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問責使
「不，也許還是個蠢婦吧。」
正純誘導道。
且元終於忍不住了，低聲下氣連連請求。
「就這些了嗎？」
「大坂已做好合戰準備了。不知可否如此理解？」
且元並未讓崇傳久等，他當即老老實實地做出了反應。他面無血色，雙手撐在地上。因為崇傳說出了「大御所」這一神聖的敬稱。
「對，不見。」
此時崇傳提醒道。且元說「以上便是在下要說的」。崇傳聽罷，點了點頭，正了正坐姿，朗聲說道：「還有一事——」
「武力？莫不是要廣招浪人？」
二十日進入駿府。且元在駿府城下也擁有一間不大的宅院。這點顯示了且元的雙重身份：既是豐臣家家老，同時也是家康手下的大名。
正純聽罷，隨即反問。當然正純也猜得到答案。且元有政敵一事，駿府上下皆知。那人是大野修理亮治長。
「實在是對不住市正，不過此時也不得不讓他犧牲一下。」
且元駭然。
修理正欲抗辯，可且元卻移開視線，轉向淀殿便是一拜。
——天下之騷。
且元忍無可忍，終於粗聲粗氣地出言喚起二人的注意。
「大藏卿，大藏卿。」
說完后，他故意停住不往下說，用舌頭舔了舔嘴唇，等待且元的反應。
「世人似乎有些反應過激了。」
勘兵衛卻不由分說，強勢地打斷了阿夏。
首先，英國商人威廉姆·庫克斯曾欲售鉛給德川與豐臣兩家。鉛在當時是最為重要的軍需品，子彈的彈體便是鉛制。庫克斯前來商談此事，是在今年五月初。且元當時聞言大驚，當場回絕。不料家康竟連價都沒還，便購買了大量的鉛。此事且元是從庫克斯那裡聽來的。不過，一旦提及此事，且元便只有死路一條。且元在這世上最不願得罪的人便是家康。於是他無言以對。
「駿府那位老人家一門心思雞蛋裡挑骨頭，所圖無非是挑起戰火。鍾銘一事，不過是個由頭罷了，說白了，老人家就是想打仗了。」
阿夏說，御袋殿下是把秀賴殿下作為公卿養大的。從未讓他學過武家的規矩。秀賴殿下既不習弓，也不學馬，歌學老師是從京都請來，但軍略老師什麼的卻從未招進過這大坂城的御殿之內。秀賴殿下並非九九藏書武家之人，而是公卿才對。
「哎呀呀。」
另一方面，家康從本多正純口中逐一了解了且元在城下的反應。
——總而言之。
對淀殿而言，若能避免戰爭，無論花多大代價也不足惜。此時此刻，她只能依靠且元去解釋溝通，生怕有人壞了且元的心情。
原本且元多少也注意到了招募浪人一事。眼下他也委婉勸諫了淀殿。但是，他自己認為那都是微不足道之事。無論哪位大名家都在使盡千方百計，招募優秀浪人，用以提高自家武力或保證武力不落於人後。這是理所應當的。何況豐臣家曾是掌握天下武權的世家，招攬有能之士，確保武威不減，更是合情合理。且元本打算如此辯駁。但事出意外，讓他竟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
「莫非是修理不成？」
「請聽好了。」
「讓他先著急著急。」
「甚好。」
這種顧慮讓且元只能選擇沉默。
就德川方而言，這是陷阱。昨夜，崇傳與正純在家康寢室密謀此事時，料想只問責前兩件事，且元必會有備而來，早已備好了一番說辭。於是二人另下工夫，在兩件事之上，再加設一問，出其不意攻其無備，讓他沒了辯解的餘地。
說罷，便匆匆退下。
片桐且元一直很樂觀。
本多正純敦促且元回話。
正純說。且元默默地點了點頭。
不料，正純遣來的使者卻帶來了如此意外的回答。
「聽好了，現在大坂有謀反之心的傳言，在駿府傳得沸沸揚揚。且慢，你無需狡辯。如今大坂城正緊鑼密鼓地招募浪人，這就是證據。對此一事，市正殿下再怎麼辯解也是枉然。」
「時間緊迫，某即刻出發，前去駿府。」
——聽著呢。
「大御所殿下相當生氣。」
崇傳叮囑之後，說了兩件事。首先第一個是大佛的上樑記牌形式有違先例，另一件便是大梵鍾的鍾銘一事。
「此事，某還是想覲見大御所殿下后，親自解釋其中原委。還望二位代為轉達。懇請二位多多美言，務必讓某能夠見到大御所殿下。還望多多費心！」
原本朝臣之姓只有源平藤橘四家，而此後父親秀吉乞求朝廷另設「豐臣朝臣」。豐臣已屬公卿之姓。如今父親秀吉更是身居公卿最高的關白之位，其子秀賴也從小享有官位，后累進為右大臣，如今更是官至前右大臣。阿夏如是說。ｈttpｓ://ｒeａｄ.９９cｓw•ｃoｍ
「那貧僧儘力而為吧。」
「如此說來，就變成了修理在為戰事做準備吧？」
「事到如今卻狼狽慌亂，看來御袋殿下也靠不住呀。」
「主公說不見。」
且元從翌日起便在宅邸靜候消息。一晃就是十多天。可等來等去，也沒等到駿府城的迴音。
「連淀殿也這樣？」
就連淀殿也如此念叨。阿夏回到大野宅邸，向勘兵衛提及此事。
奈良東大寺的雜記中，很快便記錄下了這騷動的世情。
淀殿見狀，趕緊直起身子。
——某欲立刻登城，覲見大御所殿下。
且元哭喪著臉抗議，但使者態度冷漠，回了句「我只負責傳達口信」，便匆匆辭去。
這鍾銘事件不僅震撼了大坂城，也震撼了大坂的城下町。
家康只說了這麼一句。此時此刻，他需要表演表演，不僅要讓大坂，還要讓全天人都知道自己對鍾
九*九*藏*書銘一事是多麼憤怒。「那奸臣賊黨，所指何人？」
崇傳與正純都如此說道。二人結伴前往且元宅邸，是二十一日清晨。
按照規矩，接下來且元必須遣使者，去家康近臣本多正純處獲得進入駿府的許可才行。且元也按規矩做了。
「你竟膽敢說殿下是蠢婦！」
大野修理用客氣的語氣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所以，雖說謝罪也有必要，但若不趕緊擴充武力，不知家康還會得寸進尺到哪一步。這是修理一貫的論點。
這兩件事且元業已心知肚明。他也早已準備好說辭，大大辯解了一番。
且元終於將辯解陳詞悉數講完。
家康露出無比富態的微笑，採納了此案。
後來聽說有此事，所以大概那女人就是其中之一吧。這座城堡女人眾多。女人們似乎光聽到打仗一詞，就會全身戰慄，彷彿親眼看見血流成河的光景一般。
——好像本丸御殿有兩個廚娘發瘋了。
「這麼說來，淀殿也不是個蠢婦嘛。」
且元一臉痛苦地垂著頭。他本想說些什麼。卻被崇傳的話頂了回去。
「如何？——」
「御袋殿下錯了。所謂正義是靠拳頭打出來的。」
片桐家有這樣的記錄。由此可知，這兩位要人的意外到訪，著實驚動了片桐闔府上下。
崇傳也不知是否在聽他說話，雙眼微閉，下巴上揚，卻也未見他頷首附和，只是一動不動坐在那裡。至於本多正純，更是看著外面，視線在庭院的方向遊離。如此裝腔作勢地欺負他人，也是這個時代人們的情感習俗之一。
且元這番話似乎讓崇傳也有些於心不忍，於是他開口安撫道。
且元也不得不開口了。他說招攬浪人一事的確屬實，然這都是奸臣賊黨欺上瞞下，暗地裡進行的勾當。
——恭候大駕。
且元目不轉睛地盯著修理，頗為不快地說。且元對修理早就憤懣難抑了。且元聽到一些消息，近來修理竟與一些有名有姓的浪人頻頻接觸，做下種種安排，千方百計讓他們答應在非常時刻為豐臣家挺身而戰。
小幡勘兵衛正走在二之丸的大香樟下，只見對面糧倉附近，衝出了一個女人。那人年齡四十歲上下，一頭黑髮在空中亂舞。似乎是被快打仗的謠言嚇瘋了。快九_九_藏_書撞上勘兵衛時，她忽然站住，但又似乎以為勘兵衛是敵軍武士，忽地仰天大叫一聲，又轉身往剛才跑來的方向跑去。
「想做公卿，但做無妨，可她似乎不知道做個半吊子公卿，反而有害無利。京都公卿，近衛家也好，鷹司家也罷，不過只有千石、兩千石。既沒有城池，家臣也僅寥寥數名，更無一支火槍。秀賴公若要徹底成為公卿，就只有一條路可走：獻出這座城堡，遣散家臣，放棄六十余萬石食祿，上京去天皇御所的宮牆外建個小屋子，老老實實住進去。可如今秀賴公的公卿卻是個半吊子。他坐擁巨城，豎箭樓，挖壕溝，率領太閣以來的七手組眾人，盤踞大坂。所以關東才會如此咄咄逼人。半吊子的結局就是家破人亡。」
勘兵衛笑道。阿夏是淀殿的家臣，勘兵衛的話讓她不由得怒上心頭。
這段時期，勘兵衛雖說了如此這番話，但此時的他，也看不太清此次鍾銘事件日後會將局勢引向何方。
她咬牙切齒地回擊道。
不久，且元便得到正純如此回復，為此且元心想：這是個好兆頭，此番交涉定會順利進行。
——邸中驚走。
（話說回來，大御所究竟是何用意？應該不會是責備且元我吧？倘若果真如此，那浪人一事就不能隨隨便便出口辯駁了。這一辯駁，招募浪人一事就跟自己脫不了干係了。）
只是，關於此事，家康還是派了問責使去且元那裡。根據慣例，擔當此任的是金地院崇傳與本多正純二人。
崇傳睜開眼，波瀾不驚地小聲回答。
「太可怕了。」
阿夏臉色一變。大概是生氣了。
她轉向身旁的老尼姑，吩咐說：「快，趕緊追上去，目送且元到城的京橋御門。」
阿夏頓了頓，似乎要總結陳詞了。她隨即接著說，天子與公卿都沒有武裝力量，雖無武裝力量，卻享受了千年的和平安泰。或者可以說是正因為沒有武力，才能享受和平吧。接著阿夏又重複道，豐臣家也要像藤原家（近衛、鷹司、三條等）一樣作為公卿而活，是以御袋殿下才如此養育秀賴殿下的。
且元向本多正純提出申請。
那語氣不是在開玩笑。且元費了很大工夫才壓制住自己想要大吼的衝動：做好合戰準備的是reａｄ•９９ｃｓw.com關東才對吧！對此，且元也可以舉出若干證據。
他出發之時，是八月十三日。至十七日時，便穿越宇都古，進入駿河的丸子（鞠子）。距離家康所在的駿府，大約還有六公里。
二人隨即被帶往書院，端坐在上座，居高臨下看著且元。沉默半晌后，崇傳終於開口。
且元日夜兼程地趕路。
且元一反常態，手忙腳亂起來。因為這件事，他並未事先準備好辯解說辭。且元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這，這個。
「你說得太過分了。」
對小幡勘兵衛而言，這是一個新發現。秀吉死後，豐臣家的武威如油盡燈枯，日漸式微，世人對此無不費解。不想這竟是淀殿的方針，她相信豐臣家只有像公卿一樣示弱，才能永遠存續下去。至少阿夏是這麼說的。
用阿夏的話來說，御袋殿下的強硬是來自浩然正氣。秀賴是家康的主人，哪有主人討好家臣的道理？而且家康身為家臣，竟如此不把秀賴放在眼裡，豐臣家豈有坐視不理的道理？正是有這種正義的想法，她才能在面對關東時，總是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態。這便是阿夏的理論。
「某不能說。」
「請問……」
「市正殿下言重了，何謂『毫無意義的玩火行為』？——」
坐在對面的大野修理髮出毫不遮掩的質疑聲。光靠市正殿下去趟駿府，是否能討得家康歡心還未可知。
「不對，所言差矣。」阿夏說。
且元在事件發生后，即刻覲見淀殿，反覆安撫她：還請殿下放心。他說只要自己親去駿府溝通，家康就會立刻打消疑惑，冰釋前嫌。
「恕某直言，」且元說，「招攬浪人之事，倘若傳到關東耳朵里，不知會給豐臣御家帶來多大的不幸。這種毫無意義的玩火行為，還是儘快收手吧。」
崇傳見狀，嘴角浮現一絲笑意。欺凌弱小的快|感，不僅崇傳有，近代以前的人都有這一共通之處。
（原來如此，竟有此事。）
「不見？」
「此話怎講？我在丸子詢問正純殿下意見時，殿下不是回復說速來駿府的嗎？」
勘兵衛有些吃驚。對關東，淀殿總有種深入骨髓的優越感，且素來態度強硬。原本強硬態度的源泉是自信，一種即使兵戎相見也必勝無疑的自信。可淀殿似乎有些不同。