朝夕使撞木敲擊,便是詛咒家康的證據。
家康見狀,眯起眼睛哈哈大笑。看著家臣相互爭功,作為他們的主公,家康並不會覺得不快。一如昔日沙場上,武士們爭先恐後勇奪戰功,而今這些陰謀策劃者們也在爭奪陰謀之功。不過在家康而言,還是得做些調整。
「如此?到底如何?」
崇傳也按捺不住了。
(大御所殿下對那清韓起草的文章,到底是怎麼看的?)
「如何?」
「這也太牽強了吧。」他皺著眉頭說。
——經過戰國的洗禮后,武士與百姓都變得粗俗頹唐,若用這些有益的處世箴言加以教化,也能讓人心變得柔軟些吧。
(世人指名道姓地罵他是惡國師,確實言之有理啊。)
家康不同於上個時代的信長與秀吉,他生來便十分喜愛說教和處世箴言。閑暇之時,他常向近臣談起自己的過往經歷,全都是總結成「說教」的形式傳授他人。家康之所以重視學問與學者,是因為他將學問看作是說教與處世箴言的寶庫,而學者便是這類物品的批發商。
崇傳的不快也無可厚非。這鍾銘的草稿,是他數月前暗地裡對京都東福寺僧侶威逼利誘,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他早已將此稿呈於家康,可家康毫無表態。就read.99csw•com家康而言,他連那些羅列的文字都看不懂,更不說從這文章下手,找出對付豐臣家的方法了。
說罷,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文書。崇傳抬眼看去,發現上面抄的竟是鍾銘。
雖同為僧人,但他與崇傳宗派不同,因此二人勢同水火。另一方,林道春是儒者,素來厭惡佛門中人。他晚年還曾上書第三代將軍家光,說:「佛徒(天海)介入政治可謂是有害無益。」天海聞言盛怒,拉著道春來到家光面前進行御前問答,並在辯論中大敗道春。吵贏道春后,他還出言威脅道:「以後誰再敢誣告貧僧,貧僧必以天台密法咒殺之。」
「……大檀那,正二位右丞相豐臣朝臣秀賴公。奉行,片桐東市正豐臣且元。」
「正是,」道春從旁插嘴道,「在下也注意到這段了。可以拆解為『臣豐為君而樂』。」
道春與崇傳見狀,不由驚愕萬分。
「那篇鍾銘吧。」
此六字是清韓出於對家康的敬意,將家康官名翻為中國風而為之。家康是右大臣。中國沒有大臣這一官名。僕射的官名出現在秦朝,字如其意,最初是讓箭術高明之人任此職位,因此起名為僕射。從宋朝前後起,僕射開始作為宰相之意使用。所謂宰相,指的便是日本的大臣。再加上「右」字,便有了清韓的「右僕射」之說。
這段時期,家康將這類男人召集到駿府。他們全是精挑細選出的怪人,江戶幕府的老旗本中,也有人頗為不滿:「大御所殿下召集的人,為何都是些怪胎呀?」
「這是貧僧弄到的鍾銘吧。」
道春無奈地擠出笑容,不過此時更重要的是向二人傳達家康的旨意。
道春越說越起勁。
他已記下整篇鍾銘,不僅如此,他還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背誦出來。
進入七月後,這群人聚到駿府城的一間屋內,表現更加異常。
本多正純精神抖擻,幹勁十足。與此同時,大野修理為答謝家康的加封,從大坂趕往駿府。
「大御所殿下召在下上殿,將此文書交給在下。」道春說。
天海搶答,仍保持著雙膝兜下巴的造型。雙目神情依舊,也未看向崇傳。不僅如此,他還就著下巴擱膝的造型哼唧了一聲,不一會兒更是朗聲背誦起文章來。背誦的正是鍾銘全文。
——可否在這篇鍾銘上做做文章?
修理回到大坂時,這支外交利箭,緊隨其後射入大坂城內。
「說不上什麼妙案吧,不過也確有一些想法。貧僧再背誦一遍韻文,二位看看……確是如此吧。」
——大坂會沸騰得大地都跟著震顫吧。
「此言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