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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彈劾

上卷

彈劾

且元連連搖頭說這可不是在下戰書,只要老實道歉,就能求得諒解。
說的是二人之間進行了各種密談密議。
就連老道世故的片桐且元也常對家老山本豐久如是說。
「不過,接下來在下所要通傳之事非同小可,市正殿下的回復也可招來雙方兵戎相見,烽煙四起,所以在下必須先把此事通傳於市政殿下。」
五山眾僧想必會配合家康做出批判論告吧。為這件事,關東之前還不忘給五山眾僧熱身,這點前文也已提過。
「今日所為並非旁的事。」
說完又把扇子合上。
京都日漸人心惶惶。高野山僧眾本為準備供養儀式上京而來,此時如風吹塵散一般逃離京都而去。大街小巷流傳的傳言則更是駭人聽聞。
文中,有一行寫道:「寫入御名諱。」
——市正為何對關東如此唯唯諾諾?
且元說完,勝重表情終於緩和下來,非常惋惜地說:「這個,日期一事,根本不足為道。大佛供養和堂供養,所有儀式,無一例外……」
「是呀,」山本豐久也不知其所以然,「莫不是為落慶供養的日期?」
貴族王侯宅邸更是熱鬧非凡。此次大供養儀式,除天子之外,所有貴族都在出席之列,席位次序如何安排?儀式程序如何安排?三位以上官宦該如何安排?四位、五位該在什麼地方?六位以下的官吏是否應入門進場?……諸般會議每日上演。
且元也不由地心想,至少應在日期一事上對關東強硬些,否則自己在豐臣家地位難保。於是他終於拿出強硬姿態,對天海和崇傳僧人不斷加碼的要求,都一一回絕,決定日期一事,也一直拖到今日。
意思是家康與且元關係甚密。
壞事將至的這段時期,片桐且元人在京都,每日忙碌。這段時期,方廣寺的大佛與大佛殿已然竣工,大梵鍾也鑄造完畢,如今只等落慶大供養了。這場盛大儀式,從策劃到進行,一切都需且元坐鎮指揮。
「恐怕這場儀式要比天正十六年的聚樂第行幸還要盛大吧。」
「說什麼駿府殿下激怒云云,他究竟覺得上樑記牌或鍾銘如何不妥?」
說的是故意做出唯唯諾諾、順從家康所言的樣子,實際上卻是相互欺騙,相互敷衍。家康被後人稱為「狸貓老頭」,不過山https://read•99csw.com本豐久的筆記,大概算是首次有人在書面明確記載相互欺騙一事吧。
恐慌在世人心中蔓延。家康要打大坂城了,這一傳言甚至傳入此時來到上方傳教的南蠻傳教士耳中,喧囂不安的事態被他們記錄到了文章中。
「哎呀,日期,是為日期的事吧。哎呀哎呀,若為日期一事,大坂固執己見,觸怒殿下也是情有可原,那在下立刻按關東的指示來辦,如此便行了吧?」
且元多次用扇子打斷修理髮言,同時重新轉向淀殿和秀賴,請二人將此事交予自己負責。淀殿也只得交由他負責。因為大坂與關東的傳聲筒,一直是且元一人壟斷的。
——什麼?
這場大供養儀式在京都備受好評。比叡山與高野僧眾,無不翹首企盼這天的到來,為此京都眾裁縫無不連夜縫製法衣。而在堺這邊,為準備法會專用的錦緞和裝飾配件,無論商家店頭,還是承包的手藝人,都忙得熱火朝天。從大坂到京都的街道,運送這些物品上京的隊伍和馬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只要能圓滿舉辦此次盛典,老夫就是死也瞑目了。」
——哎呀哎呀,弄不好是真的呢。
「保佑天下太平的大佛。」
責問狀是這樣的內容。其中也抨擊了上樑記牌與鍾銘之事,但具體如何,卻隻字未提。只是起草文章的清韓本是當時婦孺皆知的學問僧,又是有名的文人,可信里卻寫:「此鍾銘為名不見經傳的鄉野匹夫所作。」
且元連忙回到下榻之處,向駿府的天海派出一匹快馬。書信三日便到達。
這一年夏天風調雨順,也不見蒸人暑氣。
板倉勝重從屋內迎出來,在式台上與且元相視而立。
「不知修理殿下意下如何?」且元問身旁的大野修理。
「總之就是相互欺騙。」
「片桐市正尤懇志。」
不就是個日期嗎?且元心說。對於關東的蠻橫之舉,且元覺得並非不能巧妙駁回,好好加以安撫,再多費些口舌,也不是不可以讓事態冷卻下來。
某位公卿在日記里如此寫道。
「這個,在下也不知。」
前權大納言日野輝資興高采烈地如此預測,實際卻並非僅限如此。京都應該下至庶民都大街小巷歡歌熱舞,為大供養儀式而沸騰雀躍,所以這場儀式必然會成為京都有史以來最為熱鬧的空前盛世。
「大坂所為,不可原諒。」
「無限延期一事既已定下,不必再因此事緊急會面。」
待他說完,修理說:「為何非要道歉?連個理由都不知道,教人如何道歉?再read.99csw.com者,豐臣家是家康的主人。主人向家臣低頭,連理由都不知就悶頭道歉,乞求原諒,哪有這樣的道理?」
「市正非智謀不足之人。」
「家康公心懷大坂,思慮不斷。」
這種期待也在京都商賈中醞釀發酵。秀吉死去,政權移向江戶之後,京都便日漸凋敝,此番會不會借這空前盛世之風,再度恢復昔日繁華呢?
對此,淀殿斷然反對,她下令且元駁回德川家的提案。對豐臣家而言,秀吉的年祭才是重點,他們想在這一天遍請天下大名,舉辦盛大祭奠活動。倘若依了德川家的提案「與堂供養一起辦」,那麼世人對秀吉祭祀活動的印象就會大打折扣。
有男人四處宣揚。他說黃金花瓣將代替蓮花花瓣從空中撒下。
用且元的話來說,對方是上方最高的幕府代表,作為豐臣家家老,對他再恭敬也不為過。
就在且元發出信的同時,金地院崇傳與本多正純二人也向且元發來了責問狀。
且元窒息了。
——請速來所司代一會。
天海的回信傳回京都時,是七月二十九日清晨。來往信件的速度之快,甚至刷新了過往記錄。
——要打仗了。
當時片桐且元應該是這番打算吧。他立刻遣飛腳急忙趕赴駿府,帶去回信:延期一事,謹遵指示。此時最好服軟,低姿態應對。若真像修理那般硬碰硬,恐怕唯有兵戎相見了。
勝重鄭重地說。他眼皮略垂,半開半閉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且元。不過比起這事,且元更覺得口乾舌燥。
而且信最後還有這麼一句,暗暗透露出一種近似斷交的口吻,實在異常。
書信下面洋洋洒洒寫了一大篇,不過總的來說,就是家康命令將上棟、開眼、堂供養等儀式無限延期。
「主公,不就是去見那個甚平殿下(板倉勝重以前的名字),何須穿肩衣去?」
(若是只為日期之事,有必要這麼早召自己去所司代那裡嗎?)
——這場法會之後,京都將恢復昔日繁榮吧。
「不過,這一大早的,到底所為何事?」且元嘟噥道。
關東的部署之周密,在崇傳與正純這封聯名信的結尾處,體現得淋漓盡致。結尾處寫的是「至於鍾銘之善惡,請由五山眾僧判別。」
「亦有諸事。」
倘若兩個儀式重疊,豐國祭的感覺也會被大大沖淡。
「全部取消。這是關東的命令。」
但是,且元並無往更深層分析的想象力,這想法也就一閃而過了。
聽完山本豐久的報告,且元已經開始動手更衣了。兒小姓們連忙將衣物呈上前來。
——大概是為read•99csw•com決定日期一事吧。
且元終於注意到勝重的態度。心臟劇烈收縮,血液隨之強烈涌動,通過胸口的皮膚都能感受到。且元故作鎮靜,啪地打開了扇子。
說的是讓且元把鍾銘示于京都五山(南禪寺、相國寺、天龍寺、東福寺、大德寺)的學問僧,由他們來審判鍾銘含義善惡。這招的意圖是讓五山眾僧這一代表日本的知識人群體來證實鍾銘的確「冒犯家康名諱」,引起家康個人的不滿,並假眾僧之手,向世人公布論告。
半晌,勝重忽然指出一條明路。對勝重而言,他是完全按照劇本要求來演這齣戲的。
「如此年份,定有好事將至。」
正如山本所言,眼下東西雙方一直為日期問題糾纏不休。豐臣家將日期定為八月三日。不想德川家卻橫插一刀,要求分開舉行大佛開眼供養與堂供養。就連日期,也指定了不同於大坂的一天。德川方指定的日期是八月三日開眼供養,八月十八日堂供養。其目的之一,自然是讓豐臣家消耗更多資金。
勝重其實是知道的,不過他故意含糊其辭。這樣出拳殺傷力更大。第一拳要在對方還摸不清情況時給以重擊。這是家康的謀臣本多正純、天海和崇傳等人共同謀划計算的策略。而揮出第一拳的人,便是板倉勝重。
且元像說歌枕似的,無時無刻不把這段話掛在嘴邊。重建大佛是家康的建議。秀賴聽取建議,傾其財力將之實現。可以說,這大佛是德川與豐臣兩家的共營事業,也是兩家今後和平共存的象徵。而工程是在且元指揮下完成的。戰爭一觸即發,而建造大佛便是避免戰火的唯一途徑,提出建議的家康必定也是如此看法。此事關乎且元的社會生存問題,所以他對此深信不疑,也不敢不信。兩家和平共處,則且元也安泰無虞,世間萬靈也安穩無疑。如此說來,縱觀古今東西,或許還真沒有比此次重建大佛更輝煌的「政治舉措」了。而此次工程也順利完工,毫無紕漏。
淀殿呵斥道。
且元百般央求勝重。若不知道理由,讓我如何請罪,如何想對策才好?read•99csw•com然而,勝重只說了句在下真不知是為何事,一個勁地搖頭。
不料修理微微一笑,說:「駿府的老人是想打仗了吧。」
容我再重複一遍,且元人在京都。這段時期——慶長十九年七月——的二十三日清晨,未明時分,這且元的宿館門前,來了一個叫門的人。
「據說吉日當天,天上會掉下黃金的蓮花瓣呢。」
山本豐久誇讚自己主公是權謀高手。
「大御所殿下近日心情上佳,然讀完此番鍾銘文章,臉色大變,激怒難抑……」
可且元卻毫不在意,說:「當然是穿肩衣去了。」
他用有些責備的語氣說。
且元一臉賣乖地討要茶喝。不料勝重只嘴上說了句「要喝茶呀」,便沒其他反應了。他默然地盯著且元,半晌終於開口。
「開眼八月三日舉行,堂供養是八月十八日。」
且元返回大坂城,立刻覲見淀殿與秀賴,上奏此事。
片桐家家老山本豐久心道。召喚我家主公過去?這是什麼道理。片桐市正且元是豐臣家家老,換做是當年,德川家的京都所司代板倉伊賀守勝重之輩,也只配在且元鞍前牽牽韁繩而已。
「去請教一下傳長老或天海殿下,或許能知道原因吧。」
「看來此事十萬火急呀。」
但是,且元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他深信只要將供養儀式無限延期,再好好賠罪道歉,就能化干戈為玉帛。這段時期的片桐且元,簡直像天使一樣純潔天真。
「京洛上下震駭。」
「談正事之前,能否先討一碗茶喝?」
「這,這究竟,是為何事?」
可且元卻也不知如何不妥。可就這麼耗到謎底揭曉那日,恐怕事態會更加惡化。總之,必須恭恭敬敬接受家康的「延期」指示。為此應儘早發出書信才是。這便是且元的焦慮所在。
這裏的「御名諱」,便是德川家康中的「家康」二字。
片桐說。關於這「相互欺騙」的說法,之後記錄在了片桐家家老山本豐久的筆記中。
「京都將盛開遲來的櫻花。」
是個身形瘦小的男人。一陣寒暄之後,他立刻說:「這邊請。」然後親自走在前方,將且元迎入書院之間。與往常不同,顯得格外客氣。
——此事絕無可能。
(莫不是有什麼誤會?家康這一名諱並未寫入鍾銘才對呀。)
拐彎抹角地將清韓寫成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野匹夫,關東在此事上的叵測居心,可見一斑。
「請講,在下洗耳恭聽。」
有記錄如此寫到。天海發出的信件,內容就是這麼震撼。
且元連忙將這異變到來之事,通知素來親近大坂的醍醐三寶院義演等人,同時九_九_藏_書快馬加鞭返回大坂。
板倉勝重只說了這麼一句。且元聞言大驚,追問家康不快是為何事,但勝重卻緘口不語,剩下的只由且元自己去想象。且元自是心急如焚。
一直以來,倘若有事,京都所司代會派人來跟片桐家家老山本豐久溝通。這次卻是指明要見且元。而且還是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命令且元出面一會。
「且慢且慢,平常的衣服恐怕不妥。」
「哦,無一例外……」
門衛出門一看,只見那人也不下馬,穩坐在馬鞍之上通傳口信。他說罷,便策馬絕塵而去。他通傳口信的對象是且元。
「駿府大御所殿下相當不快。」
然而八月十八日正值秀吉的十七年祭,豐臣家打算在這一日舉行盛大的豐國臨時祭。說到豐國祭,慶長九年以來,已隔十年之久,所以眾人一致認為這一次必然較以往更勝,洛中洛外也必將熱鬧非凡。德川方害怕看到那樣的景象,也為此故意將堂供養之日指定在豐國祭那天。
這是口信內容。
此時,秀賴一反常態,親自開口提問且元。
意思是家康無時無刻不在謀划各種圈套。山本的文章繼續如下。
且元坐上轎子出了門。坐轎中,這個男人心中忽然冒出一絲想法。
「故作姿態,唯唯諾諾,順從御意(家康的意志),然二人實為相互欺騙。」
「既然是市正殿下的要求,自是無論茶酒,在下都願欣然奉上。」他說。
「相互欺騙敷衍。」
可惜,壞事卻發生了。
抵達二條的所司代府時,太陽已升到東山之上。陽光斜照,樹木的陰影變得更深。且元的轎子來到門前,大門就像久候多時一般,大大敞開。穿過大門,地面也已澆過水。且元下轎,往大玄關一站。
即使現在,且元也未注意到「國家安康」這四字與關東有何關聯。正如山本豐久所言「市正非智謀不足之人」,且元並非蠢人,這也只能說是關東的計劃太過嚴密了。
「啊?」
這問題問到了點子上。
山本豐久說:「屬下也這麼認為。日期一事,再努力一把,還是能夠說定的吧。」
「在下是所司代派來的使者。」
(豈有此理。——)
市民中竟有半數對此信以為真。秀吉大舉開採佐渡等諸國的金山銀山。他還在世時,壟斷礦山事業,定為官營行業,為此大坂城藏著能將天守閣都壓垮的無數金銀財寶。那些財富被秀賴繼承,在那同時舉行亡父秀吉供養儀式的黃道吉日,在城裡的大街小巷遍撒金銀,動靜如此之大,也確實像諸事都愛驚天動地的豐臣家所為。
且元讓小姓去拿出肩衣。山本豐久稍覺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